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儉說:「孫書記:你和梁書記都在,我就把衛部長得病前後發生的事情,還有聽到的反映匯報匯報。有些人的表現太不正常了,紀檢部門收到的群眾舉報也得抓緊研究,及時進行調查。拖下去,不好向群眾交代了。」
孫浩還沒有說話,梁德輝便說:「這件事像團亂麻,牽扯面很廣,又涉及經濟問題。張說張的,李說李的,咱信誰誰也不該信。咱去查查誰找誰查議論最多的是說衛部長受了賄。你現在去問吧,說過這話的人保證不認賬,他說沒說過,你又該咋辦衛部長現在身體又不好,不能受刺激。咱們三個議議,也解決不了問題。楊縣長在深圳,不是還要來人嗎乾脆等一等,一塊議,集體研究,再決定吧。」
孫浩很想瞭解這方面的情況,一來可以澄清是非,還衛濟民一個清白,對群眾有個交代,對家屬有個交代,挽回群眾對縣委領導幹部的誤解;二來,通過調查,進一步弄清楚那些鄉鎮幹部究竟存在哪些問題?特別是經濟方面,有沒有貪污行為?有沒有侵吞挪用或者轉移鄉鎮財政資金的行為?有沒有用公款請客送禮跑官找門路的行為?這些現象在新老班子交替時期是屢見不鮮的,否則,就不會引發今天群眾集體上訪的非常事件。如果從調查衛濟民遭受圍攻的事件人手,層層剝離,逐步深入,再結合今天群眾舉報的線索相互對照,一項項調查落實,那幾個問題弄個水落石出並不困難。對那些違法亂紀、貪污腐敗的幹部,依照黨紀和法律懲處。把好幹部任用起來,把歪風邪氣打下去。縣委的威信提高了,干群關係便密切了,黨心民心貼在一起了,古城縣的正氣就張揚起來了。事情本來不就這麼順理成章嗎問題不就應該這樣去解決嗎然而,非也佟懷志在電話中明確指示,不讓他過問衛濟民的事情,也不讓他過問那批待業幹部的事情。梁德輝也在阻攔這些事情的調查,似乎早已洞察上級的意圖。劉克儉雖然主張調查,但他和佟懷志的想法如出一轍,那些待業幹部沒有一個好東西,調查是為了給他們加上一個準確的說法而已。
但是,作為縣委書記,這些問題他能繞開嗎一個組織部長竟然是個貪官,而且是個貪了錢財也不安排工作的狠毒之輩,在幹部群眾中引發那麼大的騷動和義憤,如果不弄清情況,明斷是非,對上對下有個交代,那全縣幹部群眾該如何看他不是衛濟民的同流合污者,就是貪官污吏的包庇者,或者是無能之輩,草包一個接下來,他今天對群眾代表的許諾豈不也是一番騙人的鬼話他巧舌如簧地信誓旦旦,不也就是戲台上那種跳樑小丑,或者三花臉而已那麼,佟懷志讓他穩定局面、息事寧人的指示,果真如陳志遠的判斷,不讓他插手具體問題,而把解決問題開創局面重新組閣的機會留給別人了。聽著劉克儉、梁德輝的對話,他越發相信這個判斷的正確。在他們眼裡,他並不是真正的縣委書記,或者不是真正能夠主宰古城縣命運的縣委書記。在他後邊還有一個影子似的東西,很快就會站到他的前面,取代他的存在。
他便嚥了一口氣,順水推舟地說:「好,好,這樣也好。反正我現在兩眼一抹黑,不瞭解情況,也不好下判斷。這樣吧,我這兩天在天上飛來飛去的,腦瓜直髮蒙,想回去睡一覺,你們批准批不准?」
梁德輝打著哈哈說:「中,中!你休息吧。有要緊事再找你匯報。一般情況不打攪你。」
劉克儉沒說話,先一步走出辦公室。
孫浩剛剛踏上樓梯,就見門口蹲著個人,彎著腰在抽煙,濃濃煙霧罩住臉,分不清是誰。正想發問,那人卻站了起來,說:「孫書記我今兒下決心了,不等上你,就在樓道裡打地鋪了」
孫浩趕忙開了鎖,一把將那人拖進屋去。「張社安,你這傢伙啥會兒不能找,非要青天白日跑到我家門口蹲著,你就不怕別人嚼舌頭呀」
張社安並不理解孫浩的處境,拍打著雙手,冷眉冷眼地說:「咋啦是怕我給你送禮,還是嫌我是個待業幹部得,現在我成了爹不親娘不愛誰見誰煩的私生子了可我是個黨員,是幹部,只要一天不除名總還算一天吧我看誰敢把我入另冊如果你孫浩也另眼看我,那我拔腿就走」
孫浩朝他胸口捅一拳,說:「咳,你朝我發火算啥欠你錢了,還是崩你的房了照說,你該去找陳書記。他扔下一盆糊塗漿,讓我背黑鍋,你不覺得我冤」
「你是書記,我是黨員,找你匯報思想總是應該的吧你敢把我攆出門去,我就敢到廣播電台去吆喝你」張社安一副寧死不屈的勁頭。
孫浩笑笑:「對,對,你有理你們都有理反正我現在是個小媳婦兒,誰都能指戳我」
張社安說:「孫浩,錯了。你是小米熬到鍋沿上,小媳婦兒熬成婆婆了我說氣話你甭在意。其實大伙都盼著你主持公道,為弟兄們出口惡氣哩」
孫浩便嗆他:「你以為這婆婆是好當的?有些你看見了,有些你看不見,我頭上還有……」他嚥下後半句苦苦地笑。
「我們就怕你聽信老劉老梁那些人胡亂編排,把我們都說成混賬王八蛋今兒我來找你就是想說個明白。」張社安眼珠裡躥著火苗,惡惡地罵,「其實,他們才是混賬王八蛋別看頭上戴個帽翅,人模狗樣的,其實淨辦屙血尿膿的事」
孫浩便攔住他:「口安,咱有話好好說,這是在我家裡,嘴放乾淨點。咱醜話說前邊,你要說,一是一,二是二,如有半句假話蒙我,我就把你攆出門去」
張社安一拍大腿,撲通一聲坐下來。「中我要是說半句假話,你就把我的名字從幹部表格中一筆勾銷」
孫浩替他倒了杯茶。他卻又接上一支煙,狠狠吸了一口,香煙便燃了半截。
我的情況你清楚。參加工作就在縣委當打字員,又給陳書記當了三年通訊員,然後,就派到小屯鄉鍛煉去了。先當副鄉長,又當鄉長,又當書記,在小屯干了八年,熬到如今這德性。小屯是窮鄉,面積小,人口少,土地乾旱,打下的糧食不夠人頭糧,工業產值是個零。年年吃救濟,年年沒貢獻,是個拴不住人的窮地方。領導讓咱去鍛煉,是信任咱也是考驗咱。咱咋也不能給領導丟臉。頭三年,一口氣打了二十八眼深井,把旱地變成水澆地。那三年咋熬過來的全鄉幹部跟群眾一起推輪子拉井繩,沒日沒夜地幹,群眾肚裡填的是糠菜疙瘩,咱肚裡填的也是糠菜疙瘩俺老婆去鄉里看我,心疼得哇哇大哭,這幹部咱不干也不能把小命扔在這兒,你沒尿泡尿照照,你都瘦成乾柴棒子啦咱不動搖,咬牙幹到底,死也不回頭。圖啥圖口氣唄圖個群眾跟咱一條心,把咱當個人物看唄一個小鄉長,渾身上下都是泥。你說圖啥誰有丁點私心誰是龜孫窮地方,人不值錢,當個幹部也不值錢這三年,除了老婆沒人去看過我。
地裡澆上水了,產量就上去了。群眾填飽肚子了,我才聽到有人公開喊我鄉長了。在這三年中,我不讓人喊我鄉長,也沒人喊我鄉長,為啥連肚子都沒能耐讓群眾填飽的人不配當鄉長,沒資格當鄉長。
接著,又搞了兩年高效農業,發展大棚經濟,種蔬菜,搞養殖,在黃土地上抓撓錢。小屯鄉漸漸發展成全縣的農副產品基地,蔬菜往外運,雞蛋、活雞、活鴨、鮮魚、王八往外銷。鄉里的經濟逐步活泛起來了,群眾的腰包也漸漸鼓起來了。鄉政府還是土院土屋土門樓,老百姓的新房小樓一片接一片地蓋。這時候,縣裡的經濟指標開始攤派下來了。群眾剛剛直起腰,我不敢往群眾頭上派,怕傷害群眾的積極性。我也是農民子弟,不願當個周剝皮,落罵名,就在銀行貸了幾百萬,辦了個拉絲廠,收購廢銅爛鐵,生產細鋼筋,也算建材產品吧。雖說是小打小鬧,每年弄個百兒八十萬的,抵擋住上繳任務,減輕了群眾負擔。我不是表功,這不算個啥。我得上對住國家,下對住天地良心。
這兩年,我從沒人問津的鄉長變成受表揚的鄉長,縣裡的文件裡也慢慢提上一句兩句的。可是,你知道,當官的都有嫌貧愛富的毛病,咱共產黨也一樣。吃救濟時,沒人看得起;稍稍富裕了,各部門領導的腿腳就勤了。稅務局、財政局、公路段、環保局、計生辦、廣播站、五四三……三天來檢查,兩天來指導,一個電話來上一大群,吃吃喝喝灌一肚子走了。千兒八百不敢算,拉絲廠一天能賺幾個錢吶這還不算,拉贊助的,搞捐獻的,湊份子組織活動的,哪家部門都是爺,得罪了誰都會給你穿小鞋!輕則說你環境污染不達標,文明生產不規範;重則說你計劃生育有問題。不好好周旋,人家就動用一票否決權!我的娘,窮日子不好過,富日子更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