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眼睛未被偏見蒙蔽的人,看到這時的瑪格麗特定會感到她的姿態動人哀憐,而不是使人害怕。她的胸脯像鳥兒的翅膀那樣一上一下地起伏不停,面頰一陣紅一陣白。作為膽怯之人的一種本能的表現,她用一隻手扶著洞壁,因為她顫抖得十分厲害。她那兩隻紫色的眼睛,帶著交織著敬畏、憐惜和溫存回憶的動人目光,望著那怒目而視的瘦削隱士,那模樣真是善良人性的一個絕妙寫照。
「啊哈!」他叫道,「你終於扮成一個活人跑來了。就像你曾跑去糾纏安東尼那樣,也跑來糾纏我了。不過,我一直在提防你。我早就料到你的鬼把戲還沒有玩夠。我已經武裝起來等待你。」說罷他猛地拿起一個小十字架,使她吃驚地朝她伸了過去,另一隻手則把一支蠟燭伸了過去,十字架和蠟燭都在劇烈地顫抖,「驅趕你!」
「啊,別這樣!」她可憐地叫道,一邊伸出兩只好看的手掌責備他,「天哪!你別害我吧!我是瑪格麗特。」
「撒謊!」隱士大聲喊道,「瑪格麗特長得美,但不像你這樣超凡地美。你這狡猾的偽善者,一聽見上帝神聖的名字就畏縮起來。以上帝的名義驅逐你。」
「耶穌呀!」瑪格麗特極端恐懼地喘息著說道,「別詛咒我!我回家好了。我原以為我可以來看看你。別用拉丁文咒我吧!啊,傑勒德,傑勒德,我們嘗盡了痛苦之後的重逢就是這個樣子嗎?」
她畏縮著身子,幾乎跪了下來,帶著滿腹迷信的恐懼和某種被傷害的感情傷心地哭了起來。
儘管他的魔鬼恐懼症十分嚴重,也許他還是懷疑這位表現出十足女性和人性的傷心女人是否真的是魔鬼耍的花招。然而,最終還是她那自發地向上帝發出的哀求消除了他的臆想,終於使他有可能看個清楚,聽個明白。
他發出一聲自我譴責的叫聲,並試圖扶她站起來。但一方面由於齋戒使得身體虛弱無力,一方面也由於長時間的孤獨一旦被破壞而產生的強烈感情的影響,他怎麼也沒法把她扶起來。「怎麼,」他喘息著說道,一邊低頭看著她發抖,「真的是你嗎?我竟用苛刻的言語來接待你嗎?天哪!」兩人都感傷地哽咽起來,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
「我並不在乎這個,」瑪格麗特勇敢地說道,一邊拚命地擠掉自己的眼淚,「你是把我當成了另外的人,當成了妖魔!啊!啊!啊!啊!」
「原諒我吧,親愛的!」一當他喘過氣來,一次能多講兩個詞的時候,他便對瑪格麗特說道,「自從我來這兒以後,我就被魔鬼糾纏不休。」
瑪格麗特顫慄地望望四周。「很可能是這樣。那麼,你就拉著我的手,讓我把你帶出這個倒霉的地方吧。」
他驚奇地呆望著她。
「什麼,拋棄我的洞穴,再回到塵世去?你就是為了這個來看我的嗎?」他帶著憂傷而責備的口吻說道。
「是的,傑勒德。我是來領你去那美麗的神父莊園的。感謝上帝,感謝你的好弟弟賈爾斯,你已經被任命為高達的教區神父。媽和我已經替你把它收拾得整整齊齊。我向你保證,就是在冬天,莊園也十分美好。不過,你可以等一等,待山楂花開的時候再搬進去。那時,你的牆上將佈滿美麗的玫瑰花和香甜的忍冬。難道我們能忘了你,忘了你所愛的那些稚氣的東西嗎?親愛的傑勒德,你母親在等著你呢。她很少這麼晚還不睡覺。求你,求你走吧!我們一離開這倒霉的地方,我就會給你看看你獲得的寶貝。你肯定對他毫無所知,要不你就不會像這樣逃避我們了。天哪!是怎麼回事?我說了什麼無知的蠢話,使得你這樣望著我?」
他全身縮成一團,用攙雜著畏懼和猜疑的奇異目光凝視著她。
「不幸的姑娘,」他嚴肅而又深為激動地說道,「難道你想叫我為了一個可憐的神父莊園和裡面長的鮮花將你我的靈魂拿去冒險?不過,這不是你的過錯。是那沒心肝的魔鬼派你這可憐而又單純的姑娘,拿著這誘餌到我這兒來的。啊,狡猾的魔鬼,我甚至要當著你的這個馴服工具揭穿你的真面目,好讓她看清你,像我一樣憎恨你。瑪格麗特,我失去的戀人,你知道我為什麼在這兒嗎?因為我愛你。」
「啊,不對,傑勒德,你不愛我,否則你就不會躲開我。完全沒有必要躲開我。」
「讓我們兩個真誠的情侶之間別再存在任何虛偽吧。今晚以後,我們將永遠不再在塵世見面。」
「上帝不容啊!」她說道。
「我愛你,你也沒忘記我。否則,你早就改嫁,不會來找我這個與世隔絕的人了。我是一個神父,一個修士。要是你我保持愛情,作為鄰居生活在一起,除開愚蠢和罪惡以外還能有什麼好結果呢?要知道,我們的愛情過去是純潔的,但如今(這是上帝的意旨)已不虔敬、不聖潔了。不行,即使我的心破碎了,我也必須態度堅決。我是男方,又是神父,在我還沒有受到嚴格的孤獨生活的鍛煉,而你還沒有改嫁別人以前,我們不能再見面。」
「我願接受我的命運,但不能讓你接受你的命運。我寧可死也不能這樣。是的,我可以改嫁,但我寧可嫁給一個倒霉鬼,也不能讓你躺在這可怕的倒霉地方,讓那美麗的莊園白白地等著你。」克萊門特呻吟起來。隨著她說的每一句話,有兩樣東西變得越來越清楚——他的義務以及他的義務不能不帶來的痛苦。
「親愛的,」他用一種攙雜著溫存和頑強決心的奇異聲調說道,「我祝福你,因為你讓我再一次看到了你可愛的面龐。願上帝原諒你,也祝福你,儘管你在一分鐘之內就破壞了六個月的孤獨才建立起來的聖潔的內心安寧。不過,這也不要緊。感謝上帝,只消一年的悔罪就可以使我恢復寧靜。我可憐的瑪格麗特啊,我似乎很殘酷,但實際上我是善良的。我們最好是分離吧。是的,馬上就分離。」
「分離,傑勒德?不行。我們已經看到了分離的後果是什麼。分離?哼,我要講的話你還沒聽到一半呢,甚至十分之一也沒聽到。我並不只是為了你個人的安樂,才想把你帶到高達莊園去的。你聽我說吧!」
「我不能聽你說。就連你的聲音也是一種誘惑,因為它就像音樂,可以勾引起甜蜜的回憶。」
「但我告訴你,你得聽我講。傑勒德,你不聽我講,我就不離開這個地方。」
「這麼說,我們就得通過別的方式來分離。」克萊門特憂傷地說道。
「哎呀!什麼別的方式?難道你力氣大,想把我攆走嗎?」
「不,瑪格麗特。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寧肯死上無數次,也不願對你使用暴力。你可愛的身體比我自己的身體還寶貴。但對我來說,你我不朽的靈魂更寶貴千百萬倍。我已經長時期地抵制了這一誘惑中最可悲的誘惑。現在我得逃脫這個誘惑。永別了!永別了!」
他向門口走去,果真把門打開了。正當他一半身子邁出去的時候,她撲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好吧,現在得讓另一個人替我講話。我本想,只要你肯聽我的話,我願為此報答你。但既然你這樣冷酷,我就不能不需要這個人幫助。請你把臉轉過來一下。」
「不行,不行。」
「我說行!你把臉轉過來以後,只要你做得出,你就背過臉去不理睬我們好了。」她稍稍鬆了一下她握著他胳膊的手,心想他總不至於拒不給她這樣一個小小的情面。誰知這一鬆,他反認為是個他可以抓住不放的好機會。
「逃吧,克萊門特,逃跑!」他幾乎尖叫起來。他的宗教狂熱使他暫時恢復了原先的體力,猛然掙脫開她的手,衝了出去。他跑了幾步,跳過小溪,開始沿著小溪奔逃。但他發現瑪格麗特沒來追,便停下來回頭望望。
她伸著兩隻手,臉朝下倒在地上。
他逃跑的時候,無意之中把她撞倒摔傷了。
目睹這一情景,他不禁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倒回來一步。但忽然之間,他被另外一種衝動所驅使,將身一縱,跳進了冰冷的溪水。
「得了,讓我的肉體毀滅吧!」他叫道,「但願我的靈魂得救!」
看到他冰水齊喉嚨深地站在那兒,瑪格麗特發出了一聲動人哀憐的、長時間的嗚咽,並抬起身來跪在地上。
他幾乎像在正午那樣清晰地看見了她全身的外貌。他看見了她蒼白的面孔,看見了她閃爍著淚珠的眼睛。接著,在那寂靜的夜晚他聽見她講了這樣一些話:
「上帝啊!你無所不知。您看到我受到了什麼樣的對待。寬恕我吧!我再也活不下去了。」說罷她忽然站起來,像在自己可憐的窠穴旁受了致命創傷的野獸那樣瘋狂地跑去,一邊尖叫著,「殘酷啊!——殘酷啊!——殘酷啊!」
通過短短兩三個字,人們的心靈往往能迸發出多麼複雜而痛楚的感情啊。那動人哀憐的叫聲,飽含著受到創傷的愛情、自尊心以及絕望和近乎發狂的心情。克萊門特聽到這個聲音。這聲音使他恐懼和悔恨,使他的心臟凝結,比冰水更冷地冷徹他的骨髓。
他感到他已經永遠把她從身邊趕跑了。但在他贏得這個最巨大的慘淡勝利當中,卻出現了一個想詛咒教會、詛咒宗教本身的難以壓抑的衝動,因為它們竟要求凡人表現這種野蠻的殘忍。最後,他半死不活地從冰水裡爬出來,搖搖晃晃地走回洞裡。「我在這兒倒很安全,」他痛苦地說道,「她再也不會到這兒來了。我真是個又怯懦、又忘恩負義的可鄙傢伙。」他把凍僵了的消瘦的身子往地上一倒,暗自希望也許從今以後再也爬不起來。
忽然,他望望漏鐘,發現時間已經過了午夜。這時他才慢慢爬起來,脫掉身上的濕衣。想起他給心愛的瑪格麗特造成了那麼大的痛苦,他不停地歎息著,一邊穿上老隱士的鬃毛衫,上面再套上他的胸甲。這兩樣東西他過去從沒穿過,因為他懷疑他是否配得上穿戴那位久經考驗的戰士的征衣。但目前他必須讓自己獲得一切可能的援助。鬃毛可以使他的肉體感到刺痛而分散悔恨的心情,再說,胸甲也說不定具有辟邪的性能。
他跪了下來,謙恭地祈求上帝當晚就能解除他肉體的負擔。他把所有的蠟燭都點亮,頑強地誦讀讚美詩。每個詞句都像從鉛一般沉重的心裡掉下來的鉛塊,同時也像鉛塊一般墜落在地上。在這機械的禱告當中,他偶爾發出一聲由衷的哀歎。這時,他忽然看見角落裡有個小包袱。先前光線比較微弱的時候,他一直沒發現它存在。他發覺這包袱的一端有一堆像是用金子織成的絲線。
他走過去,看看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剛一看清,他便立刻舉起他的兩隻手來,顯示出無比的歡欣。「這是個天使,」他輕輕說道,「一個可愛的天使。上帝目睹了我痛苦的考驗,對我割斷兒女之情表示讚賞。這朵天堂裡的鮮花是他特地送給我的安慰和鼓勵,因為他看到沉重的包袱已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他跪下來,欣喜若狂地凝望著他金色的頭髮、柔嫩的皮膚、桃子般的面頰。
「趁你離開我回到你那幸福的天堂之前,讓我用我憂傷的眼睛好好欣賞你一番。你一走也像她一走那樣,將使我的洞穴又變得陰暗無光。」
儘管如此,我們這位隱士還是打擾了這可愛的小客人。他把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睛裡閃耀著惟有天堂才有的色彩。看到有個陌生人跪著低頭看他,小客人可憐地哭了起來。「媽媽!媽媽!」眼淚順著他的小臉頰往下直淌。
也許是因為克萊門特畢竟有六個多月沒見過可愛的人面吧,比起我們來,顯然他更能評價幼兒的美麗。說實在的,這漂亮的北國幼兒長著長長的金髮,比我們想像中的任何天使都有過之而無不及。現在,幻覺已經打破。事實表明他並不是一個小天使。
但這並沒使他感到不快。在這裡,我們不妨回憶一下過去,克萊門特以前一直是很喜歡兒童的,而地道的修院生活也培養了他這種感情。眼前這個娃娃天使般的小臉上純真的難受表情,他那透明的紫羅蘭般的眼睛裡滾滾流下的淚珠,以及呼喊他惟一的朋友——母親的驚慌而可愛的叫聲,都深深地感動著隱士的心靈。他使出他全部哄小孩的本領和溫柔的天性來安慰他。由於幼兒的聰明超過年齡,很快他就取得了顯著的成效。他不但使他停止了啼哭,而且使他以驚奇替代了畏懼。他默不作聲,只是偶爾發出一陣抽噎,用淚汪汪的大眼睛仔細望著這奇怪的男人,因為他看起來很野,但說起話來卻那麼慈祥。他穿著鎧甲,卻並不殺娃娃,而是哄娃娃。克萊門特也同樣感到困惑。他想知道這幼小的人間花朵是怎樣跑進他的巖洞,躺在那兒發出光芒和芳香的。他記得他先前衝出去的時候是把大門敞開的。他不能不得出結論:一定是由於這一疏忽,某個出身高貴或卑微的不幸婦人抓住這個機會,永遠丟棄了自己的孩子。想到這裡,隱士的慈悲心腸不禁對這被遺棄的小天使流露出真誠的憐愛,眼裡冒出純淨、同情的淚珠。此外,越過母親的罪過,他還看到了神的善意,因為神將這位母親的邪惡巧妙地利用來安慰一位僕人破碎的心靈。
「祝福你呀,祝福你!天真可愛的娃娃。即使是小天使,我也不會拿你去交換。」
「這東西很漂亮。」娃娃答道,就像嬰兒習慣做的那樣,對他不感興趣的話一概輕蔑地置之不理。
「除開你以外,這兒還有什麼別的談得上漂亮呢?」
「鏡子。」娃娃指著隱士的胸甲說道。
「兒童不同,感情各異!」赫克托的兒子看到他父親閃光的鋼盔和搖動的帽頂羽飾驚恐得尖叫。這裡,我們卻看到一個中世紀的娃娃見到亮珵珵的鎧甲著了迷,悲哀也得到舒解。
「這兒有些東西比這個可愛得多,」克萊門特說道,「比如說小鳥吧。你喜歡小鳥兒嗎?」
「不喜歡。嗯,喜歡,它們小嗎,很小嗎?我不喜歡鶴,我討厭鸛,它們比小娃娃還大。」
這時,他用蹩腳的語言向大人坦白說,鸛扑打它們的大翅膀使他害怕,使他感到很大的苦惱,或多或少使他的生命都感到陰暗。
「是這樣。不過我的鳥都非常小,而且很善良,又那麼漂亮!」
「那我就喜歡它們,」娃娃帶著權威的口吻說道,「我要我媽媽。」
「唉呀,親愛的小鴿子!我擔心我得盡我的能力來替代她當你的媽媽了!親愛的,你只有媽媽,沒有爸爸嗎?」
考慮到雙方年齡、情況和境遇上的差別,這談話從頭至尾不能不說是兩個凡人之間曾有過的最奇特的談話,也許是為了把「奇特」進而發展為「奇妙」吧,正當隱士的前一問題剛提出一兩妙鐘,便有一位沒人看見的旁聽者悄悄走了進來。對於這位旁聽者說來,他們講過的每個詞都比他們任何一方份量更重十倍。
既然現在你們得通過她的眼睛來看,通過她的耳朵來聽,我得倒回一步來談談她的情況。
瑪格麗特從傑勒德身邊跑開後,幾乎快瘋了。她當時的心情是很可怕的。據說,這種心情可以使得慈愛的母親殺死她們的孩子。有時也自殺,有時光殺死孩子。這後一種情況不用說是瘋狂的結果。她臉色蒼白,全身顫抖著跑到賴克特跟前,一見面就摟住她的脖子。「啊,賴克特!賴克特!」之後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賴克特吻吻她,跟著她嗚咽起來。不管你信不信,連那只猛犬也長長地哀鳴了一聲,因為狗的一小點意識也告訴它說,一定是出了什麼不幸的事。
「啊,賴克特!」那受蔑視的美人一克服了哽咽能夠說出話的時候,便馬上傷心地叫道,「你瞧他是怎麼對待我的。」說罷她露出她那雙因摔到石頭上而淌著鮮血的手。「他把我摔在了地上。他是那麼急於逃走,不再見我。他把我當做魔鬼,說我是去勾引他的。我是個勾引男人的女人嗎?你是知道我的,賴克特。」
「說實在的,親愛的瑪格麗特,你不是這種人,你是世界上最不會幹這種事的女人。」
「他連娃娃也不想看。今晚我抱著他跳鹿特河死了算了。」
「啊,胡說!胡說!親愛的女主人,你可千萬別這麼說。難道有哪個活著的男人能有你孩子的生命那麼重要?」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到哪兒去了?哎呀,賴克特,我把他留在洞裡了。真可恥啊!難道我愛他愛到忘記自己孩子的地步了嗎?唉!我真是罪有應得。」
她坐了下來,忠誠的賴克特守在她旁邊,兩人抱頭痛哭。
過了一會兒,瑪格麗特停止了哭泣,頑強地說道:「讓我們回家吧。」
「娃娃怎麼辦呢?」
「啊!娃娃在他那兒也好。我的心對我自己的孩子也反感起來了。他一點不喜歡孩子,不願意看他,也不願聽我談到他。可我還把孩子打扮得那麼漂亮帶去見他。頭髮弄得那麼可愛,還給他穿上新罩衣,戴上新兜帽。得了,我們還是回去吧。那娃娃是我的,也是他的。讓他帶他一下也好。也許這會教會他如何更多地想想娃娃的母親和他自己的母親。」
「這真是空肚子唱出的高調。」賴克特說道。
「時間會證明一切的。你跟我回家吧。」
她們動身回去。時間老人的確很快就證明了一切,比他把修院變成斷垣殘壁不知快了多少倍,因為剛走了一步,瑪格麗特就停了下來,哪兒也不能去,只是靜靜地站著。
「賴克特,」她可憐地說道,「除開這娃娃,在這世界上我還有什麼呢?我捨不得。」
「誰說你捨得呢?你以為我把你的話當真嗎?女人說話等於放空炮。別再囉唆,趕快回去找他吧。早就是上床的時候了。娃娃就更該睡覺了。」
賴克特領路,瑪格麗特主動跟著她往巖洞的方向走去。當她們走近巖洞的時候,她又停了下來。
「賴克特,你去問問他肯不肯把孩子交還給我吧。我反正討厭再見他了。」
「哎呀,女主人,難道真讓這成為你們兩人經歷了這麼多悲歡離合之後的一個不幸結局?你考慮考慮吧,你內心就真的一點不想原諒他?你真對你等盼了那麼久的愛人恨得起來?啊,這真是個令人煩惱的世界!」
「賴克特,你說我恨他?世界上任何東西也不會使我傷害他一根毫毛。但我不能再見他。我對他感到恐懼。啊,當我想到我為他所受過的一切痛苦,想到今晚我到這兒來是想要為他做些什麼,還把自己可愛的孩子帶來吻他,叫他一聲爸爸,想到這些,我的心都碎了。唉,盧克,我可憐的朋友,我的創傷使我懂得了你的創傷。你的痛苦我想得太少了。你的一片真情甚至還遭到我的輕視。真沒想到,如今我自己的一片真情也遭到了輕視。賴克特,要是這可憐的小伙子此刻就在這兒,也許他會碰到一個很好的機會。」
「嗯,他離得不遠嘛。」賴克特說道。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她並沒有很爽快地說下去。
「別對我提任何男人,」瑪格麗特痛心地說道,「我恨所有的男人。」
「就因為一個男人的緣故?」
「別和我抬槓了。求你走一趟,把我這世上惟一的歡樂給我送回來吧。你知道,除非我重新把他抱在懷裡,否則我會如坐針氈,坐立不安的。」
賴克特走向前去。瑪格麗特坐在路邊,用裙子蒙在臉上按荷蘭人的方式搖頭哭泣,因為她心裡充滿了痛楚和哀傷。她內心的矛盾和衝突是那樣劇烈,竟沒有聽見賴克特跑回來。當那年輕的女僕一隻手擱在她肩上的時候,她猛吃了一驚。
「我的女主人瑪格麗特呀!」賴克特輕聲說道,「你就聽聽我這愛你的傻瓜的勸告吧。你悄悄走回那巖洞,用你媽生來給你的眼睛和耳朵仔細看看,仔細聽聽吧。」
「為什麼?是怎麼回事——賴克特?」瑪格麗特口吃地說道。
「我還以為那洞子著火了呢。裡面那麼明亮,還有講話的聲音。
「講話的聲音?」
「是的。而且不只一個聲音,是兩個聲音,兩個完全不同的聲音——一個男人的,一個娃娃的。就像你和我談話一樣,談得可歡啦。我倒不是個善於通過鑰匙孔偷聽別人講話的人。這是小人幹的事。要我是你,聽到巖洞裡那種談話的聲音,而講話的人和我的關係又像他們和你那樣親密,我準會像隻狐狸一樣爬著走,或像條蛇一樣肚皮貼著地面走,而決不放過這兩人之間講的每句話。」
「輕點,賴克特!上帝祝福你!你呆在這兒好了。吻吻我吧!你得為我祈禱!」
瑪格麗特還沒來得及講完這些激動的話,就已經像只田裊似的悄悄地向那隱士的住地飛奔而去。一來到它跟前,她就蹲伏下來。她到達洞口所採用的那種靜悄悄而又靈活的滑行動作的確有點類似蛇的動作。她在洞口找到了一個縫隙,耳朵貼在上面聆聽。她經過好幾次鬥爭才忍住沒闖進去。前次失敗的經歷提醒她必須小心謹慎。她決定不打草驚蛇,聽其自然。過了一會兒,她才像蛇抬頭那樣悄悄地慢慢把頭抬起來,一直抬到她看見有道最寬的縫隙的地方,目不轉睛地看著,全神貫注地聽著。
大人問小孩他有沒有爸爸,小孩搖搖頭,什麼也不說。大人一再問,他才忽然記起了什麼似的脫口說道:「爸爸是個壞蛋,他跑了,丟下了可憐的媽媽。」
聽到這話的瑪格麗特畏縮起來。不但克萊門特感到奇怪,她自己也感到奇怪。一定是哪個愛管閒事的傻女人對小孩說了這個話,如今他就當著傑勒德的面脫口而出。傑勒德的回答使她吃了一驚。他破口大罵:「簡直是壞蛋!簡直是惡魔!這人一定是生來毫無心肝才會遺棄你這個小寶貝。唉!他准不知道他丟掉的是何等的幸福。好吧,我的小鴿子,既然你爸爸跑了,你媽媽把你丟給我照料,我就得又當你爸爸,又當你媽媽。明天,我將請求給我送飯的好心人給你帶點新鮮的牛奶雞蛋來,因為麵包對我這年長而無用的人固然是夠好的了,對你可不行。以後我還要教你識字。」
「我會識字,我會識字。」
「真的這麼小就會識字嗎?那就更好。我們一起讀些好書。我將向你指點通向天堂的道路。天堂是個美麗的地方,比這個世界美好一千倍。那兒有像你一樣的小天使,穿著白衣服。他們將歡迎你,愛你。你想能有一天去天堂嗎?」
「是的,跟我——媽媽——一道去。」
「怎麼,不跟她一道你就不去嗎?」
「不去。我要我媽媽。我媽媽在哪兒?」
可憐的瑪格麗特進行了多大的克制才沒闖進去把他摟在懷裡喲!
「親愛的,別著急,也許你睡著了她就會回來的。你願乖乖地睡你的覺嗎!」
「我不睏。我想說話。」
「好,就讓我們繼續談吧。你先把你的名字告訴我。」
「我叫娃娃。」接著他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對這麼一個大漢子如此無知表示驚奇。
「沒有別的名字了嗎?」
「沒有。」
「娃娃,我能做點什麼使你高興呢?我給你講個故事好嗎?」
「我喜歡聽故事。」小孩鼓鼓小手掌說道。
「或者給你唱支歌?」
「我也喜歡聽唱歌。」他顯得激動起來。
「那麼你選吧,是聽唱歌,還是聽講故事?」
「給我唱個歌,不,給我講個故事。不,給我唱個歌,不——」他的小嘴唇垮了下來,有點想哭,因為他不能同時又聽唱歌又聽講故事,也不知該放棄哪樣才好。忽然他的小臉又開朗起來。他說:「你就給我唱個故事吧。」
「給你唱個故事嗎,娃娃?行,行。說真的,為什麼不可以呢?你願坐在我膝頭上聽嗎?」
「願意。
「那麼我還得脫掉這個胸甲。這玩意太硬,會磨疼你柔嫩的小臉。這樣還不行,我還得脫掉這件鬃毛衣,要不鬃毛會刺痛你柔嫩的皮膚,甚至刺出血來。你瞧,我身上就被它刺出了血。好了,現在我要穿上我最好的外套,對你尊敬的閣下的訪問表示歡迎。你瞧這衣服穿起來多溫暖多柔軟。願上帝祝福送我這大衣的好心人。現在我要坐下來,把你擱在我的左膝頭上,再把我的胳膊枕在你的小腦殼底下。我要拿起我的索特裡琴,彈一個小曲子,聲音輕輕的。」
「我喜歡這個。」
「我很高興你喜歡它。現在你聽我講故事。」
他用一種宣敘調的聲音哼著一個童話故事,不時唱一小段說教式的輪唱曲。小孩出神地聽著。
「我喜歡你。」他說道,「你是幹什麼的?你是個大人嗎?」
「是的,小寶貝,而且是個大大的有罪過的人。」
「我喜歡大大的會唱歌的人。再唱一個故事吧。」
第二個也是哼著講的。
「我喜歡你,」小孩使勁地嚷道,「你是幹哪一行的?」
「我是個隱士,小寶貝。」
「我愛影子。再哼一個吧。」
當隱士講最後一個故事的時候,主宰天性和本能的神靈伸出了她那沉重的王杖,控制了這幼兒的眼瞼。「我不想睡。」他十分微弱地哼道,但終於屈從下來。
克萊門特輕輕放下他的索特裡琴,把他新獲得的寶貝抱在懷裡搖來搖去,並低頭對他哼著一支特爾哥有名的小搖籃曲。他小時候母親也經常哼著這支搖籃曲送他入睡。
幼兒已倒在他胳膊上沉沉入睡。他停止了哼唱,帶著無限溫存而憂鬱的表情凝望著他。此時此刻,他不能不想到,如果不是因為那封「謊報軍情」的信,他現在的境遇該是多麼不同。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
轉眼之間,他看見一道月光閃進了他的洞穴。幾乎跟這道月光同樣迅速地溜進來的是瑪格麗特-布蘭特。她跪在他的膝下,一隻怯生生的手擱在他的肩上。
「傑勒德,你沒有拋棄我們,你也不能拋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