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叔閉上了雙目,頰肉間歇地繃緊、收縮,說:「請不要激動,喝口涼水解解酒吧,陌生人。」
「哈哈哈哈!」虯鬚丐狂笑,激動的神情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豪氣飛揚,神采奕奕,拍拍胸膛:「我不會醉的,醉了便看不見眼前的血淋淋事實了,魯某不才,願以大好頭顱與滿腔熱血,為保全陝西的好官而奮身,為陝西的受苦受難百姓而拚命。三年來,區區行刺奸閹五十六次,手刃幫兇不下三百名之多。可惜我……」
他說不下去了,拉開衣襟,胸前出現不少可怕的瘢痕,有點、有劃、有斑、有洞,那都是嚴重創傷遺下的癒合痕跡,每一塊創疤,都表明他曾經在鬼門關進出了一次。
「三年,我所受的創傷,比四十年行道江湖所累積的生死決鬥創傷多了十倍以上。」他臉上重新出現痛苦的線條,無可奈何地一聲長歎,飽含了悲憤、怨恨和落寞:「我無怨無尤,只怪我自己藝不如人,老朽無用。但我不甘心,我不能屈服,不能逃世撤手不管,我必須有得力的可靠朋友幫助。可是,我魯安瀾一生遊戲風塵,嫉惡如仇是非分明,朋友少之又少,而濁世滔滔中,有豪氣的武林俊傑同樣稀少如鳳毛麟角。我,我唯一的希望是找到我那肝膽相照,視我如手足,愛我如親弟的仁義大哥一劍狂劍榮昌,只有他才能幫助我剷除那些吸血鬼的爪牙,剪除他們的羽翼,拔掉他們的魔爪毒牙。可是我,我……我是那麼無助,大哥他……他他……」
「往事如煙,前塵若夢。」榮叔木無表情他說:「陌生人,你……」
「也許我錯了。我不該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虯鬚丐掩好衣襟,拾起打狗棍,沉聲說:「魯某人一身俠骨,不是可憐蟲。我不再求你,我不再找你。」
腳步聲隆然,老花子大踏步向外走。
「你要到哪裡去?」
「回陝西。」虯鬚丐跨門限而立,並未回頭:「回到水深火熱的地方,回到悲慘的人群中,投入刀山劍林,為蒼生盡最後的一點心力,義無反顧。」
「你有何所恃?」
「憑滿腔熱血,憑武林道義。」老花子一字一吐,鏗鏘有力:「那兒,新任的顧巡撫顧大人尚有作為:新任的御史余懋衡也是大名鼎鼎的鐵面清官。聽說他在朝廷中已獲有奧援,大學士沈鯉和朱賡已經發動鋤梁大計。」
「你的個性太倔強,無法與那些官吏打交道。…」
「是的,我無能,我也不敢信任人,我只能盡一己之力。為我祝福吧。風蕭蕭兮易水寒,秉古代豪俠的遺風,我這一去是不會回來了。」老花子說完,舉步便走。
「安瀾!」榮叔顫聲叫喚。
老花子驀地轉身,怪眼中熱淚盈眶,久久,大叫道:「大哥!」
他發狂般丟棍撲入,連人帶椅抱住了榮昌。
「賢弟,你……你不該找我……」榮昌哽咽著說。
「大哥,你……」
「我不能幫助你。」
「為什麼?」
「我……我的一雙腳快僵了。」
「天哪!大哥……」
「大哥好慚愧。」
「為什麼?」
「你說得對,武林人罔顧公義而勇於私鬥……」
「大哥,想當年狂劍闖天下,護清官懲豪強,傲嘯山河忠肝義膽,小弟就沒見過你與人私鬥。大哥你………」
「是真的,大哥就是為了私鬥而落得如此下場,我沒有臉見你……」
「不,不是真的。」虯鬚丐抓住他的雙肩大叫:「告訴我,這不是真的,收回你的話……」
「抱歉,是真的。」榮昌苦笑:「記得宇內雙凶嗎?那兩個可惡的婆娘。」
「記得,無影門陶掌門陶天岳的老婆無影梟婆,師妹赤煞仙婆。哼!那兩個惡毒的老潑婦。她們是什麼東西?她們怎麼啦?」
「陶天岳人並不壞。十三年前,為了他一句閒話,他找我比輕功,他沒贏。我不該譏笑他不自量,一時失言說他的無影門欺世盜名。他本人似乎不計較,但那兩個老潑婦卻發誓要埋葬了我;在江湖追逐了我整整一年。」
「哦!那次你在鎮江,為何不將此事告訴我?」
「愚兄怎好啟齒?」榮昌搖頭歎息:「一年中,先後三次碰頭,愚兄一沾即走不與他們計較,她們卻不肯甘休。終於,他們成功了。」
「你是說……」
「那年愚兄行腳滁州,歇腳大天王寺,沒料到主持方丈竟是無影梟婆的姨表親,愚兄毫無戒備,喝了他們一杯腐髓散毒茶。然後是一場一比十八的艱苦惡鬥,愚兄脫力借民居脫身逃得性命。」
「那該死的惡毒潑婦,我要活剝了她們。」老花子怒吼:「江湖上有人知道她們的下落,我要……」
「算了,她們雖然聲譽不佳,但沒有把柄落在你我手中,我們沒有找她們的理由。那次如果不是有幸碰上一位姓林的長者,愚兄早已骨肉化泥,目下餘毒未清,愚兄只能就這樣度此殘年了。」
「大哥,我……」
「你能等一年半載麼?」
「你是說……」
「大哥調教了一位天資過人的義侄……」
「哦!那位叫林彥的小後生?」
「不錯,今天安陽橋頭的事,他已經告訴我了。」
「你的意思……」
「他拜師林廬山,這半年正是他最重要的練功期,關乎他一生的成敗。所以,你得等。」
「這樣吧,我到陝西去等他。那兒的事我丟不開,能多救一個算一個,我必須牽制住那些狗腿子,不給他們有肆意屠殺的閒暇。大哥,那些人,好慘。」
「你說的欽差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很簡單,皇帝老爺為了要錢,不信任戶部的官吏,不信任滿朝文武,而真接派出百餘名太監至天下各地,直接向百姓小民抽稅,名義上稱為稅監、鹽監、礦監等等,他們卻自稱欽差,地方官一概不准過問他們的事,連各地的親王世子也禁止干預。他們每年加的稅多得嚇人。以西安來說,今年就比去年增加八成。十年來,西安破家的平民與士紳,總數不下三千五百戶。去年秋稅增一倍,激起三次民變,死傷軍民一萬六千人,兩位知縣大人被殺,三名被革職,一名自殺。一名知州被囚入天牢,一位巡撫被撤職。大哥,讓我走,我不能在你這裡等待。」
「好吧,我不阻止你,你自己要小心。」榮昌不勝憂慮他說:「一個毒龍你已經無法應付,再加上十一道和四客,我的天,我真替你擔心。」
「大哥放心,我會小心應付的。我知道我不行,所以獨來獨往決不結伴,飄忽無定,他們無奈我何。一明一暗,暗的總不至於吃大虧。」
「哦!你怎麼知道我躲在這裡?」
「哈哈!還不是你那位不中用的林賢侄。」
「你是說……」
「天下間,能禁受震山拳十八擊而不死,承受石和尚搜髓決脈的折磨而不動容,挨一記摧枯掌重擊丹田而不死的人有幾個?能有幾種奇學可以承受得住?玄陰真氣,對不?」
「他已經發現你在旁偷視,但沒想到你會跟來。」
「這叫做天從人願,我找得你好苦,大哥。」
「你找到我了,可是……唉,別提了,我下廚治酒,咱們作竟夕談。」
「林賢侄呢?」
「剛走片刻。」
「他……」
「到林廬山他師父的勝境苦修,年底可望返家。告訴你,他比愚兄強多了,如果他成功,毒龍何足道哉?」
同一期間,林彥在西行的小徑用輕功趕路,夜色茫茫,小徑中鬼影俱無,正好放開腳程急趕。一百二十里,以他的腳程來說,要不了兩個時辰。他並不急於趕路,只在道路崎嶇的地方,施展輕功絕學來考驗自己的耐力。
虯鬚丐與榮昌在廳中話舊,把酒論前程,不免感慨萬端。酒酣,虯鬚丐咬牙切齒他說:
「梁剝皮荼毒陝西,屠人盈野。他所設立的督稅署,養了幾百名所謂稅丁,欽差府裡豢養了三百餘名的高手統領班頭,地方官一概不許過問稅務。假傳聖旨居然兼領鎮守使,親領一衛親軍,公然帶兵四出劫掠各地富裕城鎮,綁架勒索無所不用其極。遠掘各地古陵窖藏,墳場白骨遍野。所搜括得來的金銀,以十分之一送交皇帝收用,十分之九派親信護送至京由梁剝皮的家屬接收。這次他們二十四名走狗,護送二十四囊珍寶金銀進京,我宰了他們十二個人,奪了七囊金珠。入暮時分,他們的大援趕到;我只好放手。大哥,林賢侄年底返回,我來接他。」
「他要回江南省親,才能隨你到陝西。」
「我陪他跑一趟。」
「也好。」
「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在小年夜趕到。假使元宵節正午之前我未能趕到,大哥,那就不必等我了。」
「賢弟……」
「呵呵!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想替半年後打算,未免太過愚蠢啦!大哥,我敬你一杯。」
「賢弟,不管你是否到來,我都會叫林賢侄跑一趟陝西為你盡力。」榮昌神色莊嚴他說:「你要小心珍重,小不忍則亂大謀,切記愚兄所囑,年底我等你平安抵步。」
林廬山,也稱隆廬山,地屬林縣,南接太行,北接衡岳。山有三峰。南第一峰叫仙人樓;第二峰玉女台;北第三峰叫魯般門。林縣本來就是山區,縣西更是山連山無窮無盡,人煙稀少,山勢逐步上升。出西門沿小徑向西走,二十餘里便是林廬山。這一帶有幾座小山村,但人丁並不多。
小徑直抵仙人樓的東南麓,道路自此分岔,站在三岔口向南望,不遠處便是黃華谷,小河發源於木門帶,流經黃華谷向東流,溪南便是與林廬山齊名的黃華山。
天色不早,紅日將要從東天的地平線升起。林彥點著棗木棍,大踏步接近三岔口。彩霞滿天,叢林上空百鳥翱翔鳴聲悅耳。他深深吸入一口氣,自語道,早著呢,歇會兒再走。
距三岔口不足二十步,他臉色一變,腳下一慢。
左面到黃華谷的小徑旁,矮林中緩緩出現五個男女。接著,右面至林廬山中峰村的小徑旁密林,接二連三踱出五名陌生人。兩批人分別把守住兩條路,他必須越過這些奇怪的人群。兵刃的閃光發自兩根金芒刺目的龍首杖,龍首杖的主人是一個又高又瘦、相貌奇醜的老太。
另一個老太婆手中,也有一根古怪的兵刃,那是一硬一軟的虯龍棒。這位老女人身側,站著一位穿寶雀藍勁裝,佩劍掛囊的美麗小姑娘。另一位侍女打扮的少女,也佩了一把劍。
另五位是男的,全是高頭大馬的中年壯漢,佩的都是劍,一個比一個兇猛。十雙怪眼緊盯著他,等候著他,眼神中看不到絲毫善意。
他不能畏縮,雖然他知道這些人不是善類。
「不要停下來,繼續往前走。」持虯龍棒的老太婆陰森森地向他發令。
他臉上堆著笑,走近欠身說:「小可是趕路的,請問大娘有何指教?」
「你是本地人?」老太婆的嗓音特別刺耳。
「是的,昨晚從府城回來。」
「家住那裡?」
「中峰村。」他向北一指:「就在前面的山腳下。」
「有多遠?你姓什麼?」
「七八里地,小可姓林,種山的。」
「南面呢?有村落吧?」
「南面入谷便是華谷村,都是獵戶。」
「中峰村後那座大木屋,住了不少男女老少,那位住宅主人老得該進棺材了,你知道他姓什麼?」
「哦!你說的是鍾離老伯,他老人家要活到一百二十歲呢,我就是他老人家的長工。」
他泰然地答。
「晤!你果然是本地人,不是闖來的冒失鬼。」老太婆乖戾他說:「再往西走還有路嗎?…
「二十餘里可到蟻夫寨,但沒有人敢走。」
「為什麼?」
「那地方有鬼怪……」
「好,有鬼怪就好。」老太婆興奮他說:「好,你帶我們走一趟蟻夫寨。」
「這……小可沒去過,你們是……」
「我們去找人,你不去也得去。」
「老天爺……」
「叫老天也沒有用,老天不會幫你的忙。如果你不帶路……」
「那就……」
「宰了你。」老大婆怪叫,嚇了他一大跳。
藍衣姑娘一直就用目光打量著他,似乎對他頗有好感,說:「二娘,他沒去過也就算了,咱們另外找人。黃華村不是住了許多獵戶嗎?獵戶一定去過蟻夫寨嘛。」
「也好,帶他到黃華村找獵戶帶路,他該知道村裡誰去過蟻夫寨。」
「我……我去黃華村?這……」
「你敢說不去?」老太婆聲色俱厲,飽含威脅。
「好,好好,我去。」他表示屈服,「我想,他們不會怪我的。」
「領路!」
他剛走上南行小徑,西北角的山坡上樹林中,突然傳來一聲狂笑,人影竄掠。接著,四名青衣佩劍大漢,拖了一位村夫打扮的年輕人,拖死狗似地往下走,前面的大漢像頭巨熊,老遠便叫:「果然抓住一個了,是個不會武藝的小子。」
年輕人被大漢信手一拂,「砰」一聲跌了個四腳朝天,暈頭轉向,掙扎著叫:「救命啊!你……你們怎麼打……打人?」
大漢揪住年輕人的衣領拖起,右手疾閃,劈劈啪啪先給了對方四記耳光,轉向持龍首杖的老太婆說道:「是從草洞中搜出來的,他居然想跑呢。」
老太婆鷹目炯炯,審賊似審視年輕人,點頭道:「不錯,昨晚搜村,的確沒見過這人。
好好問他。」
年輕人手腳都軟了,口中血出,雙頰逐漸變色,嘎聲叫:「救命!饒……饒了我……」
「你是黃華村的人?」大漢問,不理會對方的求告。
「是……是的,村首第三家……」
你昨晚曾經在村右的山坡出現,接著便逃走了,為什麼?是向鄰村告警嗎?說!不說實話你將生死兩難。」
老天爺,我昨晚在山上守陷阱等野獸入阱,天亮了才趕回家,被你們的兇惡樣子嚇壞了,所以躲在草洞中……」
「啪啪! 耳光聲暴響,大漢的嗓音像打雷:「你敢說謊?該死的東西!昨晚在下親眼看到山坡上有人影晃動,那一定是你。」
「老天爺……」
「啪啪!」又是耳光聲。
「不要問了。」另一名老太婆說:「他定然是想逃走向四鄉傳警的人,不久可能四鄉的鄉勇齊至,饒他不得,殺了他。」
年輕人驚得魂飛天外,突然看到了林彥,狂叫道:「彥大哥,救我……」
大漢哼了一聲,巨手一伸,便扣住年輕人的脖子,五指發力徐收。年輕人叫不出聲音,拚命地掙扎著。
林彥實在忍不住了,再忍便要出入命啦!他跨出∼步,藍衣少女立即攔住去路柔聲說:
「不要強出頭,那對你沒有好處。我們會放你的,希望你不要逞強反抗。」
他大手一伸,把毫無戒心的藍衣少女帶過,扣住少女的右肩,面對面站住了,沉叱道:
「住手!放開那位小兄弟。」
所有的人全部大驚失色,大漢遲疑地鬆手。少女不知怎地,除了一雙眼睛尚可轉動外,全身都僵住了。
「咦!」持虯龍棒的老太婆訝然叫。
小侍女抓住機會,猛地扭身一腿橫飛。攻他的左腰脅。
林彥右手的木棍輕輕一拂,不輕不重搭在侍女的膝骨旁。侍女一聲驚呼,腿向外蕩,反而將身形帶得向外急撞, 「砰」一聲摜倒在兩丈外,狼狽已極。
「你們這些人真是人性已失,無可救藥。」他憤然他說:「如果練武的人都像你們,這世間豈不成了禽獸世界?豈有此理。」
持虯龍棒的老太婆二娘一聲不吭,突然從側方衝來。
「站住!你不要這位姑娘的小命了?」
「老身不聽你的。」二娘說,口氣雖然凶狠,可是卻在八尺外站住了,不敢再進。
「你不聽何不衝上?」
「放了她,老身要活劈了你。」
「在下會放的,但不是現在。」他微笑著說,先前的憤怒情緒消失了:「小虎子,你快走吧!」
小虎子已經緩過氣來,爬起撒腿狂奔,奔出三二十步轉身切齒叫:「你們這些狗東西該死!昨晚如果不是被你們突然侵入材中,父老兄弟們怕老少婦孺被波及而不敢反抗,你們休想行兇。你們等著罷,不殺你們誓不甘休。」說完,扭頭狂奔而去。
「這小子在恐嚇我們!」一名大漢說。
「恐嚇你們?等大批獵人帶了飛叉標槍毒矢連弩趕來合圍,你們能活著逃生的人恐怕沒有幾個了。」林彥說,放了被制住的少女。
這瞬間,少女突然向側倒下。
金帶來勢如電,八尺外的二娘棒頭一振,棒帶以可怕的奇速閃電似地彈出,纏住了林彥的雙腳,如山暗勁傳到。
「砰!」林彥驟不及防,被摔倒在地。
罡風呼嘯,棒帶第二次抽到,兇猛地抽向他的胸口,落勢如雷霆,叱聲刺耳:「該死的東西!」
這次他不上當了,人未挺身坐起,手一伸,奇準地撈住了抽向胸口的九合金絲棒帶,千鈞力道在他手中消失於無形,順手一帶,讓對方大驚收招的拉勁將他拉起。他真惱了,這一帶如果被抽實,一流高手也會胸裂腹破,老太婆內力渾厚,九合金絲軟棒帶可破內家氣功,對方下手大狠了,難怪他惱火。
他大喝一聲,猛地收手後拉。二娘來不及卸力,也來不及丟棒,棒桿傳來的如山暗勁來勢洶洶,身不由己隨棒向林彥撞去。
「啪啪!」林彥抽了她兩耳光,怒吼道:「滾你的!不知自愛的東西。」
二娘的虯龍棒掉在地上,人被打得仰身退了四五步,幾乎跌倒,這兩耳光挨得不輕。
瞬間,人影來勢如電,一個老太婆以令人驚駭的奇速,從他身後衝到,龍首杖以雷霆萬鈞之威力下劈,這一招「泰山壓卵」太急太猛,他決難躲開。這一記奇襲勢在必得,老太婆已掏出了壓箱子的本領了,用上了全部真力。
他更快,鬼魅似地向側一閃,杖幾乎擦臂而下,手一招,不可思議地抓住了以千鈞力道下壓的龍杖身。人影急動,一旋一絞之下,老太婆驚叫一聲,身形急速扭轉,突然被林彥抵背挾住,龍首杖反而勒住了老太婆的咽喉。
「壓斷你的老雞脖子。」林彥怒叫,雙手壓力漸增。
老太婆矮了半截,雞蛋粗的杖身橫在喉下慢慢夾緊,血肉之軀怎受得了?眼看要喉破頸斷,藍衣少女及時狂叫:「求求你,放了我嬸婆!」
他心中一軟,鬆了勁,將杖扔出五丈外,將快要閉氣的老太婆向前一推,苦笑道:「你們走吧,我真該埋葬了你們,免得你們到別的地方隨意殺人。」
老太婆踉蹌奔出三丈外,一面揉著頸,一面淒厲地尖叫:「我無影梟婆發誓,我會回來收拾你們,鏟掉這附近的村莊,掃清這條河水。」
「好吧,你下次再來吧,這次饒你。」他安詳他說,俯身去拾取他的棗木棍。
驀地,三丈外的草叢中,站起一個紅光滿臉、鬚髮如銀的高大老人,用洪鐘似的嗓音說:「彥兒,把他們埋了,免得他們在別處造孽。除惡務盡,容忍這些人性已失的人,就是罪孽。」
「是這個老傢伙!」一名大漢冒失地叫:「昨晚他乖乖地讓咱們搜屋。」
林彥舉手投足便輕易地制住這群人的三個主腦人物,其他的人豈是笨蟲?目下再加上一個神秘莫測的怪老人,再不逃走那就晚啦!兩個機伶鬼首先開溜,走慢了保證會被埋葬在這兒,千緊萬緊,不逃才是傻瓜。
老太婆凶焰盡消,亡命飛逃,杖不要了,逃得好快。只眨眼間,十四名男女逃得乾乾淨淨。
光陰似箭,元宵節悄然光臨。大雪紛飛,北國的大地在白皚皚的深雪下沉睡。
廳堂中,榮叔和林彥一面品茗,一面聊天,目光不住望向大門外,希望在那茫茫風雪中,看到趕來應約的人影。可是,正午過去了,虯鬚丐始終不見出現。
「他不會來了。」榮叔歎息著說:「安瀾是個守時守約的人,如非有了意外,他是不會失約的。」
「榮叔,魯叔不會有意外的,他老人家的藝業足以自保有餘,也許,有事纏住他了。」
林彥只好安慰榮叔。
「但願如此,唉!」榮叔憂心忡忡地歎息:「不必等他了,孩子,你該動身啦!你必須趕在清明之前回到故鄉,你已經兩年沒回家祭祖了。」
「早著呢,還有兩個多月,彥兒會趕得到的,再多等三天好了。」
「不必了,我瞭解安瀾的為人,他一定發生了意外。」
「那……彥兒立即趕赴陝西……」
「不行。如果他真的有了意外,你這時趕去也來不及了。」榮叔堅決拒絕:「人無信不立。我已經答應你爺爺和你爹娘,你如果不如期返家,他們豈不急死?」
「可是……」
「你明天就動身。」榮叔的話斬釘截鐵,不容誤解,」省親掃墓之後,你得直接前往陝西,不必再繞道到河北岸來看我了。」
四月暮春,北國的原野麥浪似錦。
一早,林彥背了行囊,手提一根山籐杖,隨著出關的人潮,湧向雄偉的西關門。這裡是天下聞名的潼關,屬軍政府的行政區,地當要衝,任何官民出入關隘,皆需查驗身份證明,不然將寸步難行。
出關的人不少,查驗站的官兵忙得團團轉。好不容易輪到他了,將路引遞上長案,那兩位軍爺接過連看都不看,啪一聲在路引的一角已有印章的地方蓋上查驗印,遞回給他的軍爺向他說:「小兄弟,如果沒有要事,還是轉回去吧,陝西是非之地不去也罷。」
「將爺,謝謝你的關心,小可不得不去哪!」他說,信手將路引納入懷中:「怎會是是非之地呢?將爺。」
「一言難盡。五里外是關西鎮,踏入鎮口,你算是踏入陝西地境了。在稅站千萬小心你的包裹,不要逞強。你走吧!祝你平安。」軍爺衷誠地叮嚀,催他上路。
關西鎮,是華陰縣與潼關衛交界的大鎮,地屬華陰,鎮東的柵門外有界碑。鎮口的大柵門又大又寬,官道貫鎮而過,晚間柵門一閉,斷絕一切東來西往的交通。
一近柵口,便可感到氣氛不對了,在附近活動的人,絕大多數是稅站的稅丁,和由督稅署派來督稅的班頭,所以滿目全是高帽青衣的猙獰大漢。
稅站在路北,外面是六七畝大的停車栓馬廣場。一排稅衙共有十二間大屋,和二十處查驗站與課稅局,規模之龐大,令人大歎觀止。
他一身青直掇,像個跑江湖混飯的痞棍,要不是人生得高大英俊,準會被人誤認是要飯的花子。他到陝西來投奔虯鬚丐,打扮得像花子豈不名正言順?
他被一名稅丁引至第辛號查驗站,站裡的四名稅丁一個比一個兇惡。第一個人首先查驗他的路引,第二名粗魯地搜他的身,一面搜一面向他提出警告:「有值錢的金銀珠寶早些自己取出來估值納稅,不然搜出來照例加稅五成,明白了嗎?」
自己取出來?這傢伙不是正在搜嗎?連他的褲襠也沒放過呢。
第三名稅了解開他的包裹,抖開了所有的衣褲。
第四名稅丁留意他的神色反應,目光凌厲陰冷。
「天老爺,我好像成了被捉住的江洋大盜啦!」他想。
查得很仔細,時間過得好慢。
右首的庚號查驗站,突然傳出吵鬧聲,有人尖叫:「公爺,這怎能算是貨?兩斤肉脯是帶家食用的,怎能按貨稅繳納?再說,兩斤肉脯價銀四百二十文,稅銀要繳三百二,這……」
「什麼?你敢拒納抗稅?」是稅丁的吼叫:「那還了得?按律加稅五成,共四百八十文。去,到課稅局納款。」
「天啊!我……」
「去,別礙事,走慢了全部充公。」
左面不遠處的女稅站,也同時傳出刺耳的爭吵聲,一個清亮的嗓門在嚷嚷:「什麼?一個玉鐲要課稅兩千三百文?見你的大頭鬼了。」
「你這臭娘們敢罵人,你……」
「反了,反了……」
「罵人?本姑娘要揍你呢,你這卑鄙惡毒的狗……」
要出事了,稅丁們大亂。
正亂問,驀地響起刺耳的胡哨聲。
正在查驗林彥的四名稅丁變色而起,一個匆匆揮手叫:「快走快走,趕快離開。」
全站大亂,稅丁們手執皮鞭,把旅客往外趕。
「怎麼?不查了?」他不解地問。
「滾!不查了。」
「你是說……」
「你可以走了。」
走就走吧,他匆匆包好包裹往外擠。廣場大亂,他看到女稅站擠出兩個荊釵布裙,但清麗出塵的村姑,各抱了一個小包袱,一面走一面向站內的稅了不住咒罵:「你們這些惡毒的狗。反了又怎樣?要不是碰上你們亂,本姑娘不拆了你這陷人坑才怪。」
他心中暗笑,這兩個偽裝村姑的小姑娘好大的膽子。同時,也大感困惑,怎麼站上亂成這個鬼樣子呢?稅丁們四處奔跑,而且不再課稅了,怎麼一回事?
出了柵,進入鎮市,他跟上走在前面的兩名背了大囊的旅客,含笑問:「兩位兄,剛才稅站發生了什麼事?真怪。」
「不是怪,是我們走運,小兄弟。」一名旅客笑答:「你看吧,要不了片刻,你就可以看到鼎鼎大名的鐵面御史余大人了。」
「咦!這與余御史有關?…」
「對!沒錯。」
「小可仍然納悶。」
「余御史經常突檢各地的稅站,發覺稅丁敲詐勒索,立即封站拘拿逮捕那些不法稅丁。
這一封,最少也得一兩天,梁剝皮的爪牙豈不斷了兩天的財路?」
「哦!原來如此。怪!他門怎知道余大人來了?」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驀地香風入鼻,身後傳來了剛才有意大鬧稅站的小村姑脆亮的嗓音:「笨蟲,這點小事都不知道?每裡路派一個小卒,用哨號傳信,余大人即使會飛,也沒有哨號聲飛得快。」
「那得要多少入供役?」他扭頭問。
「你也是條笨蟲。」小村姑好大膽,居然向他笑呢:「人家在余大人身邊安上幾個奸細,預先知道余大人的行程,你想,余大人總不能每天往外跑,是不是?府城到這裡全程三百里,余大人要幾天才能趕到,只要在二十里外開始派人守望,或者派快馬傳訊,那要多少人?」
「晤!好辦法。」他同意:「小姑娘,你不怕梁剝皮?想拆稅站?」
「怕什麼?敵來我往,敵東我西,打了就跑,如何?」
「不是解決之道。姑娘貴姓?」
「少廢話,你是梁剝皮的暗探?哼!」
「利害,利害。」他開心地笑。
出了鎮約半里地,前面塵頭大起,蹄聲隱隱。不久,大群人馬出現在前面官道折向處。
他後面,小姑娘沒跟來。先前向他解釋的旅客欣然叫:「余大人來了。」
「可惜來晚了。」他想:「我倒得先看看這位膽敢揭欽差瘡疤的鐵面御史是何人物,也得先打聽陝西的情勢才決定行止。」
人馬已近,他避至道左相候。
十二騎飛馳電掣而來,領先的是四位青衣中年騎士,穿的是差役服,佩的卻是江湖人使用的刀劍。後五騎是前三後二,領先位於中乘的余御史方臉大耳,頗具威嚴,穿的是正六品官服。左右兩人是年約花甲的老人,博袍飄飄,很難看出身份,後面兩人一是玉面朱唇、星目炯炯的壯年人,一是穿青僧袍的高年老和尚。
「憑這幾個人,敢和梁剝皮作對?」他心中暗付,「我看,裡面大有文章。」
人馬過去了,他繼續西行。當夜,他在距華州二十里的柳子鎮投宿。次日一早,他往回走,在離鎮五六里路旁的小山坡隱起身形。山坡降抵路南,全是剛抽綠葉的古林,人隱伏在路邊,想發現談何容易?
他計算得十分精確,余大人昨天必定在華陰駐駕,今天回程如果急於返回西安府城,那麼,已牌未或午牌初,便可到達他的埋伏區。
果如所料,已牌未,東面出現了十二騎。余大人似乎不再趕路、十二人仍分為四組,以平常的速度小馳而來。
前四騎過去了,林彥突然從一株大樹下長身而起。居高臨下,雙方根距約六七丈左右。
博袍老人目光犀利,突然大喝道:「大人小心!」
反應之快,十分驚人。喝聲中,博袍老人從腰間拔出一柄烏木如意,離鞍飛躍而起。玉面朱唇的壯年人拔劍驅馬前衝,及時到了余大人身左,擋住了余大人的左半身,同時急叫:
「應老小心!」
前後的騎士紛向內聚,有人飛躍下馬兩面包抄向上搶,老和尚一聲怒嘯,一躍三丈向上騰升。
就在博袍老人驚覺離鞍上躍的剎那問,林彥已衝下三丈餘到了路旁,喝聲似沉雷:
「打!」
他雙手齊飛,四根四寸長指粗的樹枝破空飛射,厲嘯聲令人聞之頭皮發炸,速度駭人聽聞。
第一段樹枝首先與博袍老人應老遭遇,烏木如意一振,「啪」一聲樹枝碎如殘屑,在如意的首部爆炸。但應老也手臂酸麻,身形一頓,頹然下墜腳踏實地。
第二三兩枚樹枝襲向余大人。壯年人長劍拂出,左手一抄。「啪」一聲長劍擊落了樹枝,劍也向下一沉,同時左手抓在了另一段樹枝。
「咦!不是刀,未注內力。」壯年人訝然低叫。
同一剎那,老和尚的拂塵與第四段樹枝接觸,枝側飛三丈外,老和尚未受阻礙,撲向兩丈外的林彥叱道:「孽障斗膽!」
林彥一聲長笑,飛退上升,三五起落便已遠出十餘丈外,衝入密林深處。
「追!」有人大叫。
追來的僅有四個人,其他的人要保護余御史。
林彥不徐不疾將人向林深處引,腳下配合追逐的人,始終保持五丈距離。不久,他鑽入一座野草及腰的灌木叢,突然一閃即逝。
迫來的四個人是老和尚、應老、壯年人和一位中年粗壯漢子。追得最快的是老和尚,訝然叫:「咦!人不見了,可能躲在草中,快搜。」
其次到達的是壯年人,低叫道:「且慢,不可魯莽。」
「哦!廖施主不打算搜?」老和尚惑然問。
「晚輩不是不搜,而是心有所疑。此人行刺用樹枝,而且未注內力。依晚輩估計,那兩段樹枝即使擊中了余大人,也不會構成傷害。」
「襲擊老衲的那一段樹枝,力道十分可怕,但勁道是斜移的,怪事。」老和尚也提出疑問。
「老朽卻栽了。」應老臉上的驚容未褪:「烏木如意可開碑裂石,卻被樹枝傳來的可怕勁道,震得老朽半身酸麻,此人的功力委實驚人。」
「這是說,四段小枝,三種勁道。晤!他在向我們示威,得趕快查他的底。」壯年人神色肅穆,臉部爬上七分隱憂。
青影一閃,林彥出現在五丈外,背手而立冷冷他說:「不用查了,你們查不到的。」
「不錯,查不到的。」壯年人說:「兄台俊偉年輕,定然是初出道的年青俊彥。在下……」
「我認識你。」林彥說。
「兄台……」
「你是懷慶府的鐵膽郎君廖永旭,咱們倆可算是近鄰。」林彥笑著說。
「請教兄台尊姓大名……」
「在下姓林,名彥。有人出一千兩銀子買余御史的命,你給我一千五百兩,區區立即放手。」
「兄台…」
「你給不給?」他的口氣咄咄迫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孽障可惡!」老和尚壽眉軒動,冒火啦,「說!你受何人指使?」
「不必問,問也沒有用。」
「那麼,休怪老衲慈悲你了。」
「哦!要動手?你上罷!等什麼?四打一呢,抑或是一個一個上?」
「老衲不是不守武林規矩的人。」
「此時此地,大師怎說守武林規矩的話?」他搖搖頭,「如果來了二十二刺客,余大入老命難保。打!」
說打便打,他急衝而上,立掌如刀,來一記「問訊掌」,走中宮切入,在接近老和尚身前約一尺左右,突然變招向斜下方拂出,算是半招「巧拂五弦」,搶制機先攻其所必救。原來老和尚見他沒帶兵刃而徒手進攻,一怔之下,本能地撤回正欲進擊的拂塵,一步錯全盤皆輸,他的巧拂五弦怪招變得太快,恍若電光一閃,想反應已力不從心,被指尖拂中左脅。
「哎呀!」老和尚驚叫,救應不及,機警地疾退八尺,右手的拂塵振出阻止他追擊,臉上變了顏色。
「好快的手法。」鐵膽郎君駭然叫,拔劍上前:「能一招迫得雲深大師失手的人,以尊駕為第一個人。廖某不才,想領教閣下幾招劍術。」
「在下沒帶劍。」
中年人拔劍出鞘叫:「接住!」
劍輕靈地拋來,他伸手接住說:「謝謝,尊駕是……」
「在下雲中鶴李奇。」
「久仰久仰,江湖上響噹噹的鐵漢。」他立下門戶,點手叫:「廖大俠,進手。」
鐵膽郎君一怔,怎麼反客為主啦?是不是這小輩自命不凡,抑或是膽怯不敢主動攻招?
剛才他與雲深大師交手,不是采客位主攻嗎?
「那麼,恭敬不如從命,有潛了。」鐵膽郎君說著,亮劍行禮,然後退至下首,一聲低叱,人化狂風招發「靈蛇吐信」,用的是虛招。
三記虛招一過,驀地風吼雷鳴,劍影漫天,鐵膽郎君發起狂野的攻勢,勢如狂風暴雨,每一衝刺皆直指要害,一劍連一劍,奇招殺著出如滾滾江河。
可是,沒有雙劍碰撞聲發出,每一劍皆被林彥先一步指向他的空隙逼他變招自保,三衝錯五盤旋,鬧了個手忙腳亂,始終未能將林彥迫離原位。最後「錚」一聲劍鳴,人影疾分,劍氣乍斂。
鐵膽郎君飛退丈外,臉色蒼白。
「我進招了。」林彥說,語氣平靜。
劍動風雷發,淡淡虹影排空而至,猛烈的吞吐像是無數劍尖同時進攻,快得令人目眩。
鐵膽郎君連封十七劍,封一劍移一步,眨眼間便退了兩圈,而且後移兩丈,封不住綿綿而至的劍虹,腳下大亂,完全失去了反擊的機會,甚至連封架也感到困難。
「這是什麼劍術的路數?」穿博袍的應老變色叫:「快側躍!糟!」
在對方的狂野逼攻下,怎能「躍」?大概應老的意思,是要鐵膽郎君躍出鬥場認栽。
一切都嫌晚了,劍影乍斂,兩人面面相對。鐵膽郎君的劍斜舉,鋒尖指向偏門,而林彥的劍尖,卻貼在對方的胸口七坎大穴上。
「告訴我虯鬚丐的下落消息,饒你。」林彥沉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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