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傑勒德醒來之前瑪格麗特就回到了鹿特丹,真的把孩子留在了高達莊園。她馬上叫忠實而又健壯的賴克特帶著一套神父的灰袍,一頂大氈帽前往高達,並仔細吩咐她該如何管好她的新主人。
然後,她去找喬里昂-凱特爾,因為她尋思道:「他是我所碰到的口最緊的人,因而也正是我所需要的人。」在他的合作下,她干了兩件非常秘密的事,在我看來並沒有什麼惡意,儘管她自以為並非如此。要是有人問我這些不明不白的事內容究竟如何,我的回答是:既然「畢竟是個女人』的她要至死保守秘密,作為一個男人的我也就——不想再增添什麼話。
她有意迴避高達莊園。
在爭論激烈時沒怎麼引起注意的東西,有時事後倒會引起很大的怨忿和不滿。當她回想起經過的整個情況,使她感到生氣的是傑勒德竟以為她會忘記她過去的愛人現在已經成了神父。「他把我看成什麼人了?」她說道。這不能不使她感到十分羞怯,而她這種完全純潔的人,本來是不應當感到這種羞怯的。羞怯更進一步獲得了自尊心的支持,向她耳邊發出輕聲的勸告:「別再去高達莊園了。」
她把小傑勒德留在莊園裡,目的是想使幼兒有可能取得徹底的勝利,從而幫助他父親永遠在人間落腳下來。母愛使得瑪格麗特把取得的勝利歸功於幼兒,而不歸功於她自己的說服力和賢惠。
但這一很有策略的慷慨行為,卻使她的內心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她還從來沒有和娃娃分開過哪怕一個鐘頭。沒有他在身邊,她感到很不習慣,很淒涼。一天以後,她簡單變得不能忍受。可憐的媽媽只好晚上悄悄走到高達莊園,小偷似的潛伏在屋子附近,直等到她看見賴克特獨自一人呆在廚房裡才鑽出來。然後,她輕輕敲著窗子說道:「賴克特,看在憐憫的分上,悄悄把他領出來讓我看他一眼吧。」對於瑪格麗特說來,她朝思暮想的娃娃已由「他」這個代詞替代了他的名字。
賴克特很快找了一個借口,把小傑勒德領出去。看到的先是母子歡樂相會的場面,繼之而來的又是母子哭泣分離的情景。
瑪格麗特和賴克特作了一個安排,要這位女僕每天在一個固定的時間帶著娃娃到進城的中途地方,好讓她來和他們會面。母子歡歡喜喜地會面。就像年輕的貓帶著她頭生的幼貓一起蹦跳一陣之後,娃娃便獨自坐在她們腳邊玩,而兩位婦女通常就利用這個機會認真地談起盧克-彼得森的事。話是這麼談起的:
「賴克特,」瑪格麗特說道,「我等於答應了嫁給盧克-彼得森。我說:『只要你一開口,我就嫁給他。』」
「可憐的盧克!」
「你講講,為什麼說盧克可憐呢?」
「老是時而肯時而不肯地被拋來拋去。」
「嘿,賴克特,你沒有頭腦簡單到愛上那個小伙子,而替他說話吧?」
「我?」賴克特把頭一甩說道。
「啊,請你原諒。不過,你倒是可以幫我一個大忙。」
「輕點!小聲點說!小寶貝眼睛睜得大大的在聽我們講的每個詞哩。」
這時,兩個人的頭緊緊地挨到了一起,簡直可以用一頂大帽子把兩個頭同時罩起來。
兩位婦女合夥對付一個小伙子?啊,你們女人都是見不得人的膽小鬼!
這些偷偷的會面持續了大約五天之後,瑪格麗特開始覺得這很不在理,感到難受而又氣惱。
正當她為這事哭起來的時候,一輛馬車來到她的門口。車裡坐著的是高達的教區神父。他穿著灰色的長袍,戴著她送給他的那頂大氈帽,全身十分整潔,鬍子也刮得乾乾淨淨。一雙手雪白。蒼白的臉上已顯出了一點紅潤的顏色。
她馬上跑上樓去,洗掉臉上的淚痕,換了一頂帽子。這帽子是剛從抽屜裡取出來的,按理說自然要比原來戴的那頂更乾淨一些。接著,她走下樓來迎接他。
他握住她的雙手,熱情地吻著,一滴淚水落在了她的手上。她轉過頭去,好讓他看不見她自己快要流出的眼淚。
「我親愛的瑪格麗特,」他叫道,「這是怎麼回事?你自己的功德你幹嗎要躲得遠遠的呢?我們每天都在等你,但一直看不見你瑪格麗特。」
「你不記得你講過一些話嗎?」
「那是我還是個隱士,還是頭笨驢的時候講的呀。」
「那不管!反正你講過一些話,而且你毫無道理。」
「把我在那洞裡說的話全忘了吧。誰會在乎一個瘋子說的胡言亂語呢?我現在明白了,要是那樣再過幾個月,我簡直會變成一個成天嚼牙巴的白癡。要不是你,誰也不可能說服我走開。你表現出何等的善良和智慧啊!在這兒,我不可能像應有的那樣來感謝你,祝福你。只有在你賜與我的家裡,在你使我當上神父的教民當中,我才有可能做到這點。我已經熱愛我的教民了。我必須在他們當中來感謝『凡人曾有過的最忠實的朋友』。前幾天你對我說:去高達莊園吧。現在我也同樣要對你說:去高達莊園吧。」
「哼!我考慮考慮好了。」
「嘿,瑪格麗特,要不是我肯定你有一天會回來找孩子,你以為我能把他留那麼久嗎?我把他隨時都掛在心上。但比起你來,我對他能有多大的權利可言呢?你坦白地說吧,你為這事對我很有些不滿的想法。」
「不,不,我沒有。嘿!你現在又是過去的傑勒德了。你以前總是關心別人的。你既然這麼說,我倒真有點想去高達莊園了。」
「來吧,即使你有點想來,也抵得上別人十分想來。」
「好。我相信我會去的。不過麼,也用不著這麼急嘛,」她冷冷地說道(實際上她是恨不得馬上就走),『你先給我說說,你和你的教民相處得怎樣吧。」
「嘿,我那些可憐的教民已經在我心裡生根了。」
「我想也是這樣。」
「他們當中有一些很好的老實人,單純粗獷,迷信,但非常善良。」
「啊!你能在許許多多缺點當中看到一點優點,卻不提你自己。」
「別說這個!別說這個!我告訴你,瑪格麗特。有兩個人結了四年的冤仇,而兩個人都跑到莊園來,想利用我的弱點拉攏我,但榮歸吾主,我卻利用了他們的優點,使得他們言歸於好,並對自己幹的蠢事哈哈大笑。」
「你得回答我,你真成了他們的教區神父嗎?」
「當然。我不是已經見過主教,宣過誓,並在教堂執事面前敲了教堂的鐘,觸摸了祭壇、彌撒書和聖盃嗎?他們把教區的大印給了我。你瞧,這就是。要曉得,我是作為一個真正的教區神父來邀請一位忠實的朋友去高達莊園的。」
「這樣我就心安理得了。現在,我想聽你再說上幾籮筐的話哩。」
「好吧,親愛的。你知道,在所有的教民當中,我最掛在心上的是一個可憐的殘廢。這殘廢是我的護佑天使,也是他的護傷天使特意送到我家裡來的。瞧你把頭轉了過去,想必你已經知道這位天使的大名了。西布蘭特和我成了真正的兄弟,而這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當你知道我們怎樣互相親吻,彼此寬恕的時候,你一定既感到高興,又感到憂傷。他對你讚不絕口,心裡十分虔誠。他說他遭災以後要比他身強力壯的時候反而幸福一些。離開我家以後他將會去天堂,而不會進地獄。」
「你可以談談你自己的情況嘛,傑勒德!你講的這些都很好,但對我不是什麼新聞。難道我不瞭解你過去是怎樣一個人嗎?」
「好,讓我想想。起先呀,我感到太陽光太刺眼,不敢出門——就像個貓頭鷹,不過這已經過去了。好心的賴克特——哼!」
「她怎麼樣?」
「這只是悄悄說給你一個人聽。她可真是個金不換的好姑娘。但她的聲音卻像把刀那樣戳人的心。話說回來,除開你的聲音是那麼柔和悅耳以外,別人的聽起來都有點刺耳。行了,現在我可要給你講個消息。昨天,我和一個老人談話。他老說他脾氣壞,並擔心別人認為他脾氣壞。但說實在的,別看他穿得那麼破破爛爛,他心腸可最好不過。」
「嘿,這簡直成了天使住的教區了。」瑪格麗特帶點挖苦地說道。
「那麼,你為什麼要避開它呢?」傑勒德反駁道,「那老人對我說,全荷蘭也沒有哪個教區像高達那樣讓魔鬼篡奪了那麼大的權力。在他舉的例子中,說了這麼件事:『我們有位隱士,本來是荷蘭最聖潔的人,但由於這地方是高達教區,所以魔鬼終於在這個星期找到了他頭上,把他連人帶東西全部拿走,只在他身上留下了一張皮,很像一張刺猥皮,和一塊擦得亮亮的舊鐵片。』」
瑪格麗特微笑起來。
「不過,」傑勒德繼續說道,「奇怪的是,那巖洞的確垮了。要是我十分頑固地拒絕你的懇求,我肯定會在對自己進行活埋的地方被岩石活埋。所以,我在這個事件當中看到了上帝的天意。這說明上帝是在譴責我過去的生活道路,而讚許我現在的生活道路。你看呢?」
「我能猜透神的奧秘嗎?我只不過是個女人罷了。」
「我想,你多少要超過一個普通的女人。這事本身就證明了你是我的護信天使。別的一切也都證明了這點。所以,我要求你去高達莊園。」
「好吧,你先去,我隨後就來。」
「不,你得坐車和我一道去。」
「不行。」
「為什麼?」
「我是個女人,我能說為什麼嗎?我所知道的只是我似乎——覺得——似乎希望——一個人去。」
「那好吧,我把車子留給你,因為,正如你說的,你是個女人。我將走路回去,因為我現在又成了一個男子漢,而且你將去高達的喜訊使得我渾身是勁。」
當瑪格麗特到達莊園的時候,她最先看到的是傑勒德父子聚在一起。兒子在草地上鬧著玩,父親躺在一張椅子上,戴著一頂大帽子,手上拿著鉛筆和紙,正十分耐心地畫他的速寫。
他向她熱情地表示歡迎之後,把速寫拿給她看。「我盡量想叫他不動,但毫無辦法,」他說道,「他簡直活潑得像水銀。不過,你只要注意他那美麗而又變化無窮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的一切都是那麼柔軟自如,看去就像不知不覺地從一種姿態又換成了另一種姿態。」接著他又補充說,「飾字畫也真叫人晦氣!看到你這娃娃,我感到我和我的同行真不知在彌撒書上畫了些什麼蹩腳的、歪歪扭扭的醜癩蛤蟆,還自稱畫的是大小天使。」最後,他失望地把紙扔在地上。瑪格麗特悄悄把畫撿起來,揣在懷裡。
晚上,當他們都圍著爐火坐著的時候,他叫他們注意觀察銅燭台和別的閃光金屬器皿在爐火的映照下顯得多麼美麗。觀察的結果使得凱瑟琳眼睛炯炯發光。「我在這兒蓋的被子多好啊。」他說道,「我經常感到良心過意不去,心想:『你算個什麼人,配蓋這種雪白柔軟的亞麻布被子?』有錢的戴維斯也不像我這樣有福氣。想想看吧,世界上有不少人具有我所有的一切美好的東西,竟還不知滿足。讓他們在一個隱士的巖洞裡呆上六個月,與世隔絕,他們就會發現這罪惡的世界多麼可喜可愛,他們就懂得男人和女人的確是上帝創造的最美好的生靈。瑪格麗特一直是很美的,但依我看,她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出色。」瑪格麗特不相信地搖搖頭。傑勒德繼續說道:「我母親一直是善良而慈祥的。但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她非凡地美麗。」
「我自己可沒發現。」凱瑟琳說道,「二十年前我倒長得還可以,現在可不行了。」
傑勒德對她說,不同年紀自有不同的美。「瞧這對柔和的灰眼睛吧,」他說道,「它們曾充滿母愛地看著我們這些孩子長大。母愛留下了它的陰影,面這種陰影正是時間無法消磨的內在美。再看這秀麗的嘴唇和純白的牙齒,以及美麗已化為尊嚴的端正的前額吧。親愛的媽媽,你在我眼裡的確很美。」
「親愛的,你說的話夠我高興的了。現在你該上床睡覺了。明早你還得講道哩。」
賴克特-海恩斯和凱瑟琳交換了一個眼色,彷彿是想說:「我們兩人照管著一個和藹可親的瘋子,在他眼裡什麼都稱得上美。」
第二天是星期天。她們去他自己的教堂聽他講道。教堂裡擠滿了人。他們都抱著好奇心而來,但始終保持著虔誠的心情。他那驚人的口才從來沒像今天這樣充分地表現出來。由於他是第一次看到他的教民聚集在一起,內心深為感動,並對他長久忽略了的教民感到由衷的同情。在長達兩小時然而顯得只有二十分鐘的講道當中,他宣講了《聖經》的全部要旨。他向不悔罪、漫不經心的人們發出警告。他使得動搖者堅定起來,使失去親人的遭受痛苦的人們得到了安慰,使窮人的心靈得到了鼓舞。講道結束後,會眾仍然如癡如迷地站著,不肯相信他的聲音和靈魂發出的聖潔而美好的音樂已經終止。
不用說,我們那兩位可憐的婦女坐在一個角落裡,也是眼淚汪汪,如癡如迷。
「他這才能是哪兒得來的呢?」凱瑟琳用裙子蒙住眼睛,輕聲說道,「聖母在上,肯定不是我給他的。」
一當她們單獨站在一起,瑪格麗特便用胳膊摟著凱瑟琳的脖子吻她。
「媽媽,我不是一個幸運的女人,但我是一個值得自豪的女人。」
她跪在地上發誓,永不通過她的言行使她的愛情干擾這年輕的聖徒對上帝應盡的責任。
讀者們,你們可曾在暴風雨之後,在風驟然停息下來的時候站在海邊觀望過呢?波浪並不因風停而立刻平息。乍聽起來,我們的耳朵似乎覺得波濤拍岸比風吹的時候還更猛烈。不過,我們還是意識到寧靜已經不可避免地到來。此刻,波浪只不過像在搖籃裡那樣被搖著慢慢入睡。對於這兩位忠實的、經過暴風雨考驗的情侶說來,情況也是如此。當他們在那個難忘的夜晚,在星空底下手牽手地從高達的隱士洞來到高達莊園的時候,這種情況就已經開始出現。有時,一個大浪偶爾也會呼嘯著向岸邊拍打過來,但這只是那襲擊過他們生命的暴風雨的尾聲和對往事的追憶發出的迴響。暴風雨本身已經過去。從那天晚上起,滾滾的波濤已開始緩慢而不可避免地逐漸平息。
這一形象的比喻足以替代那些枯燥無味、沒完沒了的細節描述。當前最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總的境況,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奇怪而曲折的感情變化。儘管在講說故事方面,歷史本身比浪漫小說要大膽得多,然而講到的一些情節也很少有傑勒德和瑪格麗特在以後許多年當中的相互關係那樣奇特。他們既靠今天的感情、過去的親密以及雖不正規卻完全合法的婚姻連結在一起,但又被神聖教會以及他們自己的良知所隔離;而他們自己的良知又毫無保留地和神聖教會站在一起。或者說,儘管教會把他們分開,但當時完全合法的一種愛情保證又把他們連結在一起。
他們住的地方只相隔幾英里。他的媽她也叫「媽」。幾年當中,她總是禮拜天帶著孩子去高達,天黑時回來。不管她什麼時候去,高達莊園都像過節,大家都像接待小皇后那樣接待她。在這些歲月裡,凱瑟琳幾乎總是和她在一起,伊萊也經常和她在一起。比起鹿特丹來,特爾哥已對他們沒有什麼吸引力了。最後,他們索性完全遷走,在鹿特丹定居下來。
時間就這樣一年年地消逝。如今已不再有驚心動魄的情節、偉大的希翼和巨大的恐怖。去年、今年和明年是那樣一模一樣,若不借助於查考日期,我幾乎無法說明時間的推移。
第二年,即一四七一年的年初,勃艮第的公爵夫人在公爵表面反對暗中默許下,招募軍隊去幫助她被罷黜的兄弟——英國的愛德華四世進攻英國。我們的老朋友丹尼斯應徵入伍。他在路過鹿特丹上船前往英國的時候,聽說傑勒德當了神父,瑪格麗特仍然是個獨身婦女。他來看瑪格麗特,並對她說,結婚雖然不是他的習慣,但既然他的夥伴已經無法履行他的婚約,他感到有責任代他履行婚約。他說:「這是因為對我們說來,夥伴的榮譽和自己的榮譽同樣可貴。」
她先是發愣地呆望著他,然後便微笑起來。「我寧願仍然做你的女同伴,」她說道,「要是我們更親近一些,也許就不會那麼合得來了。」作為他的女同伴,她贈給他一把安特衛普造的劍和兩把銀幣。「我不給你金幣,」她說道,「因為金幣和銀幣花得一樣快,而掙回金幣卻不那麼容易。上帝保佑你平安,別碰到危險。在外面既會有美女想用嬌好的面孔勾引你,也會有男人想用斧子把你剁成肉泥。」
丹尼斯在拉-維爾匆忙上船,當時沒能見到傑勒德。
一四七三年,西布蘭特已生命垂危。由於哥哥的溫柔體貼和他自己知足常樂的精神,他可悲的生活得到了某些改善。考慮到他過去的歷史,這種精神幾乎是了不起的。傑勒德沒有哪天不在他身上花上兩個小時;要麼對他朗讀或唱點什麼,要麼和他一起禱告,要麼讓他坐在他跟瑪格麗特合做的一輛柔軟的小車裡,拉著他到處散步。當這不幸的人感到他末日來臨的時候,他請求派人把瑪格麗特找來。她馬上趕到他身邊。當他已奄奄一息的時候,他再一次求她寬恕,儘管她早已寬恕了他。她一直留在他身邊,直到他斷氣為止。他祝福他們,同時受到了他們的祝福,最後死在被他造成終身份離的兩個忠實情侶的懷抱裡。這種宗教感情真能促使人們行善。
一四七四年,在瑪格麗特家裡舉行了一個婚禮。新郎是盧克-彼得森,新娘是賴克特-海恩斯。
要是我把不久前中斷了的一次對話的主要內容寫出來,這事就不顯得那麼奇怪了。
當時,瑪格麗特繼續往下說道:「這樣一來,你就可以很容易地讓他愛上你。為了我的緣故,你也應當這樣做,因為我的良心很不安。我一定得給他找個對象,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對象。」瑪格麗特指示賴克特要始終一貫地以和藹可親的態度對待盧克。要不,他就會把她看成一個怪脾氣的典型。「不過,你可別頭腦太簡單,由你來消除他對我的好感,」她說道,「這事得由我自己來做。你儘管為我說好話,我會自己動手來毀損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賴克特就像接受打掃房間的命令那樣接受了她的指示,並十分認真地照令行事。
在長達兩年的時間裡,可憐的盧克一直受到兩方面的炮擊。他覺得瑪格麗特對他只是冷若冰霜,而賴克特卻是他溫暖的陽光。連他自己也不大知道是什麼時候,是怎麼回事,他的感情已經換了對象。
結婚的那天,賴克特擁抱瑪格麗特,幾乎淌著眼淚對她表示感激。「打從我第一次見到他起,」她說道,「他就一直是我的意中人。」
「哎呀,你以前從不肯告訴我。怎麼,賴克特,你也和別人一樣狡猾嗎?」
「不,不,」賴克特急切地說道,「我以前從沒料想到你真會把他讓給我。在我們這個國家,女主人總是比女僕具有優先權的。」
瑪格麗特把他們安頓在她的鋪子裡,分給他們一半的收益。
一四七六年和一四七七年是傑勒德很不順利的兩年,因為良心驅使他不得不和教皇唱對台戲。神聖的教皇陛下支持灰色遊行修士,也和他們一樣決心掩蓋聖母瑪利亞和聖子之間的人體差別,同時打算將整個基督教世界都籠絡過來擁護他這乖謬的做法。他對凡是願意在聖母頌裡加上這樣一條的人大發贖罪符。這段文字寫的是:「您的母親安娜有福了,因為您聖潔的血肉毫無污點地來自她的身體。」
傑勒德也和許多北方國家的教會人士一樣,認為這句子是徹頭徹尾的異端邪說。他不但拒絕在他的教堂裡念這個句子,而且警告他的教民別私下引用這個句子。與此同時,教皇還發明了一個名為「聖母神奇受孕日」的新節日。傑勒德也拒絕慶祝這個節日。
這事使得方濟各教派對他十分仇恨,而他們力量很強大,有充分的能力給他製造若干嚴重的困難,並給他穿了不少小鞋。
在緊要的時候,他都和瑪格麗特商量。她總是要麼說「我還不清楚」,並拒絕瞎猜,要麼就給他一些事後證明十分明智的勸告。傑勒德有天才,但她非常講究策略。
每當瑪格麗特感情用事,失去婦女應有的判斷能力時,傑勒德也來幫助她。比如說,儘管她知道她在溺愛小傑勒德,凱瑟琳也在妨礙他一生的幸福,她還是捨不得讓他離開家,硬要把他關在家裡,使他的才能得不到培養。小傑勒德已經是個九歲的聰明孩子了。但他不學習幹活,不聽父母的話,而是成天玩耍,從父母親無限的無私當中反學會了自私,對母親和祖母他都表現得非常任性和專橫。她們兩人本來都是聰明勇敢的婦女,但對孩子的寵愛把她們簡直降到了白癡的地步。
看到這個情況,傑勒德很感苦惱,便進行溫和而堅定的勸阻。經過一番相當艱苦的鬥爭他才取得了勝利,終於把小傑勒德送到一個名叫哈格的人在德文特興辦的歐洲最好的學校去學習。時間是在一四七七年。臨別時,家人流了許多眼淚。孩子在那所有名的學校取得了巨大的進步,使瑪格麗特或多或少安下心來。賴克特-海恩斯這時已成為她的生意夥伴,她對瑪格麗特的忠誠也使得瑪格麗特有可能在德文特一次住上幾個星期,來照看她的寶貝。
時間就這樣年復一年地悄悄溜了過去。人們可以想像,這對情侶一直受到強烈而持久的誘惑的考驗,但實際上他們都是對方的護佑天使,而不是對方的誘惑者。
可以肯定地說,當時誰也沒有想到下一世紀會出現的一種較靈活的道德觀;這種道德觀教導人們說,向上帝所立的誓言越合理才越具有神聖的價值。既然如此,這兩個情侶唯一的選擇就是要麼自我克制,要麼褻瀆神明。
聽到他們懷著無限的柔情談及他們的孩子,而他們之間卻又隨時存在著一道冰雪般的屏障,的確令人感到奇怪。
八年就這樣過去了。和一般的男人相比,傑勒德算是幸福的。
而瑪格麗特並不幸福。
她臉上慣常出現的是一種恬靜的沉思的表情。但有時她也很容易生氣,有點小心眼。她甚至會偶爾對傑勒德發發脾氣。她去看他的時候,要是碰到哪個修士和他一起,就會頭一扭走回家去。
她討厭修士,因為,正是這些修士使得傑勒德不能和她結合。她也給孩子灌輸對修土的輕蔑。這種意識小傑勒德保留了一生,至死沒有改變。
傑勒德天使般地遷就她這些表現。他知道她有顆金不換的好心,認為這陣壞脾氣會像一陣風似的刮過去。
由於他熱愛教民,教民也熱愛他,同時他從早到晚都埋頭於為他們做好事,所以多年來他都一直感到處境順利,稱心如意,因而不知不覺地恢復了他天生的樂觀性格。說實在的:他的快活和詼諧,在某種意義上說來,也是一種處世的手法。除開戲劇中的和睦先生以外,他算得上是有史以來最大的和事佬。他在十年當中和解成功的冤家對頭,比他的許多前任在三百年當中和解成功的總和還多。他在和解藝術當中,使用的手法之一,就是使爭吵雙方自己對爭吵的起因感到好笑。他正是通過這樣的方法給煽動不和的魔鬼拆台。但話說回來,他的確也喜歡開點有益無害的玩笑。他十分善於馴服像松鼠。兔子、麋鹿這一類的動物。有個教民的騾子據說著了魔,他半開玩笑地把它牽到他家裡對他說:「神父,要是你辦得到的話,給我馴馴這個浪子吧。」天曉得是怎麼回事,才大約六個月的工夫,他不但馴服了騾子,還贏得了它的感情,使它變得像隻狗一樣,一聽見他吹口哨就跑過來。有天,他在一家酒店外面的石椅上面坐著躲雨,忽然聽見裡面一個外鄉的酒鬼吹牛皮說,若要比誰一口氣喝的酒多,高達沒有哪個賽得過他。他馬上走進去說道:「怎麼,小伙子們,難道你們誰也不敢為了高達的榮譽和他賽一賽?難道從別的教區來了一個這麼厲害的酒鬼,咱們誰都比他不過?不行,我作為你們的教區神父,得接受他的挑戰。好吧,我馬上就去找個教民來和你比賽。他准比你一口氣喝得更多。」
打完賭之後,傑勒德便吹了一聲口哨。那騾子得得喀地跑了進來——因為他已經教給它如何不慌不忙地跑進屋子——接著把它的鼻子杵進確信能賭贏的神父的手心。
「真是一對酒桶!」傑勒德叫道,「讓我們瞧瞧驢子生的這對寶貝誰一口氣喝得更多吧。」
另外一次是兩個農夫爭論誰家的草最好。由於誰也說服不了誰,他們便說:「讓我們去問問神父吧、」因為他已經成了為他們評判世俗瑣事的總裁判。
「你們想得起到我這兒來,也真算你們幸運,」傑勒德說道,「要知道,我家正住著一位客人。他算得上是全荷蘭最能鑒別草料的行家。你們只消每人給我兩把就能解決問題。」
他們回來之後,他把他們請進客廳,將草各放在一張椅子上,然後吹起口哨,又把那名叫傑克的騾子叫了進來。
「天哪!」一個農夫叫道。
「傑克,」神父用談話的口吻說道,「你給我們說說這兩把草哪把最好吧。」
傑克用鼻子聞了聞這兩把草,馬上作出了選擇,然後把草一口口吃掉,表示它的誠意。兩個農夫拍拍大腿,又抓抓腦袋。「嘿,我們連這個都沒想到,真是兩個大傻瓜!」說罷他們各送給那騾子一大捆草作為酬謝。
從此,傑勒德便被人叫做快活的高達神父。瑪格麗特卻像大多數重感情的女人那樣,並不比斑鳩具有更多的幽默感,因而對此很不高興。「怎麼!」她想道,「他心底一點都不感到痛苦,竟能扮演起小丑的角色?」她能理解被拆散的情侶由於虔誠聽天由命而感到的滿足,但不能理解他這種輕鬆愉快的心情。正當這陣抑鬱感(而女人似乎總比男人更容易感到一陣陣的抑鬱)擾亂了她內心寧靜的時候,愛多事的凱瑟琳又跑來做她的工作。凱瑟琳見她悶悶不樂,便對她說道:「你的孩子已經離開你了。『我要是你的話,就不肯一輩子過寡婦般的生活。」
「他比我更孤獨。」瑪格麗特歎息道。
「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你不能只想到他,不考慮你自己。裙子貼身,內衣更貼身。再說,他是個神父,也只好如此。但你不是神父。他有他的教區要管。他把心都放在教區上面了。你考慮考慮吧!時間不等人,別挨過了你的黃金時代。既然他們奪走了你可憐的小傑勒德,把他送到那倒霉的學校去唸書,難道你不想身邊再有三四個小寶貝,好讓自己開心嗎?」她就通過這種方式對一個已經十分氣惱的女人做說服工作。
瑪格麗特有許多求婚者。只消她說句話,甚至使個眼色,他們就會爭著娶她。求婚者當中有兩個是屬於上流社會的商人。一個叫范-捨爾特,一個叫奧斯特瓦根。「在這兩個當中選一個,改嫁得了。」凱瑟琳說道。
「好吧,我將問問傑勒德我能否這樣做。」瑪格麗特有天淚汪汪地說道,「照目前這個樣子,我是維持不下去了。」
「嘿,你頭腦這麼簡單,競打算去問他?」
「你以為我能這麼沒良心,不得到他的同意就去嫁人嗎?」
她果真按她的想法來到了高達莊園。她先是低著頭,臉上羞得發紅,邊哭邊說她感到很不幸。然後她告訴他,他母親希望她在兩個商人當中挑一個,嫁給那位商人。她問他贊不贊成她嫁人,願不願運用他的智慧,告訴她這兩個商人當中哪個將來會對小傑勒德更好些。至於她自己將來的命運如何,她倒並不在乎。
傑勒德感到彷彿她把一隻柔軟的手伸進了他的內臟掏他的心。但這神父作了一番巨大的努力控制住自己,並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謝絕承擔這個義務。「我不是聖徒,也不是先知,」他說道,「我也許會給你出錯主意。但我將為你讀結婚祈禱文。」他囁嚅地說道,「這是我的權利。誰也不能像我那樣為你禱告。不過你得自己選擇。我願看到你幸福。過去四個月你一直很不快活。」
「一個得不到滿足的心靈是永遠不會快活的。」瑪格麗特說道。
當她離開以後,他跪了下來,祈求上蒼的幫助。
瑪格麗特臉色蒼白、心情激動地走回家去。「媽,」她說道,「別再對我提這個事了。否則我們會吵架的。」
「他不許嗎?好吧,那他就更可恥。還有什麼可說!」
「他不許?他還沒屈尊到這個地步。我有多卑微,他就有多高貴。他不願替我挑選,因為他怕給我挑上一個不好的丈夫。但他願為我的未婚夫和我念結婚祈禱文。他說那是他的權利。媽,我是個多沒良心的人啊!」
「好吧。我先還以為他沒有這麼通情達理哩。」
「唉,你倒相信那可憐人講的話。可我一看到他臉上那痛苦的表情,我就把他的話只當做空話,算不了數。我看到在他那可愛的臉上,神父的義務和真誠的愛情進行著激烈的鬥爭,使得他臉色刷白。啊,他一邊說著那幾句剛毅的話,一邊嘴唇不停地發抖。啊!啊!啊!啊!啊!」接著瑪格麗特失聲痛哭起來。
凱瑟琳傷心地呻吟著。「得了,以後乾脆別再提這個事,」她說道,「你們兩人算是終身拴在一起了。要是上帝發發慈悲,事情總不會太長久的。想想看,你算個什麼呢?既不是處女、妻子,又不是寡婦。」
「別提了,」瑪格麗特說道,「事實上早就如此了。現在我想的是如何安慰他。你瞧,我這倒霉鬼偏要跑去使他也憂傷起來。」
第二天,她們倆都來到高達莊園。傑勒德一直在禱告上帝使他安於自己的命運,所以接待她時顯得特別親熱,把她看做是一個他將永遠失去的寶貝。但她很激動,急於讓他不說也明白,她決不會再嫁別人。她像只小狗似的向他大表慇勤,想以此求得他的原諒。臨走的時候她喃喃地說道:「原諒我,忘掉這一切吧!我畢竟是個女人。」
他誤解了她的意思,隨口說道:「我惟一的要求就是讓我看到你對生活滿意。看在憐憫的分上,別讓我再像今天這樣看到你發愁。」
「親愛的,你再也不會看到我發愁了。」瑪格麗特吻著他的手淚汪汪地說道。
起先,他對此也產生了誤解。但時間一個月一個月地過去了,他並沒得到有關她結婚的消息,而她到高達來時心情也比較愉快,甚至對安布羅斯神父——附近一個多明多修院的溫和而慈祥的修士——也表現得很客氣。這時他才理解了她原來的意思。一大,他邀請她到教堂圍場去和他一道散步。在我講述他們談話的經過之前,我得講講這圍場的歷史。傑勒德來到莊園四五天之後,有天他從窗口望出去,忽然發出一聲驚喜的叫聲:「媽!瑪格麗特!你們瞧,我的一隻小鳥飛來了。嘿,又是一隻,又是一隻。四隻,六隻,九隻。真是個奇跡!真是個奇跡!」
「嘿,你怎麼分得出你的鳥和別的鳥呢?」凱瑟琳說道。
「我認得出它們翅膀上的每一根羽毛。你瞧,那一隻是我在爪子上染過金色的小鳥。上帝祝福它!」
這時,他欣喜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因為就像他原先住的巖洞倒塌一樣,他也把小鳥的這一表現看做是上帝對他的讚許——讚許他走上新的道路。同時,這也使得他很奇妙地保留著對動物的友愛。他搞起一個圍場,以「逐出教會」進行恫嚇,把所有淘氣鬼都趕了出去。「在這一小塊土地上,我們不容許任何人屠殺生靈。」他說道。被他馴養的有小兔、鷓鴣、小鳥、白兔和麋鹿。他發現有只松鼠斷了一隻腳。他克服了巨大的困難,表現了巨大的耐心才把它的腳接起來。治療中,他餵了它大量的橡子、核果和板栗等等。這松鼠治好以後跑回森林,但在天氣惡劣的時候又來拜訪他,並帶來了它的配偶。第二年,人們發現小松鼠也受到了父母性情的感染。所有這些動物全都一代比一代更馴順。這使得我們這位好心的神父尋思起來。最後,他終干掌握了中世紀的隱士們在馴養野生動物方面取得重大成就的真正秘訣。
他親自掌握圍場的鑰匙。除開他自己以外,從不許任何人進去,如果沒有他或瑪格麗特帶著,就連小傑勒德也不讓獨自進去。『小孩都是淘氣鬼。」他說道。
在這個沙漠的綠洲上,他開始對瑪格麗特推心置腹地講他的知心話。他說道:「親愛的瑪格麗特,近來我比以往更多地想到你,並問自己為什麼我會感到心滿意足,而你卻十分憂傷。」
「因為你比我更善良,更聰明,更聖潔。我看,不外乎就是這些原因。」
「我們的一生都表明,情況並非如此。」傑勒德沉思地說道,「我對你的善良和你的智慧瞭解得太深,我無法得出你這種荒謬的結論。再說,我也知道我愛你就像你愛我那樣深沉。然而,我的確比你更幸福。這是什麼道理呢?」
「親愛的傑勒德,我已經像人世上任何婦女所能指望的那樣幸福了。」
「但並沒有我幸福。現在你聽我講這是什麼道理。首先,因為我是個神父。上帝連同歡樂一道給我的這個巨大的考驗和失望,我讓我的教民群眾和我分擔了。要知道,在成千上萬的神父當中,我並不是永遠不能指望獲得完全的世俗幸福的惟一神父。談到這裡,不能不說你的命運要比我的更艱難。」
「不過,傑勒德,我的孩子,我可以愛我的孩子。你並不能像他母親那樣佔據他的心靈。所以你該把這點作為你的不利的方面。」
「但我卻使他離開了你。這是個殘忍的事。不過,要是我不送他走,他總有一天會叫你傷心的。你聽我說吧,親愛的。我想,我開始談到問題的癥結所在了。我有我的教區,它使人從早到晚忙個不停。我的教民們沒有哪天不使我的內心產生各種不同的感情。他們的悲哀經常使我哭泣,有時他們的怪脾氣也會使我生點氣,而他們的荒謬又會使我發笑。但有時他們顯露出來的意想不到的善良卻會使我異常興奮,簡直想擁抱他們。而你哩,可憐的瑪格麗特,心情卻像……」
「像鉛一樣沉重,傑勒德。」
「瞧,你的命運比起我的命運來顯得多麼不公正。我想勸說你,通過那使我溫暖的火也使你自己得到溫暖。」
「唉,但願我辦得到。」
「只要你願意,你就辦得到。你可以到我的教民當中去。你可以把我留的濟貧費接管過來,通過你親切的話語把它施捨出去,並傾聽他們哀怨的訴說:它們會向你表明生活的確充滿了憂患。你說得很對,在這個人世,沒有哪個男人或女人沒有他或她的痛苦和辛酸。這房間裡有一幅高達教區的地圖。一開始我不想叫你負擔過重。我只打算把二十戶人家交給你照顧。你看怎麼樣?要不是多虧你的智慧,我準會作為一個可卑的瘋子死去,決不會看到高達莊園,也不會享受到虔誠的寧靜。你願意反過來利用我的一小點智慧來改善改善你的處境嗎?要知道,我的一切都歸功於你。」
瑪格麗特熱忱地表示願意。對於分給她的那個地區說來,這的確是件很幸運的事。人們感到彷彿有位天使降臨到了他們中間。她的手指頭不知疲倦地為他們編織,裁剪,她的心靈也無休止地向他們表示同情。她那富於同情的心靈很快開朗起來,開始揮動它原已下垂的翅膀。從事善良和高貴的事業帶來的喜悅也使它逐漸感到溫暖。再說,既然她有機會更多地接觸傑勒德和他那種感人的精神,她也得到了自己的報償。這期間,某些人一直在說他們的壞話。「如果他們之間沒有比表面看來更多的一層關係,那她幹嗎不嫁人呢?」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我很遺憾地說,我們的老朋友瓊-凱特爾也是懷疑他們的小人當中的一個。一個冬天的夜晚,她緊緊地跟蹤他們。她看到瑪格麗特和傑勒德在林陰道上很認真地談著話,便急忙一閃,躲到一顆樹的後面。「現在我會聽到點什麼了。」她說道,而她也的確聽到了一點值得一聽的東西。當時正是冬天。早些時間漲了大水,接著又是嚴寒到來。傑勒德正焦頭爛額,不知如何能使四五十戶沒有住處的人家找到住處,以躲避刺骨的寒冷。這時他說道:「啊,親愛的,親愛的瑪格麗特,我該怎麼辦呢?莊園擠滿了人,而今晚又有一股寒流襲來。」
瑪格麗特在思索。瓊在屏息靜聽。
「你得把他們安頓在教堂裡。」瑪格麗特輕聲說道。
「安頓在教堂裡?這未免褻瀆神明吧。」
「不。慈善事業不會褻瀆包括教堂在內的任何東西。今天才不過是星期二。趕快去救救他們的生命吧。嚴寒的夜晚眼看就要到來了。把你的爐子搬進教堂,暫時收容他們一下。主日以前,我們可以四處找些地方讓他們住下。」
「我還沒有能力想到這麼個好辦法哩。祝福你,親愛的瑪格麗特,你的思想比我更強,更敏捷。」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一個女人目光短淺,所以事情看得比較清楚。明天我會過來幫你照料的。」
說到這裡,他們便在互相祝福中分手。
瓊悔恨地溜回家去。
打那以後,她經常制止有損於他們名譽的猜測。「當心點,」她說道,「不然總會有某個天使叫你的舌頭長水泡的。你說傑勒德和瑪格麗特是情夫情婦,讓我告訴你吧,他們是兩個聖徒,在一起密謀如何給窮人辦好事。」
一四八一年的夏天,傑勒德決心為教區的窮人可能重新遭到的災難做些救災準備。因此,他花了自己相當大的一部分收入,並向朋友們募捐(熱心的神父經常這樣做),以建立一個大收容所來收容水災和火災的受害者。賈爾斯和他的朋友們都很大方。但這些都還不夠。幸好多年來他熱情而友好地接待過的多明我修士也都慷慨解囊,捐了一大筆錢來幫助這位慈悲為懷的神父。
「都是些好心人,」瑪格麗特說道,「我真沒想到會這麼好。」
「任何瞭解他們的人都會想到的。」傑勒德說道,「誰能比修道士更慈悲呢?」
「得了吧!他們也不過是把俗人的母豬下的一隻小豬交還給俗人罷了。」
「我還不是這樣嗎?公爵還不是這樣嗎?」
富於雄心的神父決心要在莊園附近建一所養老院,使那些衰老的誠實教民能得到食宿,度過他們的晚年。他的錢用完之後,他又向瑪格麗特募了幾千塊磚,脫下僧袍,自己當泥瓦匠。由於他頭腦聰明,又有赫克裡士般的大力氣,再加上藝術家般的熱忱,很快他就蓋起了兩幢神父造的養老院。
在他幹活的時候,瑪格麗特有時親自給他送飯,外加一瓶萊茵好酒。有一天,她看到他推著一輛裝滿了磚塊的手推車順著一塊長木板跑了上去。要是建築工人推這麼重一車磚,大多數人肯定會腳步不穩,搖晃起來。瑪格麗特說道:「情況真完全變了。你記得嗎,以前我還得從你手上把小傑勒德接過來替換著抱呢。」
「哎,親愛的,謝謝你。」
第一所房子蓋好以後,跟著產生的問題是他們該把哪些人請進養老院去住。他們就像對待一個新玩具似的不知如何是好,猶豫不決。但有位老朋友及時跑來為他們解決了這個問題。
有一天,傑勒德走過鹿特丹的一家酒店,聽見裡面有個熟悉的聲音,他抬頭一看,原來是勃艮第的丹尼斯。不幸的是,他已經大大地變了模樣。鬍子已有些灰白,衣衫襤褸不堪。雖然他還穿著鎧甲,戴著大手套,但拿著的卻是根枴杖,而不再是十字弩。酒店裡的客人們聽他講,覺得他在大吹牛皮。實際上他是在如實地講述愛德華第四怎樣用兩千人的軍隊攻進兵力雄厚的英國。他講到愛德華如何在一個讓軍隊站著觀望也足以把他的人馬吞沒的國家里長驅直入;講到他的杜克斯伯裡和巴勒特戰役;最後講到他如何在率領那支由荷蘭人、英國人和勃艮第人混合組成的軍隊在洪泊登陸三個月之後,收復了他的首都,奪回了他的王國。
在這十五世紀出現的最大的赫赫戰功中,丹尼斯表現得很出色。一方面,他嘲笑大膽的查爾斯好戰的狂言,說他是個有打仗癮而無打仗天才的公爵,並把英國的愛德華說成是當代最偉大的將領,另一方面,他也沒忘記抬高他自己。
傑勒德聆聽著他的故事,眼裡閃爍著友好而逗趣的目光。「我也參與了所有這些戰績,得到過勇敢而年輕的王子格洛斯特的誇獎,以及那偉大將領本人的讚揚,而我卻成了終身殘廢。被什麼搞殘廢的呢?被馬踢了一腳。而今晚我還不知道該到哪兒去住,歇一歇我疲乏的筋骨。這地方我本有個夥伴,按說他是不會讓我離開他老遠找住處,而不住在他家裡的。但他當上了神父,拋棄了他的愛人。看來他不會還記得他的夥伴。十年的工夫可以使得我們的心靈和身體都受到很大的摧殘。」丹尼斯歎息起來。傑勒德對他感到十分同情和憐惜。
「你這是什麼話呀?」他喉嚨哽咽著說道,「誰還捨不得請一位勇敢的士兵去家裡吃頓晚餐,睡一夜覺呢?請跟我來吧!」
「十分感謝。不過我不喜歡神父。」
「我也不喜歡當兵的。不過吃頓晚飯,睡一夜覺,對於兩個老實人說來算得了什麼呢?」
「對你無所謂,對我倒是解決了一點問題。好吧,我願意跟你去。」
「過一個小時好了。」傑勒德說道。說罷他興高采烈地走去見瑪格麗特,告訴她他準備招待一位客人吃晚飯,她一定得來陪客。此外,她還必須讓他母親乘坐他的小馬車,由她駕著快速趕到高達莊園,準備做一席豐盛的晚餐。
然後,他自己借了一輛馬車,讓丹尼斯坐在上面,相當緩慢地駕著車回家,以便讓兩位婦女有充足的時間準備飯菜。
路上,丹尼斯發現這神父是個很和善的人,於是把他的苦惱告訴他,並坦白說他的心都快要破碎了。「大人物們總是利用我們勇敢而忠實的心靈、強健的體魄、堅韌的生命力,等到我們衰疲了,便像用廢的工具那樣把我們扔掉。」接著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傑勒德好容易克制住自己才沒有當場擁抱他,暴露他的身份。他想讓一切都按小說書上講的那樣去發展。誰一生中沒有過這種一時的心血來潮呢?要知道,約瑟夫就有過。我們就更不必說了。
他們在新蓋的小屋前下車。屋子乾乾淨淨,爐火燒得正旺,晚飯已經擺好。
丹尼斯頓時高興起來。「可尊敬的先生,這是您的家嗎?」
「嗯,這是我兩隻手蓋起來的。不過嘛,也該算做你的家。」
「唉,我可沒有這麼好的福氣。」丹尼斯歎息著說。
「不過我要說,你有這個福氣。」傑勒德大聲說道,「不但如此,我(嚥了一口氣)還要說(又嚥了一口氣):『夥計,鼓起勇氣吧,魔鬼已經嗚呼了!』」
丹尼斯一驚,幾乎搖晃起來。「嘿,這是怎麼回事?」他口吃地說道,「你——你——你是誰,竟能使我又聽到我年輕時愛講的樂觀話,又使我回想起年輕時的快樂日子?」他顯得非常激動。
「我可憐的丹尼斯,我是你的老相識。我只是容貌變了。別的什麼也沒變。親愛的忠實的朋友,讓我擁抱你吧,讓我擁抱你吧。」說著他眼淚汪汪地伸出兩隻手臂。丹尼斯走到他面前,仔細端詳他的面孔,一個個地辨認他的五官。當他肯定這的確是傑勒德的時候,他驚喜地大叫了一聲,致使兩位婦女從屋裡跑了出來。他撲過去一把摟住傑勒德的脖子,一遍遍地吻他,然後慢慢跪在地上,高興得又哭又笑,感情是如此強烈,以至傑勒德開始埋怨自己為什麼要弄巧成拙,演一場戲。幸虧兩位婦女用溫柔撫慰的辦法使這大老粗很快平靜下來。他一邊拉著瑪格麗特的手,一邊拉著傑勒德的手,自己微笑著坐在中間。四人一道吃了晚飯,然後帶著一顆溫暖的心各自去睡覺。這位落魄的士兵在朋友的關懷下,終於在這個新家裡過上了平靜的生活。
他恢復了他那天生的樂觀性格,在荒廢了八年之後又喊起了他的口頭禪,跛著腳跑來跑去,使他所在的地方活躍起來。但由於他把人們所敬愛的神父稱做夥伴,而且只稱做夥伴,不禁使教民們感到這是一種莫大的冒犯。
他們在傑勒德面前就這事大做文章。但他只是盯著他們的臉說道:「這怕什麼?要是你們能叫他不說詛咒話,那我倒很感謝你們。」
這年,瑪格麗特跑去見一位律師,要求立下她的遺囑。她聽說,既然她兒子不是合法夫妻所生,她若不事先立下遺囑,她兒子繼承財產時就不免會遇到麻煩。然而,律師在談話當中發表了不同的看法。
「這只是教會人士瞎說而已。」他說道,「你的婚姻儘管不正規,但完全合法。」
接著他告訴她,除開英國南部以外,整個歐洲有三樁不正規的婚姻,其中最站得住腳的就是要數她這一樁有證人作證的訂婚。
「這以後要是沒有性的結合,」他說道,「那麼這婚姻只是形式上的完備,而實質上並不完備。履行過這種訂婚手續的人永遠有權禁止另一方的結婚告示。然而,要是訂婚的一方以後設法和別人正規地結了婚,又生了小孩,婚約便不存在。但這種決定是為了後代著想,而且是否公正還值得懷疑。不過,你的情況是已經生了小孩,這就關閉了那一扇門,而使你的婚姻無論形式上和實質上都很完備。所以,你要做的只是為你的婚姻權利進行訴訟。這將是本世紀最妙的一個案例。法律完全在我們一邊,而教會則在他們一邊。既然話已經談到這個地步,我可以告訴你,儘管那強使聖職人員結婚的巴塔維亞法典已經失敗,但從來還沒有誰把它正式作廢。」
瑪格麗特感到莫名其妙。「先生,你是什麼意思呀?你說,我該和誰去打官司吧?」
「誰是被告呢?還不就是高達的教區神父麼。」
「哎呀,可憐的人!我幹嗎要和他打官司呢?」
「當然是為了叫他把你帶回家,和他同床共枕,同桌吃飯咯。」
瑪格麗特臉紅得像火燒一樣。「多謝你的勸告,」她說道,「難道那是女人該幹的事嗎?難道可以強使一個男人做自己的丈夫嗎?這只是男人追求女人的做法,不是我們女人的做法。即使我是你所想像的那樣一個壞女人,我也只會去勾引他,而不會去找他打官司。」說罷她拂袖而去;由於又羞又惱,臉漲得通紅。
「這真是個思想不切實際的傻瓜。」那滑頭的律師說道。
瑪格麗特找到另一個地方立好了遺囑,以便使她的孩子不管她結婚不結婚,將來都能避免貧困。
以上是這一對情侶整整十年的平靜生活當中碰到的主要事件。在此之前,即使在短得多的時間裡,他們的生活也曾經是充滿了冒險和激情。
他們生活的基調如今已是寧靜、虔誠,持久而適度的滿足,而不是那種稍縱即逝的強烈歡樂。當然,首先是從事基督徒的慈善事業。
在這一聖潔的基礎上,這對真誠的情侶經常聚在一起。他們的思想感情一致,充滿了對人的同情和友愛,這自然使他們心靈的創傷得到了很大的安慰。他們的日常活動就是一道去向死了親人的人表示慰問,一道去探索高達教區的弊病,一道想方設法來補救一切可以補救的東西,並利用他們自己的憂患授予他們的稀有的洞察力來瞭解人們痛苦的心靈,想法使別人生活得比自己更幸福。通過這美好的事業,他們之間的激情有所冷卻,感情反而更深。瑪格麗特全心全意地投入了傑勒德虔誠的慈善事業,對傑勒德的感情也自然而然地去掉了各種世俗的沉渣。這種感情早已使得譭謗和誤解無疾而終。人們也許很希望這樣一個忘我的純潔情操的光輝範例將長期地顯現在世人面前,向他們表明,宗教信仰(即使不完全合理)和宗教慈善事業(始終是合理的),可以把兩個真誠情侶的心靈昇華到那麼接近天使之愛心的地步。不巧的是,人事的偉大主宰者作出了另外的抉擇。
小傑勒德在德文特城亞歷山大-哈格所辦的著名學校取得的極大進步,使得雙親感到歡欣鼓舞。
瑪格麗特上次到學校去看他,回來之後便去找傑勒德,臉紅紅地充滿了自豪感。「啊,傑勒德,小傢伙總有一天會成為偉人。我得感謝你的智慧,使他離開我們這些傻女人的身邊。有位名叫津第阿斯的大學者曾參觀學校,考問了學生。我們的小傑勒德站起來回答時,不管津第阿斯念出賀拉斯或泰倫斯作品裡的哪一行,小傢伙都能跟著背下去。『嘿,你真是個神童。』那偉大的學者說道。他沒想到他可憐的媽媽正站在旁邊親耳聽他講這句話哩。他把小傢伙抱在懷裡親嘴。你猜他又講了句什麼話?」
「我猜不出。」
「『你的名字將傳遍荷蘭,而且將超越荷蘭,傳遍全世界。』嘿,你臉上怎麼這麼發愁呀?」
「親愛的,我像你一樣高興,但我對這孩子智力早熟很感不安。我很愛他。但他已經成了你寵愛和崇拜的偶像。要知道,上帝是經常毀掉我們的偶像的。」
「你只管放心,」瑪格麗特說道,「上帝決不會奪走我的孩子。今世我該受的罪全都受夠了。要是你或孩子遭到什麼不幸,我不會比你們多活一個星期。上帝是知道這個的。他會把孩子留給我的。」
一個月以後,他耳朵裡還嗡嗡響著瑪格麗特講的這番話。有一天,當他按每天的慣例走訪窮苦的教民時,他偶然聽人說起德文特城遭了鼠疫。瘟病是兩個水手從漢堡帶去的。
他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在當時那個時代,消息傳得不快,這致命的傳染病一定流行了很久,消息才傳到高達地區的。他寫了短短幾句話,叫信差送給瑪格麗特,告訴她他去德文特接小傑勒德回高達莊園住一段時期,請她很快準備一張床,因為他明天就會回來。他希望在事情順利過去以前,避免讓她聽到這一壞消息。他借了一匹好馬,馬不停蹄地趕到德文特。時間已是當天下午四五點鐘。他馬上去學校看兒子,但發現小傑勒德已被轉移。
當他離開學校的時候,他猛然在近旁一所房子的窗口看見了瑪格麗特的面孔。
她每次來德文特都住在這所屋子裡。
他匆忙跑過去想責罵她一頓,並把她和孩子從屋裡撤出來。
他感到驚奇的是,僕人有點猶豫地對他說,瑪格麗特來是來過,但已經離開了。
「婦人,你說她走了嗎?」傑勒德氣憤地說道,「撒謊不害臊嗎?要知道,我剛才還看見她站在窗口哩。」
「啊,要是你見到了她……」
樓上傳來一個親熱的聲音,說道:「別攔他了,讓他進來吧。」這正是瑪格麗特。
傑勒德跑上樓梯,來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她匆忙地縮了回去。
他顯得異常吃驚。
「我很不高興,」她冷冷地說道,「你幹嗎要到這兒來呢?你不知道城裡在鬧鼠疫嗎?」
「知道,親愛的瑪格麗特,所以我立即趕來,好把孩子接走。」
「怎麼,難道他沒有媽嗎?」
「你對我說些什麼呀!我是想讓你不知道這個事。」
「怎麼,你以為我能留下孩子,沒有人照管嗎?我雇了一位可靠的婦女,要她當我不在這兒的時候,注意他臉上的任何變化,把情況告訴我。我是他的媽。」
「孩子在哪兒?」
「我想他早已回鹿特丹了。」
「謝天謝地!為什麼你不回鹿特丹呢?」
「我有點不舒服,不宜動身。別管我。你馬上回去!我很快會跟上來。真虧你冒著丟掉你寶貴生命的危險跑到這兒來。」
「我的生命沒有你的寶貴,」傑勒德說道,「不過,別談這個了。我們得一道回去,而且馬上回去。」
「不行,我還得在城裡辦點事情。你馬上走,我很快就會跟上來。」
「把你留在一個鬧鼠疫的城市裡?親愛的瑪格麗特,你是在對誰說話呀?」
「不行?那好吧,傑勒德,我告訴你,我們會大吵一架的。」
「我倒想看看瑪格麗特和傑勒德怎麼個吵架!要知道,吵架要有兩個人才吵得起來,而我們只是一個人。」
說著傑勒德朝她親熱地微笑起來。但他並沒有得到她親熱的目光作為回報。她顯得冷漠、陰鬱和苦惱。他歎了口氣,耐心地坐在她對面,滿臉愁容,不知如何是好。他什麼也不說。他相信她會解釋她這種任性的表現。要不然,這種表現也會很快得到應有的說明。
突然,她急忙站起來,打算回她的臥房,但走了幾步便開始搖晃。他一隻手伸了出去,驚叫著跑到她跟前。她立刻昏倒在他懷裡。他輕輕地把她放在地上,捶打她冰冷的手,又跑進她的臥房取來冷水灑在她蒼白的臉上。他自己的臉也幾乎同樣蒼白,因為他看到面盆裡裝的水染上了血色。也不知為什麼,他一看到這個就很驚慌。過了很久她才甦醒過來。醒來時她看見傑勒德握著她的手,無限關懷、無限溫柔地低頭望著她。起先,她像要做一個回答的表示,但緊接著瞳孔就擴大了,她喊道:
「唉,你這個傢伙,快丟開我的手。你怎麼敢來挨我呢?」
「上帝救救她吧!」傑勒德說道,「她已經神經失常了。」
「這麼說,你不會離開我,傑勒德,是嗎?」她微弱地說道,「天哪!我幹嗎要問這個呢?要是你也——難道我會離開你麼?你至少不要挨我。這樣我就可以讓你留下,看瑪格麗特最後一眼。親愛的,瑪格麗特以前從沒對你說過厲害的話,以後也決不會了。」
「天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這些狂亂不安的表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傑勒德緊合著雙手痛苦地說道。
「我可憐的傑勒德,」瑪格麗特說道,「請原諒我對你講的那些話。我畢竟是個女人。我本想不讓你看到一個叫你傷心的情景。」她突然哭了起來。「唉,倒霉的我呀!」她邊哭邊叫道,「我竟不能讓你避免哀傷!我親愛的人兒碰到了巨大的傷心事。這回我可不能為他揩乾眼淚了。」
「讓悲哀來找我吧,瑪格麗特,這樣它就不會去找你了。」傑勒德顫抖著說道。
「最親愛的,」瑪格麗特嚴肅地說道,「現在你得求宗教給你幫助,也給我幫助。要麼我會比你先死,要麼我會比你後死,死於悲慟。」
「死?你會死?我決不能讓你死。你到底哪兒疼?你到底怎麼不舒服?」
「是中了瘟疫。」她安靜地說道,傑勒德恐懼地大叫一聲,站了起來。她明白他想要幹什麼。「沒用,」她又安詳地說道,「我鼻子已經出血。得了鼠疫的人還從來沒有誰活下來。千萬別叫些傻瓜來這兒對他們無法挽救的病人囉唆一通了。我畢竟是個女人。我不想有誰幹巴巴地望著我。除你以外我希望誰也別來看我。」
正說著,她全身突然抽搐起來。雖然她很久一段時間不能說話,但神志仍然清醒。
這時,傑勒德才開始看清了可怕的事實真相。他狂亂地跑來跑去,正像行將沒頂的人向同伴呼救那樣呼大喊地,哀求上帝的救助。他用手臂撐著身子,設法使她安靜下來。
她告訴他,她已經嘗夠了希望和恐懼輪番的折磨,決心讓他避免這種痛苦。「我的思想過多地考慮這個危險,」她說道,「因而讓大腦敞開了大門。厲害的病毒一旦通過這道門進入了大腦,就會很快發作。我親愛的傑勒德,我不會滿身斑疹,不會看起來叫人噁心。上帝是善良的,他將使你避免這一痛苦。但在十二小時之內我將死去。唉,別那樣吧!你得像個男子漢,像個神父的樣子呀!別再在我身上浪費你寶貴的時間了。我的死已經注定,只求你安慰安慰我即將歸天的靈魂。」
傑勒德懷著一顆悲傷、冰涼的心跪了下來,祈求上帝幫助他盡他的職責。
當他站起來的時候,他的面孔蒼白而冷漠,但表現出了死一樣的寧靜和對痛苦的忍耐。他悄悄把床搬到房裡,把她輕輕地放在床上,用枕頭墊著她的頭。然後,他坐在她旁邊,念著祈禱文,為臨終的愛人禱告。對每句祈禱文她都回答一聲「阿門」。好幾個小時她都處於昏迷狀態。當那可怕的病魔對它的獵取對像已有充分把握的時候,她的神志反而清醒過來,要求傑勒德聽她懺悔,為她免罪。「啊,我的良心真感到包袱很重。」她憂傷地說道。
「我的孩子,把你的罪過都向我坦白吧。不要有任何保留。」
「神父,」她憂傷地說道,「這些年來,我心裡一直藏著一個很大的罪過。甚至現在,當死神已來到我心坎的時候,我還不能夠很好地承認它是罪過。但上帝是仁慈的,如果你向他禱告,也許他會原諒我。」
「我的孩子,你先坦白吧。」
「我——天哪!」
「坦白吧!」
「我騙了你。這些年我一直在欺騙你。」
眼淚打斷了她的話。
「我的孩子,勇敢些,勇敢些!」傑勒德慈祥地說道,極力以神父的責任感來克服強烈的愛情。
她把臉藏在手心裡,歎了許多聲氣,才向他坦白說,是她在瓊-凱特爾的幫助下毀掉那個隱士洞的。「我太膚淺了。我幹這事只是想阻止你返回巖洞。當你把這事看做是上帝的天意時,我就扮演了一個奸詐的角色。我想:『只要他這麼想,他就永遠不會離開高達莊園了。』我一直隱瞞未說。啊,我的心太虛假了。」
「勇敢些,我的孩子。你顯然誇大了一個小小的過錯。」
「唉,還沒說完哩。還有那小鳥。」
「怎麼?」
「並不是什麼奇跡使得它們跟你來高達的,是我用計把它們引來的。我想,要是你見不到曾在你的巖洞裡拜訪過你的小鳥,你永遠是不會快活的。我很忌妒它們,氣得哭了起來,說:這些討厭的小東西是我孩子的競爭對手。我買來幾塊麵包。瓊和我把麵包屑撒在洞門口,又一路上撒到莊園,然後留下一堆擺在莊園裡。我的計策成功了,小鳥來了。你很愉快。我也高興地看到你很愉快。當你把我這個騙局看成是上帝的意旨的時候,我這騙人的壞女人又瞞住未說。難道快死了還要騙你嗎?唉,可不能這樣。我不能再騙你。要是你辦得到,你就寬恕我吧。我畢竟是個女人。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不好,因為,當時像用一道陽光寫在我心頭上的惟一的話就是:讓他留在高達莊園,使他幸福。」
「原諒你嗎,可愛而純真的瑪格麗特?」傑勒德啜泣著說道,「我有什麼可原諒你的呢?你有一個愚蠢、任性而又稚氣的男人。你為了他的幸福把他引到正道,這樣做都是為了他好。我感謝你,祝福你。不過作為你的懺悔師,我應當指出,在上帝純潔的眼裡看來,任何欺騙都是不對的。所以,你把它坦白出來還是好的。正因為你坦白了,而且表示後悔,現在教會通過我給你兔罪。你再說說你更嚴重的過錯吧。」
「更嚴重的過錯?哎呀,我還於過什麼不好的事會比那個更嚴重呢?我不是個壞女人,不是個很壞的女人。如果上帝能原諒我騙過你,那他就能原諒我幹過的別的事。」
傑勒德溫和地催促她再回想一下。最後,她說她後悔一生沒有做更多的好事。她說道:「我剛開始做一點好事,就不得不離開人世。不過,既然這是上帝的意旨,我也不後悔。只是我很擔心你會想念我,感到很孤獨。」說到這裡,儘管她竭力克制,也禁不住淚流滿面。
傑勒德盡量克制住自己的眼淚。由於他瞭解她一生都是虔誠。純潔和善良的,同時考慮到在她目前的情況下,除開騙過他以外也的確想不起還有別的罪過,便宣告她可以無罪升天。他把一個十字架放在她手上,然後一邊念著經對敷油進行聖化,一邊叫她別再一心想自己的是非功過,而要集中思想,思念在十字架上殉難的耶穌。
她帶著一種充滿信賴的愛與順從的表情聽從他的囑咐。
他用聖化了的油抹在她眼睛上,然後跪在她旁邊大聲禱告。
很快她就朦朧入睡。
他在旁邊守護著她,自己也已顯得半死不活。
黎明時她醒了過來,似乎又獲得了一點精力。她要他把她箱子裡裝的結婚證書和一張畫像找出來拿給她看看。他滿足了她的要求。然後她又懇求他,看在他們互為對方所受的痛苦的分上,莊嚴發誓要滿足她臨終的要求,以解除她的一個憂慮。
他發誓不折不扣地照她的要求去做。
「是這樣的,傑勒德。你不能讓任何人來殮我的屍體,我不能忍受別人瞪著眼睛看我赤條條地躺著,不然我死了也會臉紅的。再說,我也不想叫人把我搞成一個可怕的怪物,讓蟲子吃我,又讓蟲子嘲笑我。我的衣服也受到了污染,它們得跟我一起埋葬。我是一個醫生的女兒,我生前沒替人們干多少好事,死了反害人那就太不像樣了。所以就請你照我現在的這個樣子把我封進棺木,深深地埋在地裡!但別埋得太深,好讓你有一天能認得地方,把你的屍骨埋在我的旁邊。
「我生前每週只去高達一兩次。我是很克制了一番才沒有每天都去走一趟。但願我死後能彌補這個損失。我希望永遠躺在親愛的高達——躺在那綠色的教堂公墓裡。
「再說,人們都說死人的靈魂總是盤旋在屍體所埋葬的地方。我願我的靈魂盤旋在你的近旁,而教堂墳地也正好離莊園不遠。我很擔心,瑪格麗特不在了,你會遭到什麼不幸。
「瞧,我親手把我的結婚證書揣在懷裡,不讓任何人用手挪動它。否則,它就會受到你和我詛咒的懲罰。當世界末日來臨,天使跑來叫我的時候,它會說她是個誠實的女人,她有結婚證書——你知道,儘管神聖教會把我們分開,我還是你合法的妻子——這樣天使就會把我和誠實的女人放在一道。我不願和壞女人坐在一起,哪怕在天上我也不願意,因為她們的心和我的不一樣,她們的靈魂也和我的不一樣。我曾悄悄站在我的窗前,聽到過她們的談話。」
有一陣子她再也說不下去了,但她向他打打手勢,表示還沒有說完。
她終於緩過氣來,叫他看看那幅畫像。
這是他給她畫的肖像。那時候他們都還年輕,相愛在一起,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快地分離。他把畫像拿在手上瞧著,但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他留下的這畫像本來已被剪成碎片,但現在卻是完完整整的。
「傑勒德,他們本把它剪成了碎片。但愛情的力量卻藐視他們刀剪的能耐。
「我在這彌留之際哀求你讓這幅畫像永遠懸掛在你眼前。
「我聽說得了鼠疫不出斑疹死去的人,要在死後身上才出現斑疹。啊,我不能忍受你記得最後看到的我竟是那種可怕的樣子。所以,我求你當我一斷氣的時候,就把這塊手絹蓋在我臉上,直到我們在天上團圓以前,別再看我一眼。反正我們是後會有期的。啊,求你答應我。」
「我答應。」傑勒德啜泣著說道。
「你只消看這張畫像就行了。原諒我吧,我畢竟是個女人。我不能容忍我的面容在你的記憶中留下醜惡的印象。我要你回憶中的我仍然是既忠實又美麗。你曾經有一兩次把我叫做天使,這未免太過分了!我一再對你說我不是什麼天使,只是一個可憐的單純的女人,有時候看問題比你更清楚一點,因為她目光十分短淺,而且她深深地愛你,除你以外從沒愛過別的男人。如今在她彌留之際求你嬌嬌她,答應她這個請求。」
「我答應,我答應。你的每句話,每個願望都是神聖的。」
「祝福你!祝福你!要是你答應這樣做,那麼,即使我的眼睛已被疫病搞得模糊不清,幾乎已看不見你,即使我的嘴唇怕傳染你,不能再親吻你,但它們仍將像我們都還年輕,你熱愛我的時候那樣栩栩如生地呈現在你的眼前。」
「瑪格麗特啊,說什麼像過去愛你的時候那樣!你要知道,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深深地愛你!」
「但你近來一直沒對我這麼說過。」
「天哪!難道愛情非用言語來表達不可嗎?我是個神父,我要負責照看你的靈魂。純潔的愛情所產生的親切的體貼和照顧是合法的,而表達愛情的言語至少說是不審慎的。但現在鬥爭已經勝利了!啊,我所愛的瑪格麗特,要是你生時懷疑傑勒德變心,死時可千萬不能這樣,因為在過去的十年中,從來還沒有哪個女人像你一樣得到過這種溫存的愛。」
「親愛的,你別這麼著急,」臨終的瑪格麗特含著天使般的微笑說道,「這我是知道的。不過,我畢竟是個女人。直到我聽你親口說這話以前,我是不會幸福地死去的。唉!這些話我已經望眼欲穿地盼了十年,你終於說出來了。這真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刻。我只是死的時候才能聽到這個話。好吧,我也並不吝惜這個代價。」
從這時起,她那不斷晦暗的面容呈現出一種溫和而滿意的表情。但她不再說話。
這許多年來傑勒德一直熱愛著她的靈魂。現在,他惟恐她去世時思想過於專注在世俗的感情上。「啊,我的孩子,」他叫道,「我親愛的孩子,如果你愛我真像我愛你一樣深,就別讓我痛苦地看到你歸天時你那虔誠的靈魂還專注在世俗的東西上。
「我羔羊中最可愛的羔羊啊,我得為你的靈魂負責。求你別再思念塵世的愛情,而只思念為你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的博愛吧。啊,願你最後目光朝向天堂。願你最後說句禱告的話。」
她用感激和順從的目光轉過身去望著他。「哪位聖徒?」她低聲說道,意思無疑是問,「我將請哪一位聖徒做替我求情的人?」
「你要祈求的是聖徒們本身也祈求的耶穌。」
她再一次用充滿愛與順從的目光親切地望了他一眼,把她美麗的手合在一起,孩子般做起她最後的禱告。
「耶穌!」
這個得福的名字是她說的最後兩個字。她靜靜地躺著,眼睛向著天庭,兩手合在一起。
傑勒德熱情地為她歸天的靈魂做著禱告。他禱告了很長一段時間,頭轉了開去,以免看到她斷氣時的情景。一切都顯得異乎尋常地寧靜。他害怕地把頭轉了回來。果然是他所想的那樣。
她已離開了人世。
現在,留給他的只是那曾經美化過人世的一顆最忠誠、最純潔、最有愛心的靈魂的萎縮的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