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一片翕動鼻息的吸溜聲,孫浩趕忙裝好一袋旱煙遞給老郭頭,卻被他死死抓住胳膊。他瞪起血紅的眼珠,發問:「孫書記,俺今天就衝你評評理,俺這深山野溝,你們還要不要了俺這山溝裡的人,你們還管不管了?」
孫浩聽著這話,不由沉重地垂下腦門。他面對鄉親們一雙雙期盼而又渴望的眼神時,不由有幾分怯懦和惶恐,如同站在法庭上接受審判的囚犯那般卑微和汗顏。終於,他抬起頭來,用一種負罪的眼光看著鄉親們,用哽咽的聲音說:「老郭,你說得對,批評得好,你就是罵上幾句也應該是呀,你是支前英雄,鄉親們為革命流過血,獻出過生命。你是老支書、老黨員,又領著鄉親們干了二三十年,修水庫你們出過力流過汗,作出過貢獻,可是,你們得到了什麼吃不上水,種不上地,填不飽肚子,還得繳攤派,受鄉幹部的氣,坐共產黨的班房,你說天理不公,我也說天理不公我這個縣委書記,實在是對不起鄉親們哪」
他眼圈濕潤了,站起來,垂下頭,對鄉親們深深鞠了一躬,真誠說:「鄉親們,我就站在這裡,你們心裡有啥委屈,都吐出來!」
老郭頭和打洞漢子們擁上來,抱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到草墩子上,七嘴八舌地吆喝著:「孫書記,過去的事不怨你俺就聽你一句話,往後俺船底溝的事你到底管不管?」
孫浩在周圍一圈火辣辣的目光注視下,堅定有力地說:「船底溝再窮,也是咱中國的地盤。船底溝就是剩下一戶人,也是古城縣的鄉親。只要有共產黨在,我保證,你們村的事,就有我一份責任、一份義務!」
田茂林坐在牆角里,一直沒說話,這時他站起來,說:「鄉親們,孫書記支持咱,就是豁上命,咱也得把山戳個窟窿哪!」
鄉親們又嚷嚷了好久,才抱著一腔滿足漸漸散去。老郭頭要給孫浩找住處,孫浩說,我就和老田搭老筒。老郭頭又攏攏火堆,添了幾塊柴,才敦促著說,天不早了,累了一天了,早早睡吧,又輕輕掩上門,離開小石屋。
孫浩抽著煙,繞著火堆踱步,踱了一圈又一圈,香煙抽了一支又一支。田茂林坐在炕沿上,看著焦灼不安的縣委書記,一句話也不說。沉默了好久,孫浩突然問:「老田,你當初怎麼想到打洞引水的?」
田茂林苦苦一笑,說:「跟你一樣,當時聽了群眾的哭訴,像有人扇我耳巴子,臉上火辣辣的。又像有把刀子剜我的心,痛得難受。我能為大伙幹點啥呢山裡人太可愛啦,只要能找到一條生路,他們便肯豁出命去幹」
孫浩狠狠瞥了田茂林一眼,說:「老田,你這主意不簡單,你是在群眾心裡點起一把火,今天又把火燒到我身上來了!」
「孫書記,難道這把火點錯了嗎?」
「我今天是引火燒身」孫浩又看了田茂林一眼,「說句話,表個態,那很容易。要把這件事落到實處,可就難了你懂嗎,老田!」
田茂林似乎從孫浩的眼神中覺察到什麼,嘴角抽搐著,按捺不住內心的衝動,說:「孫書記,當我們看到群眾面臨危難的時候,能袖手旁觀嗎不錯,我是受過處分的人,被撤了職罷了權,沒有說話的份兒,更沒有決策的權力。但是,我還是個共產黨員,還有為人民服務的責任,還有向領導建議的義務吧如果船底溝開山引水的舉動會影響你的工作,那責任在我,與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只有一個要求,只要我一天不被開除出黨,只要我還是個駐隊幹部,就要了卻一樁心願,幫助船底溝的鄉親們脫貧致富!」
這是孫浩見到田茂林以來,最為衝動的一段內心獨白。他顯然是對孫浩的沉默誤會了,如果面前的縣委書記敢於出爾反爾,對引水工程加以阻攔,他捨得一身剮,也敢拚個你死我活他已經義無反顧地把小小山村的生死存亡和自己的生命聯繫在一起,誰也甭想阻攔他。
「老田,如果有人真要置你於死地,把你一抹到底,削職為民呢」孫浩突然發問。
「我有這個思想準備。八年中我被換了三個地方,不是大難村,就是貧困村。剛剛有點起色,就讓我挪窩。有人就是怕我紮下根兒,對他產生威脅。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就把全家搬來,在船底溝落戶,當農民了。開山引水總不會再有人管我了吧」田茂林說得從容不迫,眼仁裡又躥跳著燧火,顯得那麼自信和執著。
「既然你對自己的處境如此清醒,你為什麼一直保持沉默,而不去公開鬥爭呢」孫浩按捺著怦怦心跳,有意想解開心頭疑惑。
田茂林淡淡一笑,搖搖頭說:「有人想當官,就得踩著別人往上爬。眼下人家官當得正得意,我鬥得過嗎再說了,我想幹的事情一大堆,懶得在那上面耗精力。我是個吃百家飯長大的農村娃,只懂得報效鄉親們的養育之恩,學不會勾心鬥角的那一套。」
「不懂得保護自己的人,也幹不成大事業。這個道理你沒想過嗎」孫浩盯著他,又長長歎了一聲。
田茂林怔怔地看著孫浩,半天沒有答上話來。
「你的對手,都站在我的面前了,這一點你可能不清楚吧」孫浩想說,但又忍住了。他拍拍田茂林的肩膀,說:「老田,你幫我打開了一個思路。如果將北干渠修起來,不僅使沿線五個鄉迅速脫貧致富,還能還上咱們欠老百姓的舊債!」
田茂林被孫浩熱一陣冷一陣的話語給弄蒙了,便說:「孫書記,睡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孫浩卻一把拽起他,說:「天都快亮了,還睡什麼走,咱們上方山!」
陰沉沉的天空像鍋底,雪停了,山風依舊響著尖利的忽哨,在山野裡翻騰。坡上的白雪映著白光,把坎坎壑壑勾畫得清清楚楚。
孫浩隨著田茂林爬上山梁,沿著雪路在山峁上奔走。他們開茅草,踏出一行腳印,不時被山棗刺劃破了褲腿,割破手臂。
天放亮時,他們爬上了方山,看見了波光粼粼的水庫靜臥在黑黝黝的山谷裡,又看見蟒蛇一般纏在山腰上的半截子盤山渠,在皚皚白雪覆蓋下哀哀低吟。
孫浩興致勃勃地朝前走,一邊揮著手臂指指劃劃。「老田,你打洞的位置選得很好,引水渠道的走向也選得不錯,這方面你不愧是行家裡手你算過沒有,這工程量估計有多大除去勞動力,大約需要多少投資?」
田茂林思索著問:「孫書記,你是鐵了心想上這個工程啦?」
「咋啦你懷疑說了算,定了干,再大困難也不變。這是你的話呀」孫浩開心地笑著。「我想問你,有多少人馬有多少投資或者說,你有多大後台?」
田茂林也揚聲大笑起來:「這你還不清楚現在的支持者,只有你和我。投資麼,每月工資幾百元。要說後台,就是船底溝的十八戶鄉親。人馬麼,加上我,只有十二個勞動力!」
「老田,這就很了不起了」孫浩拂拂被山風吹亂的頭髮,大聲說,「我相信你能把事幹出來不過,你要面對一個現實,你不是當年的鄉黨委書記了,不可能一呼百應,千軍萬馬跟上來了。也不可能一聲令下,十里河灘擺戰場了。你面臨的條件很艱苦,形勢也很險惡,萬一你這一炮打瞎了,我下面的棋怎麼走你想過沒有?」
此時此刻,田茂林才明白了縣委書記的真正意圖,懂得了開路先鋒這副擔子的份量是何等沉重。他沉默了,望著面前從晨光中醒來的茫茫群山,久久沉思著。
突然,孫浩又問:「老田,你說,人活著到底圖個啥」田茂林從沉思中醒過神來,還沒來得及回答,孫浩便亢奮地說:「老田,我來替你說吧,有人為了陞官,有人為了發財,有人為了坐小車住樓房,吃喝玩樂享清閒,這也叫人去瞅瞅,城裡如今有那麼多歌舞廳、大酒店,可是出出進進的有幾個山裡人老百姓咋說啦屁股下坐著一幢樓,一頓飯能吃一頭牛。這也叫人老百姓咋罵啦汽車叫,喇叭響,下來一群共產黨,個個能喝七八兩還有更難聽的,不貪污,不受賄,何苦當官白受罪酒不沾,花不採,不是好人是妖怪。他娘的,這也叫人我就是不服這口氣,看不慣這號人我是山裡長大的放牛娃,自打參軍入黨干革命,就懂得一個大道理,活著就要為老百姓辦實事,死了心裡也踏實。只要老百姓說咱共產黨好,我自己啥也不圖!」
一陣山風猛然捲起,把他的話撕碎了,傳到很遠很遠的山野裡。
田茂林喊了聲「孫書記」,緊緊抓住孫浩的手,再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