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日記 第七章 非常的遺憾
    「嗯?」

    「今天格雷爾來上學了嗎?」

    「沒有。」她咧嘴向我笑笑。

    「好的,謝謝。」我說。

    「不客氣。」

    「好吧。」

    「那麼……」她朝我點點頭,把一堆孩子向他們的保姆做完了交接,轉身向大樓走去,天鵝絨的碎塊圍巾在後面敲打著她的身子。我在外面站了一會兒,不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剛剛拿出手機,突然感到有人在擊打我的腿後部。

    轉過身來,看見一個小個子女人正在斥責一個個頭非常大的男孩,那男孩蜷著身子,擺出一副空手道架勢。「不,達文,」她說,「別跺人。」

    「格雷爾在哪裡?我要玩他的玩具。」

    「對不起,我能幫你嗎?」我擦了擦腿說。

    那女人輕輕地把男孩的手從自己臉上推開,很有耐心地回答道:「我是西瑪,這是達文,我們料想今天應該和格雷爾一起玩。」

    「我要看他的玩具。現在!」他用雙手擺出空手道架勢衝我大喊。

    「很高興見到你,西瑪。我是南妮,我猜格雷爾今天肯定在家裡,但我不知道他有遊戲約會。我們打個電話給他媽媽吧。」我拿出手機撥號,可是卻轉到X太太的語音郵件上,我只得收線。「來吧,那我們回家!」我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可是真的不敢確定到了那裡後會看到怎樣的景象。我幫著西瑪背上達文的包,然後艱難跋涉過爛泥地走向721號。儘管和達文總共才待了三分鐘,但我第一眼就不喜歡這個孩子,不過現在已經騎虎難下了。我一隻手挽著西瑪,她的小手軟軟的,長得也很優雅,正努力躲避達文的劈殺。

    我掏出鑰匙開鎖,慢慢地打開門,大聲喊道:「有人嗎?我把西瑪和達文帶來了。」

    「哦,天。」當我們的視線接觸時,西瑪在我身旁咕噥著什麼。一陣玫瑰的惡臭襲來。情人節之後,X先生每天送兩打長柄玫瑰到公園大道721號,以彌補自己的缺位,他自己則在進行一趟最長的商務旅行。可是X太太無論這花是送給她還是格雷爾,都拒絕接受,但送來後又不自己扔出去,所以起居室、餐廳和廚房裡充斥著30多只花瓶。結果,由於還開著空調,所以花的惡臭隨著氣流從公寓的一頭吹到另一頭。

    鑒於我已經收集了插在花中的全部卡片,X先生向他妻子和孩子保證,上週末帶他們去康涅狄格以歡度「家庭時光」,因此這是聖誕節之後我享受到的第一個天堂般的週末。

    「格雷爾!格雷雷爾爾!」還沒有剝去外套,達文就盡自己的肺活量咆哮著朝格雷爾房間方向衝去。

    「請脫掉你的外套坐一會兒,我要和格雷爾的媽媽聯繫一下,讓她知道我們來了。」我把他的包放在前廳的長椅上,脫下靴子。

    「那好吧,我就穿著外套,謝謝你。」他笑著對我說,而我也不需要解釋寒冷的溫度和枯萎的花。我試圖迂迴地避開那些花瓶走向X太太的辦公室,不過發現花瓶是空的。

    我順著男孩子們那像小狼般的咯咯笑聲走進了格雷爾的房間,他的床上弄得像戰爭時期的路障,穿著睡衣褲的格雷爾和達文一邊一個躺在那裡。

    「嗨,格盧弗。」

    他正忙著和達文用長毛絨玩具扔炸彈玩,聽到我說話,僅僅抬頭看了我一眼算打招呼。「南妮,我餓了,我現在要吃早餐!」

    「你說的是午餐吧?你媽媽在哪裡?」他丟過去一隻長毛絨青蛙。

    「我不知道,我說的是早餐!」

    我在X先生的辦公室找到了康妮,這裡好像把格雷爾的堡壘搬到了長椅上。這間房間和我所見到的公寓的其他房間一樣雜亂不堪。地板上丟著吃剩下的比薩盒和小盤子,每一盤迪斯尼錄像帶都離開了自己的盒子,四處亂扔。

    「你好,康妮,週末過得怎麼樣?」我問。

    「你看看就知道了。」她朝這一堆雜物作了個手勢。「我整個週末都在這裡。X先生沒有現身,她也不想一個人帶著格雷爾。她讓我星期五晚上11點從布朗克斯區趕過來,我只得把孩子送到我姐姐家。她連出租車費都沒有給我,一個週末都沒有和那個孩子說過一個字。」她撿起一隻盤子,「昨晚我實在憋不過了,告訴她我必須回家去,可她還不愛聽。」

    「哦,天哪,康妮,真抱歉。這真不像話,她沒有打電話給我——我至少可以晚上過來。」

    「什麼?她會讓你知道她沒有在自己丈夫的家?」

    「她在哪裡?」

    康妮指指主人房:「她一個小時前情緒高昂地回來了,逕直去了自己房間。」

    我敲敲門。「X太太?」我試探著問道。推開門,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以便讓眼睛適應房間裡的黑暗。她坐在一張本色的地毯上,身邊堆著一大堆商店的購物袋,皮外套下面穿著法蘭絨睡衣。厚重的羅緞窗簾把房間遮個嚴嚴實實。

    「你能關上門嗎?」她向後靠在一隻衣櫃上,就著從包裡拿出的一張熏衣草香味的薄棉紙作深呼吸,然後擦擦鼻子,眼睛望著天花板。我擔心自己問出不該問的問題,就靜靜地等著她轉過頭來。

    她凝視著黑暗,然後用單調的聲音問道:「你週末過得怎麼樣,南妮?」

    「不錯——」

    「我們也過得非常好。真是……開心。康涅狄格真漂亮,我們去坐了雪橇,你沒有看到格雷爾和他父親!真是可愛。真的,一個棒極了的週末。」

    好吧……

    「南妮,你明天早上是否可以過來……」她似乎已經精疲力竭。「可能格雷爾要上學,他太……他要穿那條粉紅色的短褲,可我實在沒力氣——」

    「我向你開槍的!你該死了!」

    「不,你才該死!死!死!」

    男孩子們的聲音越來越響,那聲音聽上去就像一隻餵飽的小動物在走廊裡追逐打鬧。

    「南妮,帶他們出去。拜託……帶他們去博物館或者別的地方,我不能……我需要——」

    「現在就死!我說現在死!」

    「全部。我將他們統統帶出去。我要給你——」

    「不,謝謝,就這樣出去吧。」她的聲音停頓了一下,然後在包裡找更多的薄棉紙。

    我小心翼翼地關上門,格雷爾從走廊的盡頭遠遠地奔過來,他的眼睛先是看著門,然後轉向門,隨後用盡力氣將一隻維尼熊朝我頭上扔過來。

    我很快地吸了一口氣。「好了,小惡棍,去穿衣服。」我拉起他的手,帶著他和小熊回到臥室。

    「你還穿著睡衣,你這個蠢頭。」當我把格雷爾推向壁櫥時,達文在一旁表示支持。

    我另外給他選最近穿的制服,學校的運動服自從聖誕節之後他幾乎每天都穿,他從他父親的領帶夾上拉下一條,圍到自己的脖子上。

    「不,格盧弗,你不能戴。」我說。達文試圖從他手中搶過來,「不,達文,那是格雷爾的領結。」

    「聽見嗎?聽見嗎?」格雷爾勝利般地大叫,「你說的,這是我的,我的領帶。媽媽說的。她把它給我了。」我飛快地打著結,就讓領結低低地垂在他的名片旁。

    「好了,小傢伙們,休息一下吧。我們找個玩兒的地方,盡情的玩兒。下午的計劃很精彩,誰最先穿上衣服就會第一個知道!」孩子們亂哄哄地從我身邊衝過去拿他們的外衣。我抱起地板上那些擋路的長毛絨玩具丟回床上。

    在前廳裡,達文把格雷爾擠在門上,不讓他喘氣,西瑪正在奮力地阻止他,「得讓他呼吸,達文。」

    「是的,讓我想想,去遊樂園怎麼樣?」我宣佈著,意識到自己已經穿上了外套,這時達文放開了格雷爾。

    「噢!」孩子們歡呼跳躍起來。

    「不錯。」西瑪點點頭,「遊樂園聽起來不錯。」我把達文的外衣遞給她拿著,然後穿上靴子。

    這兒附近有兩個遊樂園,一家在東85街區,另一家在百老匯的90街區。我們選擇了東邊的那家,那裡的園中鋪了乾淨的細沙。這類室內運動場都是曼哈頓特有的、設施齊全的康復中心,像這個城市中的許多場所(例如汽車旅館)一樣,是按時間收費的。交上20美元,就可以在裡面的健身設備上痛快地鍛煉兩個小時。

    西瑪走在邊上,我不停地把兩個「散兵游勇」從機動車道上拉回人行道。「要我幫忙嗎?」她一邊躲著達文踢過來的腿一邊問我。

    「沒事兒,」我嘟噥著,「沒問題。」達文老實了一些,這讓我鬆了口氣。我把小傢伙們弄上人行道,安排他們手拉著手一起走到了遊樂園。

    也許為防止有人從窗子上偷窺,活動房設在二樓,只有一架尺寸很小的帶扶手的長梯通到上面,那種危險程度肯定能讓每一個保姆都非常擔心——孩子們在攀登的時候可能會被摔死。大膽的格雷爾抓住了看起來不很結實的樓梯扶手,開始向上爬了。

    「達文,上去,上去!」西瑪喊著,「不要向下,上去!」達文根本不理她的話,他像個跳蛙一樣上下躥著嚇唬格雷爾,看樣子要把爬得好好的格雷爾弄下來摔個半死。我緊緊跟在後面,不停地拽著這個搗蛋的傢伙,有好幾次我的腳都險些從梯子上滑脫。

    終於到了二樓,我把孩子們弄到圍欄裡面排隊,準備登記。因為天氣不好,今天這裡擠滿了孩子,還有許多怒氣沖沖的保姆,個別空閒的母親也帶著孩子來湊熱鬧。「伊麗莎白,再堅持一會兒,就快到我們了。」到處都傳來類似的話。

    輪到我們時,櫃檯後面那個過度熱情的男接待員問:「你們好,歡迎來到遊樂園!誰來登記?」

    「是他!」我指了指格雷爾,接待員看起來有些困惑。「我們一塊兒。」我邊說邊遞給他X先生的會員卡。他在簿子上核對了一下,我交了20美元,領到四個記有名字的標籤,這是為了防止孩子們走失,也可以幫他們認識新朋友。

    「你好,我叫格雷爾,我和南一起來的。」他讀著上面的字。「你好,我叫南,我和格雷爾一起來的。」我也讀了一遍。這東西要帶在身上醒目的地方,我把它別在胸前,格雷爾則帶在了領結的旁邊。達文和西瑪弄好以後,我們四個走了進去,把外套和鞋子存放在隔間裡。在餐飲區,我又用20美元買了午飯——黃油、花生醬、果凍、三明治和兩罐果汁。

    「去死吧!去死吧!」

    「殺了他,砍下他的頭!」

    「好了,夠了!」被他們這樣吵女巫都會頭痛。「如果你們兩個不能像有教養的年輕紳士一樣吃飯的話,那麼你,達文,就和格雷爾分開,同西瑪到另外一張桌上去吃。」他們開始輕聲細語地爭論著剩下的食物應該歸誰,我和西瑪只能無奈地笑了笑。她正準備吃她的香腸三明治,而我腦子裡想著要說點什麼,達文卻瞅準這個機會把一塊魚扔在西瑪臉上。

    在活動以前我們必須洗洗手。裝飾鮮艷的洗手間水槽都很小,馬桶很低,門把手卻挺高。格雷爾急急地上了廁所,然後讓我幫他把袖子捲起來洗手。

    「不!我不願意!」我們聽見達文在隔壁的洗手間裡嚷。

    我彎下腰,吻了一下格雷爾的額頭。「好了,咱們走吧。」我遞給他紙巾擦乾淨雙手。

    「爸爸說過亞斯本。」

    「是嗎,來吧。」我扔掉紙巾,伸出手拉他,可是他沒有動。

    「爸爸什麼時候帶我去亞斯本?」他問。

    「哦,格雷爾……」我蹲下身,「我不知道,你今年能不能去滑雪還是個問題。」他仍然滿懷疑問地看著我。

    「你沒問過你媽媽嗎?」

    「格雷爾,過來!」達文叫喊著在外面踢門。

    「喂!上完了廁所就該出來!」一個女人開始敲門。

    「格雷爾,如果有問題的話最好——」我邊說邊站起來打開門鎖。

    「別再和我談這個了。」他說著,跑出門去找達文。

    「你真是神經有問題!」那個女人急急忙忙帶著孩子擠進洗手間。「我覺得讓一個小女孩兒等這麼久是很不應該的!」她斜著一雙明顯整過形的眼睛看我,「你為誰工作?」我端詳著她捲曲的頭髮,幾乎1英吋長的指甲,還有一身的范思哲時裝。

    「我問你為誰工作?」

    「上帝。」我嘀咕著擠開她走了出去。

    西瑪幫我把兩個男孩兒扶上閃著藍燈的滑梯,我偷眼看看她,猜想著她是不是也像有些保姆一樣,被迫和自己看管的孩子整天呆在一起,他們一動就得緊跟在後面。

    「我想他們會……」她說著停了下來,很明顯是想看看我的反應。

    我點了點頭,等著她說下去。

    「……會相處得很好的,你認為呢?」

    「同意。」我簡短地回答了她,腦子裡想的卻是格雷爾的溫順和達文的粗暴,「我請你吃甜點吧。」

    找了個能看到整個滑梯的位子,我要了托盤蛋糕和紙巾。「很高興你不介意讓男孩子們這樣玩兒,我通常讓格雷爾在類似這樣的地方自由活動,我在一旁照看著他,還能做些自己的事。可是總有些吵吵嚷嚷的保姆看不慣,說『格雷爾被管得像一盤散沙』。我真希望自己會魔法,能在空中一邊高喊一邊飛舞嚇嚇他們,『不是一盤散沙』!」我笑出聲來,忙用手遮住嘴,以免蛋糕屑掉出來。

    西瑪也呵呵地笑起來。「昨天,在本該玩遊戲的時間,達文的媽媽讓我教他畫畫,可是我的粉筆只要一碰黑板他就尖叫。最後他媽媽讓我拿著粉筆在那兒坐了一個下午。」她打開了蛋糕上面的包裝紙,「你教格雷爾多久了?」

    「7個月,從去年9月開始的。你呢?」我反問她。

    「我在祖克曼家已經有兩年了。」她點著頭,黑髮從額頭上落下來擋住了眼睛。「我們和另外一個女孩兒一塊兒玩過吧,她可真不錯,她叫什麼來著?」

    「凱特琳。我記得她回澳大利亞了。」

    「她有個姐姐在那兒病得很重,住在醫院裡。我們最後一次聚會的時候凱特琳得到消息,趕回去見她最後一面。」

    「當時真可怕,我都不敢想。她是個好人,格雷爾現在還常想起她——」忽然,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到了達文,他正站在格雷爾前面,抓著他脖子上那個X先生的領結。有那麼一會兒,格雷爾因為窒息而臉色發紅,用手使勁兒捂著脖子。

    突然,領結的帶子斷了,達文把它搶到手裡,笑著衝下滑梯跑遠了。我和西瑪都跳了起來,各自跑向目標。

    「格雷爾,沒事的。」我一邊靠近他一邊喊。

    他因為憤怒而朝著達文跑的方向大喊,周圍的人都靜了下來。「還給我!那是我爸爸的!還給我!!」他顫抖著抽泣,「他會朝你發火的,他脾氣很大的!」

    他有些歇斯底里,忍著眼淚繼續嚷:「我爸爸很凶,他很凶!」

    我把他抱到膝蓋上,在他耳邊輕聲地安慰著:「你是個好孩子,沒有人會對你凶的。爸爸不會,媽媽不會,我們都很喜歡你,格雷爾。」

    我把他抱到餐飲區,西瑪已經拿著領結等在那兒了。

    「我想要……」格雷爾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著,「要媽媽……」我把領結重新帶在他脖子上,又把他扶上旁邊的椅子,用毛衣做了個枕頭。

    「西瑪,你是西瑪嗎?」一個女人走過來問。

    「有事嗎?」

    「你的達文一個人在滑梯那邊。」她說。

    「謝謝,我知道了。」西瑪有禮貌地回答她。

    「就他一個人!」那女人重複著,好像西瑪是聾子。

    「好的,知道了。」西瑪看了我一眼,她必須趕過去看看,以確保達文不會傷著自己。我拍著格雷爾的背,讓他進入了夢鄉。

    西瑪伸出手,想把達文的腿放好,讓他順利地從滑梯上滑下來。達文卻擋開他的手,又用拳頭重重砸在她頭上,然後大笑著滑了下去。西瑪雙手捂著頭站了好一會,才慢慢地走回桌旁坐下。

    「達文看起來很容易衝動。」我說,實際上他有一種暴力狂躁情緒。對西瑪來說一小時10美元的報酬不會讓她甘於忍受這樣的「身體傷害」,肯定另有原因。

    「哦,不。他家裡多了個弟弟,所以總是心裡有氣。」她一邊揉著頭一邊說。

    「你就沒跟他父母說過他打你的事嗎?」我試探著問。

    「沒有,他們都在忙著照顧小寶寶,那是個好孩子。」她輕輕歎著氣。我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大多數保姆被孩子打了,最少也要咒罵幾聲。很明顯她不想再談這個,我換了個話題。

    「你的發音很動聽。」我隨手把紙巾折成方形。

    「我兩年前從薩爾瓦多來這兒的。」她用紙巾擦了擦手。

    「你的家在那邊嗎?」我問。

    「嗯,我的丈夫和兒子都在那邊。」她眨眨眼睛,低下了頭。

    「哦。」

    「我們本來是一塊兒來找工作的,我在薩爾瓦多是工程師,可那裡沒什麼工作機會,我們想到這兒來賺錢。後來我丈夫沒能拿到綠卡,只好帶著兒子回去了,我也不能邊工作邊照顧他們。」

    「你多久能見他們一次呢?」我問她,這時格雷爾已經睡熟了。

    「聖誕節時我會盡量回去兩個星期,但是今年祖克曼夫婦要我去法國。」她手中擺弄著達文的毛衣。

    「你帶著兒子的照片嗎?我猜他一定很可愛。」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該站在一個怎樣的立場上,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如果我媽媽在這兒的話,肯定已經為西瑪鳴不平了,她會勸她找一個更好的家庭去工作。

    「不,我沒有隨身帶他的照片,那會……讓我受不了的。」她笑了。「哪天你帶格雷爾去達文那邊玩兒的話,我會拿給你看的。你怎麼樣,有孩子嗎?」

    「我嗎?沒有。感謝上帝,沒有!」我們都笑了。

    「那麼男朋友呢?」

    「正在努力。」我開始給她講關於H-的事。我們在五顏六色的燈光和孩子們的尖叫聲中愉快地交談著,說一些祖克曼家和X家的瑣事,那些我們沒有分享過的有趣的事。外面開始下雪了,我縮了縮穿著絲襪的腿,她把下巴倚在胳膊上。那個下午讓我感慨萬千,西瑪拿到了我可能永遠也拿不到的高學位,所學的知識我一無所知,可她卻和我一樣是個保姆,二十多歲的年紀,每年在家裡呆的時間還不到兩個月。

    在過去的一個星期裡,我一般會在7點鐘趕來幫格雷爾穿好衣服,然後把他交給巴特斯太太。X太太早上從來都不會從她的房間裡出來,下午也大都在外面,所以當今天康妮告訴我,她在辦公室裡等我時令我很吃驚。

    「X太太?」我敲了敲門。

    「進來。」我顫巍巍地推開門,儘管她的妝化得不錯,但仍然難以掩蓋一臉的疲憊。

    「這麼早你在家裡做什麼?」她問。

    「美術課上格雷爾的顏料惹了點兒小麻煩,我帶他回來換洗衣服,不然顏料結塊兒就不好弄了——」這時電話響了,她示意我等一下。

    「喂?哦,你好喬伊斯。不,我們的信還沒有到……我不知道,大概由於什麼原因給耽誤了,我猜想……」她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發虛,「所有她申請的學校?真的嗎?難以置信……嗯,你們打算選哪所呢?哦,我對女子學校瞭解得不多……相信你們的選擇一定沒錯……再見。」

    X太太轉向我。「她女兒申請的所有學校竟然都同意接收,我真是搞不懂,她可不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你剛才說什麼?」

    「顏料——不用擔心,當時他身上穿的不是校服襯衫,而且他在課上還畫了一幅漂亮的畫——」

    「他沒有校服換了嗎?」

    「沒有,很抱歉,上周蓋斯勒把膠水弄在他身上,用掉了那套備用的校服,我忘了換洗了。」

    「這麼說,現在沒辦法換了?」

    「實在抱歉,我明天一定帶套新的過來。」我準備離開了。

    「哦,南妮——」我聞聲把頭探回房間。「趁這個機會,我想和你談談格雷爾申請學校的事情。他在哪兒?」

    「康妮用牙刷在清潔你的雕塑,他在一邊看。」

    「好的,坐吧。」她示意我在課桌對面的扶手椅上坐下。「南妮,我有些很嚴重的事情要告訴你。」她垂下頭,雙手不安地搓著衣服下擺。

    我屏住呼吸,盡量讓自己振作一點。

    「我今天早上收到了些壞消息,」她慢慢地說,好像吐出每一個字都很艱難,「學校都拒絕接收格雷爾。」

    「這不可能!」我暗自鬆了一口氣,又趕快把臉上顯出的輕鬆表情重新弄得嚴峻起來,「我不相信會這樣。」

    「我知道這讓人很尷尬,情況變得非常糟糕。聖戴維和聖伯納德的名單上都沒有他,都沒有……」她搖著頭,「所以現在我們只能把希望都放在聖三一,如果那邊也不行的話,可就真夠我受的了。我可以不在乎他在這些學校中會不會有個位子,我擔心這對他的影響太大了。」

    「但是他那麼可愛,那麼聰明,表達能力又很強,還那麼有趣,他全身都是優點,我真是不明白。」我其實想說,身上沒穿著打領結的校服襯衣,這孩子不一樣很可愛嗎?

    「我用了一早上把事情的各個方面都考慮了一遍,只是想接受這個現實。」她看著窗外說,「我們的申請指導老師曾說,格雷爾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我父親說,今年這方面競爭的激烈是他從未見到過的。校方可能被這麼多合格的申請材料弄得不知所措了,他們不得已也只能做出這樣的選擇。要知道,這些孩子都只有4歲,總不能真的問他們對聯邦預算有什麼想法,或者5年以後自己會做出什麼成績來。」

    「我想你父親見到格雷爾時一定很喜歡他。」她這個問題問得很尖銳,其實是指那個雨天的下午我把格雷爾帶去我家的事。

    「是的,他們一起唱『彩虹歌』來著。」

    「嗯,真有趣。」

    「什麼?」

    「沒什麼,只是覺得挺有趣。」

    「其實我父親對錄取的程序也不是特別熟悉。」

    「好吧,嗯,我想找你談是因為我非常擔心一件事,讓格雷爾穿這樣的校服襯衣,或許無形之中誤導了他,給了他一種期望,我想確定一下——」她又被電話打斷了。「喂?哦,你好,莎莉……不,我們還沒收到信……哦,祝賀你,太棒了……當然,萊恩是個很特別的孩子……是的,真不錯,我確信格雷爾會很高興和萊恩一塊兒上學的……是的,應該來一頓豐盛的晚餐,什麼?我們4個一塊兒嗎?我得看看我丈夫的日程安排,我們週末再談吧。好的,再見。」她深吸了一口氣,幾乎有些咬牙切齒地說:「我們談到哪兒了?」

    「格雷爾的期望?」

    「哦,對。我擔心的是你的各種鼓勵,比如說讓他總穿著校服襯衣,可能讓格雷爾的自我評價過高,他會飄飄然起來,在潛意識裡面認為自己的申請肯定沒問題。」

    「我——」

    「不,別想得太糟。這實際上是我的錯,是我授意你這樣做的,我該負的責任更大。」她邊歎息邊搖頭說,「今天早上我和兒科醫師談了一下,他建議說,為了孩子的長期發展,有必要請一名顧問,幫助父母和保姆應對這種局面。顧問明天就會來,她會在格雷爾練鋼琴的時候和你談一談,給你在她的計劃中分配一個角色。」

    「很好,聽起來是個好主意。」我走出門外,又把頭探回去問她,「今天還讓他穿著嗎?」

    「什麼?」她正端起咖啡。

    「校服襯衣。」

    「哦,今天他還可以穿,明天顧問就會告訴我們怎麼處理這件事。」

    「好的。」我走出去找格雷爾。他坐在沙發上看康妮擦拭爐子,心不在焉地用手擺弄著脖子上的領結,大概生怕別人沒有注意到他身上這套實際上不該穿的衣服。

    我坐在X太太的桌旁,一面等著那位顧問,一面偷偷地想辨認出X太太記事本上塗塗抹抹的字跡。雖然那可能只是些冗長的購物清單,但是我能單獨呆在這兒的機會不多,好奇心驅使我不停地做著這種「窺探」。如果我的衣服紐扣裡有部微型照相機的話,就會把桌上的一切都拍下來的。正當我為這一想法暗自發笑的時候,一個公文包從門縫中擠了進來,我知道,顧問到了。

    「南妮,」她走過來有力地握了握我的手,大聲地說,「我是簡,簡-庫德,你好!」然後把公文包放在桌上,透過眼鏡片看著我。

    「你好!」我突然覺得心情坦然了許多,聲音也大了起來。

    她穿了件橘紅色的運動衣,雙臂交叉在胸前,有節奏地朝我點著頭。我這時才注意到她厚厚的嘴唇上竟然塗了和衣服顏色一樣的橘紅色的口紅,而且手法不利落,「殃及」到了臉上的其他部位。

    我也朝她點了點頭。

    她看了看表,「那麼,南妮,我來這兒是為了解決問題的,我們開始吧。」她坐在X太太的椅子上,擺弄著手中的鋼筆,向我逐一講述了她計劃中的每個部分。

    「南妮,接下來的45分鐘,我們的中心議題就是評估一下格雷爾的感覺和期望。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你目前在格雷爾身邊的角色定位是怎麼樣的呢?格雷爾在申請學校方面遇到了麻煩,你該負有什麼樣的責任呢?」

    「好吧。」我邊說,邊在腦子裡重複她的話,試圖找準重點。

    「來X家的這一個季度裡,你自己怎麼評價在培養格雷爾的學習能力方面所做的一切呢?」

    「我覺得還好,我幫他更快地接受新知識。不過說老實話,像他這樣的年齡,還沒有多少學習能力可言——」

    「我明白,所以你就不是很積極,也沒什麼動力幫助他在學習上進步。那麼你怎麼安排格雷爾的遊戲時間呢?有詳細的計劃嗎?」

    「對了……格雷爾最愛玩火車模型,我一般都陪他做他喜歡做的遊戲。我沒覺得在遊戲方面還要制訂什麼計劃。」

    「你陪他玩猜謎的遊戲嗎?」

    「他不是很喜歡猜謎。」

    「數學題呢?」

    「他還太小了——」

    「你還能記得上次給他講課是什麼時候嗎?」

    「我能確定是上周的某個時候,因為當時粉筆用完了——」

    「你不給他聽教學磁帶嗎?」

    「他只在洗澡的時候聽。」

    「你從《華爾街日報》上讀文章給他聽嗎?」

    「哦,實際上——」

    「那麼《經濟學人》雜誌呢?」

    「事實上,沒有……」

    「《金融時報》呢?」

    「我可能這麼做嗎?」

    她不滿地歎息著,在便箋本上狂寫一氣,然後又開始發問。

    「你一星期給他來幾次『外語大餐』?」

    「我們每週二的晚上讀些法語,不過是限於『素食漢堡』一級的。」我回應了她的比喻。

    「帶他去古根海姆(現代藝術博物館)的哪些展廳參觀過?」

    「我們一般是去自然歷史博物館——他比較喜歡化石。」

    「你按什麼思路幫他選衣服呢?」

    「他自己挑,有時X太太也會幫他選,只要他穿著舒服就行了。」

    「那麼你就沒有想過為他制訂一套著裝方案嗎?」

    「事實上沒有——」

    「我猜你一定沒有把他選的衣服統計一下,製成表格留著參考吧?」

    「是的,沒有。」

    「穿衣服可不能由著孩子自己的心思,你應該指導他,顏色啦、款式啦,盡量靠近拉丁風格。」

    「也許過一陣子我會考慮的。」

    她看看我,點了一下頭,我把身子坐高了些,朝她笑了笑。她從桌上探過身子,摘下了眼鏡。

    「南妮,看來我不得不說你幾句了。」

    「好啊。」我也探過身去對著她。

    「我有些懷疑,你是否能很好地利用自己的能力來幫助格雷爾取得進步。」她把湊近公文包的貓趕開,然後雙手撐在膝上慢悠悠地說。我感到自己可能會被惹惱的,這不是懷疑我的能力嗎?

    「對不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的表情極為誠摯,就好像真的不懂一樣。

    「南妮,我知道你拿到了教育學學位什麼的,可是坦白地說,你在這兒表現的似乎和應有的水平不相符,這讓我有些吃驚。」看,我說我會被惹惱吧。

    「哦,簡。」我直呼了她的名字,「我受過良好的訓練,許多資質不如格雷爾的孩子我都能把他們教得很好。」

    「我明白,但是你並沒有把X家當做展示自己能力的舞台,沒有教給格雷爾多少東西。」

    「我是想多教他一些東西,可他實在是已經超負荷了——」

    「他壓力很大嗎?」她疑惑地看看我問。

    「是的,非常大。我覺得——當然,我在你面前只是個小角色,你別太在意我的話——我能幫格雷爾的就是盡量多給他些自由的時間和空間,讓他的想像力不要再受到這樣那樣的束縛。」我感到熱血上湧,知道自己可能有些過火了。但是被一個和自己年齡相當的女人在這間辦公室裡如此羞辱一番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她又在便箋上寫了些什麼,居然還能朝著我微笑。「南妮,如果你想繼續幫助格雷爾的話,我建議你多用些時間好好反省一下。我這裡有一些其他保姆的成功經驗,你可以看看,爭取盡快消化理解。這可都是你們那一行的經驗之談,肯定會幫助格雷爾早日進入最佳狀態。」她站起身戴上眼鏡,然後遞給我一疊用回形針夾著的厚厚的紙。

    我也站起來,覺得有些事情需要說說清楚。「我不是想為自己辯解,但我的確是很用心地照顧著格雷爾,而且基本上是按X太太的要求來做的。太太在過去的幾個月裡幾乎讓他每天都穿著校服襯衣,她讓我多準備幾套,以便換洗。所以我想讓你明白——」

    她向我伸出手,「好的,南妮,多謝你能抽出時間來和我談這些。」

    我只好握了握她的手,「應該我感謝你才對。今晚我就開始讀這些東西,相信一定會有幫助的。」

    「快點兒,格雷爾,吃完了我們就開始做遊戲了。」他把長滿金髮的頭靠在胳膊上休息、端詳這最後一個餃子差不多5分鐘了。拜簡所賜,今天下午我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所以不想再等了。「怎麼了格雷爾,不餓嗎?」

    「不餓。」

    我把碟子推向他,「不!」他又推了回來,還把叉子放在桌上。

    「好吧,格雷爾,你只要說『南,我還沒吃完』,我就會等你的。」我坐回座位。

    「南妮!」X太太急急忙忙地走進屋子。她注意到了格雷爾的最後一個餃子,「飯吃得好嗎,格雷爾?」

    「還好。」

    X太太的注意力又轉回到我身上。「能出來幾分鐘嗎?」我跟著她走進餐廳,她突然停下來轉過身,幾乎被我踩到了腳。

    「真抱歉,你還好吧。」

    她苦笑了一下。「我沒事。我剛跟簡談完,她說最重要的是開一個家庭會議,討論一下學校拒收格雷爾的事。你幫我給X先生的辦公室打電話,查查他什麼時候有時間能參加,號碼在食品室裡的桌子上——」

    「X太太!」簡的聲音從走廊上傳來。

    「好的,沒問題,我很快就辦好。」我退回廚房。格雷爾還在擺弄著他的叉子,那個餃子躺在盤子裡。我邊走向電話邊注意聽著隔壁房間簡和X太太的談話。

    「是的,我剛跟南妮說過了,我要確定我丈夫什麼時候可以回來參加這個會。」這是X太太的聲音。

    「他出不出席不像南妮那樣重要,你事後和他單獨談也可以。」簡的聲音傳了過來,這時我的電話接通了。

    「X先生辦公室,我是賈絲汀,有什麼事嗎?」

    「賈絲汀,你好,我是南妮。」

    「你好嗎?」她在一陣打印機的噪聲中問候我。

    「老樣子,你怎麼樣?」

    「忙壞了,」她歎著氣說,「業務合併後這裡到處都是事兒,我已經兩個星期沒能在午夜前回家了。」

    「那可真夠慘的。」

    「但願X先生能從他手裡的紅利中多分一些給我們。噢,對了,X太太喜歡花嗎?」

    「什麼?」

    「玫瑰花怎麼樣——我想殺傷力夠大了,不過X先生讓我買些平常的花就行了。」

    「是的,我看普普通通的就行了。」我確信地說。

    「我必須確定一下要花多少錢,她到底喜歡什麼花呢?」

    「她喜歡牡丹。」我輕聲地說,因為這時X太太已經像一陣風似的經過格雷爾來到我面前,等著我的答覆。

    「三月份讓我到哪兒去找牡丹花呢?」賈絲汀又在歎氣,打印機也響了起來。「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對不起,你別介意,我會辦好的。還有什麼事嗎?」

    「哦,對了,X太太要開一個家庭會議關於……」——我瞥了她一眼——「小型的那種,他什麼時候有時間呢?」

    「讓我看看……我會找到合適的時間的……」電話中傳來她翻本子的聲音。「哦,對的,星期三下午四點,我會通知他回家。」

    「太好了,謝謝你,賈絲汀。」

    「樂意效勞。」

    我放下電話,轉向X太太,「賈絲汀說他星期三下午會回來的。」

    「如果他最早只能那時回來的話,也只好等他了。」她看了一眼電話,「簡說,他來參加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得等他。」

    「我是說《華爾街日報》,可他才只有4歲!」

    「哦上帝呀。」父親叫到,這時蘇菲正在用鼻子蹭著我們的腿。「你媽媽想讓你離開那兒換個工作。」

    「我會處理的。」我朝前走著,蘇菲在旁邊跑來跑去,「我現在還不能離開格雷爾。」

    父親跑到山腳下。「蘇菲!過來!」蘇菲看起來有點兒猶豫,「到這兒來!」爸爸還在喊。蘇菲在我的腳下轉了半個圈兒,找準了方向,一陣風似的跑開了。它剛跑到父親面前,還沒碰到他戴著手套兒的手時,我又大聲地叫,它就飛奔回來了。我和蘇菲一塊兒跑下山坡,來到父親身邊,開始一起在河邊公園散步。

    「準備好明天的面試了嗎?」蘇菲跳到父親懷裡,被他抱住了。

    「我有些緊張,不過克拉克森教授在課堂上把該教的都教給我了,我明年的工作會一帆風順的。」一陣冷風吹過來,我縮了縮肩膀。

    「爸爸相信你能行的。」

    我朝山上的樹林跑去,極目眺望,遠處的街燈已經亮了,四周顯得黑暗了許多。

    我看著一片片的燈光,腦子裡浮想聯翩。「萬能的上帝啊,在這個繁華的城市裡,我只希望能得到一份真正適合我的工作,有固定的工作時間和辦公室。也許某一天我會同時教很多的孩子,而且這些孩子的家長不會給他們請什麼顧問,感謝上帝,阿門!」

    地鐵衝出地面,駛上了南布魯克斯街區的高架線路,所有的車廂都淹沒在金色的陽光中。每當列車駛上高架我都會感到一陣眩暈,覺得這個在城市上空飛馳的龐然大物就像遊樂場中的過山車一樣,讓人心驚膽戰。

    我抓緊一切時間,從背包中拿出課程計劃讀起來。這個「城市學校糾紛仲裁小組」的職位是個很好的機會,可以把我的全部知識學以致用。另外,和十幾歲的少年在一起工作比整天面對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子要有趣得多。

    地鐵到站了,我頂著明媚的陽光走入了寒冷的空氣中。出了站台,來到街上我才發現,離面試的地點不是4個街區,而是14個街區,肯定是聽電話通知的時候搞錯了。我看了一下表,加快了腳步。早上由於太緊張沒有吃早飯,90分鐘的「長途跋涉」讓我覺得有些餓。我一邊沿著路小跑,一邊暗自盤算,要麼吃點東西,要麼就在面試的時候昏倒。我氣喘吁吁地跑進一個雜貨店,買了包花生餅塞到背包中。

    終於到目的地了,我在門前的呼叫器上按下了標有「仲裁委員會」字樣的按鍵。話筒中傳出模糊不清的聲音,接著門「卡噠」一聲開了,我走進了牆壁漆成綠色的樓梯間,四周掛滿了畫,上面淨是些操場上或教室中的孩子,面部表情嚴肅得像舊式電影中的人物。我一邊上樓梯一邊看牆壁上的圖畫,那些人物的髮式、衣著,看起來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可能這個組織就是那個時候建立的吧。來到頂樓,我又按了一下呼叫器,一隻大手緩緩地把門推開一道縫兒,喊聲卻嚇了我一跳。

    「雪花兒,站住!站住!」

    「我是來面試的。」我一邊說一邊狐疑地觀察另一扇門,也許弄錯了,打擾了一位普通的居民?一個女人蒼白的臉出現在門縫中。

    「對,這裡是『仲裁委員會』,你找對了,進來吧。小心雪花兒,它總是想跑出去。」

    我費力地從小小的門縫中擠進房間,原來雪花兒是一隻高大的黑色牧羊犬,它的主人同樣身材高大,腰長得很長,金色的頭髮有些發灰了。我微笑著,彎下腰想拍拍雪花兒,它正從主人的腿邊往外擠。

    「不要!」她尖叫起來。

    我抖了一下,縮回手。

    「它可不是個友好的傢伙,對嗎,雪花兒?」她使勁兒地用空著的一隻手打了一下它的頭,另一隻手中抓著一把紙牌。有了她的警告,雪花兒在我身上嗅來嗅去的時候我一動也不敢動。

    「我是莉娜,委員會的總指導。你是哪位?」她注視著我,目光犀利,我想讀懂她臉上的表情,猜猜她希望我是誰。

    「我是南,到這兒是來見理查德先生的。」我盡量表現得鎮靜、溫和,一點兒也不激動。

    「南?我以為你的名字是娜米妮亞,該死的理查德!」莉娜唾沫飛濺地咆哮了一聲,我下意識地閃了一下。她把頭埋進文件簿裡好一會兒,然後又喊起來,「他很快就會來的,這個理查德!」這次唾沫噴到了簿子上。

    「好的,我坐一下就行了。」我努力表現出自己能照顧好自己的樣子,獨立能力在這兒應該是很重要的。可是我轉過身才發現,兩把供客人休息的椅子上都堆滿了箱子,裡面是一些發黃的小冊子。我只能靠牆站著,還要為莉娜讓出路來,讓他們看看我的高素質吧。

    房間遠端的門開了,一個膚色蒼白的男人走了進來,我猜他就是理查德。他滿頭大汗,耳後夾了根皺皺巴巴的香煙,走過莉娜身邊時呼吸有些急促。

    「娜米妮亞嗎?」他透過眼鏡片斜眼看著我。

    「是南。」莉娜邊翻文件簿邊嘟噥。

    「哦,南……我是理查德,這兒的藝術指導。我知道你見過了莉娜和雪花兒,我們好好談談吧。去會議室,先給你找個位子坐下。」他握了握我的手,又看了一眼莉娜。

    我跟他進了會議室,屋子和剛才那間差不多大,只是桌子都沒有了。

    「那麼,坐下吧,南。」我坐了下來,準備大講一番自己的經歷,把他震住。

    「現在先講講我吧……」理查德坐在塑料折疊椅上,身子微微前傾,開始講起來。他談到自己做了十幾年的社會工作,在一次抗議教育廳長專制的集會上認識了莉娜。他們花了幾年的時間環球旅行,大量收集解決教育業界矛盾的經驗和方法,他們是成千上萬孩子的真正的「家長」,他的親身經歷就是一種培訓,使他有能力「把世界變得更美好」。理查德扯得相當遠,甚至談到了他灰色的童年,作為一個私生子得不到關心。還有,近期他正努力戒煙。我的臉上掛著微笑,思緒飄忽不定,斷斷續續地聽他講,還不停想起背包中的花生餅。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他最後說:「所以你在這兒就像成年人學習性知識一樣,小兒科。是這個意思吧?」

    他瀏覽著我傳真過來的簡歷,斜著眼努力辨認模糊的地方。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首頁頂端標明了「娜米妮亞,東90街區某大街4號」。哦,娜米妮亞。

    「嗯,我主修了兒童教育及相關的專業,非常有興趣申請這份工作——」

    「這麼說你不是個下賤女人了,嗯?」他開心地大笑起來,從包裡拿出紙巾擦了一下額頭。

    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就像剛才說的,我在克拉克森教授那兒完成了論文,這學期在布魯克林區的『學後班計劃』中完成了實習——」

    「好,那你就披掛上陣吧!我把莉娜弄過來,我們聽聽你的課。」他站起來,「莉娜!」聲音大得都能聽到隔壁的回聲。

    我從背包中拿出課程計劃,這時雪花兒衝了進來,後面跟著莉娜。我走到房間的另一邊,把講義寫在黑板上,然後深吸了一口氣,開始講課。「這一課程是為那些壓力很大的九年級學生準備的,他們通常只有14歲。就像你們看到的,我把關鍵詞寫在了黑板上。最開始我要求孩子們合作,建立一個——」

    「老師!老師!」理查德在坐位上拚命地揮手。

    「對不起,你們還沒準備好嗎?」我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把一張紙揉成團,朝莉娜扔過去,莉娜就裝著哭喊起來。

    「老師!莉娜說粗話!」他嚷著。莉娜還在嗚嗚地哭,搞得雪花兒圍著她打轉,不停地叫。

    「對不起,理查德,我想我們是在面試。」但是他們仍然我行我素,互相扔紙團,裝哭。

    我清了清嗓子。「好吧,你們讓我準備的是十幾歲孩子的課程,但我可以把它轉成學齡前兒童。」我盯著黑板上的字,忿忿地想著怎麼把它降低幾個年齡段。一回過頭去就會看見兩個成年人躲在椅子後面用紙團打來打去,還有一隻大狗在旁邊轉。

    「好了嗎?好了嗎?上課啦!」我大喊一聲,心中已是失望之極,他們轉過頭來看我。

    莉娜終於從角色中脫身出來了,「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南?」

    「什麼意思?」我問。

    理查德掏出筆記本,「此刻你覺得我們怎麼樣?你心裡最想說什麼?」他們充滿期待地看著我。

    「哦,我想我把你們的意思領會錯了。」

    「真該死,南!你剛才不是發火了嗎?你恨我們對嗎?我們沒有感覺到一點愛心。我想聽聽,你和你母親的關係怎麼樣?」

    「莉娜,坦率地說這和我的能力有什麼關係?」

    莉娜把手叉在腰間,雪花兒在她腳邊打轉。「我們在這兒是個家庭,應該是沒有任何界限的,你要帶著信任和愛心來到這兒,也會獲得同樣的回報。事情是這樣的,南,我們目前還不想錄用白人女教師。」

    她說這話時是那麼輕鬆自如,我真想問問他們,是不是會給白皮膚的下賤女人更多機會。真是莫名其妙,難道說有色人種中的女教師,面對陌生的孩子就會更有愛心嗎?如果這些孩子是白人呢?

    理查德站了起來,渾身是汗,像所有煙癮大的人那樣劇烈地咳嗽著。「我們收到了太多白人女孩兒的簡歷,你不會說朝鮮語,對嗎?」我搖搖頭,無話可說。

    「南,我們盡量要讓這裡的人員構成多樣化,委員會的表現會更加理想。雪花兒,走開!」剛才還在我的包旁邊嗅來嗅去的雪花兒聞聲跑開了。理查德低著頭把背包遞給我,裡面的花生餅都被雪花兒掏光了。

    我看著他們兩個,掉了皮的牆上掛著一幅畫有彩虹的畫兒,襯得他們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嗯,謝謝你們給我這個機會,你們這個組織很有趣。」我迅速收拾好東西。

    他們送我到門口,「或許下個學期吧,我們會在東區搞些募捐活動,你有興趣嗎?」「我現在只想找業內的工作,不過還是要謝謝你們。」

    我出了門就直奔快餐店,要了一堆油炸食品和可樂,然後跌坐在椅子上歎了口氣。莉娜、理查德兩人與簡和X太太對待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一方是呵護的過了頭,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另一方是過分苛求,總會讓孩子們「很惱火」。肯定有一些人的態度是處於兩者之間的,可惜目前我還沒有碰到,我喝了一大口蘇打水。

    「看,如果我有兩個糖球,你有一個,加在一起就是三個了!」我舉起手中的糖球證明我的觀點。

    「我喜歡白色的,那個吃起來像香蕉的味道。那是怎麼做的呢,南?怎麼會吃起來像香蕉呢?」格雷爾把一堆彩色的糖果擺在臥室的地毯上,像兩條軌道一樣。

    「我不太清楚,格雷爾。也許是把香蕉弄碎,再把糖弄碎,然後混在一起做成小球兒。」「對,做成小球兒!」數學課就上到這兒了。

    「南妮,嘗嘗這個。」昨天X太太收到了牡丹花,同時還有這罐給格雷爾的糖球兒。

    「綠色的怎麼樣?這個又是怎麼做的——」我們都聽到關門的聲音——他只晚了3個小時,還不壞。

    「爸爸!!」格雷爾跑了出去,我也跟進客廳。

    「嘿,小傢伙,你媽媽呢?」他拍了拍格雷爾的頭,然後鬆鬆領帶。

    「我來了。」我們聞聲轉過身。X太太穿了件V領的羊絨衫,下身是閃著光的深藍色修身長裙,眼影、睫毛膏、粉底一應俱全。哇!如果我的丈夫三個星期以來第一次回家,我也會打扮的這麼漂亮的。她不安地笑笑,玫瑰色的嘴唇顫抖了一下。

    「那麼,我們開始吧。」他說著走進起居室,幾乎沒有看X太太。格雷爾和她媽媽跟著走了進去,在那兒有簡留下的圖表。我一個人坐在門廳裡的長椅上,又充當起「守候女士」的角色。

    「親愛的,」X太太的聲音有點過於熱情了,「讓康妮給你弄點喝的好嗎?咖啡怎麼樣?康妮!!」我嚇得跳起來,康妮衝出廚房,兩手還是濕的。

    「天啊,非要這麼大聲嗎?不用,我吃過飯了。」X先生說。康妮停在房門口,和我交換了一下眼色,我在長椅上給她讓出個位子。

    「哦,好吧。那麼,格雷爾,爸爸和媽媽想跟你談談明年去哪兒上學的事。」X太太重新開始講。

    「我要去克裡傑特。」格雷爾宣佈,希望有人支持他。

    「不,寶貝兒,我們決定讓你去聖伯納德。」

    「聖伯納德?」他問,接下來是一陣沉默。「現在去玩火車好嗎?爸爸,我有了一輛新火車,是紅色的。」

    「好的,寶貝兒,你不能再穿那套藍色的校服了,知道嗎?」X太太說。這時康妮朝我擠擠眼。

    「為什麼?」

    「因為那是克裡傑特的校服,而你要去的是聖伯納德——」X先生有些火了。

    「但是我喜歡那套衣服。」

    「是的,我們會給你一套聖伯納德的校服。」

    「我喜歡藍色的!」

    我探身小聲對康妮說:「看在上帝的分上,讓他穿在裡面好了,誰會注意呢?」她朝我擺擺手。

    X太太清清嗓子,「好了寶貝兒,我們以後再談這事兒。」這時康妮起身回廚房了。

    「爸爸,來看我的火車,我給你看那輛新的,紅色的,非常非常快!」格雷爾跑過我身邊奔向他的房間。

    「純粹是浪費時間,很明顯他根本無所謂。」X先生說。

    「可是,簡覺得這事很重要——」她反駁說。

    「這該死的簡是誰?」他問,「看看,併購業務正在進行中,你一丁點兒也沒有為我考慮過,我沒時間管這種事——」

    「對不起,但是——」

    「每件事都要我親自過問嗎?」他咆哮著,「惟一交給你的事就是管好格雷爾的學業,結果卻搞得一團糟!」

    「今年的競爭太激烈了!」她喊道,「格雷爾又沒學過小提琴!」

    「這他媽的關小提琴什麼事?」

    「如果你能從你那『寶貴』的時間中抽出一小時來給我們,也許情況就不會變成這樣!」

    「我的『寶貴』時間?我的『寶貴』時間?我每星期有80個小時在絞盡腦汁地工作,所以你才能珠光寶氣地站在那兒,想想8000美元的窗簾,還有你在慈善團體中的那份『工作』!現在你卻來質問我怎麼安排時間?!誰來給格雷爾付學費,嗯?是你嗎?」

    「親愛的,」她的語氣軟了下來,「我知道你的壓力很大。看,既然你都回來了,為什麼我們不能輕鬆地吃頓飯再談呢?我在河邊你最喜歡的那家餐廳訂了位子。」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她走到他身邊,「我們可以在皮爾訂一間房間,帶雙人浴缸的那種……我真的好想你。」

    沉默了一會兒,我清楚地聽見接吻的聲音,他們低低的笑聲也傳到門廳裡。

    當我準備悄悄走進格雷爾房間的時候,X太太呢喃著說:「我把學雜費和捐款都交給聖伯納德,行嗎?這樣事情就有一半的把握了。」

    「一半?」他又發火了,「如果我問得不對的話就糾正我,可,他不是已經被接收了嗎——」

    「但是如果再有別的孩子申請的話,就會有些麻煩——」

    「瞧,我必須趕回辦公室。車子在樓下等我,回頭我再給你打電話。」X先生飛快地走過我身邊,身上穿著外套(大概回家後就沒脫下來過),房門在他身後重重地關上了。

    「爸爸?等等!」格雷爾拿著紅色的火車跑出來,「爸爸!!」他顫抖著朝前門尖叫。

    X太太慢慢地走進門廳,站了好一會,目光越過格雷爾盯著前門,我看到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然後她默默地經過我們旁邊,走向她的臥室。

    「爸爸!!」格雷爾抽泣著,拚命地緊緊抓住門把手,「我要爸爸!!」我坐在地板上,伸出手去抱他。他揮著雙臂,邊抹眼淚邊躲閃著我。「不,我要爸爸!!」我們聽到電梯門關上的聲音,「別走!!!」

    「哦,我知道。」我把他抱到膝蓋上,「我明白,格雷爾。」我們坐在地板上,他淚如雨下,把我的褲子都弄濕了。我摸著他的背安慰他,「沒事的,格雷爾,有點兒難過吧,我們坐在這兒,就難過一小會兒。」

    「好的,」他喘息著說,「好的。」

    保姆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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