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怕過年過節。小時候聽說躲年關，咱不懂那是咋回事，現在可懂了。一進臘月，我就犯頭疼心慌病。以前咱鄉里窮，從不敢去踩領導的家門。近幾年，你不踩門就是毛病-你不踩，人家打電話讓你去踩。你不敢不去吧-這個說，社安，你那裡的魚好吃，弄幾條吧-該咋算錢咋算錢。這個說，社安，你鄉里產王八，我這裡有個親戚想買幾隻治病哩，他去找你，我算賬。咋辦-照辦。你敢收錢-養魚養王八的都是專業戶，能經得住他們獅子大開口？一年多時間，我一咬牙，讓群眾把養殖業給停了。要窮一塊窮，搞不下去咱不搞唄。為這事我挨了批評，陳書記也罵我死腦子，不懂運籌學，拿發展經濟當成和人賭氣，好好的一番事業讓我搞砸了。
遠的不說了，吃點喝點不算啥。就說去年臘月，這事你知道，鄉幹部們湊到一起，商量如何打發領導過年的事。大鄉富鄉擠到一塊，人家捏捏指頭，定了個字碼，常委、副職、部長，分別送紅包五（萬）三（萬）二（萬）。俺那幾個小鄉窮鄉擠在一塊，爭來說去好為難。多了拿不起，少了拿不出手。這是給領導表示心意的事，誰也不勉強誰。為啥要商量，就是求平衡，誰也甭出風頭賣能。這事不弄好，印象就完了，辛辛苦苦沒政績，咋跟領導見面哩-商量是對策，也是策略，統一口徑，相互兼顧，免得誰多了誰少了，面子上不好看。
錢能難倒英雄漢哪！
那一陣我碰到霉茬上，老走麥城！鄉里經濟困難得拉不開栓。為啥-鋼絲發走了，銷售員要不回賬。後來以物抵債，追回一輛桑塔納。這下作難了。賣了吧，不值那麼多。用吧，上怕領導批評，下怕群眾指責。咱的屁股騎慣自行車了，不金貴。再說，屁股下坐著十幾萬，心裡不踏實。不偏不巧，我老婆得了乳腺癌，一時抓毛，用車拉她去檢查，動手術，用了幾次。走路怕見鬼，還是讓鬼撞上了。
紀檢書記劉克儉打來電話了，社安，你那輛車不賴，借我用幾天吧-我不知深淺，跟他打哈哈，那車是要賬要來的。劉書記，鄉里缺錢，急著想賣掉哩-那乾脆賣給縣紀委，還用你借車用嗎-劉書記半開玩笑說，好啊，我就喜歡坐紅車-你把我那黑桑塔納開回去，先抵一半價錢，剩下的，以後再補給你。
我說，咳，劉書記要換車就換新的，要我那破車說出去不好聽，坐上去也不體面。
我聽出他的意思，不敢上他的圈套，更怕他把車開走了，沒法交待，才用這話搪塞他。
誰知他卻釘得緊，說，社安，咱就這麼說定了。我就要你那紅車，現在財政困難，買新車影響不好，你也得幫縣裡分憂解難嘛-老天爺-我為你分憂解難，我又找誰幫我分憂解難哩-我趕緊一口拒絕，劉書記，不中了，那輛車有主人了，提貨的人到門口了-砰———！對面傳來甩電話的聲音，如同一個耳巴子狠狠打到我的臉上。真把我嚇愣了-我怕夜長夢多，我讓大家趕緊找主，一天一夜，匆匆忙忙把那輛車賣了。少賣兩萬多，雖說心疼，總比打水漂兒強得多。
劉書記再也不打電話了，縣紀委的調查組卻派下來了。進門就宣佈，我被停職了，陪著調查組查賬目，清理財產，回答問題。七查八折騰，一個半月過去了，啥事也沒查出來，調查組就是不撤，還是不讓我工作。我心裡憋屈，也不敢去找陳書記。自己不會辦事，咋能給他添麻煩哩-後來，碰到梁德輝，趁機吐了吐苦水。梁書記就點撥我，唉，你到底年輕哇，他查你不就為了那輛車嗎-你咋恁憨-快讓人把車開過來不就了啦-我說，車早就賣了，咋能開回來哩-梁書記說，你呀真是死心眼-你借也得借回來，堵住他的嘴，看他敢坐不敢坐-我左右為難，和鄉長還有幾個副手商量對策。大家都說，不讓你出來，鄉里的工作都癱了-捨不得孩子打不了狼。咱就去給他借回來，讓他坐吧-買車的也是關係戶，聽了我的難處，通情達理地幫助咱，說，領導想用就用吧，惹了領導，咱們的生意也不好做。就這樣，那輛桑塔納就開到縣裡去了。哪想到，司機又把車開回來了，說劉書記說了，調查張社安違法亂紀是公事公辦，想用違紀車收買領導，打錯算盤了-調查組硬是不撤，幾個人呆在鄉里也沒事幹，吃吃喝喝膩味了，打撲克也打煩了，悄悄對我說，張書記你也太迷糊，劉書記想和你換車，那是秘密交易，現在你給公開化了，他還敢換-你去找找他，低個頭，賠個不是，送個小禮，事情就了啦-我實在熬不住了，眼看進臘月了，鄉里工作沒法開展，大家急得眼珠子發紅。和鄉長一商量，又犯難。送大的，咱送不起呀-研究半天，想起他愛吸煙，就買了四條大中華，鼓足勇氣找到他的辦公室。誰想又碰了釘子。他指著我的鼻子大發雷霆，張社安，你耍小聰明也不看看這是啥地方，這裡是紀檢委-你把小聰明耍到紀檢書記頭上來，耍大了吧-你想收買我，還是想腐蝕我，啊-我就值那幾條煙-啪———-煙扔出來了，門也關死了。唉，真是割驢敬神，驢也疼死了，神也得罪了-調查組那人聽說他出的主意沒見效，急巴巴問明情況，埋怨我，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送禮求情你得一個人去呀-你再跑一趟吧-鄉幹部們也勸我，就是罵你個狗血噴頭，也是為全鄉人民赴湯蹈火哩，張書記，你就再忍辱負重一回吧。
我想想好委屈啊，你連禮都不會送，整你還不活該嗎-終於在臘月初八那天傍晚，縣委大院都下班了，瞅著劉書記辦公室裡還亮著燈，硬著頭皮敲了敲門。門敲開了，我擠進去，千錯萬錯認了一大堆錯，又把四條中華煙放到桌上。劉書記瞄了一眼，輕輕拍著桌子說，社安，事情就該這麼辦嘛-我查你本來就是做做樣子，壓壓群眾輿論，你誤解了，告到梁書記面前，又引起領導之間的不和了嘛。我能不生氣-他要真對你好，公開對我表明態度嘛，為啥又給你出主意，借車送車亂折騰，這不是把球又踢到我這兒來了-如今官場這麼複雜，你找我就單獨來麼，為啥還要帶上鄉長哩-當著你們兩個，我該說啥不該說啥，你們兩個我該防誰好呀-啊-我的意思你聽明白了吧-好了，咱們溝通了。只要你知道我是關心你，愛護你，調查的事就到此為止了。第二天，調查組撤走了。唉，如今的人咋就恁賤-包括我自己。
年節一天天逼近了。東抓西撓湊了湊，給大家發了工資，過年的福利就沒法安排。鄉里再難，我也有了教訓，領導打發不好是萬萬不可的-商量來商量去，我和鄉長想出個主意，咱不敢跟別的鄉鎮比「先進」，咱「落後」點中不中-主要領導送五千元紅包，副職領導就送條子，每張條子兩百斤大米、二十斤香油，把條子送到手上，讓他們自己到糧所去取。我知道這禮太薄，是糊弄人哩，但不糊弄又咋辦-我又不會印票子-陳書記那裡把紅包一放就走人，糊弄過去了。反正是老上級了，不怕他計較。其他領導那裡也是見面一笑，放下條子就走。死豬不怕開水燙，高興不高興隨便吧-我能蒙就蒙，能糊弄就糊弄，反正少送一個人就能省一份錢。一分錢也是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咱跟群眾一起汗水摔成八瓣掙來的。那是血汗錢哪-我老婆動手術住醫院花了七八千元，都是借的。我沒敢花公家一分虧良心錢哪，可我就忍心拿血汗錢去餵貪官-走到劉書記門前，我猶豫了一下。想到剛送過他四條中華煙，就省了這一道吧，所以就沒登門。梁書記那裡，我倒是送了張條子，他是副書記，沒有送紅包。走到半路上，梁書記把電話打到我手機上，說了，社安呀，你沒把一碗水端平哪-你是寒磣我哩-對領導都敢這樣，對群眾會咋樣就可想而知了。過大年哩你送不送東西是小事，小事最容易看出一個人的素質和修養。你敢蒙領導，還不敢蒙群眾嗎-我不在乎你那張條子，那值幾個錢哪-我在乎你們年輕幹部耍心眼，過河拆橋，要不得啊-我嚇出一身冷汗，夜裡趕到他家，補了一個紅包。人家連看也不看，哼了一下鼻子說，社安呀，我沒別的意思，我是怕你不注意上下級關係，影響今後進步，及時提個醒哩-回到家都後半夜了。正想著自己辦的窩囊事，萬一傳到劉書記耳朵裡，又要找麻煩了，電話又響了，一聽果然是劉書記-話說得不軟不硬，讓你週身打哆嗦。社安，看你上上下下到處跑，今年怕是不想和我見面了吧-我捂著電話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後來，我忍不住哇哇哭了起來，老天爺呀，今天都臘月二十九了啊-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賠了夫人又折兵。禮沒少送一點，反倒惹來一身騷-沒多久，正好碰上考察幹部。領導評議時，他們兩位沒下好評語，也沒給我高分。在回城的鄉鎮幹部名單中，我是倒數第三名。雖說陳書記臨走時替我說了不少好話，但是，人一走茶就涼。小屯鄉的職務給我免了，到現在又不分配，懸在半空雲裡了。我當時氣不過，找衛部長反映情況時，把真話都說了，誰知道哪個牆洞裡漏了風，把我給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