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匹健馬馳出鹽官城,兩位騎士馬鞭輕搖,意氣飛揚。七月天,在這一帶山區趕路,不需趕早動身避暑熱,日出上道依然涼風撲面,今人神清氣爽。
兩騎士皆穿了青緊身,青帕包頭。後帶了馬包,一看便知是來自關內的長程旅客。
官道小得可憐,崎嶇不平只通人馬。走在前面的騎士年約三十出頭,高大魁偉精壯結實,粗眉大眼,獅鼻海口,臉色如古銅,留了八字大胡,粗獷之氣外露,大眼冷電四射,相貌威猛。鞍旁插了一把長劍,皮護腰掛有百寶囊,頗為神氣。
後一名騎士正好相反,五短身材,尖嘴縮腮,鼠目陰沉,薄唇,雙耳招風,看相極為狠瑣,年歲不比前一騎士大,但臉貌似要老上十年。帶的兵刃也是劍,劍的尺寸,只有兩尺六。
高大的騎士抬頭望天,掃瞥了滿天朝霞一叩良,扭頭道:「賢弟,今天無論如何要趕到西城,不要再耽擱了,去晚了可能要白跑一趟。」
瘦小賢弟咧嘴一笑,說:「大哥請放一千個心,到西城只有九十里路,官道雖小,但不至於迷路。何況咱們盤纏已足,沿途沒有逗留的必要,對不對?」
「但願如此。愚兄只耽心你手癢腳癢,惹事招非而耽誤行程。羅老大不會在西和久等,不能去晚了。」
「大哥笑話了。」
「你看咱們從西安府趕來,區區數百里且有坐騎代步,竟然從春到夏走了近百日,像話嗎?」
「大哥你請別咦叨了,小弟答應你不再惹事,好不好?」
「但願如此,走!」
近午時分,已起了六七十里。前面三岔路口,出現一座涼亭,兩側奇峰壁立,亭右有四五間茅舍,好一座幽靜的小山村。
大哥鞭梢一指,笑道:「瞧,酒旗兒飄揚,該打尖了。」
「是該打尖了。昨晚辛苦了一夜,馬倒是撐得住,人可乏啦!看見了酒旗子,小弟的酒蟲可就給引出來了。」
涼亭中,已被一位旅客所佔據。亭中的石桌擺了兩壺酒,兩碟小菜。旅客是一位高大英俊的年輕人,劍眉虎目,虎背能腰,穿一身半新不舊的灰直裰,腳下穿的卻是精工製造的快靴,凳旁擱了一個中型包裹,風塵僕僕,獨自據桌小酌,斯斯文文,從容不迫。除了生得雄壯之外,看不出任何與眾不同的地方,而且神色安詳,顯得樸實素淨,僅氣概不凡而已。
兩人在小亭前方下馬。大哥在亭欄掛上緩,向不遠處的小店亮聲叫:「夥計,也替咱們弄些酒菜到亭中來,要快。」
一名店伙舉手招呼,笑問:「客官要些什麼酒菜,但請吩咐,小的……」
賢弟哼了一聲,接口叫道:「少嚕嘯,好酒好菜儘管上,你這鳥店能有什麼好東西?大爺我要龍肝鳳髓,你有嗎?」
店伙嚇了一跳,匆匆進店去了。
賢弟隨大哥入亭,在石桌對面搶先坐下,瞪了旅客一眼,不耐地叫:「喂!把你酒食挪過去些,一個人佔了偌大的桌面,也不怕折了你的草料。」
旅客不介意地瞥了兩人一眼,默默地將自己的酒菜挪至面前,笑道:「兩位好像從關內來,幸會幸會。」
「不能來嗎?」賢弟冷冷地問。
「在下也是從關內來的。」
「少廢話。」
大哥似乎沒有賢弟那麼盛氣凌人。笑道:「賢弟,不可無禮。」
「沒關係,令弟風趣得很。」旅客含笑化解,推過酒碗說:「喝兩口提神,別客氣。」
「謝謝,咱們已叫了酒菜。」大哥推回酒碗道謝,坐下又道:「兄台也來自關內,難得難得。貴姓?」
旅客盯了賢弟一眼,眼中湧起奇異的神色,笑道:「兄弟來自西安,姓任,名和。」
賢弟鼠目一翻,大聲冷笑道:「呸!你他媽的尋大爺開心嗎?天下間哪有姓人的?你少給我嘻皮笑臉耍寶。」
大哥拉了他一把,笑罵道:「你這張臭嘴,窮嚷嚷丟人現眼。 」
「大哥,小弟丟什麼人現什麼眼?」
「人家確是姓任,任姓的任,如果是姓讀音是人。你少見多怪,不怕任兄笑話?」
賢弟哼了一聲,臉紅耳赤地說:「只聞天下間有姓牛姓馬姓羊的,誰知道還有姓人的人,簡直亂七八糟。」
大哥轉向任和笑道:「那位是兄弟的拜弟,姓盧名吉祥。他是個粗人,任兄休怪,休怪。」
任和呵呵笑,向盧吉祥道:「盧兄姓鹿?不姓驢?」
盧吉祥大怒,站起伸手隔桌便抓,罵道:「狗娘養的,大爺打斷你滿口狗牙……」
「乒乒乓乓……」任和大驚之下,急忙閃避,閃急了些,手帶碗碟,酒菜全往地下掉,碗碟打得粉碎。
「咦!你……」任和驚煌的叫。
大哥一手撥開盧吉祥的手,喝道:「賢弟,你又惹事?」
「瞧這狗娘養的傢伙,可惡,非揍他一頓不叮。」盧吉祥憤怒地大叫。
任和戰慄著說:「老兄,你……你怎麼開……開不起玩笑?」
「誰給你開玩笑?」
「好,小可向你老兄陪不是……」
「大爺還要揍你。」
「算了,坐下。」大哥沉下臉叱喝。
盧吉祥恨恨地坐下,恨恨地說:「這次饒了你,早晚大爺要砍下你的腦袋來做夜壺,你等著瞧好了。」
酒菜已經送到,替任和解了圍。盧吉祥氣沖沖地倒了一碗酒,咕咯咯一口氣喝乾,吧唧著嘴唇,方無限滿足地消掉剛才被惹起的一口惡氣。
任和知費了半天口舌與店伙打交道,付酒菜錢賠碗碟,認了。
官道西南行,三岔口就在亭西,岔開的兩條路,北走鞏昌府,南走西和城。
西和城方向,大踏步來了兩名大漢,背了行囊,佩了單刀,一頭汗水向小亭走來。踏入小亭,為首的大漢摘下遮陽帽,卸下包裹向同伴說:「三弟,都是你不好,不早些動身,在大太陽下趕路,委實不是滋味,要是聽愚兄的話趕早,這時咱們該已出了祁山了。」
三弟哈哈大笑,走近茶桶說:「二哥,你急什麼?該咱們走的路,早晚會走完。咱們如果命走過不了祁山,起早也是枉然。當年諸葛亮北伐中原,六出祁山,到底沒有出成,命中注定你出不了祁山,出一百次也是白費勁。」
二哥撤撇嘴說:「二哥我混了大半輩子,從來就不信這命運兩字。」
盧吉祥大為不耐,一掌拍在石桌上,大吼道:「滾出去!嘮嘮叨叨掃了大爺酒興,惹火了大爺,大爺宰了你們挖出心肝來下酒。」
四句話,有三聲大爺。二哥登時變了臉,發出一聲咒罵,搶邁兩步飛踢盧吉祥的腰肋。
盧吉祥反應甚快,斜閃半尺掌向後削出,反擊對方的腳背,罵道:「小子找死……」
「住手!」大哥沉喝。
兩人左右一分,聞聲止住衝勢。
三弟挪挪刀把,大叫道:「要是不講理,咱們就放手拼一場。」
大哥在皮護腰中掏出一枚星形鏢,冷笑道:「你老兄如果想動刀子,在下必定首先廢了你的狗爪子。」
二哥與三弟看清了星形鏢,愕然地叫:「天!銀漢孤星。」
大哥與盧吉祥一怔,互相打眼色。
二哥與三弟抓起了包裹,遮陽帽不要了,發狂般奔出涼亭,鼠竄而遁,逃向是西和城,不走祁山了。
大哥盯著狂奔而去的背影,向盧吉祥笑道:「想不到在這偏僻的山區小地方,銀漢孤星的名號依然有如許聲威呢。」
盧吉祥突然一把揪住尚未離開小亭的任和,抓住衣領拖近厲聲問:「小子,你不怕銀漢孤星?」
任和雙手亂搖,急叫道:「放手,放手我……我不知道,誰……誰叫銀漢孤星……」
「諒你也不知道,哼。」盧吉祥放手說。
任和一面整衣,一面信口問:「老兄,銀漢孤星是什麼人?」
「你問是什麼人?」
「不錯。」
盧吉祥順手向大哥一指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任和一驚,訝然問:「他……他就是銀漢孤星?」
「如假包換。」
「這……」
「我大哥手中的星形鏢,就是活招牌,你不信?」
「信,信。反正我也不知道銀漢孤星是什麼人。」
前來收拾碗躁的店伙,突然臉色蒼白,「乒」一聲失手打破了一隻酒碗,盧吉祥叱喝道:「見你的大頭鬼,你慌什麼?」
店伙踉蹌而遁,臉無人色。
銀漢孤星收起星形鏢,叫道:「賢弟,走吧,會帳上路。」
兩人一走,任和提了包裹出亭,到了小店門口,向裡面神色倉皇的店伙笑道:「夥計,你好像很怕銀漢孤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請教。」
掌櫃的臉色蒼白,急忙搖手道:「客官,出門人少管閒事為妙,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他們已經走了,怕什麼?」
「小店擔待不起。」
「誰來管咱們閒聊的閒事?說吧。」
「這……事情是這樣的。西和城的大善人辛大爺,月前夏至日為大夫人做壽,不知何人送來了一株仙草九葉靈芝相賀。」
「九葉靈芝?這不是至高祥瑞嗎?」
「祥瑞?算了吧!庭前生瑞草,好事不如無。這件事被南山十二連城白石鎮城的皮五爺知道了,派人前來索取,鬧翻了天。」
「九葉靈芝,誰不眼紅?鬧翻天平常得很,辛大爺自然不肯害授羅。」
「正相反,辛大爺根本就不要靈芝。」
「那豈不皆大歡喜?送給皮五爺不就結了?」
「客官怎知其中曲折?那九葉靈芝辛大爺不收,但又不知誰送來的,無法退回,因此便擱在大門外,當晚便被人偷走了。」
「麻煩大了。」任和搖頭道。
「是的,麻煩大了。皮五爺認為是騙局,九葉靈芝定被辛大爺藏起來了,限期交出,不然……」
「西和城難道就沒有王法?」
「縣太爺的刑房師爺,是皮五爺的遠房內侄。」
「辛大爺注定了要破家。」
「誰說不是?皮五爺親自帶人窮搜辛家,幾乎翻轉了每一寸地皮。」
「結果呢?」
「結果一無所獲,打傷了辛家二十餘位男女,辛大爺遺體鱗傷,太夫人一急之下,在半月前斷了氣,駕返瑤池了,辛大爺是個盡人皆知的大孝子,急得吐血數升,目下病倒在床,去死不遠。」
「那皮五爺該放手了吧?」
「放手?限期交靈芝,不然要殺盡辛家全家男女,要將辛家拆得片瓦不存。」
「這麼厲害?」
「早些天來了一位俠客,叫什麼天外來鴻。」
「哦!天外來鴻姜瑜,是條好漢子。」
「對,叫姜瑜。他路見不平,打跑了皮家的人,坐鎮辛家。嚴禁皮家的狗腿子登門。」
「皮五爺該死了心。」
「哼!他會死心?他是崆峒山白石道人的弟子,他的師叔炎陽雷徐旭東,是威震大河兩岸的黑道大豪,你想他會死心?」
「辛大爺完了。」任和歎息著說。
「皮五爺已派人去請師父,同時派人到潼關去催請師叔前來出頭。數天前,有人帶來口信,說即將派來一個銀漢孤星的人先期趕到,務要殺盡辛家老少,雞犬不留。」
「銀漢孤星又不是做兇手買賣的人……」
「聽說那人是個武藝高強,殺人如兒戲,無惡不作,貪財好色滿手血腥的邪魔……」
「誰說的?」任和劍眉一挑,意頗不悅地問。
「皮家的人說的。」
「哦!原來如此。」
掌櫃的長歎一聲,傷感地說:「剛才那人就是銀漢孤星,你看他們那股凶狠勁?老天爺!他還要剜人的心肝下酒呢!辛大爺一生行善,孝名遠近皆知,老天爺不長眼睛……」
任和已經大踏步走了,步伐堅定,他走的是西和大道,一面走一面信口長歌:「銀河瀑漏往東流,天涯何處覓歸舟……」
歌聲未盡,身影已消失在山腳的另一邊。
三岔口距縣城約二十里左右,二哥與三弟兩人跑得像一陣風,渾身大汗,一口氣奔入北門,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叫:「銀漢孤星來了!銀漢孤星來了……」
西和城方圓僅四里,小得可憐,只有南北兩座城門,全城約有三四百戶人家。居民頗為複雜,以漢人為主,有少數西蕪人,和一些來自川邊的夷人。
城原建在西北三里地的南山上,原稱白石鎮。元朝時人口多,稱為西和州,本朝初,降為西和縣,遷城於山下,原來建在山上的城稱為白石鎮城。由於山上的城是宋朝的名將吳-所建造,在這一帶阻止金兵入侵,所以軍壘的型式,高踞山頂,糧食與水皆供應不便,太平盛世不得不將城遷至山下。
白石鎮目下只有皮家的人居住,他們佔據了整座城鎮,不許外人遷入,南山成了皮五爺皮高川的私有地盤。舊城比新城大,原稱十二連城,可知佔地極廣,目下雉諜猶存,城牆依然完整,從山下往上看,氣象萬千。
兩位仁兄奔入城這麼一叫,全城騷然,砰砰彭彭一陣暴響,膽小的人開始閉戶,街上的行人匆匆走避,如同大禍臨頭。
不久,全城冷冷清清。
不久,信息傳至白石鎮,十餘匹健馬馳下山來,向北迎去。
領先的騎士滿臉虯鬚,粗壯得像個大粘牛,佩了一把弧形刀,威風凜凜不怒而威。
遠出里餘,對面山角人馬入目。
虯鬚大漢策馬迎上,相距六七丈扳鞍下馬,避在路旁含笑抱拳施禮,朗聲道:「在下皮龍,奉家父之命,特地前來恭迎杜爺的虎駕。」
來人是銀漢孤星與盧吉祥,勒住坐騎並不下馬,瞥了眾人一眼,銀漢孤星冷冷一笑道:
「在下不認識你們。」
皮龍恭謹地說:「家師叔祖曾有書信來,說要設法將杜爺請來敝地,以對付天外來鴻姜瑜……」
「令師叔祖是……」
「炎陽雷徐旭東。」另一名大漢接口表明。
銀漢孤星一怔,臉色一變,沉吟片刻問:「哦!他怎麼不來?」
「有些事耽擱,要稍後數日方能動身趕回。」
「哈!等他回來再說。」
皮龍笑道:「杜爺見外了。晚輩奉家父之命,專城前來迎接杜爺至舍下安頓,幸勿見卻,以免家師叔祖責備晚輩慢客,請……」
「這恐怕不妥……」
「杜爺請放心,家父可立即奉上紋銀五百兩,賞金先交……」
「好,這就走。」銀漢孤星說。
盧吉祥興奮得眉開眼笑,叫道:「大哥,得人錢財,與人消災,咱們何不先去會會天外來鴻姓姜的?」
銀漢孤星淡淡一笑道:「賢弟,銀子還沒到手呢,急什麼?」
皮龍牽過坐騎上馬說:「杜爺,晚輩領路。」
銀漢孤星點點頭說:「好,請領路。哦!我替你引見捨拜弟,他姓盧名吉祥。」
皮龍既然稱銀漢孤星為前輩,那麼,銀漢孤星的拜弟自然也是前輩啦!儘管盧吉祥人不出眾,貌不驚人,不管皮龍是否願意,也得硬著頭皮抱拳施禮敷衍道:「盧前輩久仰久仰,請今後多多指教。」
盧吉祥嘿嘿笑,點頭答禮道:「好說好說,皮老弟客氣了,今後咱們得多多親近,天下沒有辦不通的事。」
銀漢孤星韁繩一帶,大聲道:「皮老弟,咱們並轡而行。現在,慢慢把要辦的事說來聽聽,咱們一面走一面細談。」
北門外看熱鬧的人,看到一群人馬向山上馳去,其中兩騎士衣著不同。謠言立即傳開,說銀漢孤星已到十二連城發家去了,銀漢孤星到達,是千真萬確的事啦!
所有的人,皆認為銀漢孤星剛趕到,時光不早,今天不會入城鬧事啦!不久,二十餘匹健馬潮水似的湧入西和城。消息傳得甚快,銀漢孤星毫不耽誤時光,在皮龍偕爪牙的陪同下,進城耀武揚威來了。
銀漢孤星兄弟倆,換了一身紫綢勁裝,神氣極了,高踞雕鞍,顧盼自雄,雄赳赳氣昂昂驅馬馳入城關,直奔南大街。
行人紛紛走避,家家閉戶。
辛大爺的宅院在南大街近城門處,兩座大院樓高院深,院牆高有一丈二,鐵葉門堅牢沉重。
二十匹健馬馳入廣場,騎士們不下馬,在院門外列隊一字排開,皮龍踞鞍狂笑,聲震瓦屋,笑完大叫道:「開門,叫姓姜的與辛文正滾出來答話。」
銀漢孤星也叫道:「如果不開門,咱們就打進去了。」
沉重的大院門終於拉開了,大踏步走出一位身材雄偉的中年人與三位健壯的漢子,全穿了青勁裝,佩劍掛囊,氣概不凡。
皮龍哼了一聲,咬牙向銀漢孤星說:「就是這可惡的狗蛋,他叫天外來鴻姜瑜。」
天外來鴻站在階上,掃了眾人一眼,冷冷地說:「哪一位是銀漢孤星杜弘?」
銀漢孤星緩緩下馬,將韁繩交給同伴,雙手叉腰昂然直進,距階下約七八步停下,冷笑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天外來鴻姜瑜?」
「不錯,你是……」
「銀漢孤星。」
「咱們少見。」
「天南地北闖蕩,咱們從未碰面。」
「彼此彼此。這世界大得很。雖則咱們從未謀面,但仍然不算陌生,神交已久,今日幸會了。」
天外來鴻虎目怒睜,沉聲道:「據在下所知,銀漢孤星在江湖聲譽甚隆,江湖朋友稱之為遊俠,亦正亦邪,但決不欺凌弱小,不做傷天害理不仁不義的事,但今天……」
「姜兄,不必浪費口舌了。」
「你這種欺世盜名的人,在下也不願多說。」
「姜兄,在下有幾句良言奉勸……」
「勸姜某向閣下屈服?免開尊口。」
「不,奉勸閣下撒手不管,遠離西城。」
「姜某不是有始無終的人。」
「你要……」
「姜某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只要姜某有一口氣在,決不放棄救助善人孝子的事,為道義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很好。在下知道你天外來鴻是條漢子,但仍然希望閣下識時務知好歹。杜爺給你一次機會,日落之前,閣下必須離城。」
「你的機會留著吧。」
「言尺於此……」
「你早該知趣閉嘴了。」
「杜某已盡了江湖道義。」
「姜某心領了。」
銀漢孤星舉手一揮,回身上馬,兜轉馬頭又扭頭冷冷地說:「姜兄請記住,杜某已經警告過你了。」
「杜兄也請記住,姜某已經表明態度了。」
「走!」銀漢孤星叫。
健馬馳出,但見他左手後揮,三道銀芒破空而飛,射向院門簷下的兩盞燈籠,與門內照壁的福字四君子照壁。
「啪啪!」兩盞燈籠向下墜落。
「錚!」第三枚星形鏢射在照壁上,火星直冒,兩根星尖鍥入壁內,深有兩寸,正好嵌在禮字的口字中央,勁道之強,駭人聽聞。
蹄聲如雷,二十餘匹健馬潮水般退出廣場。
天外來鴻拾起了兩枚星形鏢,審視片刻,劍眉深鎖,喃喃自語道:「怪事!聽說銀漢孤星極為珍視他的星形鏢,江湖朋友見過這種鏢的人甚少,這次他竟留下三枚示威,到底是何用意?」
退入院內,主人的愛子辛安,愛女辛荑,帶了五六名健僕,將他接入,火速掩上院門。
辛安年僅十四歲,臉色蒼白戰慄著問:「姜叔,我……想他們就會轉回來的,我……我們怎辦?」
天外來鴻黯然地說:「那銀漢孤星既然喪心病狂助紂為虐,恐怕我們將凶多吉少。」
辛荑比乃弟大兩齡,二八年華的大姑娘,出落得比花解語,比玉生香,天生的小美人,清麗文靜,像荑朵深谷的幽蘭。她珠淚雙流,顫聲道:「姜叔,不如早些離開……」
他沉靜地搖頭,堅決地說:「大丈夫行事,有始有終。在下已經插手管了你家的事,決無半途抽身之理。」
「姜叔……」
「目下要做的事,是早些將你姐弟倆送走,以免玉石俱焚。」
「侄女寧願死,也不離開爹逃走偷生。」小姑娘神色凜然地說,臉上湧現剛毅的神形。
「令尊驚嚇過度,病入膏肓,這時移動他帶他逃生,不啻早促其死,一無是處……」
「侄女決不苟活。」
「罷了,你如此固執,委實令在下為難,何苦一同葬送在此?」
辛安年紀小,但也堅決地說:「姜叔,我和姐姐決不離開爹爹。」
辛荑一陣慘然,傷感地說:「即使能離開西城,我姐弟孤兒弱女,也無處投奔,早晚也要客死異鄉,不如死在家中,讓皮家受到眾人的唾罵。我們化為厲鬼,在冥冥中等候反賊受報。」
天外來鴻一咬牙說:「好吧,今晚我背令尊突圍,你兩人必須能跟上,屆時恐怕我無法兼顧你們。」
兩名壯漢同聲道:「全宅的人,深受老爺愛護,咱們全是些身受老爺從貧病交迫中拯救出來的人,目下正是感恩圖報的時候,既然老爺不能再受驚嚇,那就不用離開了,只求少爺小姐看開些,請姜大俠攜帶小姐速離險境。」
一名管家打扮的人,也慘然地說:「少爺,留得青山在,何愁沒柴燒?老爺如有三長兩短,血海深仇須由少爺……」
「我不聽,我決不離開爹。」辛安尖叫,哭泣著奔入大廳去了。
整座大宅零落不堪,到處有破瓦爛窗,一看便知曾經過多次廝殺,入侵的人為數甚多。
要防守這座大宅院,三兩百人也不易辦到。
夜幕方張,十二連城皮家的人馬已到了北門外。
全城燈火全無,大街小巷犬吠聲此起彼落,不時傳出三兩聲孤獨老狗的長號,令人聞之毛髮豎立,心涼膽跳,不安的氣氛與不祥的預兆,將小小的西城,籠罩在愁雲慘霧中。
二更天,狗吠聲驟增淒厲。
第一個黑影出現在內廳的瓦面,接著第二個夜行人在廂房的屋脊現身。
內房附近,二十餘名男女僕人,手執刀槍八方把守。
房中,天外來鴻穿了黑色夜行衣,佩劍掛囊守在床前。辛荑姐弟也換了黑衣,各帶了一把短刀,背了一個小包裹。
健僕辛忠背繫單刀,手綽一根花槍,神色凜然。
「二更了,我們準備動身。」
床上奄奄一息的辛大爺辛文正,突然睜開無神的雙目,伸出巍顫顫乾枯如鳥爪似的手,蠟黃泛灰的臉龐肌肉不住抽搐,以低弱虛脫的聲音叫:「姜恩公,姜恩……公……」
天外來鴻接住地的手,一陣辛酸,壓抑著說:「我在此地,你……你感到……」
辛文正抓住了天外來鴻的手,抓得死緊,像是沉溺於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浮木,嘶聲道:「恩公雲天高……高義,我辛……辛文正……只有來生犬……犬馬以報了……」
「你珍惜元氣,不要多說。」
「我……我知道,我已看……看到了九泉下的地府大……大門……」
「不要胡說!」
「恩公大恩,請……請帶走小犬……」
「辛大爺……」
「安兒。」辛文正含糊地叫。
「爹爹!」辛安趴伏在榻前,哭泣著。
「你快拜謝姜叔……」
「孩兒……」
「隨姜叔遠……遠走高飛,替……替辛門留後。至於日……日後回不回來,為父不……
不勉強你。」
「爹爹!」
一陣可怕的陰笑聲從窗縫中傳入,令人聞之心朋俱寒,毛骨驚然。
天外來鴻跌腳道:「糟!沒有機會了。」
他一口吹熄燈火,向姐弟倆低叫:「守住你爹,不要出來。」
他推門外出,發出一聲低嘯。
男女僕人紛紛退入房中與內廳,緊閉門窗,在四周隱身戒備,氣氛一緊。
天外來鴻往院中一站,亮聲叫:「下來吧,朋友。」
黑影飛縱而下,疾逾鷹隼,眨眼間銀芒已臨頂門,來人以狠招「流星下墜」急襲,來勢洶洶。
他側飄八尺,大喝一聲,再旋身反撲,劍出鞘捷逾電閃,「錚」一聲暴響,崩開黑影封出的一劍,乘隙鍥入,招出「靈虹吐信」。
「哎……」黑影狂叫,飛退丈外。
一招得手,他膽氣一壯,豪勇地叫:「銀漢孤星,來吧。」
屋頂另一名黑影嘿嘿笑,是銀漢孤星,叫道:「天外來鴻,你上來,杜某送你一程。」
他不上當,冷笑道:「不下來,你就走。」
「你怕杜某用孤星鏢偷襲?」
「姜某如果怕,就不會留下啦!」
「杜某仍然給你一次機會……」
「免談。」
「你好不識抬舉。」
「你只會大言欺人。」
銀漢孤星一聲長笑,一躍而下。
天外來鴻大喝一聲,招發「飛星逐月」,行雷霆一擊,此時此地,他必須全力以赴。
「錚錚……嘎……」
金鐵交鳴與刺耳的劍聲像連珠炮爆炸,一場好凶狠好可怖的惡鬥,在院子裡瘋狂地展開。
黑夜中無法捕捉對方的眼神,難以捕捉先機,雙方皆憑經驗發招,封招稍一外錯便會血濺青鋒肝腦塗地,因此驚險萬狀,危機接二連三光臨。
天外來鴻愈打愈心驚,對方出乎意料外的高明,大事不妙,被纏住啦!
兩黑影突然從廂房的瓦面飄落,搶向緊閉著的內廳門口。
天外來鴻吃了一驚,虛攻一劍脫身急截。
銀漢孤星一聲長笑,立即搶出劍發「流星趕月」,叫道:「你走不了啦。」
他如不接招,身後毫無保障,但接招便攔不住搶向內廳的黑影。
形勢危殆,已不容他思索,奮不顧身斜截已搶刀劈門的兩黑影。
這一來,整個背部暴露在對方眼下了。
「呔!」他沉叱,劍吐乾朵白蓮,猛攻兩名黑影,拚死截擊。
「錚錚!」震開了兩把刀。
他掌握先機,大喝一聲,招出「分花拂柳」,乘勢手下絕情,幾乎同時向兩人進擊。
這瞬間,他感到左肩後一震,渾身一麻,如中電殛氣血一陣翻騰。
「我中了星形鏢。」他驚駭地想。
「啊……」狂號聲震耳。
「砰彭!」兩黑影同兩側摔倒。
他感到背部中鏢處劇痛傳遍全身,痛得他冷汗直流。但生死關頭,他必須支持下去。
拚死的大無畏意念令他支持不倒,大喝一聲。忘了身上的可怖疼痛。旋身就是一劍。
銀漢孤星的劍,已經到了胸口。
「拚個兩敗俱傷!」這念頭如靈光一閃般在心中出現。已無暇多想。
他的劍,也刺向對方的腹部。
雙方如沒有一方收招閃避,兩敗俱傷已成定局。
危急間,劍芒從側方射到,一閃即至。
「錚!」劍鳴震耳,三劍同向下沉。
來人是盧吉祥,一劍劈下,解了同歸於盡的危局。
銀漢孤星抽劍飛退,暗叫好險。
天外來鴻退了一步,強忍無邊的痛楚,盡量保持直立,強提真氣說:「銀漢孤星如此而已,你兩人一齊上吧。」
銀漢孤星不知他已中鏢,黑夜中看不真切,重新舉步迫進,冷笑道:「大爺要好好擺佈你。賢弟退,不許插手。」
盧吉祥怪笑道:「大哥,不要與他硬拚,兩敗俱傷划不來。小弟進去掃庭犁穴,這裡交給大哥了。」
天外來鴻心中一涼,暗暗叫苦,吼道:「上!你兩人聯手。」
假使是白天,他那滿頭大汗,青筋扭曲,渾身微顫的情景落在對方眼下,他決不敢發出這種狂言。
銀漢孤星大怒,厲聲道:「在下十招之內斃不了你,算你的命大。」
「彭」一聲大震,盧吉祥出其不意撞倒了內廳門。
天外來鴻大驚,一躍而上揮劍急點。
銀漢孤星怎肯讓他截擊?衝進招出「寒梅吐蕊」,喝道:「納命!」
他一咬牙,順勢撲倒,其實,他確也無法站牢。著地後,他身形又立刻翻轉,一劍揮向尚未衝入廳內的盧吉祥雙足。
觸及創口,痛得他眼前發黑,渾身發僵,這一劍勢必無功。
盧吉祥奸似鬼,側身一閃,縮腿前躍,避過了削下盤的一劍,躍入廳內去了。
銀漢孤星一劍走空,衝勢未止,躍過躺在地上的天外來鴻上空,也竄入黑暗的內廳去了。
「啊……」裡面傳出了慘號聲,有人被殺。
屋頂上,接二連三跳下六個人,其中之一是皮龍,一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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