玉琦系上靴扣,挺身站起。灰衣人一記劈空掌被人若無其事似的化去,心中大駭,只感到毛骨悚然,知道今晚大事不妙,一步步向窗口退,伸手到肩上拔劍。
劍出鞘一半,突然“嗤”一聲響,人影一晃,灰衣人長劍已脫手失蹤,頭罩已經被撕掉。
玉琦以奇快的身法,奪了劍撕掉來人的面罩,仍然回到床前,向椅上一擺手,笑道:
“尊駕夤夜光臨,楊某未能遠迎,尚望海涵,請坐。”
他將銀芒閃閃的長劍擱在幾上,自己先坐下了。
來人頭罩被撕掉,現出本來面目,一頭灰發,白果眼,酒糟鼻,尖嘴上兩撇鼠須,臉上現出驚怖的容色。
他突然閉上白果眼,以顫動的喉音說道:“封某認栽,閣下動手吧!”
“封兄請坐下再說,要動手,還用得著客氣?”
“沒有可說的,你絕不可能在封某口中問出任何口供,不必枉費心思了。”
“真的麼?”
“半點不假。”
“如果在下不信呢?”
“足下非信不可。”
玉琦背著手,綠珠在幾上照耀,向不速之客走近說道:“俗語說,人心似鐵,官法如爐,武林朋友的法,比官法更勝萬分,封兄不會不知吧?”
姓封的睜開白果眼,慘然一笑道:“江湖私刑之慘,勝官法萬倍,足下也不是不知,你認為封某會在殘酷的手法中屈服麼?謬矣!天下至最,惟有一死,除死之外,豈奈我何?”
“你非死不可麼?也許我會成全你。”
“即使是死,也不用勞動大駕。”
“螻蟻尚且貪生,好死不如惡活,閣下其實沒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在下只問你不關宏旨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楊某定然替你守秘。”
“那不可能的。”
“封兄奉誰之命所差?這種縱貓帶藥之法,確是別創一格,十分罕見,心思之巧,令人激賞,可是閣下的傑作?可惜!你不該開窗縱入。”
賊人不住搖頭說道:“別枉費心機,不必多問了。”
“楊某保證不傷你一毫一發,亦不洩你的底,情至義盡,你該坦率些。”
“反正封某不能說。”
“你夠種,但非說不可。”玉琦站在三步外,沉聲說。距離極近,伸手可及。
賊人哈哈一笑道:“悉從尊便,你的手一觸在下之身,口中毒液下喉,大羅金仙也救不了在下復活。”
“你穴道一閉、瞬息間人事不省,沒有你吞藥的機會,你該知道利害。”
“穴道一閉,血脈歸流,心脈隨即麻痺而死,你該知道封某早已服下了毒藥。”
玉琦一驚,恍然道:“你是虎爪山那群惡賊之一,也是神劍書生的黨羽,自然也是虛雲堡的人,如虛人魔的走狗羅!”
“任何事你也問不出所以然,在下也無法回答也不能回答,信不信由你。”
玉琦當然不信,信手扣住了對方的頸旁,扣住了牙關,不讓對方有動嘴的機會,出手之快,快得肉眼難辨。
他果真不敢制住對方的穴道,虎爪山他已有了經驗,下手極有分寸。
可是他卻不知,賊人牙縫中塞有一個小丸兒,牙齒下顎不能移動,舌頭可控制不住,舌尖一動,小丸兒竟被咽入腹中。
玉琦不知毒藥已入腹中,左手按在那人的肩胸間,右手不輕不重地制住頸側,說:“你說是不說,說的話就眨眼。”
賊人沒眨眼,閉上雙目,吁出一口長氣,渾身略一顫動,便停止了呼吸。
玉琦已發現賊人面色突然蒼白,身軀略顫,吃了一驚,雙手一松,賊人突然向後便倒。
“砰”一聲悶響,賊人僵直地倒下。玉琦伸手一按他的心胸,倒抽了一口氣說:“好厲害!這種歹毒的藥物。怪不得在虎爪山,擒不到一個活口。”
他搜遍賊人身上,找不出任何岔眼事物,只好將賊人屍體挾至店外空曠處扔了。大雪紛飛,天亮時賊人屍體會被覆埋在雪下。
賊人夜間派人前來暗算,嚇不倒玉琦,次日一早,他到市中心一家酒肄中,飽餐一頓,切了五斤熟驢肉擱在干糧袋內,問清路徑,跨上馬直奔虛雲堡而去。
十二裡路程,沿途不見任何動靜,小道上不見有人,白茫茫一望無涯的積雪中,遠遠地已可看到虛雲堡高矗的十余座碉樓。
堡的門樓上,有兩名大漢在擔任了望,已出現逐漸接近的一人一騎,有一名大漢一聲大喝:“大開堡門!”
堡門共有三道,像牌坊的型式,平時只打開兩旁的側門出入,堡主出入或貴賓光臨,中門方行打開。
沉重的鐵門,下面安有滑輪,在喝聲中,鐵門骨碌碌向內拉開。
門中間,出現一個穿短打扮的中年大漢,手上提著一根鐵簫,簫的標准尺寸是一尺八,烏光閃閃。
大門以內,一條車道直通後面一座大樓,中間須經過一座花園,全長約有一裡,大樓正在堡的中間,一連三進,兩側是偏院,看去共有三座並列,只是中間那座稍高。
大樓共三層,合抱大柱,朱欄石階,前有廊,上有飛簷,簷角鐵馬叮當。前階共有三段,每段九級,兩側有回車場,可以將客人直送到廊下;端的是豪門巨宅,非同小可。誰想這古堡豪華大樓中,住的是早年的江洋大盜?
三樓飛簷下,掛著一張朱紅大匾,上面有三個金字,鐵劃銀鉤,蒼勁有力,字是浮雕的,像是浮出匾外,金光閃閃,十分觸目,每字足有三尺大小,雕的字是“虛雲樓”。
堡中似乎極少有人,只有五六個人在車道中掃雪,除了寒風呼嘯,堡中安謐無噪,清幽出塵,像是世外桃源,怎會是大盜之穴?
玉琦在吊橋前松了韁繩,蹄聲得得過了吊橋,在大門口跨下坐騎,搖著馬鞭兒帶馬向內闖。
中年大漢臉色深褐,鷹目大鼻,血盆大口下是一個突出的下顎,生著戟似的短須,表示這人不但性格堅強,而且十分凶暴,不是善類。
大門左近看不到人影,只有門樓上的兩名守望大漢。
玉琦步履沉實,面色肅穆,顯然來意不容,一看就知道是尋釁而來的。
他向大門裡闖,持簫大漢屹立不動,不閃不讓,用那凌厲得可以透人肺腑的目光,死盯住玉琦。
玉琦在大漢身前八尺站住了,將韁繩掛在判官頭上,插上馬鞭兒,抱拳一禮。
大漢大刺刺地一點頭,背著左手,右手三個指頭兒,將鐵簫轉得呼呼發嘯,沒吭聲。
玉琦冷冷一笑說道:“老兄請了。”
“請了。”中年人開了口,簡捷了當,語音冷極。
“這兒可是虛雲堡?”
“門樓上有字,尊駕該看得到。”
“看樣子,在下沒找錯。”
“三歲的江湖朋友也不會找錯。”
“可是不太像。”
“怎樣不像?”
“寂靜無人,不像是大盜巢穴。”
“住口!虛雲堡是正當縉紳的居所,你小子怎能血口噴人?不像話!”
“噢!正當縉紳,有閣下這種嘴臉的人把門?怪事!”
“你在譏諷太爺?”
“不敢?在下就事論事。”
“哼!”
“在下楊玉琦。”
“公冶幫彥。”
“公冶之姓,少見。”
“那怪你太嫩。”
“可有綽號?”
“勾魂簫。”
“哦!昔年的山東巨盜,失敬了。”
“你倒記得。”
“楊某的來意,尊駕可知道麼?”
“有事快說。”
“請通報堡主,楊某前來拜堡。”
“拿來。”
“什麼?”
“拜帖。”勾魂簫伸出左手。
“沒有,楊某乃是生事而來。”
“哼!憑你這塊料,前來生事?笑話了。”
“你是不想通報了。”玉琦臉色一冷。
“要通報不難。”
“有條件?”
“有規矩。”
“說來聽聽。”
“要是投奔堡主,可到門房總管處登錄名號,聽候大管家分排。如果是慕名投帖拜望,請交門房上的人遞交,見與不見,自有人通知。倘若是登門印證,須通過三關,方能有人引登花廳,聽候引見。假如是尋仇,可以直趨廳下,中間有五重埋伏,闖得過,堡主將親自接待,闖不過認命。”
“那是說,要闖五關方可見到堡主了。”
“不錯。”
“在下正是尋仇而來,且闖闖一試。”
“哼!閣下免了的好。回去!沒人攔你。”
“回去?哈哈!奇聞,入寶山空手而歸,楊某可不干。讓開!楊某要闖。”
“你真要找死?”
“讓開!”
“太爺這是第一關。”
“管你是第幾關,擋我者死!”
他目現異彩,大踏步撞到。
勾魂簫大喝一聲,左掌倏出,恍如開山巨斧,向玉琦肩頸就是一掌斜砍而下,勁風迫人膚發,潛流排山倒海似的怒迸而出。
同一瞬間,轟隆隆連聲暴震,門樓兩端墮下兩道鐵柵,臂粗的鐵柱令人觸目驚心,將玉琦、勾魂簫關在門樓下,馬兒也關在裡面了。
玉琦右掌斜推,迎向來掌,無名指小指微屈,暗隱穿金指殺著。
勾魂簫感到所發內勁一窒,知道厲害,倏然將掌收回,鐵簫一振,無數烏芒飛舞,挾著八音厲嘯,攻向玉琦胸腹的致命大穴。每一孔所發的音符旋律,皆令人聞之氣血翻騰。
玉琦不願往下拖,同時已被鐵柵關住,不知還有何種歹毒的變化,宜於速戰速決。
他冷哼一聲,雙掌齊揮,神奇的掌力怒發,經過他揉合了兩種神功的純陽真力,以死寂潛能氣功發出,那無聲無形的潛力,以可怕的威力向勾魂簫反擊。
第一招是“推山填海”,雙掌齊推。
簫影一撤,公冶彥邦嗯了一聲,蹬蹬蹬連退三步,大喝一聲,他脫手將簫向玉琦劈胸扔去,用手按住胸前,臉上全變了顏色。
簫到,玉琦已欺進三步,第二招“驚濤駭浪”已經出手,連拍五掌,全力攻出。
簫被無儔潛勁迫得回頭反奔,貫穿了勾魂簫的小腹。這家伙一生中,用這支鐵簫不知造了多少孽,最後惡貫滿盈,死在他自己的簫上。
同一瞬間,掌力又到,公冶彥邦的屍體,震飛三丈外,“叭”一聲暴響,摜在鐵柵上,頭破骨裂,死狀極慘。
驀地裡,頂上機輪聲輒輒狂鳴,千斤閘在轟隆隆聲中,不徐不疾向下沉降。
玉琦大吃一驚,猛地向內柵門掠去,閃電似撤下含光寶劍,運神功連揮三劍。
劍是神物,削鐵如泥,加上他神功蓋世,三劍便砍斷了兩根鐵柱,他同時用縮骨功從斷柱處飄身而出。
“轟”一聲,門內的馬兒和勾魂簫的屍體,被壓成了肉餅。
玉琦無名火起,正欲騰升門樓,宰了那些賊人,驀地裡樓上傳出一聲長笑,樓欄上現出一個老人的上身,向下面的玉琦抱拳一揖,笑道:“客人好俊的功夫,好一把千古神刃。第一關過了,可喜可賀。請往內走,還有四關,堡主定會親自接見的。祝客人平安,老朽不送了。”
玉琦不是個凶狠好殺的人,倒放不下臉上門樓殺人啦!冷哼一聲,便舉步回頭向前闖,小心翼翼沿車道走向大樓。
這時,掃雪的人皆已不見,空蕩蕩地,整個堡中看不到半個人影。
也在這時,菁華正展開輕功,越野而進,穿一身潔白如雪的勁裝,蒙上白色頭罩,只露一雙光彩四射的鑽石眸子,背系寶劍,脅下掛著白色百寶囊,鬼魅似的冒著大雪,向虛雲堡東北角掠去。
人在雪地裡飛掠,加上大雪紛紛,她又是一身白,確是令人無法分辨人影,雖則是在白晝之下,能發現她的人似不多見。
四周堡牆上碉樓之內,隱伏了不少人,他們正震於狂獅楊玉琦的威名,全向下面玉琦的身影注視,要看他怎佯闖四關,忽略了堡外有人接近。
玉琦收了劍,運功護身,一步步向內走。車道筆直通向大樓,僅一裡之遙,中間須經過小亭假山和花叢果林,看去一無異狀,輕功到家的人,盡可在片刻之中,一鼓作氣掠到虛雲樓下。
但玉琦並不以奇快的輕功搶進,他要闖過另四關,看有些啥玩意?他不能在虛雲堡示弱。
前行十丈左右,到了一叢花樹之前,車道穿叢而過,一無異狀,花樹已經凋零,一目了然。
突然,兩側枯枝有六處下陷,跳出六名鶉衣百結的骯髒老花子,跛足缺手,身軀孱弱,臉色枯黃,將玉琦團團圍住了,迎面阻道的一個可憐蟲,雙手一張說道:“退回去!此路不通。”
“你最好是退開,投帖拜堡。”
“在下乃是尋仇而來,用不著投帖。讓開!”
“責任所在,除非你殺了我們,不然請退回。”
玉琦冷笑一聲,向前便闖。
六個花子向前踉蹌奔到,伸手便抓。
玉琦一怔,這些人不像是練家子,怎麼竟會出面阻擋?令他大惑不解,但他不能不作准備,伸手左右一分,將六名花子撥得四散跌倒。
“咦!虛雲堡竟會派你們這些人出面?怪事!”他詫異地問,劍眉微蹙。
六個花子狼狽地爬起,驀地各從衣底下掣出一把匕首,往心窩上一擱,刃尖已刺破了鶉衣。
玉琦駭然,弄不清是何用意,迎面那人已慘然發話道:“客人請走吧,我們阻不住你,你闖過了這一關,我們便只好死了。”
玉琦驚道:“你們是何用意?阻不住乃是你們身手不行,不是你們的錯,為何要死?”
“這沒有理由可說,總之這兒有人未奉堡主之命進入,我六人就得死,誰教咱們手無縛雞之力呢?”
“真豈有此理!荒唐!”
“要擅入這兒的人,一是殺了我們,一是我們自戕,方能如願通過。最好是你殺了我們,請動手。”
“是如虛人魔如此要求你們的麼?”
“是的。”
“這兒曾有多少個前來尋仇的人通過?”
“沒聽說過,聽說多少年來從未有人進入,以尊駕是第一人,合該我六人喪命,唉!”
“哼!老魔用苦肉計,在下卻不上當,我不走你這兒,從園的旁邊進入亦無不可。”
他大步後退,突然手一抄將左右三人的匕首全奪下了,微笑道:“你們可以退走了。”
花子們全部流下了淚水,說道:“你奪了咱們的刀,咱們死得更慘,還給我們吧,零刀碎剮的慘刑我受不了啊!不管你從任何方向進入,只消超過這道花樹范圍,我們全得死。”
玉琦心中慘然,暗忖道:“如虛人魔果然名不虛傳,端的慘無人道,我能闖進讓這六個弱者慘死麼?唉!我不能。”
他丟下三把匕首,往後徐退。
一名花子突然抹掉眼淚,切齒恨道:“客人進去吧,看你的風標和英偉身材,定可制老魔的死命,替人間誅害,我六人死不足惜,但願你能替我們報仇,我們死當瞑目。”
王琦正色道:“不!我不從你們這兒進入。”
“大丈夫當從大處著眼,心不狠、手不辣,絕不能成為英雄,六個無用廢物便令你心中不忍,如何能成大事?走吧!婦人之仁,貽誤大事,雖有霸王之勇,又有何用?”花子用話激他。
玉琦心中一動,幾次要重行沖入,但心中卻又慘然,他硬不起心腸。
他退到丈外,突然由左側躍入花叢中。
數聲慘叫倏升,他只覺心中一沉,慘然轉首道:“竟然是真的,竟然是真的!老魔罪該萬死。”
原來六個花子竟用匕首戮入自己的心窩,慘叫著一一倒下了,屍體仍在抽搐,鮮血將雪地染得桃紅點點。
玉琦一聲怒嘯,越過花樹向內飛縱,這次他不走正路,從園林中越野而進。
豈知園林中的樹木亭台,都是有道路分隔的,他還未越過第一道花樹叢,前面橫路上已現出一個人影,接著一聲胡哨響,四面八方勁翅拍風之聲大起,三二百頭大逾車輪的禿頭兀鷹,嘎鳴著向玉琦瘋狂地猛撲。
這種禿頭兀鷹不但長相丑惡,而且凶猛絕倫,專吃人畜之屍,頭喜鑽入人腹中吃食內髒,以至頭頸的羽毛全行腐爛脫落。在我國西北以及西南邊陲,常可看到這種凶猛的鷙鳥,但極少在冬季出現,也不會出現在中原。每當盛夏,它們乘上升的氣流,從遙遠的夭邊,偶而飄到西北一帶邊陲獵食,然後又消失在四方天際,極不易捉到。
虛雲堡竟豢養著這種凶禽,委實令人吃驚,一陣腥臭勁風襲到,十余頭禿頂兀鷹已凌空下撲。
玉琦逗留陰山二十年,曾斗過翼展丈五六的巨鷲,也見過這種車輪大的兀鷹,並無所懼,一聲虎吼,含光劍出鞘,護體神功迸發,灑出萬千朵銀花,含光劍的光華,飛射狂舞。
大冷天,雪花飛舞,禿頭兀鷹身軀沉重,舉動不靈活,除了猛沖之外,別無長處,威力大減。
只一折騰間,羽毛凌落,血肉飛濺,十余頭兀鷹無一幸免,被含光劍悉數殲滅;凡是近身的兀鷹,全被護體神功震跌,無一可以近身。
兀鷹不住下撲,玉琦也八方飛騰,好一場人禽凶狠的搏斗,動魄驚心。
三二百頭兀鷹,片刻間橫屍一半。
橫岔道上那個馴鷹人,駭然變色,知道以這些扁毛畜生去斗鐵打銅澆的玉琦,乃是最為愚蠢之事,趕忙吹起胡哨,令兀鷹回巢。
哨聲一響,兀鷹厲鳴著撤走,紛紛隱入樹根下洞穴之中,活著的不到三分之一。
玉琦越過橫岔道,進入一叢冬青籬。這是一個小園,三座假山圍繞著一個冰凍了的荷池,一座小巧的朱欄五曲橋橫跨池面,直通對面一座八角亭。亭中,有屏風遮隔,看不清內景。
在他飛越冬青籬的瞬間,八角亭中屏風突然折合,絲竹之聲悠揚而起,竟然是一闋“陽關三疊”。
他倏然止步,怔住了。
亭中,魚貫下來了八名青衣麗人,衣裙飄飄,一個個明眸皓齒,貌美如花,手中各擎著一把長劍,左右列開。而亭中心,半弧形的一列錦敦上,端坐著八名宮裝的彩裳嬌娥,正在調弄著管弦樂器,正聚精會神齊奏“陽關三疊”,淒涼的旋律,充溢在空間裡。
八名持劍少女,突然齊聲嬌喝:“來人止步,退回去!”
玉琦神情肅穆地瞥了她們一眼,沉聲道:“姑娘們,你們能阻止得了我楊玉琦?”
“能否阻得了,就看你了。”
“此語何意?”
“你進我們死,你退我們活;十六名弱女的性命,在你一念之間。”
玉琦只覺心往下沉,這一關他不能闖啦!他想不到如虛人魔會排下這種陣勢,用這種慘無人道的手段來對付他。他如果不顧一切往裡闖,日後傳出江湖,他豈有面目見人?而且日後漫長的歲月裡,他將無法安心,永遠磨滅不了這十六名少女的慘死印象,勢將給予他精神上無窮的自疚與折磨。
他一咬牙,退回籬外,他以為虛雲堡的人,將會對他群起而攻,所以准備了大量暗器准備大開殺戒。豈知大出他意料,如虛人魔竟然用這些人來對付他。
他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怎能硬起心腸向裡闖?
“我何不由別處進入呢?也許別處沒有這種景象哪!”他心中在暗叫,便向右一抄。
右面是一個濃密的花圃,雖然沒有紅花綠葉,但仍可看到殘枝和花台。
他心中倒抽一口涼氣,腳下十分沉重,血脈賁張,卻無法舉步了。
花圃中,環形仁立著十六名稚齡小童,全是八歲左右的小娃娃,白白胖胖十分可愛,用他們那清亮的大眼睛,注視著外面的玉琦。他們的手中,各持著一把雪亮的小刀,迎胸舉起,指向玉琦。
他們的中間,安放了四具諸葛連弩,由四名大漢挾住扣機,正對著十六名小童。
他只好向後退走,心中大恨道:“難道就此罷手不成?不!決不!我先毀掉他的堡牆碉樓,不怕老魔不出來交代。”
他驀地發出一聲長嘯,人像一道電光,隨嘯聲縱上了門樓。
門樓中,十余名大漢吶喊一聲,挺兵刃撲上。
“擋我者死!”他大吼,含光劍像一道光幕,卷入了人群,當者血肉橫飛,恍若虎入羊群。
他掏出一包焰硝,擦燃火折子,點著藥引,置在樓中心,寶劍八方飛射,巨大的轆轤和鐵柱分家,合抱大柱連斷三根。
他閃電似躍出堡牆之上,向左近一座碉樓撲去。
“轟”一聲大震,門樓突然倒塌,焰硝也同時引發,火舌飛騰。
整座堡中金鑼狂鳴,人影閃動。玉琦直撲碉樓,一陣箭雨迎面射到。他已運功護體,同時掌拍劍蕩,強烈的罡風將箭震得紛向四面飛墮,冒著箭雨躍登碉樓。
慘叫之聲驚天動地,碉樓中二十余名悍賊鬼叫連天,不消片刻便一一了賬。
碉樓中火舌又起,他又飄落牆上,飛撲另一座碉樓,像一頭瘋虎。
突然鍾聲三響,全堡吶喊和鑼聲倏止。虛雲樓上傳出了千裡傳音的巨吼:“來客住手!
請至虛雲樓,主人將出迎貴賓。”
玉琦收劍躍下地面,心中冷笑道:“我先毀你的外圍,再在晚上入堡,哪怕你不接待我麼?苦肉計又待如何?”
他人如電火流光。向虛雲堡樓掠去。
大樓前兩廊下,一字排開四十名紅衣大漢,持著光閃閃的金槍,一個個身材魁梧,雄壯結實。紅頭巾,紅衣褲,紅衣帶和紅靴子,渾身上下一色紅。
大廳門大開,階上雁翅站著五個人,正在等候迎接客人,昂然屹立。
中間那人年約花甲,灰發結,頭大臉圓,掃帚眉大環眼,鼻下一叢短灰胡。身穿海青大袍,臉色陰沉,口鼻中的霧氣直湧,盯視著飛掠而來的玉琦。
另四人莊丁打扮,穿著老羊皮外襖,身材高瘦,一個比一個更獰惡,一看就知不是善類。
五個人都未帶兵刃,冷然屹立等待玉琦光臨。
玉琦在階下一站,劍眉一軒,沉聲道:“誰是如虛人魔歐陽超?”
花甲老人抱拳行禮,臉上堆下強笑道:“請教閣下高名上姓,以便通報。老朽皇甫維,江湖朋友抬愛,稱……”
“稱你喪門神,在下沒叫錯吧?在下楊玉琦。”
“哦!原來是狂獅楊大俠,失敬了。老朽是本堡大管家,請至花廳稍候,當稟明敝堡主,定有回報。”
花廳,在大廳之左。玉琦不耐煩,說道:“免了,在下在大廳立等,貴堡主如不接見,請速回示。”他舉步登階。
喪門神側身擺手虛引,說聲:“楊大俠請。”
嘴裡說請,並未讓開,五個人已將去路擋住,玉琦必須從中間通過,他必須撞出一條道路來。
他嘴角噙著一絲冷笑,大踏步上階,信手一抖,頭上和身上的雪花,突然四面迸射,呼呼勁嘯,如同急雨向外灑去。
喪門神和四個擋路人,似被狂風所刮,立腳不牢,被迫退出八尺外,臉上全變了顏色。
玉琦大踏步向裡走,階緣至廳口乃是雲石鋪地,廳內是平滑如鏡的砌花方磚,凡經玉琦所踩處,皆現出清晰的履痕,陷下三寸,如同鑄上去的一般,平整井然,深度每一個都相等。
後面跟入的五個人,都被這景象驚得面色變成灰白,心中發毛,毛發直豎。
大廳寬敞,一幅巨大的中堂,畫的是山水,縹緲如煙,十分古樸。玉琦一看,心為之動,看款識,竟然是米元章的翰墨真跡。兩旁的對聯,也是仿米體書就,筆走龍蛇,寫的是:
“人生一世,細思量,全屬子虛。
江山萬裡,放目看,過眼煙雲。”
兩側,共有八副立軸,皆出自唐宋名家之手,無一贗品,端的價值連城。
中間排有三張虎皮交椅,堂下兩列太師檀木椅,茶幾光可鑒人。整個大廳堂,潔雅古樸,怎麼看也不像個強盜窩。
玉琦老實不客氣,在中間虎皮交椅上大刺刺坐下了。
喪門神驚惶地搶前,說道:“楊老弟,請至客廳就坐,這兒……”
玉琦將佩劍挪了挪,冷笑道:“對不起,在下不是前來作客的,請貴堡主出來答話。”
他坐得更舒服,二郎腿一翹,專等下文。
喪門神臉色一沉,退下了階,說道:“你最好訣離開。”
“我要是不離開這寶座,又待怎地?”
“你可知所處的險境麼?”
“哈哈!這虛雲樓定然是龍潭虎穴,江湖禁地,在下豈有不知之理?”
“老朽指的是你目下的危境。”
“哦!你是說,虎皮交椅可以收合、下沉?還有頂上的鐵造天花板可以下罩?噢!後面有用機簧發射的強勁暗器,正對著座位哩!放心,大管家,楊玉琦沒有三分顏料,絕不敢開染坊;要不信,你可以踏上你腳前那塊方磚,發動機關試試?”
“你還是別試的好。”
“你不試我倒要試呢,也許會在虛雲樓放上一把火。”
說完,雙手左右一分。交椅是鐵焊的,外裹獸皮,經他用勁一分,兩側扶手已被撐開,像是面做的。
喪門神的腳,剛欲踏上方磚,玉琦中食兩指,挾了一枚青錢,比擬著他的腳,作勢彈出,陰陰一笑道:“這一枚金錢鏢,可沒入鋼鐵一寸以上的深度,也許你的腿比鋼鐵還硬,我卻是不信。”
喪門神已領教過玉琦的功力,嚇得趕忙將腿收回,向內廳叫道:“貴客到,看茶!”
“貴客到,看茶。”裡面有人傳呼。
片刻,內堂響起弓鞋細碎之聲,兩個梳髻的美艷少女,捧著一個雕花金盤,裊裊娜娜走出堂中,在玉琦身前跪下,臉現驚惶之色,將金盤奉上,說道:“貴賓請用茶。”
金盤中有一只銀杯,清香撲鼻的霧氣裊裊上升。玉琦有了太白樓中計的經驗,自然不敢喝這杯茶。杯是銀造,按理茶中如有劇毒,杯將變色,但此杯光亮照人,顯然不會有毒。但他心中狐疑,卻不敢輕於試嘗。
可是他一看兩女的神色,心中一懍,不得不將杯拈起,默運神奇內功,緩緩將杯舉起。
兩少女黛眉一舒,堂下喪門神五人則面露詭異的神色,這一切,逃不過玉琦的法眼。
他在拖延時間,一手持杯一面發話道:“大管家,貴堡主何時可以出來相見?”
“快了,已命人至內堂稟報,楊大俠請稍候。”
杯不大,容量不到二兩,這時霧氣愈來愈濃,熱流蕩漾。他仍往下說道:“大管家可知楊某等得不耐煩麼?”
“內堂甚遠,楊大俠尚請原恕。”
這時,杯中茶緩緩外溢,從玉琦的掌心流向袖底,除了被神功發出的奇熱蒸發之外,茶一沾掌腕肌膚,亦化成霧氣散去。
他緩緩將杯舉到口邊,仍在問道:“大管家是否想到,楊某會立時翻臉逕闖內堂?”
“這對楊大俠並無好處。敝主人與楊大俠無仇無怨,如此登堂入室上門欺人,武林朋友的公論,楊大俠豈能不顧?龍門楊家的俠名,閣下定會珍惜的。”
玉琦將杯湊至唇邊,但並未沾唇,舉左手袖擋住杯外,一飲而干。他以手障杯,這是禮節,應該如此,所余涓滴,皆射入袖中。
誰也沒料到他有迫干茶水的神奇絕學,他做得干淨俐落,絲毫不露痕跡,瞞住了所有的人。
他將杯放入金盤之中,杯底,有一圈晶亮的粉末,已被他在置杯的瞬間震下杯底,照杯之時傾下地面去了。
兩少女牽袂站起,低聲說道:“謝謝貴賓。”
這簡單的一句話,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玉琦聽得出其中所含的感情,不覺喟然一歎。
兩少女一走,內堂突然傳出三聲金鳴,有人沉聲傳呼:“堡主出堂。”
“堡主出堂。”
“堡主出堂。”
此起彼落,十分氣派,內廳的回音,轉折傳到。
兩行勁裝少年,從內堂分左右兩門魚貫而出,一式蜀錦織花箭衣,頭戴英雄巾,腳下薄底快靴,腰懸長劍,共有二十四名,在兩側分列,叉手屹立。
接著是二十名盛妝少女,每人手擎一盞宮燈,裙袂飄飄,成半環形並肩圍住了三座虎皮交椅。
玉琦知道,內廳裡定然幽暗,故用宮燈引路。二十盞宮燈將交椅圍住,寒氣立消,也許又有取暖的作用哩。
在少女們之後,兩名絕色少婦,攙扶著一個老態龍鍾的白發老人,緩緩從後堂轉出。
“堡主萬安。”所有的人全跪下右腿,抱拳齊額低首呼唱,迎接堡主出廳。
“哈哈哈……”玉琦爆發出一陣大笑,笑完說道:“排場勝似王侯,怪不得有人甘冒鋒芒,跑去做綠林悍寇。”
他的笑聲如同洪鍾狂鳴,大廳的回聲一聚,直令人心往下沉。廳中有女人,他不敢發勁示威,所以廳中人尚可抵受,並未被震倒。
白發老人突然長吁一口氣,向玉琦道:“楊大俠好深厚的內家修為,老朽已是風燭殘年之人,用不著以真力震撼我了。”
玉琦一聽他的語音,不由一怔,顯然這人確已到了風燭殘年,聲音已經有氣無力了。
他挺身站起,向老家伙仔細地打量。
老人銀發挽在頂端,須眉全白,一雙昏花的老眼,塌鼻癟嘴,只留下兩枚殘齒,面色枯黃,皺紋密布,身材修長,一雙藏在大袖裡的手臂,正搭在兩個艷婦的雙肩上。身穿一襲臃腫的貂袍,直拖至地面,只露出高底靴的方尖兒,正用無神的雙目,朦朧地注視著玉琦。
玉琦詫異地注視著這入土大半的衰老老人,困惑地搖頭,用不自然的嗓音問道:“你就是虛雲堡主?”
“老朽正是虛雲堡主。”老人有氣無力地答。
“你就是如虛人魔歐陽超?”
“是啊!小哥兒,這名號不提也罷。”
“你就是凶名昭著,為惡天下的歐陽當家?”
如虛人魔枯老的臉容上,突然露出興奮的神色,似乎在回憶逝去的黃金歲月,徐徐發話道:“是的,目前仍是,雖則老夫已經是風前之燭,但活在回憶之中,仍是度過殘年的延年良方。想當年,老夫橫行天下,宛若神龍出沒,予取予求,在武林誰不知我如虛人魔的名號?唉!如今……不用提了,好漢不提當年勇。”
“如今,哼!你仍然在作惡多端,慘無人道。”
“年輕人,虎死不倒威,老夫如不如此,緬懷往昔,我怎能活下去呢?設身處地,你也會的。”
“你這沒人性的東西,你毫不慚愧?你不想抹掉你手上的血腥?”
“呵呵!人生如朝露,慚愧又有何用?血腥又有何妨?反正人生就是那麼回事,別看得那麼嚴重,年輕人。”
驀裡,後廳傳來三聲鍾鳴。
如虛人魔眼珠一轉,手一揮,二十四名少年有十二名退入了內廳。
片刻間,整座如虛樓響起了軋軋機聲,瞬即寂然。
玉琦冷然一笑,說:“機關發動了,哈哈!老魔頭,這樓經不起一把火,機關埋伏又有何用?”
如虛人魔虛弱地一笑道:“請坐,年輕人。機關發動另有原因,不是對付你的,後面來了探堡的人,已經進入禁地,不得不戒備一二。老夫也自知早年造孽太多,防身保命,理所當然。”
他擺頭示意,兩美婦扶著他在左首虎皮交椅上落座。
玉琦也泰然坐下,身後美婦的胴體,突向他身側擠來,坐在交椅的扶手上,豐滿的臀部向他肩臂上靠,暗香飄揚,直往他鼻端鑽。
他趕忙站起,坐向右面那張交椅上。
“年輕人,坐近些,老朽有點耳背,坐近些可以一聆你的高論。”如虛人魔淡淡笑著說。
“哼!免了。楊某不是說客,沒有高論低論。”
“年輕人,你盛氣而來,口口聲聲要會老朽,是與老朽有深仇大恨麼?”
“深仇大恨倒是沒有,只是要向歐陽當家討個公道。”
“討公道?請說,老朽洗耳恭聽。”
“在下可與貴堡有怨麼?”
如虛人魔淡漠地一笑道:“年輕人,你是玉獅的後人?”
“你該知道。”
“想當年回龍谷之役,老朽確曾參與其事,但各為其主,所有的人皆身不由己,你要是認為這是血海深仇,老朽不怪你,在老朽心目中,並未將你列為仇人。”
“那麼,閣下為何在虎爪山派人圍攻在下?”
“咦!怪事,年輕人,你錯了。老朽目下在堡中安享余年,往日的生死弟兄全在堡中,與江湖斷絕往來,除了自衛,老朽絕不與外界往來,你這話從何說起?”
“你否認麼?”
“沒有真憑實據,年輕人,你認為我會承認?何況根本與老朽無關哩。”
“老賊,不怕你賴的。新鄭附近的浮屠古宅,該是你的狡窟了吧?”
“年輕人,虛雲堡以外,老朽沒有任何產業。浮屠古宅老朽早年確曾探過,那兒乃是狐兔之窟,沒有人會到那座古宅中過日子。”
玉琦嘿嘿冷笑,站起說道:“老賊,你要證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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