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難與忠誠 第93章
    一天,他既未禱告,也未彈琴,失望地躺在那兒歎息呻吟,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他想也為自己做做他為窮人和旅人幹過的好事。他想讓這絕望的淵藪到處都寫上上帝的英名、《聖經》神奇的語句,以及教會的虔誠和祝願的安慰話。

    然後,他就像阿波利翁腳下的基督徒那樣忽然伸出手來,但抓住的不是刀,因為他沒有刀,而是從事和平勞動的更卑微的武器——鑿子。他拿起鑿子使勁地幹了起來,彷彿他的靈魂要依靠他的雙臂獲得解放。

    人們說,比他晚一代的米開朗基羅雕刻人像,不是像膽小的雕塑家那樣先用粘土造出模子,然後叫工匠用鑿子鑿出人像,而是先抓住一大塊岩石,構思出形象,馬上用錘子和鋼刀拚命幹起來。大理石的碎片在他周圍亂飛,大石頭也就豁然成形。克萊門特也採用這種方式,甚至都沒有畫線條來指引他的手書寫。他從記憶中搜尋出美好的詞句,然後半工作半戰鬥似的撲向他的活計,如饑似渴地把這些語句銘刻在石頭上。

    他向拜訪他的人索取蠟燭頭和變了質的油。

    「只要能點燃用來照明,」他說道,「對我說來就什麼都行。」通過窗口和粗糙的石門裂開的縫隙,他住的巖洞晚上遠遠看去就像鐵匠坊一樣明亮。村民們看到這個景象都畫著十字,懷疑洞裡鬧鬼。而在洞裡,人們可以看到神賜般的護符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在洞壁上。火花和小石片日夜不停地飛濺,孤獨的戰士正在半工作半戰鬥、邊歎息邊呻吟地揮舞著他那不流血的武器與魔鬼奮戰。

    上帝開恩,寬恕我們;基督開恩,寬恕我們。

    打倒魔鬼,把它踩在我們腳下。

    鼓起你的勇氣吧!

    上帝啊,你是我們的保護者,你是我們的力量。

    上帝的羔羊耶穌啊,你承當了人世的罪責,求你開恩寬恕我!

    神聖的三位一體,惟一的上帝啊,求你開恩寬恕我們!

    主啊!拯救我們,使我們免遭魔鬼的侵襲——免遭你未來的憤怒的懲

    罰——免遭萬劫不復的命運。

    神奇的指揮著天使們的上帝啊……(該段全部禱文)

    主啊,為我們的罪惡理所當然地感到不快的主啊,除開你以外,我們

    還能向誰請求救助呢?

    神聖的上帝啊,神聖、偉大而慈悲的救世主啊,雖讓我們遭受痛苦的

    死亡。

    在牆上釘著的大十字架下,他刻上了奧古斯汀的這段話:

    Oamima Christiana.ReSpice vulnera patientis,san-gui-nem

    morientis,pretium redemptionis.-Haec quanta sint cogitate,

    et in statera mentis vestrae appendite,ut totus vobis figatur

    in corde,qui pro vobis totus fixus est in cruce.Nam si passio

    Christi ad memoriam revo—cetur,nibil est tam durum quod non

    aeuo animo tole—retur.

    這段話可以譯成如下一段文字:

    基督徒啊,看看受難的基督的創傷,看看臨終的基督的鮮血,看看他

    為我們贖罪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吧!想想看,這些該是多麼偉大,在你心靈

    的天平上衡量衡量它們吧,但願為了你而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能牢牢地釘

    在你的心上。只要你一想起基督受難,世上就沒有什麼痛苦是你所不能泰

    然忍受的了。

    由於他周圍到處寫著這些親切而虔敬的語句,使他受到小小的一點安慰;同時,也由於日夜地看這些警句,寫這些警句,一天早上克萊門特竟困乏不堪地倒在地上,深沉地昏睡了許多個小時。

    他安詳地醒來時,聽到一個輕輕的卿卿聲。他睜開眼睛一看。啊!原來是他腳旁一個小板凳上擺著的祈禱書上站著一隻紅胸知更鳥。它把羽毛時而蓬開,時而收攏,尖嘴巴這兒伸伸,那兒伸伸,一副自以為機靈的樣子。

    克萊門特屏住呼吸。

    他半閉著眼睛,惟恐他的眼睛會把這幽靈般的客人嚇跑。

    知更鳥卻跳到了地上。

    它在地上又把那機靈的啞劇表演做了一遍。然後,砰砰砰直挺挺地跳了三下,跳到了那隱士赤著的腳上,看上去就像一個絨線球貼著直立的粗鐵絲。在這個高度上,它的羽毛又一蓬一收,身子也一張一縮。但克萊門特並沒有看見,因為他緊緊地閉著眼睛,幾乎屏住了呼吸,惟恐嚇跑和失掉這位不速之客。他能感覺到鳥的小爪子在他腳上爬,已心滿意足了。的確,他只是剛剛能感覺到,而且是借助於明明知道鳥已經停在他腳上這樣一個意識。

    忽然,兩個小翅膀輕輕扑打了一下,這身披羽毛的「閒不住」又跳到了祈禱書上。

    克萊門特決心試試能否不嚇跑它而喂一餵這位閒不住的美麗的小客人。不過,做起來很困難。他近旁有塊麵包,伸手就夠得著。但如何能拿到手呢?我想,他花了五分鐘的時間才慢慢把手移到麵包跟前,但不得動彈一下他的胳膊。

    他悄悄把一塊麵包屑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像小孩彈彈子那樣把它彈了下來,從而使他的手完全保持不動。

    知更鳥看到有塊麵包屑落到了它的近旁,但它卻故作聰明,按兵不動。

    當它看到一塊接一塊的麵包屑掉了下來,才突然把頭一低,啄起一塊。看來它不十分明白這是什麼奧妙。為了安全起見,它銜著麵包屑逃到一塊高地上,也就是說,跳到那隱士的膝頭上。

    這把戲一直玩了下去。最後,又有一塊大得多的麵包屑滾了下來。

    這可是個值得一爭的玩意。知更鳥向它猛撲過去,銜著它高高飛起,迅急地逃往洞外的天地,使得巖洞也發出了一點空氣扑打的回聲。

    「祝福你呀,可愛的小鳥,」悲傷的隱士歎息道,「你的撲翅聲像音樂一般優美,而你本身就像一道羽毛般的光線射進來,照亮了我陰暗的心靈。」

    他回過頭去繼續禱告,並重新鼓起一點勇氣,再次拿起雕刻工具。下面的詩句就是他那天完成的工作:

    創造萬物的神靈啊,

    求你降落在你臣民的心中,

    求你用天國的福澤,

    滋潤我的心靈。

    求你點燃明亮的火光,

    降落到你臣民的心中,

    用永恆的美德鼓舞我們,

    使我們的肉體更為堅強。

    光陰荏苒。天氣漸冷了,克萊門特的心卻越發溫暖起來。沮喪絕望的情緒在不斷減退,以至不知不覺地完全消失。他總算活了過來。

    這一切就像一片烏雲,來去無蹤。

    很快一切都倒了過來。他的洞裡似乎閃爍著歡樂。他的工作使他愉快。他的禱告充滿了感情。他的讚美詩也充滿了對上帝的歌頌。一群群小鳥跟隨著它們深紅色的帶頭鳥,從雪地裡,從一個充滿了該隱的教區飛了進來,一個個和亞伯交上了朋友,而且是親密的朋友。一個嚴寒的夜晚,他和著那動聽的索特裡琴聲歌唱上帝,從洞裡傳出的讚美詩和聖歌響徹夜空,洞穴本身也彷彿成了丟巴爾管的外殼或大衛的豎琴。這時,他聽到了一個清晰而不難聽的嗚叫聲。聲音逐漸響亮起來,但沒有先前合調。他透過那粗糙石門的孔隙窺望出去,只見一隻紅色的大野狼鼻子高高朝上地坐著,發出了悅耳的呻吟。

    克萊門特高興極了。「我的罪孽快消除了,」他叫道,「上帝的生靈在一個接一個地認我。」在一股熱情的驅使下,他大聲地彈唱起來:

    「上帝的眾生靈啊,都來讚美上帝吧!

    眾生齊贊萬能的主吧!」

    他歌唱著,那野狼不時發出陣陣嚎聲。

    然而最重要的一點是,他似乎更加接近那使靈魂與天國直接相通的目標。這目標正是真正的隱士的幸福所在。他經常夢到聖徒和天使。他們是那樣栩栩如生,看上去不像是夢中的幻覺。他看見穿著雪白紗衣,輝光閃閃的仙女。她們正低頭望著他,一雙雙眼睛比他在羅馬看到的羚羊眼睛更為可愛。她們用彩虹般的寬大翅膀扇著他,用柔和的聲音召喚他奮勇前進。

    這幻虛仙境的幸福他沒有享受多久,夢境便開始變換,構成了一幅奇怪的畫面。他夢見和科隆納修士在一些古國的廢墟上漫步。科隆納跛著腳,拄著枴杖。他把這枴杖朝那些廢墟上一揮,只見原來的殿堂和宮殿,不管它們是埃及的、希臘的還是羅馬的,便一個個像噴吐出來似的霎時在廢墟上矗立起來,並且擠滿了復活過來的古代名人。足以使阿波羅及其勁敵黯然失色的歌手們縱情地唱著歌謠。天仙般的女子,一身密涅瓦式裝束,正穿梭在大理石庭院周圍,跳著美妙、輕盈而又迷人的舞蹈。他還看見雕塑家們在欽佩他們的學生中間一個勁地進行著雕刻。僅一刻鐘工夫,用巴羅斯島的大理石雕成的美麗絕倫的人像便一一成形。他還看見表情嚴肅的哲學家們在談論高深玄妙的問題,年輕人在一旁恭敬地聽著。儘管這已經過去很久了,但在這奇妙的遼闊夢境中,做夢人的心裡還是潛藏著某種猜疑和等待的心情。「這只不過是一個過門、一個前奏,後面還掩蓋著某種東西,某種對我不利而又神秘可怕的東西。」

    有天晚上,他夢見科隆納巫師已經不能駕馭他自己。他把手杖一指,許多偉大的古城就被吞沒了。他們兩人都站在一個大的砂石平原上,一輪巨大的紅日正緩緩西沉。平原上有許多高大的棕櫚樹。遠至地平線,遠至那西沉的紅日,到處都點綴著不到一人高的蘆葦叢。

    「這些都是底比斯沙漠上的隱士居住點。」科隆納安詳地說道,「他們追隨的並不是基督和他的使徒以及那些偉大的教會長老,而是追隨婆羅門和裸體苦行僧的埃及門生的希臘門生。」

    克萊門特渴望跑去擁抱那些聖人,把他的憂患告訴他們,向他們請教。但不知怎麼回事,他感覺兩隻腳被捆住了,動彈不得。而紅日西下,天色昏暗,隱士的居住點已經難以分辨。科隆納的樣子變得模糊不清,但他的眼睛卻比先前明亮十倍。它們似乎在說著這樣一句話:「讓他們去吧。他們是一群傻瓜!瞧這一切是多麼淒涼。」接著,他又突然精神矍鑠地說道:「不過,我聽說他們當中有個人擁有一張用埃及草紙寫的彼脫羅尼亞的手稿。我想去把它買來。永別了,永別了,永別了。」

    這時天已漆黑。克萊門特感到背後有一道光射來,輕輕一觸似的射到了他的背上。原來這是道薔薇色的美麗的光輝。它使他的心靈感到溫暖而又光明,也使他的雙足解除了束縛。他轉過身來,看到一個女人臉上放射著太陽的光芒,頭髮像聖徒的光輪閃閃發亮。原來她正是瑪格麗特-布蘭特。

    她臉緋紅地微笑著,以一種說不出的溫柔的目光望著他。「傑勒德,」她喃喃地說道,「白天你屬於誰都行,晚上你就屬於我吧!」

    她還在繼續說著話。但突然看到她所產生的激動心情使他醒了過來,他發現自己從頭到腳全身發抖。

    那光輝的形象和柔和的聲音似乎擊中了他夜晚思想活動的基調。

    醒著的時候他還能禱告、讚美和禮拜上帝,能掌握自己的思想活動,但一閉上眼睛睡著了,瑪格麗特,或以她的形象出現的魔鬼,就會裝成一個光明的天使走來纏繞他。他可能夢見過各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但在他醒來之前准有個女皇般的人物走來,別的東西則轉瞬之間全歸幻滅。她的到來,如天空的太陽從群星中升起,因為,她來時週身閃耀著兩種美,而兩者是從來不曾結合在一起的:那就是天使的光輝和婦女的紅暈。

    天使是不會臉紅的。所以,他知道她是一個魔鬼。

    他感到驚慌,但不像對魔鬼的前一個花招那樣感到驚奇。從安東尼數起,一直到洛克的尼古拉斯,幾乎沒有哪個隱士不受到這種糾纏。有時魔鬼用的是艷麗而迷人的女人形象,有時用的是可愛的幽靈,外表溫暖,有實感,女人味很足,但內心卻是魔鬼。聖徒也並非始終有能力戰勝這種誘惑。我們不妨舉一例證。一個「天使外表,魔鬼心腸」的東西走到聖馬卡裡阿斯跟前,對他低垂著美麗的頭髮,向他訴說一個捏造的傷心事。她不停地哭泣,哭泣,先是騙走了他的眼淚,然後騙走了他一半的美德。

    一方面固然存在著魔鬼的力量和奸詐取得勝利的例子,另一方面也存在著有關隱士降魔伏妖以及所使用的武器的大量記載。

    肉體必須馴服。一千二百年來,這句話已經成了他們的口頭禪。這真是個非凡的口號,因為他們把世俗的感情以及食慾等等都稱之為肉體,並通過折磨肉體來破碎心靈。

    克萊門特尋思著,魔鬼這個人類的仇敵之所以退卻一步,目的只是在於更有效地進行反撲。給了他幾天真正純淨而快樂的日子,只是為了使他遭受魔鬼黑色翅膀的打擊而倖存下來的靈魂喪失警惕,不去提防它正在向他灌輸的迷魂湯。於是,他開始馴服肉體,減少睡眠,延長禱告時間,把嚴格的節食進一步提高到減食。在此之前,按照平常的規矩,他僅在日落的時候吃點食物。而現在,他要每四十八小時才吃點食物,每天也只飲少量的水。

    結果,他的視覺變得更加模糊不清。

    然後,他又急切地去尋找一種有名的解毒劑,即隱士們慣用的「偉大的清熱劑」——冷水浴。

    他找到從洞邊流過的一流溪水的最深處。那溪水來自不遠的一個聖水井。他把溪底的大石頭搬掉,搞出一個水深足以淹及下巴的窟窿。一當魔鬼的襲擊再次來臨時,他便在許多先人的榜樣鼓舞下,從他那粗糙的石床上跳下來,躍進刺骨的冰水。

    凜冽刺骨的冰水使得他喘不過氣來,也差點使他尖叫起來。他感到骨髓都快凝結了。「我要死了,」他叫道,「我要死了。但寧肯這樣,也總比永恆的地獄之火好受一些。」

    第二天,他週身關節僵直,幾乎動彈不得,而且覺得到處都疼痛不堪,甚至睡著的時候,也感到一根根骨頭就像一顆顆打戰的牙齒抖個不停,直到他所懼怕的幽靈走來,對他憐憫地笑笑,他才頓覺疼痛全消。

    他覺得,像他這種因過度齋戒已使身體十分虛弱的人,如再跳到冰水裡去,可能會犯自然罪。於是,他改用鞭子抽打自己,直到鮮血直流,才疼痛地躺下。

    當精神的困乏使得疼痛減弱到只是一種輕微的刺痛感覺,當眼前的現實暫時消退的時候,往昔便又微笑著走了回來。他又看到他和瑪格麗特坐在公爵的宴會桌上,行吟詩人彈著美妙的音樂,紫色的噴泉在噴著美酒。青春和愛情佔據了兩人的心靈,甚至使得空氣也分外清香。

    鏡頭一變,他便看見他們作為夫妻一同站在聖壇前面。這次回憶沒有中斷。往下他又看見他倆手拉手地散步,彼此告訴對方自己所做的噩夢。至於說他,「他夢見她死了。他成了修士。夢做得那麼逼真,那麼細節分明,惟有他的眼睛才使他確信這只是一場噩夢,而他們並沒有分離」。

    這新的基調一彈,任何曲子都會彈成這個音調。醒來時他是克萊門特隱士,剛從夜間甜蜜而又危險的虛幻夢境中醒悟過來。睡著時他是傑勒德-伊萊亞森,荷蘭一位最美麗、最善良、最忠實的姑娘的幸福丈夫。他曾一度是噩夢捉弄的對象,總夢見失去了她,所以今天這種甜蜜的夢便使他倍感幸福。

    由於他經常進行齋戒以及其他一些苦行,再加上人與魔鬼鬥爭所產生的深刻的精神焦慮,如今他幾乎已變成了一副骨架子。但這疼痛的骨架子上面依附著的肉體並沒有被馴服,仍然在為世俗的愛情激動地顫抖。他就是這樣想的。「要不,魔鬼為什麼對他具有這麼大的力量呢?」他的看法終於得到了肯定。有天,他發覺自己的確帶著滿意的感覺沉沉入睡了,因為,在夢鄉中瑪格麗特會向他走來,疼痛便會消失。而在一小時之內,虛幻將變為真實,而真實將變為虛幻。

    想到這裡,他驚叫一聲急忙站起來,把衣服脫得精光,向洞頂上的荊棘叢爬過去,一下撲倒在荊棘上面,疼得扭曲著身體滾來滾去。然後,他滿身血斑地回到洞裡,躺著呻吟上好幾個小時,直到完全由於困乏而無夢地酣睡過去。

    他醒來時,肉體雖然疼痛而精神卻很昂揚。他已經擊碎了魔鬼那個致命的花招。是的,他擊破了它。一天天過去了,瑪格麗特的形象已不再來纏繞他。但他發現自己在這個勝利面前不禁發出了歎息。

    小鳥變得越來越馴順。它們停歇在他手上,其中有兩隻還讓他給它們的小腳爪染上金色。既然他兩天才吃一次,自然便有更多的食物供給小鳥。

    但他的寧靜並沒有延續很久。

    一天,從洞外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用簡短的幾句話向他講了她自己的遭遇,並求他告訴她哪兒才能找到傑勒德。

    他感到十分吃驚,只是憑著自衛的本能說了一句:「為伊萊之子傑勒德的靈魂禱告吧!」意思是說,他對於塵世來講等於已經死去。然後他坐了下來,察看下面還有什麼動靜。

    那女人走後,他經過一番思想鬥爭,決定冒著被人看見的危險,出去瞧瞧這女人究竟是誰。由於他花了些時間來防備被別人發現,她已很快地跑回去找她的朋友了。結果,除開空蕩蕩的大路以外,一個人影也不見。

    「魔鬼!」他馬上說道。

    那天晚上,塵世的愛情與歡樂的景象,又栩栩如生地來到他的夢鄉。他幾乎可以數得清瑪格麗特的每根褐髮,看得見她眼睛裡的紫色瞳孔。

    他絕望地說道:「我得離開這個國家。在這裡,我被回憶的鎖鏈捆得緊緊的。」他甚至害怕他住的巖洞。他說:「地獄的空氣已污染了這個洞穴,連這些神聖的警句也失去了作用。」他不覺倣傚起聖傑羅姆的榜樣,聖傑羅姆也曾被同樣有害但更為粗俗的塵世夢幻糾纏不休。

    克萊門特帶著他最暖和的被子走進近旁的樹林,把他那被刺破的骨瘦如柴的身軀往樹底一躺。誰會料到,他這萎縮的皮囊般的身體,不久前還可以給一位雕塑家充當塑造阿波羅的模特兒呢!

    是否真像我們當代一位大思想家所指出的那樣,事物都是間歇發生,因而克萊門特的夢幻熱也是間歇發作,還是因為這下真的打破了某一微妙的環扣,我無從知道。但他睡覺不再做夢,這倒真是事實。

    他醒來時幾乎快凍僵了,但內心卻很高興,有一種熱乎乎的感覺。

    「感謝上帝,我還能做一個真正的隱士。」他說道。

    第二天,他看到有個好心人在他睡的小平台上留下了一件新的羊毛外套和披風,穿起來暖和、柔軟,又很寬大。

    這些衣物的柔軟暖和使他感到片刻的不安,但這感覺很快就成了過去,因為穿羊皮衣畢竟是恰當的。這也表明上帝贊成他當前的表現。

    經過短時間的休息以後,他走回了巖洞。這套新衣服使他週身的骨頭又恢復了溫暖的感覺。

    目前的情況是,他時而看到勝利就在眼前,只需要他活下來迎接它,時而又尋思道:「這只不過是另一個短時間的休戰。克萊門特,你得當心。」

    這一想法刺激著他的神經,使他經常感到害怕。他感覺他就像一個誤人敵人營壘的士兵。

    一個美麗而清明的寒夜,他經過短時間的休息之後走回巖洞。星星非常美妙。天空顯得比地球大千百倍,也比地球明亮千百倍,並且像是用千百隻眼睛,而不是一隻眼睛在望著大地。

    「多美妙啊!」他叫道,「然而竟有人在夜間幹壞事。那些為了這渺小的世界而不是為了那偉大而光榮的世界而生活的人,其實不見得更有理性。瞧,那偉大的世界正是在夜晚向一切未被習俗蒙蔽的人們揭示它的光榮。感謝上帝,幸好我是個隱士。」

    正是在這種心情下他來到了洞口。

    他在洞口停下來,發現門關著。

    「哎,我記得出去的時候是讓門敞著的嘛,」他說道,「一定是風把它關上了,但不見有風嘛。這是怎麼回事?」

    他手按著那粗糙的石門站著,透過一個大縫隙望過去。門之所以出現大的縫隙,是因為有些地方門要比打算掩蓋的門洞小得多。他看見那盞小小的油燈還在原來的地方亮著。

    「我是怎麼了,」他歎息道,「竟然無事生非地驚恐起來?要麼原是我自己把門關上的,要麼就是魔鬼在我走後把門關起來,想擾亂我快活的心情。滾回去吧,撒旦!」

    他很快走進巖洞,接著戰戰兢兢地迅速點燃了一支最大的蠟燭。當他正點蠟燭的時候,洞裡傳來了一個輕微的歎息聲。

    一驚之下,正在點著的蠟燭猛地掉到地上熄滅了。

    他趕忙彎下腰要去把蠟燭拾起來,繼續點燃,一邊注意聽點什麼動靜。蠟燭點燃以後,他用手在後面掩著,使微弱的燭光照到整個巖洞。

    在最遠的一個角落裡,洞壁的輪廓線似乎被什麼東西隔斷了。

    他向那地方邁過去一步,心怦怦直跳。

    與此同時,蠟燭忽然變得明亮起來。他發現,原來是個女人蜷縮在角落裡。

    他又向前邁了一步,兩個膝頭顫抖得不停地碰撞。

    這女人正是瑪格麗特-布蘭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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