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上學——不管是什麼學校。我才不管上帝怎樣想,怎樣安排。我永遠不會接受。」
吉米去世以後,遠離德士堡成為安妮唯一的生活目標。
安妮知道,走出救濟院的大門並不難,難的是在大門外如何生活。她沒有家庭,沒有職業,外面的工廠,沒有一個人願意僱傭她。年齡太小,視力又差,誰肯僱用這樣一個童工呢?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孤苦伶仃的安妮,需要朋友援助提攜。在這些困苦的日子裡,安妮終於有了一個真正關懷她的朋友——巴巴拉——德士堡新來的一位神父,他主持女生宿舍每個星期六的禱告和星期天彌撒儀式。
巴巴拉神父所屬的教會雖然只交給他這兩項職責,但是,救濟院困苦的環境和喪失人生希望的住客卻纏住他的良知和同情心。沒有事的時候,他常常到這裡問候一下。他與男人們聊一些體育消息,也和老婦人們說說笑笑。他也開始注意到安妮,關心安妮。
安妮也開始觀察這位新來的傳道者。每當他們的目光相遇時,安妮總是避開他的視線,緘默不語地沉湎於弟弟逝去的悲痛中,她沒有心情與任何一個人交朋友。每當安妮閃開視線,仍然可以感覺到巴巴拉神父和藹可親的微笑。
神父親切的笑容消除了安妮的恐懼心。神父一床挨著一床,與人招呼寒暄時,安妮就跟在他後面。過了幾個月,突然有一天,他們並排走在一起,交談起來。巴巴拉神父已經成為了安妮的朋友。
神父要回去時,總要拍拍安妮,表示自己的關懷。有一天,他給安妮一個意想不到的許諾。
那時,他們正站在黃色大門邊,巴巴拉神父皺著眉看著安妮,終於忍不住地開口說:「安妮,你不應該再待在這兒,我要帶你離開。」
巴巴拉神父知道安妮眼睛視力弱得幾乎看不到東西。他有一個朋友,在馬薩諸塞州羅威郡的天主教慈善醫院當醫生,醫術非常高明。神父要帶安妮去看病。在他看來,這位朋友是醫治安妮眼疾的最佳人選。
醫治眼疾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等治療好眼睛,再給安妮找一個地方安頓下來,讓她離開死氣沉沉的德士堡。
從安妮和吉米乘坐「黑瑪麗」投奔到德士堡後,整整滿一年,巴巴拉神父帶著安妮離開德士堡,到羅威郡去找他的醫生朋友。
醫生馬上安排安妮檢查眼睛,他告訴神父:「我想應該可以給她提供幫助。」他慎重地重複道:「應該沒有問題,我們能幫她醫治好。」
接著,他們馬上給安妮開刀。安妮蒙著眼罩,十分膽怯地躺在床上,安安靜靜地躺了幾天。拆線那一天,一群護士拿著藥物及儀器,跟著醫生走進來。巴巴拉神父也緊跟在他們身後。醫生謹慎小心地拿開眼罩,拆開逢線。
醫生慈祥地對她說:「把眼睛張開。」安妮聽到吩咐,期盼使得她心跳加速,幾乎跳出喉嚨又返回胸腔。然而張開眼,依然一片朦朧,影像模糊,一切比原來情形更糟。她只能看到微光與灰暗形影。開刀沒有成功。
「我不想回救濟院去了。」安妮啜泣不已。
神父安慰她說醫生還要給她開刀,於是她又快活起來。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就會繼續留下她,而不必馬上送她回德士堡去了。
安妮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到有教養而富於同情心的善良的人們。他們也覺得安妮聰明伶俐,討人喜歡。他們關心她,傾聽她的心聲。
美好時光瞬息即逝。她再開一次刀,又再開一次……一次又一次,沒有一次令人滿意。最後,醫生們認為已盡所能,無能為力了。
醫院是患者所住的地方,如今醫生診斷安妮是眼睛失明而不屬於眼科疾病,因此安妮必須出院。他們再也找不到借口留下她了。為了傳教,巴巴拉神父奉教團之命遠調他鄉,離此而去,也無法再顧及她。何處是歸處?誰又能收留她呢?
「只好送她回去了。」安妮偷聽到醫生與護士的談話,她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請不要送我回去,我不要回去。」安妮的哭叫哀求令人心碎,但他們也無能為力。公事公辦,他們只能讓「黑瑪麗」將她帶回去。
安妮回到德士堡,沒有人注意她,更沒有人關心她,她覺得自己沉沒於永不見天日的黑暗牢籠中。折回德士堡的痛心遭遇引發了她的思考,她更加急切地希望離開德士堡,她立下志願一定要離開此地。
她沒有隱藏自己的心願。宿舍裡的老太婆們譏笑她:「安妮,你知道自己是誰嗎?你與我們又有什麼不同?竟敢奢望離開。」一時間安妮成了這些女人們冷嘲熱諷的對象。
聽了這些話,安妮十分憤怒:「我才不管你們怎麼想怎麼說,我一定要離開。」
「乖寶貝,離開後,要做些什麼?」
「我要上學。」
這個回答令她們哄然大笑。
出於好意,安妮的朋友們也希望她能忘掉這個荒唐的想法——毫無意義的白日夢。在她們眼裡,難成事實的幻夢更令人傷心,怨天尤人。就連她的好友瑪琪·卡羅也忍不住委婉地勸告她:「安妮,你眼睛看不見,怎麼在外面生活?德士堡就是你的家,這是天命!」
「瞎子又怎樣?我不要住在這裡,我要到外面的世界去。我要去上學——不管是什麼學校。我才不管上帝怎樣想,怎樣安排。我永遠不會接受。」
「安妮,閉嘴!不可以胡說。」安妮出口褻瀆上帝,令瑪琪十分震驚和憤怒。安妮也生氣地奔出室外,她不願聽瑪琪嘮嘮叨叨的訓誡。
日又一日,年復一年——1878、1879、1880年,安妮還是在德士堡。她幾乎全盲,但是幻夢依在,只是更縹緲虛幻,難以把持,有時甚至她自己也懷疑夢想是否能成真?
無論如何,她的意志和信念無比堅毅,她一定要離開德士堡。
一天,安妮的一位盲人朋友告訴她:「安妮,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告訴你一些事。也許你知道了也無補於事。不過……你聽說過有一種為盲人設立的學校嗎?」
安妮屏住呼吸,迫不及待地問:「你的意思是,像我這種人可以在那裡讀書、寫字。」
「一點兒也沒有錯,只要你能進去。」
蘇達希堂嫂的譏笑彷彿猶在耳邊:「憑你這副眼睛,一輩子也學不會讀書、寫字。」
那時候,以她的微弱視力都無法上學,現在的視力比那時更糟,又怎麼能讀書、寫字呢?
德士堡的安妮個人資料記載得清清楚楚:「盲」。想到這些,一團怨怒勃然而出:「騙人。你只是尋我開心,殘忍地看著我失望。瞎子怎麼可能讀書、寫字呢?」她用手蒙住雙眼。
老人摸著安妮的手,默默地握了一會兒。
「寶貝,就用這個。」她捏著安妮的手指,「用你的手指頭去觸摸凸出來的字,你就可以讀。盲人就是這樣學讀書、寫字的。」
現在安妮終於知道了她該去的地方了,但是該怎麼去呢?沒有一個人有能力幫助她。外面的世界,她一無所知,又怎麼能指望別人來幫助她呢?如何與外界取得聯繫?她不識字,不會寫信,她眼瞎,無法走出圍牆,更何況外面的環境如此複雜。
安妮腦子裡日夜縈繞思慮著這些難成事實的渺茫希望。1880年,機緣巧合,外面的世界突然闖進了德士堡。
馬薩諸塞州官員們大多數時候並不關心州立救濟院。結果謠言滿天飛,攻擊他們的救濟院環境是如何惡劣、淒慘,不得已他們才組團進行調查,今年要來調查德士堡。
德士堡早就該被調查了。1875年,在這裡出生的80個嬰兒,冬天過後,只剩下10個;建築物破舊,藥物短缺;食物低劣,滿是蟲子、細菌;院內成群結隊的老鼠,白天也猖狂地跑出來搶食、傷人。
德士堡的主管也不是壞人,問題出在州政府一個星期只付給每個貧民1.75元的費用,包含一切衣食住行。主管們也只能以此為限來維持開銷,用可憐的資金來支付柴米油鹽、生老病死之事。
總算馬薩諸塞州慈善委員會聽到各種傳言,要組團來調查了。年紀大的人並不寄望考察團能改善他們的生活。諸如此類的調查以前也搞過,大家看多了。
一群人來了,看到救濟院裡的貧民在最低的生存條件裡苟延殘喘,他們搖頭、震撼、咋舌。他們離去時,口口聲聲地高喊:「需要改善。」然後就石沉大海、音訊全無。食物的蟲菌,鼠群猖獗,惡劣環境年年依舊。
然而安妮卻期待奇跡能夠出現,一切有所改變。她盼望他們發現她,注意到她——送她去上學。
瑪琪告訴安妮她所聽到的消息:「這一團的團長叫法郎·香邦,記住他的名字,找到他或許你就可以離開德士堡。」
安妮牢牢記住這個名字。她殷切期盼,久久等待的日子終於來到,全院都在傳聞:「他們來了。」
考察團來了,他們四處查看居住環境,提出各種問題,試吃食物,趴下來看看老鼠洞。他們對此惡劣環境咋舌,大聲驚歎。安妮跟在他們後面,一個小時再一個小時,走遍德士堡每個角落。她看不清楚他們,只能搖搖晃晃追蹤他們的聲浪。整天在她心中裡只有一個念頭:如何鼓起勇氣,向這些貴賓開口。
調查已近尾聲,一切即將結束。考察團一群人走到黃色大門口,與德士堡的主管們握手道別。他們馬上就要走了,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有個叫安妮的女孩渴望離此而去。她的希望從此像斷線的風箏,隨風飄去。
安妮不知道哪一位是香邦先生。為時已晚,良機將失,她沒有多餘的時間去辨認。
「收穫不少。」一個灰色身影這樣說。
「我們會盡快告訴我們的決定。再見!」另一個人影說著。大門嘎嘎作響,即將徐徐關閉。
她就要失去最後的機會了!突然,她全身投進即將離去的人群中。
「香邦先生,香邦先生!」她向全體團員哭訴,「我要上學,我要上學,請讓我上學吧!」她淚水滂沱,聲音顫抖。
德士堡主管想把她拖開,一個聲音阻止了他。「等一等!小女孩,是怎麼一回事?」
「我眼瞎,看不見東西。」安妮結結巴巴地說,「可是我要上學,我要上盲人學校。」
另外一個聲音問:「她在這裡多久了?」
「我不知道。」
他們問了一些問題後,然後離去了。
那一夜,安妮啜泣著入睡,她的「希望」如水中泡影,她確信自己已經完全失敗了。
幾天以後,一位老婦人步履蹣跚走進女宿舍。
「安妮,安妮,他們叫我快來找你。快整理好你的衣物,你快要離開這裡了。」
香邦先生幫助安妮註冊入學。她以慈善機構貧寒學生的身份,去離波士頓20里路的柏金斯盲人學校就讀。安妮·莎莉文終於如願以償,要去上學了。
臨行前,朋友們快速地幫她縫製了兩件衣裳。多年來安妮第一次擁有新衣服——一件是藍底黑色小花,另一件是紅色的。離別的日子,安妮選擇了喜氣洋洋的紅色衣裳。
自從住進德士堡以後,4年來所交的朋友們都到大門口來相送。沒有人擁抱她,沒有人與她吻別,但她們的叮嚀誠懇、殷切。
「要做個乖女孩。」
「等你學會寫信,一定要寫信回來——想想,我們的安妮,就要會讀、會寫了……」
「不能像在這裡一樣,老是愛頂嘴。要聽話。」
「回來看看我們。」
馬車伕老丁扶著她坐在身旁。當「黑瑪麗」車聲隆隆離開德士堡時,老丁咻地揮了下手中的馬鞭,回頭指著徐徐而關的黃色大門:「安妮,走出這個大門以後,就別再回來了,聽到了沒?祝你一切順利!」
老丁的話別她記得清清楚楚,她將所有的祝福都珍藏在內心深處,一生不忘。
1880年10月3日,安妮坐著馬車駛向柏金斯盲人學校,駛向一個新的環境、陌生的生活。安妮奔向她生命中的第二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