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部長是前天下午突發心肌梗塞,昏倒在辦公室裡,便迅速送到醫院搶救,今天凌晨三點突然死亡。
衛部長髮病前沒有任何徵兆。那天下午一上班就被十來個鄉鎮幹部圍困著,聽他們匯報思想和各自提出的要求。那些鄉鎮幹部情緒都很衝動,說著說著便同衛部長爭論起來。他說得很多,也很激動,可能是誘發心臟病突發的直接原因。
衛部長受到鄉鎮幹部圍攻的緣由,其實很簡單,又很複雜。原縣委書記陳志遠離任前,準備調整縣直局委和一些鄉鎮的領導班子,本意是好的,自己走了也要留下一個穩定的局面,對一些長期在基層工作的同志也有個妥善的安排和交待。具體步驟是考察一批下鄉超過六年、政績又不錯的鄉鎮幹部回城,辦理一批年齡到限的局級幹部離任,由回城的幹部補充到縣直各局委工作。然後,再選派一批青年幹部下去,為各鄉鎮充實新生力量。此事在醞釀中,風聲便傳出去了,各鄉鎮頓時亂了營。好多幹部都不安心工作了,打報告要求回城的就有四十多個。陳書記在全縣幹部會議上宣佈,我這裡沒有後門,誰也不用跑。我也不收上級的條子,不聽任何人打招呼,你們誰也不用去活動,不然白搭工夫。縣委決定按三個條件去考核,一看政績,二看下鄉年數,三靠群眾評議。每一項都分別評分,誰的積分高,誰就進城。說明一點,都說我要走了,怕我辦事虎頭蛇尾,我表個態。大家的工作不安排好,我決不會離開古城縣接下來忙活了幾個月,組織部門準備材料,討論評議對象,由四大班子領導會同各鄉鎮群眾代表對評議對像逐項打分,並按積分進行排隊。最後的結果匯總到衛部長手裡,除有兩名幹部屬於照顧對像家庭困難,個人身體太差,難以適應基層工作外,另有十一名幹部合乎回城條件。這其間,為了基層工作不斷檔,下派的青年幹部提前到位,接替了回城幹部的職務和崗位。誰知縣直各局委的調整工作剛剛開始,陳書記就突然被調走了。因此,十三名回城幹部的工作就沒有得到落實。原來的崗位已經離任,新的崗位沒有去向,他們就成了沒人過問的沒娘孩。縣委、縣政府兩位主要領導暫時空缺,沒人主持這項重大工作,誰也難以拍板定案。
衛部長也難定這個盤呀他身上壓著一架山,心裡纏著一團麻,半年來沒睡個囫圇覺,不知受了多少窩囊氣。誰打電話都敢對他撂幾句狂話,誰找他都敢對他耍難看。他手裡有各級領導寫來的條子,用鑷子夾了一大疊,哪張條子都沉甸甸地飽含壓力和威嚴。這些平時俯首帖耳的鄉鎮幹部一時間竟有這麼大的能量細想想,也在情理之中。人逼急了,又有什麼事辦不出來呢本來,十幾個人是站在同一起跑線上,回城工作也是平級調動,誰也沒升誰也沒降。後來看到縣直局委有十幾個位置虛位以待,既然都沒有主兒,誰爭到就是誰的,誰早點下手興許能弄個好單位,起碼是爭到上級有撥款又沒有硬指標的那一類。於是,他們又瘋狂地跑動,上躥下跳,各顯神通,哪兒有個縫隙都敢鑽。亂子就出在這中間,不否定有人送錢跑官、花錢買官這一類現象。但是,儘管上面大話壓人,縣裡沒人主事,跑也白搭。有人花了錢辦不成事,就喊冤,就罵人,越鬧越不成體統。其中,也不排除趁火打劫、亂中搗鬼的事情,比如最嚴重的就是關虎鎮辦小火電的群眾專項集資款,八百多萬元巨資就在這段時間內不翼而飛了。
衛部長在這種非常時期,充當了臨時主持人的角色。那些自稱為待業幹部的人們隨時隨地找他鬧事慪氣,甚至拍桌子發火。他是個非常有涵養,又能理解別人的老幹部。就像大肚彌勒佛,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事。他又很講原則,決不會輕易向誰許願,更不會內定什麼名單,即使他個人有什麼想法,不通過縣委研究,又有什麼決定性的作用呢其實,他心裡同樣有一肚子難言之隱,只是無法隨便傾吐而已。
衛部長在醫院搶救期間,全縣幹部都驚動了。孫書記你是沒看見,最積極最賣力的就是那些待業幹部。他們輪班守護,痛哭流涕,有扇臉的,有拍胸脯的,還有跪在床頭禱告的,嘶聲長號罵自己,恨自己不冷靜,氣得衛部長犯了病,為自己一點私利,犯下十惡不赦的大罪……他們輪流守在病床前,虔誠之態讓人感動。一邊守夜,一邊禱告,盼望衛部長睜開眼睛,看到那一張張淌滿悔恨和痛苦的淚臉……至於是誰,還是不指名道姓的好。目的很明確,表達自己的懺悔,洗刷這場事端的責任。
搶救室外面的走廊裡,人來了一撥又一撥,像是趕大會,又像拜年節,衛部長的家屬被擠到病房外,應接不暇。問寒問暖的,說安慰話的,端湯的,送飯的,送水果的,送燉母雞的接連不斷。水果籃堆滿一走廊,點心匣子摞到天花板上,雞蛋裝滿十幾個大紙箱,還有時髦的花籃也擺了好幾個醫院變成了喧鬧的集貿市場。衛部長家規嚴,他老婆孩子照顧不了病人,只好和探望的人握手,打招呼。堆滿走廊的東西,他們一個蘋果也不曾動過。
縣委的梁副書記、紀委劉書記本來在現場組織搶救,後來見插不上手,也只好撤離。不時來看看,問問情況,交代醫生盡一切力量搶救,看見圍著那麼多人,也不便久呆。
今天凌晨,衛部長的脈搏突然停止跳動。我們趕到縣醫院時,那些待業幹部一個個拔腿溜號了。大家只顧緊張安排衛部長的事,忙亂成一片。後來才發現,走廊裡堆積如山的禮物轉眼不見了,原來很熱鬧的病房四周也冷清下來。再往下,就是你看到的這場鬧劇了。
有些人藉機點火,說衛部長貪污受賄,這事組織部的同志們都搖頭否定,一致認為不可能。一來衛部長為人正直,和「受賄」二字掛不上鉤。二來衛部長的職務是組織部長,具體工作是準備材料,提供人選方案,拍板定案的權力在常委會和縣委書記。他手中頂多有一票。明知他決定不了誰的命運,給他送禮豈不是傻子硬說他有內定名單,這種人莫非不懂官場的程序朝他頭上潑髒水,情況看來很複雜。有人情緒激憤,藉機發洩;有人的確花了錢,眼看竹籃打水一場空,藉機罵人;有人趁火打劫,謀了私利,借孔下卵,嫁禍於人,洗刷自己;也有人可能談話間洩露了什麼,被衛部長抓住把柄,擔心留下文字或者記錄,在死者面前惡人先告狀,一旦事發,推到死人身上;也可能還有更嚴重的事掌握在衛部長手裡,先發制人,以後再矢口否認……凡此種種,都不可排除。
組織部的同志們提供了上述複雜情況,如同抖出一團亂麻,扔到孫浩面前,都用期待的目光盯著他,希望這位年輕的縣委書記拿出個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來。
孫浩儘管心急火燎,卻又眉頭緊鎖:面對這棘手的局面,不敢貿然舉起快刀去斬斷它。一個縣比一個鄉複雜多了:在南灣鄉,他只要站出來吆喝一聲,人們便會頃刻退去。而現在他如果站到眾人面前,不僅嚇不住任何人,反倒會被人團團圍困。因為他還沒有那份威嚴,更沒有足以平息那場野火的力量和辦法。他焦急地站在窗前,嘴唇都快咬出血來了,卻像老虎吃刺蝟,一時無從下嘴。
他想起佟懷志的交代:處理突發事件是考察幹部素質水平的時候。衛濟民的死是一個突發事件,但大家反映的這一大攤問題是長期積累下來的。不處理好亂如麻團的問題,不僅會攪亂人心,也會攪亂全縣的大局。但眼前最最緊急的是把太平間的那場野火撲滅,不能任其蔓延,更不能任其放縱,讓那幾個人信口雌黃,敗壞衛濟民的形象,破壞縣委在群眾中的威信。
那該怎麼辦呢用武力解決他搖頭否定,那樣做適得其反。用好言相勸無濟於事,除非你當場兌現,滿足他們的要求,虛話空話騙不了他們。他終於急中生智,想起自己慣用的小把戲,儘管有點作弄人,也是出於無奈,救了一時是一時。於是,他對常副部長說:「常部長,你現在跑一趟,找到那個劉光明,他火氣最大,就找他說話。就說我表態了,明天上午讓他們到縣委去找我,由我處理他們的安排問題。但是,誰如果繼續在那裡鬧事,一切後果由他們自己承擔」
常副部長聽到新任縣委書記這種乾脆的表態,頓時感到腰板挺直了許多,答應著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