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幹什麼?」一名管牲口的役頭,壯著膽大聲問。
「找嚴知縣。」蒙面人笑笑說,露在外面那雙怪眼冷電森森銳利可怕:「請問,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得到?」
侯驛丞今晚火氣特別旺,不是他吃錯了藥,也不是因為下雨而心情不佳,而是住宿的人太多,官員們的隨從吵吵鬧鬧,一直就找他的麻煩,要這要那把他吵得暈頭轉向,一肚子火快到了爆炸邊緣。
好不容易驛站安靜下來,他在自己的官捨裡生氣,找來三個負責役頭,拍桌子摔茶杯,大罵這些屬下飯桶、無能、不負責……
正罵得寫意,廳門外突然傳來一聲輕咳。
正在火頭上的侯縣丞抬頭一看,正想大罵那一個混蛋敢如此大不敬,發出這種蔑視他權威的輕咳。可是,他突然僵住了,張大著嘴,要罵的話嚇回肚子裡去了。
是一個一身黑的蒙面人,刀繫在背上。不錯,正是那些為非作歹的打扮:穿夜行衣準備作案的打扮。
驛站甚大,房舍連廂接院,大白天撞進去,也摸不清方向,比那些豪門大戶深如海的規模毫不遜色,真需要有人帶路才能進出自如。
「你問……」
「說!」蒙面人聲色俱厲:「不說不留頭,喀嚓喀嚓砍掉你們四顆腦袋,太爺另找人問。」
侯驛丞是見過大風浪的人,身份有如江湖朋友口中「車船店腳牙」的「店」,當然知道蒙面人是惹不起的瘟神惡煞,犯不著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所以神氣不起來了。
「南面,第……第四座跨……跨院……」侯縣丞勉強抓住桌子,以免自己不爭氣倒下去:「就……就是黃……黃字號官……官舍,在……在那兒可……可以找……找得到他……」
「你。」蒙面人向管牲口的役頭招手:「帶我去,我不會傷害你。」
「是,小的願……帶路。」
「你們。」蒙面人指指其他三個人:「坐下來好好喝杯茶,不要出去,更不要聲張,這樣,可以多活好些年,不然……腦袋只有一個,砍掉了是不能再長出來的,你們明白嗎?」
「明白,明白……」侯驛丞覺得自己快要昏倒了。
總算運氣不錯,在快要不支昏倒時,蒙面人已一把抓住管牲口役頭的後腰帶,說聲起,兩人同時向外飛昇,一閃不見。
「快關門,快……」侯驛丞終於扭身摔倒。
廳門還來不及關上,奔入一個氣急敗壞的人。
「大人,不……不好了……」這人臉色灰敗說話像是短了兩寸舌頭:「官……官捨有……有賊……有強盜殺……殺了人……」
「在那……那座官……官捨?」在地下掙扎要爬起的侯驛丞驚怖地問。
「玄字號與……與黃……黃字號都……都有……」
「老天爺!又是嚴……知縣……」
官捨是以千字文字號排列的,沒設第一字「天」。二等官捨有五進之多,第四造有六間,依次是地、玄、黃、宇、宙、洪。
天太黑,雨下個不停,風也不小,院燈籠廊燈籠皆無法點起,除了裡面的走廊有幾盞照明燈之外,各處黑沉沉,誰知道那一間是玄,那一間是黃?
似乎,今晚所有的夜行人都來驛館趕集了。人從四面八方入侵,目標都在官舍。
官捨與吏役所住的雜院之間,中間隔了院子、有門的廊、雜房。住宿的官員們由於攜有內眷,因此各派自己的隨從,管制自己安頓房舍的往來外人,少不了不時發生有外人亂闖的糾紛,甚至對驛館的事務人員發生誤會。
入侵的夜行人不知到底有多少,先後到達的時辰都相差不遠,三更初就開始有人出沒,官捨附近立即出現混亂現象。
最先闖入三等官捨範圍的是三個夜行人,剛躍上玄字號官捨的下處屋頂,下面小院子裡升上兩個長隨打扮的人,一鶴衝霄扶搖直上,輕功十分高明。
「相好的,有何貴幹?」那位手綽短戟的長隨,攔住了兩個躍來的夜行人沉聲問。
「好哇!原來是金眼彪陶景老兄,找對人了,擋財路者死!哈哈!」夜行人狂笑著猛撲而上,劊刀風雷乍起,狂野地運人帶刀貼身切入。
忽哨聲此起彼落,四面八方的夜行人,全往這一帶集中。
下面,喊賊喊強盜的驚叫聲此起彼落,大雨如注,下面依然人聲四起,人群亂竄。
「錚錚錚…。…」金鐵交鳴聲從各處傳出,夜行人爭先恐後深入官舍,黑夜中展開了難分敵我的混戰。
驛館成了一鍋沸湯,也像被搗破的蟻窩蜂巢。
這是作案的大忌,群眾驚起人聲鼎沸,沒有時間分辨目標,必須速戰速決,及早脫離現場。
兩名夜行人衝過驚呼狂叫走避的人群,到了一座小廳前,一刀砍翻了一個正要關門的人,急衝而入。
上廳中點了一根蠟燭,一個穿青衫的中年人秉燭訝然向闖入的人注視,看到明晃晃的鋼刀,居然不怎麼害怕。
「你們為何亂闖?」中年人頗為鎮靜,說的官話帶有南音,一雙大眼冷森森,即使在鋼刀前仍具有懾人的威儀。
「顏知縣何在?」砍倒把門人的夜行人逼近沉喝。
「我就是嚴知縣……」
「就找你。」
夜行人一閃即至,一劈掌正中耳門,收了刀將人抗上肩。由於燭熄了,廳內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情勢混亂,必須及早撤離,那有工夫詳細追問姓嚴或是姓顏?
「掩護我走。」將人抗上肩的人向同伴說:「從內廂走,跟我來,別摸錯了方向。」
兩人往內堂一竄,消失在暗影裡。
片刻,衝入三個夜行人,擦亮了火摺子。廳中人去廳空,只留下熄了的燭台,與濕漉漉的夜行人腳印。
亂了半刻時辰,大批巡檢捕快與及衛所的城防官兵,潮水似的趕到,整個驛館鬼哭神號,血腥刺鼻,亂得一塌糊塗。夜行人都撤走了,來得快,撤得更快。
清查結果。遺屍十七具,其中七具是入侵的蒙面人,其他十具是隨從和驛卒的屍體。
三個退職知縣全部失蹤,內眷們哭聲震天。
閻知縣的隨從死傷最慘重,內廂的箱籠幾乎全被砍開了,丟掉一些金銀財物,侯驛丞麻煩大了。
城中各處,部曾經發生殺人事件,有些屍體不會被帶走遺留在現場。死人是不會說話的,到底該處曾經發生了些什麼變故,誰也不知道。
兩個擄了顏知縣的人,從一條橫街鑽入一條小巷,自以為溜得快,小巷子漆黑,神不知鬼不覺,定可安全地將人帶走。
小巷曲曲折折,偶或有一兩家住宅懸有門燈,總算可以看清某些曲折路段的景物。
兩人到了一座大宅前,宅前懸了一盞燈籠,發出朦朧的幽光,到了門前,方發現對面巷角暗影中,連續踱出三個人影。
「鐵菩薩,你扮成操刀的強盜,就以為沒有人認識你嗎?」為首的夜行人沉聲說:
「你這刺客果然比其他的人高明,混亂中竟然一找就著。把人放下來,我再饒你一次,這次你絕對逃不掉的,除非你把人放下。」
是黑衫客兄妹,和一位不起眼的糟老頭。
鐵菩薩上次被黑衫客堵在小巷裡,斷送了好朋友銀刀賀永定,對黑衫客深懷戒心,沒想到又碰上了。
「黑衫客,不要欺人太甚。」鐵菩薩色厲內荏:「破人買賣,猶如殺人父母;你我都是同道,你不能不講道義,我願分給你一半花紅……」
張姑娘以行動作答覆,突然飛躍而上。
鐵菩薩的同伴哼了一聲,超越而出。
「慢來!潑婦少撒野!」隨著震耳的沉叱聲,迎面一挫馬步掄掌便劈。
奇異的銳勁破風聲撼人心魄,是極為霸道的一氣掌,劈空掌中極為霸道的一種,足以在八尺內裂石開碑。
張姑娘躍進的身軀突然向上滾轉,恰好避過掌勁的勁道中心,雨滴被掌勁催動,匯成一條柱形的水流,從她身下激噴而過,危機間不容髮。
一聲嬌叱,她飛滾的身軀已突然伸展、下搏,劍已出鞘,身劍合一凌空疾瀉而下。
那人一驚,再次重聚真力,疾退兩步吐氣開聲,劈出極耗真力的第二記一氣掌。
明顯地,這一掌勁道減了二成。
疾落的身軀劍光急閃,掌勁突然以更猛的速度向外賁張,然後一哄而散。
劍光續進,急似電掣雷轟。
那人大吃一驚,不敢再用一氣掌阻敵,也無法第三次聚勁發掌,手急眼快拔出腰間的雙刃短斧,急接射來的可怕劍虹。
「錚!」斧刃擋住了劍,爆出一串火星。
短小的黑色棍狀物,突從姑娘的左袖底吐出,發出古怪的八音震鳴,閃電似的從斧刃側方切入,貫入那人的右脅肋,深入五寸以上。
袖底藏蕭,邪道名宿九靈蕭張威的絕技,不發則已,發則必中。
這瞬間,後面的鐵菩薩重施讓朋友送死的故技,急退兩丈,轉身飛掠而走。小巷黑暗曲折,逃命該輕而易舉,讓朋友阻敵,自己乘機脫身,上一次就逃得性命,這次諒無困難,黑衫客的武功高明不了多少,決難追及。
這傢伙卻沒想到,自己肩上有一個重量不輕的人。危險關頭,竟然捨不得將人丟下,真是生有時,死有地,半點不由人。
同時,這傢伙也忽略了不起眼的糟老頭。
糟老頭先一步躍登屋頂,從上面超越,速度駭人聽聞,在前面無聲無息地飄落,攔住了去路。
「嘻嘻!我等著你呢!」突然擋住去路的糟老頭怪笑著說。
「去你娘的!」鐵菩薩飛起一腳取下陰。
糟老頭手一沉,半分不差抓住了腳背。
砰一聲響,鐵菩薩倒了。肩上的嚴知縣也摔落,人本來已經昏厥,所以未發出叫痛聲。
糟老頭緊抓住腳不放,左腳已踏住了鐵菩薩的下陰,手拉腳踏,下陰毀內臟壞。
「我鬼手龍長安的手,抓你的腳簡直不費吹灰之力。」糟老頭獰笑著說。
「饒……命……呃……」鐵菩薩狂叫,但叫聲嘎然而止,有氣出沒氣入。
黑衫客抱起了嚴知縣,黑暗中無法分辨面貌,嚴知縣昏厥了也不能說話表示身份。
「快走!出城。」黑衫客向乃妹急叫:「龍大叔,斃了他算了。」
「已經斃了,嘻嘻!」糟老頭將還沒斷氣的鐵菩薩拋開,領先便走。
鐵菩薩沒死,他在裝死。下陰毀一時死不了,小腹是腸,腸毀一時也不至於斃命。
他吃力地爬離巷旁的臭水溝,本能地伸手。從百寶囊中掏救急的藥,可是傷勢太沉重,好半天還打不開百寶囊的防水油綢囊蓋。
「我得自救,自救……」他朦朦朧朧的視覺還管用,知覺也並未全失,但手不聽指揮,澈骨奇痛已令他手腳酸軟,力不從心。
朦朧中,他確知有人飛奔而至,而且不止一個人。
「救……我……」他大叫。
他自以為大叫,其實聲音小得很,這一叫,痛楚加劇,痛得他神魂要飛離軀殼。
「咦!你是誰?」有人大聲問。
「我……陳壽……壽全……」
「你什麼?」來人聽不清他的話。
「陳壽全……」
「哦!他是鐵菩薩陳壽全。」另一人在旁說:「頗有名氣的刺客。」
「去他娘的!你死吧!」
鐵菩薩這次可死定了,耳門挨了一腳。
來的共有三個人,不但不救他,反而要了他的命。
三人正想離開,突然發現巷右的屋頂上有人一掠而過,互相一打手式,飛躍而上。
一個黑影在屋頂上掠走如飛,絲毫不介意有雨水的瓦面如何危險,假使滑倒,很可能骨折腿斷。
「小輩逃得了嗎?」追得最快的人急叫。
其實三人愈拉愈遠,以目下的情勢估計,再追百十棟房頂,就會把人追丟,所以出聲罵陣用激將法賭運氣。
果然奏效,前面的黑影倏然止步相候。
三人一擁而上,三面一分。
「咦!是你。」其中一個人怒叫:「好小子,你把嚴知縣擄到何處去了?你該死。」
是生死一杖侯五常,嚴秉廉知縣的保鏢。
「好啊!你這老狗竟然向我討起人來了。」是金筆秀士敖世倫,俠義名門佳子弟:
「你是嚴狗官的保鏢,總不會把鏢丟掉吧?在下正苦找不到狗官,找你們要人錯不了,一定是你們把狗官藏起來,故意虛張聲勢反向在下討人,在下可不上你的當。」
「小輩,你否認把嚴知縣擄走了?」為首的人厲聲問,中氣充足聲如洪鐘,站在屋頂上有如一座鐵塔。
「在下要救他,正苦不知道他躲在何處。現在,正好找你們要人。」
「大膽!」
「不大膽還敢來嗎?」
「你知道你在對什麼人說話?可惡。」
「你又是那座廟的大菩薩?在下行道三年,認識不少人物,不認識的更多,你……」
「老夫朱五丁,你好大的狗膽。」
金筆秀士吃了一驚,暗叫不妙。
江湖上有四個以具有千斤神力威震武林的人,稱為四霸天,每個人都自以為有霸王之勇,力拔山兮氣蓋世。
這位朱五丁,就是四霸天之一,綽號叫五丁力士,雙手可力掣奔牛,單手可舉千斤石獅,磨盤大的巨石一拍即碎,據說闖蕩江湖將近四十年,未逢敵手。
能拍碎巨石,可知內功火候十分精純,並非僅靠力大無窮揚名立萬,而是如假包換的內外兼修高手名家。
難怪上次生死一杖在客店,說主事人如何了得,原來指的就是這位五丁力士朱五丁。
五丁力士除了一雙手可怕之外,纏在腰間的鐵鏈更令人害怕,將人纏住一拉一拖,可把人勒斷成兩段。
「在下聽說過你這號人物。」金筆秀士心中暗驚,口氣卻強硬:「你這老賊居然做起一個草菅人命,動不動就酷刑迫死人的酷吏做保鏢,你算是老而無恥,這輩子算是完蛋了,神氣什麼?」
有些人年紀愈大愈暴躁,大有返老還童的趨勢。五丁力士就是這類型的人,一受激便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一聲怒極的怪吼,五丁力士怒吼如雷撲上了,雙手箕張像兩把大鐵鉗,控制了近丈威力範圍,亂抓亂摸像是靈貓弄爪,要戲弄金筆秀士這頭小鼠。
金筆秀士有自知之明,千萬則讓這雙巨手撈中,身上任何部份被沾上,這部份就不是自己的了。
他輕靈地閃避,滑溜溜的瓦面更增加他身法的靈活,在一雙巨手亂舞中遊走自如。
相反地,五丁力士沉重的身軀,可就處處見拙了,三五照面,便踏破了一大片屋瓦。
「老狗,你只會替人看門,甚至連看門都不勝任,把主人都去了。」金筆秀士繼續使用激將法,激怒的人容易對付些:「等我收拾了狗官,再收拾你這不盡職的老狗。喂!
老狗,你到底把狗官藏在什麼狗洞裡,掩耳盜鈴反而在外面窮嚷嚷說去了主人,騙得了誰?」
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對付不了不接招八方遊走的人。五丁力士不自量力,依然怒吼如雷拚命追逐。
生死一杖看出征結所在,另一個人也知道拖下去必定白費勁。
「朱老哥。」另一人高叫:「事不宜遲,找人要緊,沒有和這小輩胡纏的必要,讓我和侯老弟堵死他的逃走路線,如何?」
大概五丁力士為人剛愎自負,與人動手不許同伴加入,所以追逐期間,生死一杖兩個人看出情勢不樂觀,也不敢貿然加入。
說堵死而不說加入,面子上好看得多。
「好吧!替我堵住他左右竄的去路,我要將他撕成碎片。」五丁力士總算同意了。
兩人左右一分,兩方夾擊。
生死一杖是不敢正面撲上的,小心地用杖虛應故事圍堵,本來是金筆秀士的手下敗將,怎敢拚命上前攻擊?這一來,便形成薄弱的一面空隙。
「這面來。」另一人卻十分驍勇,手中的分水鉤揮動時罡風虎虎:「我八爪蛟白化雨替你招魂。」
金筆秀士心中又是一驚,又是一個可怕的人物。論水性,天下十大水中蛟龍,八爪蛟白化雨名列前三名,陸上的武功也十分驚人,過去曾經在大阿下游江淮一帶,率領十餘股水寇叱吒風雲,十年前才告別強盜生涯,現在卻做起保鏢來了。
當然他不願冒險往八爪蛟這一面閃避,一聲長笑,身形下躺,腳前頭後仰面順屋瓦向下滑,像是失足滑倒,向舞杖虛堵的生死一杖滑去,速度甚快。
生死一杖以為機會來了,興奮地揮杖便劈,狠招莊家打狗盡情發揮,打一個失足滑倒的人太容易啦!
杖下落,速度配合滑勢,計算十分精確。豈知金筆秀士的滑勢,突然加快了三倍,吱溜一聲,雙腳已絞住了生死一杖的雙腳,猛地奮身一滾。
「哎呀……」生死一杖狂叫,有骨折聲傳出,扔杖便倒,狂叫聲餘音裊裊,掉落小巷去了。
五丁力士一聲怒吼,撤下了腰間的鐵鏈,鏈急彈而出,連臂遠出丈二左右,向剛躍起的金筆秀士捲去。
金筆秀士再一聲長笑,再次滾倒,但見人影一沉即沒,跳下巷去了。
「我會找到你們主子的鬼窩的,後會有期。」他在下面大叫。
小巷黑沉沉,按理逃走該無困難。但窄巷逃走也有缺點,如果兩面被人堵住,就成了甕中捉鱉。再就是雨勢不小,地面積水及脛,走動時不可能不發出聲音,這點聲音足以被耳力銳利的對頭循聲追及。
剛竄走了五六步,前面人影迎面堵住了。
「你這俠義道名門小輩,居然做起強盜來了,你將生死兩難,讓江湖朋友看你那老爹妙筆生花怎麼說?嘿嘿嘿嘿……」是八爪蛟的怪笑聲,分手鉤已封閉了窄溢的巷道,堵死了去路。
「老夫要碎裂了你……」上面的五丁力士怒吼如雷,吼叫中踴身向下跳。
金筆秀士暗暗叫苦,糟得不可再糟,弄巧反拙啦!前後被堵,再往上跳已沒有機會了,是拚命的時候啦!必須及早殺出一條生路來。
他一咬牙,向前衝。後面五丁力士太可怕,那根鬼鐵鏈,決不是他那一尺八寸的金筆所能應付得了的,唯一的生路在前面。
一聲低嘯,他揮筆向八爪蛟沖丟。
「錚錚錚!」鉤布下綿密的鉤網,不但有效地封住了他狂攻的三筆,左手幾乎兩次抓中他握筆的右手。
八爪蛟號稱八爪,攻擊時左手乘隙探入,真像有八隻手同時政擊,經常一照面便把武功稍差的人擒住,比鉤更為可怕,綽號由來有自。
巷道窄小,任何巧招也無法施展,唯一的辦法是強攻,而強攻短兵刃吃虧自在意中,何況八爪蛟的武功,事實上比他更強三兩分,可知他是栽定了。
「留給我……」後面飄落的五丁力士怒吼,大踏步揮鏈前衝。
螳螂捕蟬,不知黃雀在後;後面鬼魅似的出現兩個戴了鬼面具的人,探足急行,腳下居然沒傳出踏水聲,眨眼間便到了五丁力士身後。
「就留給你。」最貼近的鬼面人叫,不知是如何出手的,反正已抓住了還沒揮出的鏈尾。喀啦啦鏈子發生急促的怪響,一抖之下,反而纏住了五丁力士的脖子,一腳踢住巨大的腰脊,狠狠地抽緊鏈子,勁道十分可怕。
「呃……呃……」五丁力士悶聲怪叫,雙手抓住勒在脖子上的鏈子,身形兇猛地拉動、搖擺、旋轉,像被套住脖子的大蟒蛇。
「我幫你拔掉那老泥揪的蛟筋。」另一位鬼面人超越,手中劍龍吟隱隱,叫聲又嬌又脆甜。
金筆秀士勇氣倍增,一聲沉叱,絕招點龍三筆出手,無後顧之憂,他可以放膽搶攻了。
頭頂上空勁風呼嘯而過,鬼面人從他的上空飛越,身劍合一凌空下搏。黑夜中用這種凌空下搏術,危險增加十倍,這鬼面人真是膽大包天,不要命了。
所以,他必須拚命了。
「錚錚……」一陣震耳金鳴連珠爆發,火星直冒。
劍氣砭骨,鬼面人兩劍被封住,身形飄落在他的右側,兩人並肩奮勇衝進。
不等他們第二次發招搶攻,八爪蛟大概吃了苦頭,知道處境危險,身形急劇後退,如飛而遁。
後面,五丁力士倒在地下滾動,抽緊鏈子的鬼面人竟然無法可施,抽的勁道無法再威脅亂蹦亂滾的人,有兩次幾乎反而被拖倒。最後一不小心腳下一滑,兇猛的拉力傳到,感到虎口一熱,雙臂一震,只好鬆手。
五丁力士發出一聲怪叫,跳起來撒腿便跑,水聲震耳,地亦為之震動,眨眼間便遠出百十步外去了。
「這老凶魔果然厲害。」鬼面人自言自語:「混元氣功已有八九成火候,我這千斤拉力依然傷不了他。」
金筆秀士驚魂初定,暗叫幸運,收了筆向兩位鬼面人抱拳施禮。
「謝謝兩位臨危援手,大德不敢或忘,可否請教兩位尊姓大名?在下敖世倫……」
他誠懇地道謝。
「我知道,你叫金筆秀士。」趕走五丁力土的鬼面人說:「小兄弟,你真不該出面,嚴知縣固然可惡,他也許該受報,但施行報應的人決不是你,師出無名,你忘了你俠義門人的身份。」
口氣相當托大,金筆秀士知道對方的身份地位一定比他高。
「晚輩……」他期期艾艾地說。
「嚴知縣的保鏢非常了得,你毫無希望。奇怪,嚴知縣確是被人擄走了,真的不是你?」
「晚輩去晚了一步,人沒見到。」
「今晚驛館共住了三個知縣,全被擄走了。我以為所有的人,都在打那位博平閻知縣的主意,豈知三個知縣都遭了殃,豈不可怪?」
「晚輩一位朋友,被那介休嚴知縣不問情由,硬指是匪類,酷刑逼供,身死大堂被頭箍鎖破了顱骨,因此晚輩發誓要那狗官抵命,任何代價在所不惜。」
「走吧!咱們去仔細查查看。三個知縣中,那位應山知縣顏耿文是個好官,我想替他盡一分心力,走!」
三人腳下一緊,消失在小巷的盡頭。
忙中有錯;急功心切更是錯誤百出。
由於聞風趕來的人愈來愈多,志在必得的人都有同一念頭:盡快下手。誰都想早著先鞭,所以爆發了這場匆匆忙忙、糊里糊塗的爭奪戰,知縣們一到驛站,所有的人迫不及待不約而同一起發動,錯誤百出自是意料中事,鬧得烏煙瘴氣,殺得昏天黑地。
脫離現場要快,而且走得愈遠愈好,這是作案的金科玉律。因此事發後不久,幾乎重要的人都出了城,這些犯罪專家偷渡城關的經驗豐富,兩丈多高的城牆,三四丈寬的城壕,阻攔不住這些為非作歹的行家。
天快亮了,雨也小了。
出東門約五六里,路通無極、嵩城兩縣,有一條橫跨在滹沱河上的中渡橋。
橋東半里地,向南岔出一條小徑,小徑盡頭就是有名的中渡貢宅,江湖朋友稱之為真定貢家。
貢姓算是稀有的姓,因此江湖人反而容易記憶,而宅主人飛虎貢延津的飛虎綽號,反而沒有貢延津三個字更為人所周知。
當然,在黑道無數高手名宿中,飛虎貢延津的名號並不怎麼響亮,除了輕功不錯敢鬥敢拚之外,武功修為只能名列三流人物,所以知道他的人不多,在本地稍有名氣而已,甚至還沒有五福客棧的東主五路財神響亮。
中渡貢宅,也就是二君一王的秘窟,明裡的住處卻在城內掩人耳目,誰知道這些一等一的高手名宿,會暗地裡躲藏在一個三流人物的宅院裡?
只有最精明的有心人,才知道其中隱秘。
所謂秘窟,可知藏的人並不多,人多出入瀕繁,很難避過仇家的偵搜。
大多數的人,皆在城中吸引敵對的人,讓那些人追錯方向疲於奔命,分散對方的注意。得手的人,以最快的速度,偷越城關急奔貢家藏匿,行動有計劃一切盡在意料中。
共有七個人,一個背上有擄來的俘虜,冒雨一陣急走,平安地過了中渡橋。他們卻不知,先片刻已經有人藏身在橋頭的草木暗影中,留意往來的人。貢家是一座大宅,後堂中點起了燈火。七個人都穿了夜行衣,黑巾蒙面,完全是賊的打扮。
留守在家的有十幾個人,有人接下濕淋淋被打昏了的俘虜,興高采烈往大環椅裡一放。
「不必等公羊前輩回來,咱們先問口供。」那位留守的高瘦花甲老人,坐在主座大環椅中發令:「問出秘密啟運珍寶的下落,等公羊前輩那些人一到,就可以立即安排另一步妙計了。」
「屁的妙計!」還沒脫掉夜行衣的一個人說:「咱們有幾個人送了命,善後的事多得很呢,那能立即進行另一行動?你們在馬欽差身邊的人,只會一股勁說干、干、干,怎知咱們幹活的人辛苦?哼!」
「唷!你關老哥發什麼牢騷呀!咱們……」
驀地,有兩個人同時驚叫起來。
「這是閻狗官嗎?他會交?」
兩個人正在察看昏迷不醒的俘虜,看出毛病來了。
「咦!難道他化裝易容了?」第三個人也訝然叫。
內廳寬闊,十幾個人也沒感到擁擠,這一叫嚷,所有的人都向俘虜圍過來。
「該死!什麼化裝易容?你們捉錯了人。」那位花甲老人怪叫,幾乎要跳起來。
「什麼?捉錯了人?」帶俘虜的主事人吃了一驚:「也明明說他是閻知縣呀!可是……臉貌……」
有人立即雙手齊動,弄醒俘虜。
啪啪啪啪!另一人用不輕不重的手法拍雙頰,幫助同伴將人救醒。
俘虜終於醒了,嘴角流血仍在糊糊塗塗。
「你是不是閻知縣?」主事人不死心,揪住俘虜的領口將人揪起厲聲問。
「問個屁!」花甲老人接口嘲弄地說:「你認識閻狗官,我也認識閻狗官,咱們這裡的人,有九成的人認識閻狗官。你明明知道不是閻狗官,還問什麼?你認為他像閻狗官嗎?要不,就是咱們這些人昏了頭認錯了。」
俘虜還沒完全清醒,怎知揪住他的人問什麼?這時總算逐漸清醒了,疲倦的雙目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是閻知縣嗎?」揪住他的主事人再次厲聲問。
「是啊?我是顏知縣。」他強作鎮定大聲答。
「你不是!見你的鬼!」主事人把他重重地推坐在椅中,舉掌要揍他。
「我本來就是顏知縣。」他書獃子的頑固脾氣衝上腦門:「你們這些是什麼人?為何……」
「啪」一聲響,主事人一耳光把他的話打斷。
「你這狗東西!誰要你冒充閻知縣的。」
「你這歹徒豈有此理!」他國字臉膛本來就頗有幾分威儀,被打耳光依然不驚不懼:
「我顏耿文先後出任三縣縣丞,兩任知縣,誰不知我是一個強項書生顏耿文?難道我會冒充我自己?你們到底是些什麼不法之徒?」
強項書生顏耿文七個字,所有的人總算聽清了。
這些人要捉的人是知縣閻忠,而不是顏耿文。
天雨混亂,投驛匆匆,而動手劫人的人又操之過急,個個搶先動手,唯恐被別的人所擒走,事先根本不知驛館同時有三個退職的知縣投驛,更不知鬼使神差三個知縣住在一棟官捨裡,更不知道三個知縣的姓讀音相同。
黑夜中一聽對方是閻知縣,打昏就背走,半途再和追逐的人纏鬥,那有工夫仔細察看查問擒來的人是真是假?陰錯陽差笑話鬧大了。忙中有錯,錯的代價也太大了些。
「你……你不是閻忠?」主事人仍不死心。
「閻忠住在我的鄰舍,你們……」
「天殺的混蛋!你……」主事人崩潰了,凶狠地一掌劈向顏知縣的天靈蓋。
斜刺裡來一隻手,架住了下落的掌。
「你打死了他,如何向公羊前輩交代?」花甲老人厲聲間:「他一定以為你把閻知縣帶回來了,必定以為你在中途掉包,誰知道你是否真的出賣了我們?」
「老天爺二!……」
「叫老天爺也沒有用,好好想辦法補救你的錯誤,也許還來得及。」
外面傳來一聲慘叫,所有的人皆驚跳起來。
三個人剛搶出廳門,想查看是怎麼一回事。
「大家小心!」花甲老人在內叫:「是公羊前輩帶人趕來了,一定有人不死心跟來,引起了搏鬥,大家趕快帶兵刃出去……」
「啊……」搶出的三個人狂叫著摔倒。
兩支劍狂風似的捲入,交叉搏殺凶狠絕倫,所經處有如風捲殘雲,劍到人倒,眨眼間便衝上堂,地下倒了七具死屍。
後面跟入一個矮小的人影,像老鼠般竄走,令人看不清形影,手中的匕首更為陰狠辛辣,把那些又驚又怒四面閃避的人,一個個出其不意擺平,下手狠辣,出手便向要害招呼,一沾即走,留下的必定是瀕死的人。
燈火大部份熄滅,廳中幽暗,一衝錯之下,人已死掉一半,說狠真狠。
花甲老人湊手不及,想找兵刃已來不及了,劍已排空而至,百忙中大吼一聲,連環劈空掌全力劈出自保,要用內家絕學作生死一拚。
一支劍抖出一朵劍花,風雷驟發,劈空掌力被劍氣震得四散而分。
另一支劍乘隙突入,無情地貫入小腹要害。
「呃……你們是……」花甲老人抓住貫入小腹的劍,話未完,劍抓不住後收離體,空氣灌入腹,內臟立即堵住了劍孔,全身氣散攻消。
廳口又出現一個人,與先前殺入廳的三個人一樣,穿夜行衣戴黑面罩,迎著向外衝的一個人吐出一掌。
遠在八尺外的人嗯了一聲,向後退了兩步,哇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向下一仆,掙扎難起。
「從後面撤,快!」這人向已層光裡面的人,正背起顏知縣的三同伴叫:「我斷後,把他們引到郊野玩玩,不必等我,走!」
來如風雨,去似輕煙;好一場出其不意的快速搏殺,如湯潑雪,似虎入羊群。
「啊……」這人仰天發出一聲長嘯,吸引大宅內的人注意,從容不迫退出院子,躍登屋頂在屋頂緩緩向東走,像是在屋頂上散步。
大批從府城撤回的人,潮水似的向後院湧。
有人發現屋頂上的人影,吶喊聲中,紛紛上屋追逐,向東追出貢宅,追入郊野漸追漸遠。
貢宅共遺留下卅餘具屍體,沒有一個活口。所以,主事人根本不知道擄回來的人,是顏知縣而非閻知縣,還以為擄回的閻知縣破人奪走了。同一期間,金筆秀士與兩個鬼面人,跳城出了南關外,跟蹤兩個黑影,冒著細雨緊躡在後面。
他弄不清自己為何跟著這兩個鬼面人走,也許是鬼面人臨危援手的感恩作用吧!他這兩天對兩個鬼面人的活動略有所知,但不知他們的身份底細,與身份不明的人同行,是相當危險的事,尤其他們用鬼面具掩起本來面目,他一個俠義門人,真應該保持距離,以免蜚語流長。
但他毫不遲疑地與他們結伴,無暇進一步權衡利害;世間有些事,是不需謹慎地仔細權衡利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