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已經押送到漢陽義禁府去了。你們來晚了一步。」
明伊送給老闆娘一把天壽親手打造的銀簪子,求她到監營官衙幫忙打聽一下消息。聽完老闆娘的回話,淚水順著明伊的臉頰撲簌簌流淌。明伊顧不上擦拭眼淚,一把拉起了長今的手。
「我們走吧!」
「去哪兒?」
「去漢陽。他們比我們早走了半天工夫,我們得一刻不停地趕路才行。你不要鬧,跟著娘走。」
「知道了。」
「不管怎麼樣你還看見你爹被抓走時的樣子,可我連你爹最後一面都沒見上。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找到你爹。」
明伊的話並沒有說給誰聽的意思,她只是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語。
八年前,她曾經和天壽一起走過這段崎嶇小路。當年的河面上綻放著銀白色的波浪之花,如今卻只有冬日的寒風裹挾餘威在凜冽地吹刮。當年的山脊上剪秋羅盛開,冰雪融化,人走在上面咯吱作響。沿著鮮花爛漫的山路,緊緊跟隨天壽走在風中,那是多麼幸福的時刻……今天走著從前的山路,想到物是人非,明伊的臉上淚水不停。
天壽跟幾個男人打過架的小酒館依然存在,沒有任何變化。在這裡,明伊得知天壽他們剛剛離開一頓飯的工夫,於是她更加快了步伐。她們在山中度過黑夜,沒有休息,只是不停地趕路。當初走過這條山路,幾乎耗盡了渾身的力氣,如今回頭再看,其實也並沒有那麼難走。明伊再次想到今生今世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和丈夫見面,就在與離別的恐懼苦苦鬥爭的過程中,背著女兒走在山路上的絕望實在算不得什麼。
遠處傳來狼叫聲。夜深得讓人心驚肉跳,各種各樣的野獸好像都出來活動了。還好,背上的女兒總算是個依靠。
快要到達都城的時候,母女兩個的樣子幾乎成了乞丐。
「長今,現在就快到都城了。加油啊!」
「是,娘。」
長今嘴上回答得痛快,聲音裡卻明顯帶著哭腔。心裡再急,總得找個地方先休息一會兒。上午明伊給女兒吃了個飯團,現在天色已是暮黑了。幸好,剛轉過彎來就發現一座小村莊。
明伊以為這是一戶普通人家,推門進去,卻發現像是釀酒的地方。院子裡鋪滿了酒糟,還有好幾口看似酒缸的大缸。
「請問有人嗎?」
明伊又問了兩三聲,門光當開了,差點沒把牆撞倒。一個婦人向外看了看,眼神中略帶一絲狡黠。
「什麼事?」
女人搔著蓬亂的頭髮,打了個呵欠,嘴咧得很大。
「我想打聽件事。」
「請問吧。」
「您有沒有看見義禁府押送犯人的隊伍從這裡經過?」
「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有事,必須知道。」
「拿錢來!」
「什麼?」
「你不是說必須知道嗎?既然這麼重要,我怎麼可能白白告訴你?」
「這點小事,還需要錢……」
「不需要就算了,我可是困得要死,別再煩我了。」
「要多少錢?」
「既然事情十分重要,就給五文吧。」
儘管明伊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現在哪有時間計較這些,便數出五文錢遞給了那個女人。
「他們沒從這裡經過。」
五文錢騙到手後,女人回答得相當自然。
「那他們會從哪兒走呢?」
「這個我也不能白告訴你,再拿五文來。」
明伊幾乎要哭了,但也沒有辦法,只好又給了女人五文錢。要是就這麼離開,剛才給的五分錢就太可惜了。
「他們會在驛站裡睡覺,那裡是行人前往都城的必經之地。官員們晚上到達,通常都會在那裡過夜,早晨再趕路。好了吧?」
女人匆忙說完了要說的話,便把門重重地關上了,就和開門時一樣。這個女人真是荒唐,但是誰也拿她沒辦法。
「娘過去看看,你在這裡休息一會兒。」
長今早就累壞了,連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無力地點了點頭。
這時候,門又開了。
「要想在我家休息,還得再拿錢來。」
明伊已經出了院子,長今儘管年幼,卻也覺察出了女人的古怪,就邊外跑邊喊道。
「我在門外休息,你不用擔心。」
從驛站回來後,明伊在附近的小旅館裡要了個房間,手上拿著一套不知來自何方的男孩衣服。
「那些追捕我們的人已經在後面不遠了,長今啊,你先扮成男孩子吧。」
「是。」
長今不喜歡穿男孩子的衣服,但她沒有發牢騷,極度的疲憊和犯罪感折磨著她,哪怕有人扔給她一件乞丐的衣服,她也會毫不猶豫地穿上。
「漢陽跟我們住的村莊可不一樣,是個到處都充滿險惡的地方。你一定要聽娘的話,記住了嗎?」
「是的,娘。」
明伊讓長今坐在自己的兩腿之間,把她的小辮子拆散開來。明伊巧手打扮,長今的髮型為之一變,乍看上去簡直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孩子。女孩子特有的黑色秀髮就跟母親一模一樣,這樣的頭髮要想讓人覺得蓬亂如麻,必須抹上泥巴才行。
「在嗎?」
有人在門外輕聲問道。
「好,這就出去。」
明伊放下手裡的梳子,打開了房門。女傭輕輕點了點頭,帶著明伊來到旅館外面。
一個身穿書吏*(朝鮮時代負責保管書籍的官吏——譯者注)服的男人倒背雙手正在仰望天空,墨黑的天空中掛著一輪栗子似的圓月。在去往驛站的路上,明伊偶然得知這家旅館的主人跟監獄長是表兄弟,便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苦苦哀求他在監獄長那裡行個方便。為此,明伊不惜送出好幾把小刀和銀簪子。
從頭到尾聽完了明伊的哭訴,監獄長立刻暴跳起來。
「嗨,你就別做夢了。」
「我不會叫您吃虧的。」
「就算你把天下給我,我也不覺得比生命重要啊?」
「奴婢哪敢求您放人?只想請您讓我們見上一面。」
「你的境況我能理解,但我不能冒著生命危險去做這種事吧?你想想啊,太后和領議政大人算不算神通廣大,他們不都魂歸西天了!」
「只讓我們說句話就行,哪怕是遠遠地說一句也行,求您幫幫忙吧!」
「哎呀,這個根本就不可能。你也不要在這裡耽擱了,趕緊避一避吧。聽說當今聖上朝令夕改,每天都要改變幾百次主意呢。不但罪犯本人性命難保,就連家人都不放過。」
「就算當場去死也無所謂,我只想和他說上一句話。」
「呵,你這人,難道你耳朵聾了?既然能為將死之人不顧性命,為什麼不把命留給年幼的女兒呢?」
監獄長惱羞成怒,說完就離開了。現在就連這一線微茫的希望也落空了。
不諳世事的長今睡著了,明伊躺在她的身邊,睜著眼睛數日子,怎麼也無法入睡。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一定要見丈夫一面,她有話要對丈夫說。
明伊坐起身來,開始寫信。
昌德宮的御膳房和寢宮大造殿之間隔開一段距離。上御膳之前,先在退膳間把御膳準備妥當,飯後甜食由生果房負責,退膳間也可以看作是配膳室,食物從御膳房上到御膳桌,先要在退膳間裡搭配擺設好,等提調尚宮通知了用膳時間,再放到暖炕上。食物放在這裡保管,可以保持溫熱,不致變涼,所以說暖炕在某種程度上起的是保暖箱的作用。
每個人都有自己固定負責的食物。不過御膳房的內人們在工作時,都是前後左右排成一隊。丫頭們在旁邊擇菜,或者準備其他材料。
御膳房的尚宮在內人和丫頭之間走來走去,檢查食物的準備過程。八年時間悄然逝去,變化的只有服飾和頭型,其餘一切都與明伊離開時別無二致。韓尚宮身穿一件回裝小褂*(始於朝鮮後期的女式小褂,衣領、衣角、腋窩、衣帶等部位使用顏色不用於衣身的布料——譯者注),款式十分漂亮。
一個內人怯生生地進來,逕直朝韓尚宮走去。
「嬤嬤,鮑魚都用完了。」
「什麼?所有的鮑魚都用光了?」
「是的。」
「為了買到耽羅島的鮑魚,費了多少周折,怎麼一夜之間全都用完了?」
「這個……首先是接連幾天都有宴會,另外每天早晨,那些得到寵幸的內人就排著隊……」
「好,我知道了,你去看看還有沒有蛤蜊。」
韓尚宮一邊切菜,一邊注視著內人腳步匆匆的背影。鮑魚用完了,估計蛤蜊也不會有剩餘。
解-亭上的宴會和賞燈遊戲已經連續舉行了好多天。許多年以前,後院西側就築起了高牆,可以避開外界的視線盡情享樂,而在去年,就連東西兩面的民房也都統統拆除。此外,燕山大王還開設了采紅使和采青使,專門負責到民間挑選美女和良馬。成均館*(朝鮮時代的最高教育機關——譯者注)和王宮後院毗連,當時就有了搬遷的跡象。挖地造湖,搭建瑞蔥台,並在左右兩側各架遊船一艘,這就是即將動工的工程。據說,這些工程一旦啟動,包括監督者和勞工在內,總共需要動用幾萬人。
燕山君的荒淫行狀真是罄竹難書,御膳間因此忙得沒有了喘氣的工夫。全國各地排隊向王宮進貢食物,可是材料仍然沒有剩餘。每天夜裡都有多名內人蒙受寵幸,長此以往,整個王宮御膳房的內人們都要為伺候燕山君的女人而手忙腳亂了。
韓尚宮滿腹憂慮,在內人中間轉來轉去卻也無計可施。一名男丁背進炭來,他瞟了一眼韓尚宮,便在一排爐灶前點火。
點完了火,男丁仍然磨蹭著不肯離去,舉止十分可疑。他一直在觀察周圍的形勢,當韓尚宮與其他內人稍有距離時,他迅速來到韓尚宮身邊。
「你有什麼事嗎?」
「是的,嬤嬤,小人……」
男丁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遞給韓尚宮,是一封疊得整整齊齊的信札。
「……」
「有個女人托我把這個交給您。」
「一個女人?她說是誰了嗎?」
「她說,您看完書信就知道了。」
「那好,你可以走了。」
男丁走後,韓尚宮打開了信札。還沒讀完第一行,她慌忙把信收了起來,深藏進袖子。走出御膳房時,她的眼睛已經泛紅,顏色就像五味子。
氣味尚宮也在最高尚宮的房間裡。
「嬤嬤,我有急事出宮一趟。」
最高尚宮皺起了眉頭。
「什麼事?」
「內侍府派人傳信,讓御膳房做海鮮湯,可是材料都用完了。我得帶樸內官趕快去購置。」
「昨天晚上不是剛從內資寺*(韓國古代王宮中專門負責採辦物品的機構——譯者注)領了很多嗎?」
「太后殿急需,就送過去一半。今天我過去看了,剩下的一半都不大好。」
「竟有這種事?」
最高尚宮顯得有些為難。這時候,在旁邊默默聽著的氣味尚宮說話了。
「韓尚宮一定要親自出宮才行嗎?」
「正好內資寺的書吏和司饔院的書吏都不在,其他人手裡也都有活兒。」
最高尚宮沉吟一聲,然後點了點頭。
「那好,你去吧。」
「我快去快回。」
與往日不同的是,剛剛走出最高尚宮的房間關上房門,韓尚宮就飛快地小跑起來。
約好在蕩春台一個單獨的亭子裡見面,可是明伊遲遲不來,只有風聲敲打著靜寂的空氣。國王經常帶妓女們在這一帶放蕩享樂,因此得名蕩春台。後來,西人派*(朝鮮中期的政治派別——譯者注)的李貴、金鎏、李適等人聚集在這裡,廢除了光海君*(朝鮮第十五代君王,1575∼1641年間在位——譯者注),然後在水井裡擦洗沾滿鮮血的刀劍,從此改名為洗劍亭。
山清水秀的蕩春台為「京都十詠」之一,山谷深邃幽靜,是恣游享樂的絕佳去處。然而當國王懷抱女人躺在這裡時,卻怎麼也不會想到,在甕巖谷謀逆的仁祖反正*(1623年,西人派廢除光海君,擊潰大北派,擁立綾陽君為王——譯者注)功臣會從這裡經過,並從彰義門蜂擁而入。
韓尚宮滿懷期待,心急如焚,不停地踱來踱去,難以靜下心來。信札上的筆跡的確出自明伊之手,不過也可能是別人故意搞的惡作劇。期待緊緊伴隨著緊張。
不一會兒,明伊出現在韓尚宮眼前,韓尚宮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原來你還活著,你還活著!」
「是的。」
「謝謝你,謝謝你還活著。」
兩人相互擁抱,分別經年的痛苦與怨恨全都包含在淚水之中,當重逢突然來臨,她們哭得是那麼傷心。
「他竟然也被牽扯進這件事了。」
痛哭半天,韓尚宮的聲音稍微平靜下來。
「外面那些傳聞都是真的嗎?」
「我無話可說。」
「不管罪行輕重,就連執行聖旨的醫官也要斬首,這是真的嗎?」
「當今殿下的殘暴恐怕是空前絕後。前不久,在一次小型宴會上,殿下當著所有宮女和大臣的面,親手射死了直言進諫的內侍*(即太監)金處善大監。」
明伊半晌難言。在這之前,她之所以能夠支撐到今天,就是因為心裡尚存一絲期望,以為還能見上天壽一面。如今天壽已被押送義禁府,明伊哪裡還有活下去的希望啊。
然而明伊是不會輕易放棄天壽的。何況直到目前,天壽還沒見到他生命中的第三個女人呢。明伊是天壽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只要她還活著,天壽就不會遇見第三個女人。只要還沒遇見第三個女人,天壽就能保住性命。
想到這裡,明伊精神為之一振,緊緊握住韓尚宮的手。
「白榮啊,這麼長時間沒見面,剛見面我就把這麼危險的事情托付給你,真是過意不去。但是你一定要救救我,就像從前一樣,除了你,沒有人會救我。」
「好,我會盡我所能。如果是昨天被押進義禁府的話,現在應該關在大牢裡。你不要放棄希望。」
「我真是沒臉見你。」
「只怪我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了。」
「這是哪裡話……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沒命了。萬一被發現,你也必死無疑,就是這種情況,你竟然還往藥裡放解毒草,又給我留下一封信。是你和長今她爹救了我,我的命是你們給的,以後我該如何報償這份深恩呢?」
「明伊!」
兩個人又一次抱頭痛哭。
「臨走之前,她只想跟犯人見上一面,麻煩您給安排一下吧。」
韓尚宮急切而冷靜地說。
「你說那女人不是犯人的妻子,這是真的嗎?」
義禁府都使斜眼來問韓尚宮,一副極不情願的模樣。韓尚宮心裡越發焦急。
「我從來沒見過他妻子,我的這位朋友是犯人的妹妹。」
「知道了,後天五點把她帶到義禁府來。」
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韓尚宮忐忑不安的心這才平靜下來。應該趕快把好消息告訴明伊,想到這裡,她又加快了腳步。
「那好吧,你回來的時候別忘了買些干魚。」
最高尚宮也輕而易舉地許可了她的外出。韓尚宮借口一個新受寵幸的內人突然來御膳房要牡蠣,而蒙受聖寵的內人數不勝數,最高尚宮也就懶得追問了。不過,最高尚宮還是一直緊盯著韓尚宮匆匆離去的背影。
建築物側面傳來裙角掠地的聲音,緊接著,崔尚宮的身影出現了。她就是八年前在太后膳食中放草烏和川芎的崔內人,自從接受任命,她便堂堂正正地當起了尚宮。當年那個哭著喊著爭辯為什麼一定要置人於死地的崔內人早已經脫胎換骨,如今她滿臉都是尚宮的威嚴,目光到處更是冰冷如雪。
最高尚宮和崔尚宮換了個眼色,彼此沒有說話。最高尚宮稍微點了個頭,崔尚宮立刻快步走開,一個內人匆忙跟在她的身後。
韓尚宮哪裡知道身後還有兩個影子尾隨而來,她只想著快點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明伊,不斷地加快腳步。
明伊早就在蕩春台的小亭子裡等候已久。她們做夢也沒想到,就在亭子下面樹陰背後,竟然隱藏著陰險的崔尚宮。此時此刻,她正捂著嘴巴篩子般地顫抖不已,臉上卻洋溢著難以言明的喜悅之色。
聽完崔尚宮的報告後,崔判述懷疑她是不是看錯了。
「喝了附子湯的女人怎麼可能起死回生呢?」
「所以我才來告訴你啊。」
「你沒看錯?」
「千真萬確,就是樸明伊!」
「怎麼可能有這等怪事?你們應該親眼看著她死徹底了才能離開,這可不像是姑媽的風格啊!」
「當時突然聽見腳步聲,所以就……」
「留下禍根了不是?」
「所以說這下糟糕了。當時跟上面稟告時,說她患上急性腸症突然斃命,現在她冷不丁地又出現了,那我們的事情不就敗露無遺了嗎?雖然提調尚宮袒護我們,可是這件事太過嚴重,恐怕她也不會輕易放過我們。」
「哼……」
「這次樸內人心懷仇恨,不知道她會向誰揭發我們。本來嘛,宮裡早就有人對我們虎視眈眈,看不慣我們家跟仁士洪大監的密切往來。」
「仁士洪大監現在也擔心得要命,生怕殺害祖太后的事情暴露。」
「最高尚宮曾經叮囑過我們,最好跟仁士洪保持距離。」
「姑媽這麼說了?」
「殿下失政越來越嚴重,再加上這次監獄事件,朝廷裡的氣氛相當微妙。姑媽告訴我們,必須注意觀察大小勢力的變動情況。她的意思好像是說,我們遲早要換合作夥伴。」
「是這樣啊。」
「一旦事情敗露,倒霉的可不僅僅是我和最高尚宮。弄不好,我們全家都得完蛋。」
「知道了,後面的事情我會看著辦的,你先回宮吧。」
「那就交給哥哥你了。」
崔尚宮起身離開,崔判述的目光已經不在妹妹身上。他緊盯燭光,視野逐漸變得狹窄,當眼睛即將瞇成一條線時,他又睜大了雙眼,目光裡噴射出劇烈的毒氣,燭光也為之失色。
準備好了午飯用的花面*(韓國重三節即三月三日食用的傳統食物,以綠豆粉和面蒸熟,切成細條後放進五味子湯中,加入蜂蜜,最後撒上松仁——譯者注),韓尚宮又急匆匆地準備出宮。她要在蕩春台和明伊見面,五點鐘帶她到義禁府,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韓尚宮故意繞道後面的崇智門,突然感覺後腦勺一陣發熱,但她又不想因此而回頭,就故做泰然地繼續向前走。來到街市以後,韓尚宮首先看見一家布莊,便大步邁了進去。
「哎喲,這不是嬤嬤嗎?」
布莊主人面露喜色。一個看似雜役的小伙子也向她躬了躬腰。
韓尚宮垂下眼皮假裝看布,一邊用眼睛餘光往外掃視。雖然那人身穿長袍遮住臉孔,不過一看就知道是燒廚房的鄭內人。盯梢者把被盯梢的人跟丟了,她走過布莊,站在陶瓷店門口四處張望。她肯定是從宮裡一直尾隨到這兒的。
「您想看哪種布料……」
越過布莊主人的面孔,韓尚宮茫然地向外打量。突然,一條擺脫鄭內人的妙計湧現在韓尚宮的腦海中。
「你可不可以先幫我一個忙?」
「您儘管吩咐。」
「我想讓這打雜的小夥計幫我跑趟兒腿……」
韓尚宮便把小夥計派到了她和明伊約定的見面場所——蕩春台,而韓尚宮假裝在這裡挑選布料。鄭內人看都不看那個走出布莊的小夥計,她藏在對面的陶瓷店裡,密切注視韓尚宮的一舉一動。
布莊夥計到達蕩春台時,看見亭子裡站著一個焦急的女人和一個小男孩。小男孩說了句什麼,女人簡單回答一句,又伸長脖子往路上張望。站在亭子上面似乎看不見小夥計的身影。現在,拐個彎就是亭子了,布莊夥計加快了步伐。
然而就在這時,亭子後面的樹陰裡躥出幾條黑影,幾個蒙面男人把女人和男孩裝進袋子,一刻不停地跑開了。
「這麼說,她們是被帶到崔判述家裡了?」
「是的,嬤嬤。」
跟蹤回來的布莊夥計把剛才看見的事情從頭到尾說完,韓尚宮無可奈何地閉上了眼睛。難怪事情這麼順利,原來自己的行蹤早就被人發現了。這可如何是好呢,韓尚宮頭腦裡一片空白。明伊被帶到卑鄙殘忍的崔判述家裡,哪裡還有什麼生還的希望啊。
一串淚珠順著眼角流下,渾身上下沒有了一絲力氣,韓尚宮無精打采地倒在布莊裡。還不如帶到義禁府呢,說不定還有轉機,而對崔判述則不必抱有絲毫的希望。企圖加害太后被發現,逼迫明伊喝下附子湯,這不都是崔氏家族的所作所為嗎?
韓尚宮咬了咬嘴唇,打定主意之後便讓布莊夥計到捕盜廳*(朝鮮時代的警察官署——譯者注)去一趟。只要留得下性命,即使淪為官婢,也比死了強。
「明伊呀,我也只有這樣做了,請你原諒我。」
好朋友的命運是如此悲慘,韓尚宮也只能埋怨上天了。
大門開處,月光湧入。月光刺痛了眼睛,但是為了看清走進來的男人,明伊還是拚命睜開雙眼。她嘴裡塞了東西,一雙明亮的眼睛裡充滿了深深的恐懼。
這個男人是她平生第一次見到,儘管衣著打扮像個中人,但是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權威卻絕不遜於貴族。直到此時,明伊才隱約想起崔氏家族來,絕望和恐懼更讓她顫慄不已。
男人把目光投向長今時,幾近窒息:附子湯之夜的恐怖依然清晰如昨。
「沒聽說她帶著個小男孩兒啊……」
崔判述心生疑惑,站在他身後的男人連忙接著說道。
「我們去的時候,那裡只有這兩個人,大人。」
「崔尚宮過會兒就來,到時候就知道了。這件事情一定要秘密處理,就是手下人也不能讓他們知道。萬一洩露出去,你們誰也別想活。」
聽到崔尚宮這幾個字,明伊頓時驚呆了。到底跟他們崔家結了幾輩子的冤孽啊,竟然連丈夫都還沒見到,就先落在他們手中。淚水打濕了塞嘴的東西,長今嚇壞了,躲在母親身邊,連哭都不敢哭出聲來。
崔判述走了,門又重新合上。黑暗再度襲來時,八年前的情景清晰地浮現在明伊眼前。黑暗之中,只能看見比黑暗更加黑暗的東西。
崔判述出門後正向正房走去,突然聽見有人敲門,執事趕忙跑去開門。
原以為是崔尚宮來了,向外看時,卻發現來人是捕盜部長,崔判述立刻啞然失色。
「有人看見逆賊家屬進了這裡,趕快帶出來!」
崔判述預感到大事不妙,當然不能叫執事把她們帶來。
「這是什麼意思?」
「捕盜廳剛剛接到舉報,犯人徐天壽的家屬到這裡來了,請您趕快把藏在這裡的犯人家屬交給我。」
「我是六注比莊*(朝鮮時代位於漢陽鍾路上,壟斷六種生活必需品的大商莊——譯者注)莊主崔判述,至於我們這裡受什麼人關照,我不說想必你也知道吧?」
「我當然知道。」
「那我有什麼理由窩藏犯人家屬呢?這麼不可思議的話怎麼能隨便亂說呢?你還是趕緊回去吧!」
「不行!給我仔細搜查!」
捕快們立刻奉命行事。眼見事情鬧大,崔判述也開始動搖了。幾十支蠟燭照亮了黑暗,捕快和奴才混在一起,院子裡亂做一團。
就在捕快們搜到明伊和長今並將她們帶到院子的同時,崔尚宮走了進來。
「大監窩藏罪犯家屬,我會向上稟告的。」
捕盜部長似乎在告訴崔判述,他絕對不是說說就算了的。崔判述對此置若罔聞。
「走!」
被捕快帶走的明伊和愣在一旁無話可說的崔尚宮四目相對,目光在空氣中糾結在一處。疑問和怨恨、驚慌和蔑視,在她們中間閃閃爍爍,經久不散。崔尚宮首先轉移了視線,直到捕快離去,執事鎖上大門,她這才向崔判述跑去。
「這可怎麼辦呢?」
崔判述沉痛地閉緊嘴唇,默默地思考著。
「如果他們把樸內人從捕盜廳押解到義禁府,那事情遲早要真相大白,到時候我們對太后所做的一切不就盡人皆知了。雖說殿下對祖太后心懷怨恨,可就算是整頓女官的風氣,他也不會輕易放過我們的。這樣一來,我們家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閉嘴!你怎麼這麼煩人!」
「哥哥……」
「就算你不來求我,我也會想辦法解決的!」
「你打算怎麼樣?」
崔判述不作回答,而是朝站在旁邊的執事努了努嘴,示意他過來。
「讓弼斗來一趟。」
一聽他要弼鬥過來,執事和崔尚宮都不說話了。
隊伍行進在山路上,已經隱約看得見昌德宮的屋頂了,前面不遠處就是義禁府。
據《經國大典》*(朝鮮時代的基本法典——譯者注)記載,警察業務交由五衛*(朝鮮早期的軍事機關——譯者注)辦理,義禁府只負責根據聖旨緝拿犯人。王室成員犯罪、政治犯、謀逆造反等大案要案,以及子孫忤逆父祖、司憲府揭發案件、其他機關拖延日久難以定奪的案件等等,都將交由義禁府做出特別裁決。燕山君即位以後,義禁府幾乎淪為幫助君王施行暴政、殘害忠良的工具,在百姓心目當中更是恐怖政治的代名詞。
儘管很快就要被押送義禁府,明伊的心情反而平靜了。比起崔氏家族來,義禁府要安全百倍。另外,雖說她已經不再抱希望能見到天壽,可畢竟天壽就在這個地方。
只是長今讓她感到心疼。
「你小小年紀就要經歷這些悲慘的事情。」
長今抬起頭來,呆呆地望著母親。短短幾天之內,母親的臉已經瘦削如木瓜了。
「這樣以來,娘反而放心多了。不管怎麼樣,我們總算找到了你爹在的地方……」
長今緊緊抓住母親的裙角。突然,明伊慘叫著劇烈搖晃身體。原來明伊肩上中了一箭,中箭部位已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什麼人?」
獄卒連忙瞄準山坡上的草叢,厲聲呵斥。稀里糊塗的明伊也朝草叢看去,蒙面男人正在瞄準長今。明伊本能地抱住長今。密密麻麻的利箭激射而來,一支箭刺中了明伊肋下。明伊懷抱長今,無力地癱倒在地上。
「在那邊,抓住他們!」
獄卒搶先跑了過去,捕快們也跟著擁向山坡,只留下明伊和長今。
「嗚嗚,娘!娘!」
長今躺在母親身下哽咽不止,她努力掙脫母親的懷抱,不管她怎麼掙扎,母親都咬緊牙關忍著疼痛,半天也動彈不得。
「我……沒……沒事。」
明伊長吁一口氣,終於說出這樣一句話。就在這時,一個蒙面黑影飄然而至。黑影越來越迫近了。明伊抱著長今,竭盡全力滾動身體。明伊一邊在地上滾著,一邊偷眼去看那個黑影。這是個強盜打扮的男人,只見他拔出了插在地上的刀。一定是崔判述派來的刺客!
「抓住他!抓住這個傢伙!」
剛剛跑開的捕快連忙往回跑,而明伊與刺客之間的距離卻比正在趕來的捕快切近得多。明伊打量著山坡下面的路,緊緊地合上雙眼。她懷抱長今,以自己的身體作支撐,竭盡全力在地上翻滾。母女兩個融為一體,咕咚咕咚地滾著,彷彿一條纖弱的線,一直滾落到山坡下面的松樹林。
「最後還是讓她們跑掉了?」
最高尚宮努力壓抑著心裡的怒火,強忍著沒有大喊出來,但是她的嘴唇在劇烈地抽搐。
「她肋下中箭,應該支撐不了多久。」
話雖這麼說,崔尚宮的下巴還是不由自主地在顫抖。
「那孩子命就那麼大?」
「哥哥說了,一定要找到她們。」
最高尚宮咋著舌頭,她似乎感覺有什麼不對勁,瞟了一眼崔尚宮。
此時的明伊正靠在洞穴壁上,竭力忍受著痛苦。長今也跑丟了,不見蹤影。
也許是麻木了,疼痛終於可以忍耐了,只是呼吸越來越困難。一想到再也不能看見丈夫,就這麼閉上眼睛,她的眼淚就撲簌簌往下直流。無論如何都要說給丈夫聽的話,現在只能埋藏在心底了。
「你曾說過你會連累我,可是就算這樣,你也不要後悔,我在你身邊的日子過得很快樂。即使只能在你身邊待一天就死去,我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留在你的身邊。每一個夜晚都被我當成最後一夜,一邊想著可能再也不會見到下一個清晨,一邊在你身旁甜甜地睡去。所以,你不要後悔,等到來生來世,哪怕只活一天,我也仍然選擇在你身邊。」
「吁……」
明伊長長地吐了口氣,嘴角邊掛著隱約的微笑。
「我先走一步了,等會兒丈夫就會跟來,我們手拉手一起遠行。遙遠的路上有丈夫陪伴在身邊,這就是幸運。」
唯一讓明伊感到戀戀不捨的就是長今。想到長今就要變為一個無人愛憐的孤兒,肝腸寸斷的悲傷便開始陣陣襲來。
「吁……」
若是天可憐見,或許丈夫還會平安無事呢,因為丈夫還沒遇見他生命中的第三個女人,也許現在的他還不到死期。
「表示喜歡的『好』……女兒的『女』和兒子的『子』……女兒加上兒子……兒子加上女兒……」
為了抓住越發模糊的意識,明伊開始拆解「好」字。突然,一個念頭令她不寒而慄。
「『女』和『子』,男人和女人相遇,並且相互喜歡,便成了『好』字!那麼,長今,難道長今就是他生命中的第三個女人?」
明伊哽咽了。
「第三個女人殺死你,但是可以挽救很多人。如果不是長今在摔跤場上說漏了軍官的事,天壽就不會被人帶走。是了,是了,原來如此,長今就是這第三個女人!現在終於明白了。即使我和丈夫都死了,這也是命中注定的劫數。第三個女人殺死你,但是可以挽救很多人。這不就是說,在沒有父母的藍天下,長今也能夠堅強地活下去嗎?而且,她還能挽救很多人,哪裡還有比這更有價值的人生?即使我只能跟他生活一天,也足以讓我快樂了。我竟然在他身邊生活了整整八年,還給他生了個女兒。現在好了,我可以先走一步,到另一個世界去等待丈夫了。」
想到這裡,明伊心裡平靜了許多,暫時拋開的疼痛又回來了,但是明伊有一種預感,這疼痛不會持續太久。
洞穴外面隱約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是長今漲紅著臉跑了進來。
「娘!你看,我弄到吃的了。」
說著,長今把東西推到母親顎下。明伊一看,是葛根和蕨菜。蕨菜尚未成熟,還只是淡綠色的細芽。四月的季節,大人也不可能挖得更多。
「葛根是怎麼……挖的?」
「我用的是爹給我的小刀。」
「那麼,如果你以後……再也……見不到你爹……你該怎麼辦呢?」
「……」
「你會怎麼辦?」
「爹不是讓我聽娘的話嗎,以後我會好好聽娘的話。」
「如果……娘也不在了……那時你又……該怎麼辦呢?」
頃刻間,淚水盈滿了長今的眼眶,她的眼神中飽含著悲傷,世界上再也沒有哪個孩子會遇到比這更難回答的問題了。
「爹和娘都不在的話……那我……我怎麼能活呢?」
「……」
「你會餓死嗎?」
「……」
「你會病死嗎?」
「不會的!」
明伊不停地追問,長今終於回答了,但是聲音裡滿含著怨恨。
「如果生病,我會吃藥草。肚子餓了,就挖葛根吃。」
「萬一在山裡遇上老虎呢……」
「我絕對不會讓老虎吃掉!」
「那你一直住在山裡嗎?」
「不會!我會出去找戶人家。」
這時,明伊終於放心地吁了一口長氣。
「好,長今啊,你要好好活下去。只有這樣,爹和娘……才能放心地合上雙眼。你爹……他是軍官……娘……娘是……宮廷御膳房的宮女。」
「宮廷御膳房的宮女是做什麼的呀?」
「就是負責為大王做御膳的宮裡人啊。娘……曾經想做御膳房裡的……最高尚宮,可惜後來沒能如願……受到壞人誣陷不得不逃跑……娘只好隱蔽起來過著白丁的生活。但是,長今……因為有你,娘……娘感到很幸福。我的好女兒,就算娘打你的小腿……你也很快恢復笑容。就要這樣生活,這樣堅強地生活。」
「娘,我會堅強地生活!」
「我想起藏在王宮退膳間裡的……烹飪日記。娘的夢想是成為御膳房的最高尚宮,御膳房的最高尚宮……娘是冤枉的……」
瞳孔已經擴散的明伊不斷重複著同樣的話。長今把葛根撕成小塊,放到母親的嘴裡,一邊還在抱怨母親。
「娘,您別說了,先吃點東西吧。」
葛根放進嘴裡,只是明伊已經嚼不動了。長今就拿出葛根,嚼碎之後重新放進母親嘴裡。明伊張開已經合上的眼睛,望著長今。
「好,很好吃。」
「好吃嗎?那從現在開始,我先嚼完再餵給您吃。」
小孩子匆匆忙忙地咀嚼葛根,弄得嘴角全是葛汁。明伊所坐的地方濕漉漉地流了很多鮮血。
「娘,您快吃,吃完才有力氣。」
長今懇切地要求母親多吃,然而明伊的嘴唇已經不會動了,她的眼睛已經合上,呼吸也停止了。長今還在嚼碎葛根放進母親嘴裡。
「不好吃是吧?如果是夏天,這裡就會有很多山草莓和野葡萄……娘,等到了夏天,我來摘很多很多的山草莓和野葡萄給您吃,那比葛根好吃多了。」
不管怎麼用力,長今還是搬不了太多,用來盛放母親隨身用品的包袱皮,此刻成了從洞穴外面往裡搬運石頭的工具,雖然能盛下好多塊,但她沒有力氣抬起來,所以每次都不超過十塊。
長今想為母親搭一座土墳,不論颳風下雨都不會倒塌,可是她既沒有力氣把母親的屍體挪到洞外,也沒有能力挖土。長今只能讓母親躺在剛才坐過的地方,然後搬進石頭堆放在四周。
這是一座低矮的長方形墳墓,上面插著吃剩的葛根。
「娘,現在我要走了。」
墳墓裡靜悄悄的,只有水滴落入水坑的聲音,聽起來無比的淒涼。
「等到了夏天,我再來給您摘山草莓和野葡萄。我還要快點長大,給您做一個新墳。您安息吧,娘。」
長今擦了把眼淚,轉身離開了。走出洞穴,長今看見了白茫茫的晨曦。
肚子餓了,就挖葛根吃;腿疼了,就隨便找個地方坐下,揉揉腳心。雖然是春天,但四月的山風依舊很冷,抽打著長今柔嫩的皮膚。幸好這座山還不算太陡,長今在冷風中足足走了半天,前面終於出現了有人煙的村莊。
別人家裡再怎麼溫暖,卻沒有她的棲身之地。夜幕降臨了,又落起了纏綿的春雨。雖說是春雨,雨點卻很粗,都有點兒像暴雨了。長今蹲在茅草屋簷下數雨點,數著數著就睡著了。
「乞丐!」
「小叫花子!」
聽見聲音,長今睜開了眼睛,卻感覺額頭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雨停了,一群男孩子正嬉笑著跑在雨後清新的大地上。如果她有力氣奔跑,完全可以把兩三個男孩子掀翻在地。然而當務之急是先添飽肚子,而不是打架報仇。
長今身上有錢,母親還留下許多遺物。她要去找家飯館,不管發生什麼事,一定要保管好母親的遺物,她咬著起泡的嘴唇暗自下定了決心。
還沒找到飯館,長今首先發現了前天路過的那戶釀酒人家。長今當然不願想起那個慳吝的女主人,但那畢竟是跟母親一起待過的熟悉的地方,所以她還是很欣慰,甚至有了一些溫暖的感覺。
「沒有人嗎?」
大概是家裡沒人,沒有人回答。門稍微敞開著,容得下一人出入。無意之中長今往裡一看,發現裡面整齊地鋪著晾乾的糯米酒糟。長今如獲至寶般猛撲上去,大把大把地往嘴裡塞著。突然,酒缸後面跳出一個人來。
「噓!安靜!」
長今嚇得連連點頭,驚慌失措地嚼著酒糟。
「你是誰?」
「叔叔你是誰?」
「這個你不需要知道。你已經吃完了,趕快走吧。不要妨礙叔叔做事。」
說著,男人開始把酒缸裡的酒往小罈子裡舀。
「叔叔,你是小偷嗎?」
「我怎麼會是小偷呢?」
「你這不是在偷酒嗎?」
「噓!我不是讓你安靜嗎,你怎麼這樣?我不是偷,這家的女人不給我錢,所以我才這樣做。」
「叔叔你也被她騙了嗎?」
「難道你也是?可憐的孩子。」
男人嘖嘖地咂舌,彷彿他真的很同情長今。接下來,男人打開一個蓋著柳條盤子的筐。圓形的酒糟看上去十分誘人,令人垂涎欲滴。
「走吧,嗯?離開這裡,我把這個給你,路上餓的時候就拿出來吃。」
真是天上掉餡餅啊!長今非常痛快地接了過來,沒想到男人說話這麼奇怪。
「現在你也是小偷了。嘻嘻,你知道怎麼回事嗎?小偷也不是天生的,而是被這家主人這樣吝嗇而惡毒的壞蛋們逼出來的。」
轉眼間男人又將另一個罈子也填滿了。這時,有個男孩從後面的窗子探頭進來說道。
「爹,快點兒!」
「好,知道了。」
男人剛想把罈子遞出窗戶,院子裡傳來了女主人的嘮叨聲。
「哎呀,這該死的,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連個面也見不著。這是酒又不是水,要是沒有我,它可不會自己流出來。」
男人的眼睛瞪得活像酒糟塊。孩子接過酒罈已經逃跑了,男人正在翻窗戶。長今一直站在旁邊觀望,等她想要踩著酒缸爬出去的時候,門開了,女主人走了進來。
「唉,酒缸蓋子怎麼都是開著的?這……這是怎麼回事?酒!我的酒!我的酒哪去了?」
女人破口大罵,突然看見正使勁翻過窗子的長今的屁股。
「給……給我抓住這個小偷!抓小偷啊!」
這時候長今已經敏捷地翻到窗外了。
女主人身體笨重,沒追出多遠就跑不動了。終於擺脫了女主人的追趕,長今也覺得肚子餓了。真可惜,那些酒糟沒來得及帶出來。
看見飯館,長今不顧一切地衝了進去。
「來碗湯泡飯!」
「湯泡飯?先拿錢來。」
長今慢吞吞地掏錢。掏出來一看,是五文。
「哎呀,這小孩哪來的錢?」
「哪來的?當然是偷我的酒賣完了得來的。」
原以為已經甩掉的女主人滿臉得意地走進飯館,撲上來就將那五文錢抓在手裡,另一隻手揪住了長今的後頸。
「這不是德九媳婦嗎?你認識這孩子?」
「這孩子我帶走了,你不用管。」
不管長今怎麼辯解自己沒有偷酒,卻都跟對牛彈琴一樣毫無效果。眼看怎麼說也不行,長今便使出渾身的力量苦苦掙扎。不料女人竟說要去官衙。一聽說要去官衙,長今駭然失色。
「如果你不想去官衙,就把你娘叫來,讓你娘把你偷的酒錢還給我。」
德九媳婦做勢欲打,眼睛瞪得其大無比。
長今毫不反抗就被女主人帶回了釀酒坊。偷酒的父子倆反而泰然自若地站在院子裡。
德九媳婦得意洋洋地喊道。
「小偷抓到了!」
「我說過我沒偷你的酒!我看見真正偷酒的人了!」
長今剛想伸手去指,男人突然臉色鐵青,順勢倒在地上。德九媳婦慢吞吞地走上前去,把男人的身體翻過來,猛然間大叫起來。
「哎呀,你這個人,好好的幹嘛要昏過去呢?」
她的聲音聽著不像是擔心,反而更像是心懷厭惡。她那酒缸般龐大的身軀坐到男人身上,連續抽了他好幾個響亮的耳光。不知道他是清醒過來,還是疼痛難耐,德九猛地睜開眼睛。
「我……我怎麼了?好好的怎麼就不省人事了呢,我暈過去了嗎?」
「你不是每天都說大王的補養膳食多好多好嗎,吃了那麼多好東西怎麼還暈呢?是不是在哪兒消耗了氣力,所以才暈倒?」
德九媳婦拍了拍手站起身來,兒子叫住了母親。
「娘……」
「啊,叫我幹什麼,你這臭小子?」
「這回是她暈倒了!」
回頭一看,長今暈倒在地上。德九的兒子逸度正在搖晃長今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