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沒有過片刻的休息,也從沒有安穩鬆懈地睡過。安妮怕一睡,恐怖的事情就會乘虛來襲,死神會不聲不響地悄悄來臨掠奪吉米而去。
郭蘭傑先生收好大本子,用吸墨紙小心地擦乾他的筆。
「好吧!你們倆的資料都登記好了。老丁,麻煩你帶小男孩到男宿舍,我帶安妮去女宿舍。」
吉米比安妮先瞭解郭蘭傑先生所說的話,這表示他和安妮將被分開。吉米投進安妮的手臂裡號啕大哭起來。
安妮緊緊地抱著弟弟,大叫:「不行,不行!我們要在一起。」安妮心中升起從未有過的感情。骨肉親情、血濃於水的愛使安妮第一次關懷「自我」以外的人。
郭蘭傑皺著眉頭沉思了一會兒,終於點頭說道:「好!我想吉米可以跟你一起住在女宿舍,但你得答應我,他一定要穿上小圍兜兜。」郭蘭傑看到安妮臉上的表情,轉頭不忍再看下去。
穿女孩的圍裙?不久以前,他才好不容易脫去尿布的包袱,穿起大男孩子的長褲呢!吉米不禁又放聲大哭。
這次安妮·莎莉文的反應很快,她趕緊噓住了弟弟:「好,如果這是一定要守的規矩也只好這麼做了。」
馬薩諸塞州救濟院沒有護士,也幾乎沒有醫療藥品。州政府撥給醫生的錢不夠,鎮上的醫生也就偶爾例行公事來巡視一趟,在長方形的兩棟房子——男宿舍及女宿舍走一圈。
這是一所虛有其名的救濟院,事實上是無家可歸的流浪者的收容所。無依無靠的垂暮老人、精神病患者、醉漢等天涯淪落人均是這裡的常客。
安妮和吉米千里迢迢加入他們。
第一個晚上,莎莉文姐弟被安排在女宿舍。這一棟宿舍都是生病的老婦人,她們如同幽靈般地躺在床上,不在床上時便坐在搖椅裡嘰嘰嘎嘎搖上幾個鐘頭。灰暗的屋裡難得有人說話。
安妮不喜歡這裡的氣氛,這些婦人陰森森的,沒有一點兒生命活力。她們的緘默和無休止地搖著躺椅令安妮身心不安。安妮是初生之犢,滿身是勁,除了眼疾,沒有嘗過病痛折磨的滋味。
多數老婦人並不關心新來的莎莉文姐弟。小孩子不懂事,整天嘰嘰喳喳,從來沒有尊重過這些年紀大的室友們。但有兩位老婦人成為安妮的朋友,安妮覺得她們與眾不同,至少她們還「活」著。一位是瞎了眼的老婦人,她常拉著安妮的手,講些奇妙旖旎的故事給安妮聽。另一位是瑪琪·卡羅,她患有嚴重的關節炎,幾乎癱瘓了,連上下床都非常吃力。她常常借助安妮的年輕力壯,在需要翻身或坐起來時就喊安妮。不管在做什麼,安妮總是趕緊跑過來幫她。
而瑪琪也代替了安妮的眼睛。她懂得閱讀!安妮幫老人捧書,替她翻開新的一頁。
瑪琪的眼睛和安妮的雙手互補缺憾,相得益彰。幾個月以來,她們讀完了一本又一本書,點燃了安妮的閱讀慾望。
在德士堡最初的日子裡安妮過得快樂無比。她和吉米有東西可吃,各有一張床,可以挪得很近,晚上她可以照料弟弟。居住環境雖然不十分好,白天黑夜常有成群的老鼠出沒,但是她們並不以為意。吉米還以此取樂,常用掃把追趕老鼠群,玩著貓追老鼠的遊戲。
最令他們感到高興的是姐弟不用分離,可以在同一屋簷下過日子。上上下下的職員都善待她們,沒有人欺負她們、藐視她們。人們從來不干擾安妮,她也不再使性子、發脾氣了。她平靜地過著日子。有一兩次,她正要發脾氣,管理員就對她說:「你再叫一聲……再叫一聲就把你弟弟送到男宿舍去。」他的威脅喚醒了安妮的理智。以後的日子,一想到這句話,她就會煞住狂亂叫鬧的脾氣。
德士堡的冬天來臨了。外面酷寒,沒有保暖的厚外套,她們只好縮在屋裡,不敢出門。在寬敞的女宿舍盡頭有一間少有人來的小空房,安妮和吉米把這個小房間當成專用遊樂室。
「你們怎麼……敢在這個屋子裡玩?」一位老婆婆顯得十分害怕地告誡說。安妮領會婆婆的好意相勸,聳聳肩。她知道這是停放死屍的太平間。救濟院裡,人們去世以後,連床一起被推到這一個房間,等候安葬。安妮倍感人世無常和生活辛酸,生者與死者的日子有什麼兩樣?又何足以懼?
安妮喜歡到處閒逛。一天,她發現大廳的櫥子裡堆滿了一大捆一大捆老鼠啃過的舊雜誌。
「吉米,吉米,快來!我挖到寶了。」他們把一捆捆雜誌拖出來,搬到她們的遊樂室——太平間裡。雖然都不識字,但是她們趴在地上,欣賞書裡的圖片流連忘返。
有些雜誌是警察公報,那是吉米最愛看的,而安妮則喜歡看婦女雜誌上的窈窕淑女:她們穿著鑲絲邊的拖曳長裙,閃亮的鑽石髮箍環束著長長鬈發,有許多天真無邪、兩頰紅潤的小孩子們繞足嬉戲。
安妮把雜誌捧至指尖,用微弱的視力全神貫注地看著,但光是圖片無法讓她理解。有時她用手指,愛惜地撫摸印在上面的文字,一遍又一遍,樂此不疲。然後她憤然摔開雜誌,緊握拳頭,痛捶地板:「我要讀書,我現在就要讀書……」熱切的求知慾如火焚心,她無奈地放聲大哭起來。
3月走了,4月來了,春天終於來到了德士堡,外面春暖花開。安妮總是獨自外出遊玩,而吉米的腫瘤越長越大,只能依賴枴杖,一瘸一拐地在宿舍裡踱來踱去。他的病一天比一天嚴重。安妮每天早上幫他穿好衣服,從床上小心地攙扶他下來,調好枴杖,穩住吉米。「他還能走路,應該不是毛病。」看著日趨病重的弟弟,安妮無法面對現實,只好找些理由自我欺騙,自我安慰。
一天早晨,安妮幫吉米穿衣服,吉米抽抽噎噎哭個不停。他掙開安妮的手,頹然倒在床上。鄰床的老太婆抬起頭,不耐煩地吼叫起來:「你這個女孩子,怎麼搞的?你不是照顧他的人嗎?還讓他整夜哭叫,吵得我無法入睡。」
安妮很生氣地回應:「閉嘴!關你什麼事,老巫婆。」老婆婆的話戳破她的自我欺騙。她好害怕!
「你這個小鬼,恨不得給你一巴掌。」
「一巴掌?好哇!」安妮兩手叉腰,像只鬥雞。
吉米愛看熱鬧,他想站起來,卻又倒回床上。「哎喲,好痛!」他疼痛得直呻吟。
安妮抱著他,安慰著他:「過一會兒就會好的,不要擔心。」「今天在床上好好休息,明天一定會好的。」然而從此以後吉米再也沒有下過床了。
他們請來醫生,診斷過後,醫生將安妮叫到大廳,雙手輕按安妮瘦削的肩膀,慈祥地告訴她:「安妮,你要有心理準備。你弟弟沒有多少時間了。」
安妮目光空洞,一陣冷戰從脊背延伸化成椎心疼痛。怎麼辦?她不禁嘶聲長哮,緊握拳頭拚命地捶打醫生,直到有人跑過來拖開她。
「夠了,夠了。」管理員罵著,「再鬧就馬上把你送走。」
把她送走?就是這一句話打中要害,震懾住了她。她像挨了一記悶棍,怔怔地站在那裡。以後的日子,安妮一直陪著吉米。她們坐在床邊,安妮講故事給他聽、照料他穿衣、吃東西……吉米痛苦地呻吟時,她細心地撫摸吉米的背,按摩他的腿,試著減輕他的痛苦。直到吉米臨終,安妮沒有過片刻的休息,也從沒有安穩鬆懈地睡過。安妮怕一睡,恐怖的事情就會乘虛來襲。小孩子敏銳的直覺告訴她:幽暗的黑夜最是危機四伏,死神會不聲不響地悄悄來臨掠奪吉米而去。她要清醒著,全力以抗。
然而,當他們推走吉米時,安妮卻睡著了。
她睜開眼醒來時,宿舍裡一片昏黑。她覺得不對勁,但卻看不到任何東西。安妮急急轉向吉米的床——竟摸不到床!
恐懼和憂慮懾住她,使得她不停地顫抖。她下了床,摸黑顛顛躓躓走出房間,走到太平間。她雙腳發軟,抖得幾乎無法站立,安妮一再警告自己保持鎮定。走進去兩步,她伸出手,觸到了吉米的床邊鐵欄杆。
安妮淒厲的哀號驚醒了全宿舍的人。燈亮了,人們跑過來,看到安妮一動也不動,像一具屍體昏倒在地。一雙仁慈的手把她從地上抱起。
安妮錯怪了他們,以為最後這一刻,人們要分開她和吉米。她憂傷惱怒,變得像一隻猛獸一樣凶悍、咆哮、咬、踢……人們抱著她的手,與她糾纏了一陣,最後又只好讓她躺回地上。
她靜下來,像一具殭屍直直地躺在地上,沒有哭泣。多年後她回憶說,當時,她只希望自己死去。那是她生命中一段最心喪神傷的悲哀日子。
逝者已去,生者何堪。宿舍裡一位善良的老婦人搖晃著走過來,想把安妮從地上拉起來。老婆婆費了太大力氣,吁吁地喘氣。安妮聽到耳邊老婆婆的氣喘呻吟聲,張開眼睛。她一聲不響地從地上站起來,將好心的老婆婆挽回床上。
「安妮,坐過來。」老人輕拍身旁,憐惜地喃喃低語,「盡情地哭吧!寶貝,眼淚可以沖淡人間的哀傷。請相信我。」
安妮似乎沒有聽進去。她癡呆地坐在床邊,兩眼發直,連眨也不眨一下。
「哭吧!人總是會死的。」老婦用粗糙的雙手安撫安妮,緩緩地勸慰著。有生必有死!安妮悲從中來,淚水涔涔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