型世言 第十三回 擊豪強徒報師恩 代成獄弟脫兄難
    冷眼笑人世,戈矛起同氣。

    試問天合親,倫中能有幾。

    泣樹有田真,讓肥有趙禮。

    先哲典型存,歷歷可比數。

    胡為急相煎,紛紛室中鬩。

    池草徒縈夢,□杜實可倚。

    願堅不替心,莫冷傍人齒。

    四海之內皆兄弟,實是寬解之詞。若論孩稚相攜,一堂色笑,依依棲棲,只得同胞這幾個兄弟。但其中或有釁隙,多起於父母愛憎,只因父母妄有重輕,遂至兄弟漸生離異。又或是妯娌忤,枕邊之言,日逐譖毀。畢竟同氣大相乖違,還又有友人之離間,婢僕之挑逗。嘗見兄弟,起初嫌隙,繼而爭競,漸成構訟,甚而仇害,反不如陌路之人,這也是奇怪事。本是父母一氣生來,倒做了冰炭不相入。試問,人這弟兄難道不是同胞?難道不同是父母遺下的骨血?為何顛倒若此?故我嘗道:弟兄處平時,當似司馬溫公兄弟,都到老年,問兄的饑,問兄的寒,煦煦似小兒相恤,處變當似趙禮兄弟。漢更始時,年饑盜起,拿住他哥子要殺,他知道趕去,道:「哥子瘦,我肥,情願我替兄。」賊也憐他義氣,放了。至於感紫荊樹枯,分而復合,這是田家三弟兄,我猶道他不是漢子,人怎不能自做主張,直待草木來感動,即一時間性分或有知愚。做兄的當似牛弘,弟射殺駕了車的牛,竟置之不問。做弟的當似孫蟲兒,任兄惑邪人,將他凌辱不怨。不然王祥,王覽同父異母兄弟,王祥臥冰之孝,必能愛弟。那王覽當母親要藥死王祥時,他奪酒自吃,母親只得傾了。凡把疑難的事與他坐,他都替做。不同母的也如此,況同父母的弟兄。我朝最重孝友,洪武初旌表浦江鄭義門,坐事解京,聖旨原宥,還擢他族長鄭璉為福建參政。以後凡有數世同居的,都蒙優異。今摘所同一事,事雖未曾旌表,其友愛自是出奇。

    話說浙江台州府太平縣,宣德間有個姚氏弟兄,長名居仁,次名利仁。生得儀容豐麗,器度溫雅,意氣又激烈,見義敢為,不惟性格相同,抑且容貌如一。未冠時,從一個方方城先生。這先生無子,只得妻馬氏,生得一個女兒慧娘,家事貧寒。在門還有個胡行古,他資質明敏,勤於學問。一個富爾谷,年紀雖大,一來倚恃家事充足,無心讀書,又新娶一事,一發眷戀不肯到館,一個夏學,學得一身奸狡,到書上甚是懵懂,與富爾谷極其相合。先生累次戒諭他,他兩人略不在意。五人雖是同門,意氣猶如水火。後來兩姚連喪父母,家事蕭條,把這書似讀不讀。只有胡行古進了學,夏學做了富爾谷幫閒。一日方方城先生歿了,眾門約齊送殮。兩姚與胡行古先到,富爾谷與夏學後來。那富爾谷原先看得先生女兒標緻,如今知他年已長成,兩眼只顧向孝堂裡看。那女兒又因家下無人,不住在裡邊來往,或時一影,依稀見個頭,或時見雙腳。至哭時,嚶嚶似鸝聲輕囀,弄得個富爾谷,耳忙眼忙,心裡火熱,雙只眼直射似螃蟹,一個身子酥軟似蜒蝣,這三人原與他不合,不去採他,只有夏學,時與他、一乘禱埃他也不大接談。事完散酒,只見夏學搭了富爾谷肩頭走,道:「老富,你今日為甚麼出神?」富爾谷道:「我有一句心腹對你說,方先生女兒,我見時尚未蓄髮,那時我已看上他,只是小,今日我算他已年十六了。我今日見他孝堂裡一雙腳,著著白鞋子,真是筍尖兒;又虧得風吹開布幃,那一影,真是個素娥仙子,把我神魂都攝去了。老夏怎弄個計議,得我到手,你便是個活古押衙。」夏學道:「這有何難?你只日日去幫喪,去嗅他便了。」富爾谷道:「只今日已是幾乎嗅殺;若再去,身子一定回來不成了,你只仔麼為我設法弄來作妾。」夏學道:「罷了,我還要在你家走動,若做這樣事,再來不成了,作成別個罷。」富爾谷道:「房下極賢。」夏學道:「我日日在你家說這話,你尊臉為甚麼破的?昨日這樣熱,怎不赤剝?」富爾谷把夏學一拳,道:「狗呆,婦人們性氣,不佔些強不歇。我們著了氣到外消遣便罷了。他們不發洩得,畢竟在肚中,若還成病,又要贖藥,你道該讓不該讓?」夏學道:「是,是。只是如今再添個如夫人,足下須搬到北邊去,終日好帶眼罩兒,遮著這臉嘴。」兩個笑了一回。夏學道:「這且待小弟緩圖。」

    次日,夏學就借幫喪名色,來到方家,師母出來相謝。夏學道:「先生做了一生老學究,真是一窮徹骨,虧了師母這等斷送,也是女中丈夫。」師母道:「正是目下雖然暫支,後邊還要出喪營葬,毫忽無抵。」夏學道:「這何難?在門學生,除學生貧寒,胡行古提不起個窮字,兩姚雖是過得,嗇吝異常,只有富爾谷極甚揮灑,師母若說一聲,必肯資助。」師母道:「他師生素不相投,恐他不肯。」夏學道:「只因先生酸腐,與他豪爽的不同。不知他極肯周濟,便借他十來兩,只當牯牛身上拔根毛。他如今目下因他娘子弱症,不能起床,沒人管家,肯出數百金尋填房的,豈是個不肯捨錢人。只是師母不肯開口,若師母肯下氣,學生當得效勞。」師母道:「若肯借三五兩也勾了。」夏學別了,來見富爾谷道:「老富,我今把這嗇鬼竟抬做了大豪俠了,我想他是孤兒寡婦,可以生做,不若擇一個日,拿五十兩銀子,幾個緞子,盡說借他,他若感恩,一說便成,這就罷了;若他不肯,生扭做財禮,只憑我這張口,何如?」富爾谷道:「二十兩吧。」夏學道:「須說不做財禮,畢竟要依我。我這強媒,也還該謝個五十兩哩。」富爾谷只得依說,拿了五十兩銀子,兩個緞子,兩個紗與他。他落了十兩,叫小廝一拜匣捧定,來見師母,道:「師母,我說他是大手段人。去時恰好有人還他本銀四十兩,把四個尺頭作利錢。我一談起,他便將此宗付我,我叫他留下四個尺頭。他道:『一發將去,怕不夠用。』學生特特送來。」師母道:「我只要三五兩,多的勞大哥送還。」夏學道:「先生腐了一生,又有師母物自來而取之,落得用的,師母條直收了。」這邊馬氏猶豫未決,夏學一邊就作了個揖,辭了師母,一徑出門去。只是慧娘道:「母親,富家在此讀書,極其鄙吝,怎助這許多,寧可清貧,母親只該還他的是。」馬氏便央人去請夏學,夏學只是不來,馬氏也只得因循著。不一日,舉殯日子到了,眾人斗分祭奠,富爾谷不與份子,自做一通祭文來祭。道:

    鳴呼,先生!我之丈人。半生教書,極其苦辛。早起晏眠,讀書講經。腐皮藍衫,石衣頭巾。芊頭須絛,儉樸是真。不能高中,金榜題名。一朝得病,嗚呼命傾。念我小子,日久在門。若論今日,女婿之稱。情關骨肉,汪汪淚零。謹具薄祭,表我微情。烏豬白羊,代以白銀。嗚呼哀哉,尚饗。

    夏學看了道:「妙,妙!說得痛快。」富爾谷道:「信筆掃來,葉韻而已。」姚居仁道:「只不知如何做了先生之婿?」姚利仁道:「富兄,你久已有妻,豈有把先生的女的作妾之理?」夏學道:「堯以二女與舜,一個做正妻,一個也是妾,這也何妨?」姚利仁道:「胡說,這事怎行得通。」只見裡邊馬氏聽得便出來道:「富爾谷,先生才死得,你不要就輕薄我女兒。先生臨終時,已說定要招胡行古為婿,因在喪中,我不題起,你怎麼就這等輕薄?」姚居仁道:「不惟辱先生之女,又佔友人之妻,一發不通。」富爾谷道:「姚居仁,關你甚事?」姚利仁道:「你作事無知,怎禁得人說。」富爾谷道:「我也用財禮聘的,仔麼是占?」馬氏道:「這一發胡說了,誰見你聘禮。」夏學道:「這是有因的,前日我拿來那四十兩銀子,四個尺頭。師母說是借他的,他道卻是聘禮。」馬氏道:「你這兩個畜生,這樣設局欺我孤寡。」便向裡邊取出銀緞,撒個滿地。富爾谷道:「如今悔遲了,遲了。」與夏學兩個跳起身便走,被姚利仁一把扯轉。夏學瘦小些,被姚利仁一扯,扯得猛,扯個番觔斗。道:「這那個家裡,敢放刁,好好收去,讓胡兄行禮;若不收去,有我們在這裡。學生的銀子,師母落得用的,過幾時我們公眾償還。」夏學見不是頭,道:「富兄原不是怕那裡沒處娶妾,做這樣歪事。」拾起銀緞來,細細合數,比原來時少了五兩一定。夏學道:「師母既是要乾淨與胡兄,這五兩須胡兄召,他如今如何肯折這五兩。」胡行古自揣身邊沒鈔,不敢做聲。又是姚居仁道:「我代還。」夏學道:「這等,兄兌一兌出,省得掛欠。」姚居仁道:「怎這樣慌,五日內我還便罷了。」夏學道:「求個約兒。」姚居仁道:「說出就是了。」夏學道:「寄服人心。」姚利仁道:「便寫一約與他何妨?」夏學就做個中人,寫得完,也免不得著個花字。富爾谷收了,各人也隨即分散回家。夏學一路怨暢富爾谷:「這事慢慢等我搏來,買甚才?弄壞事。」富爾谷道:「我說叫先生阿愛也曉得有才,二來敲一敲實。」夏學道:「如今敲走了,這不關胡行古事,都是兩姚作梗,定要出這口氣,布得二姚倒,自然小胡拱手奉讓了。」富爾谷:「何難?」我明日就著小斯去討銀子,出些言語,他畢竟不忿,趕來嚷罵,關了門,打上一頓,就出氣了。」果然第二日就差小廝去討銀子,恰好撞著姚居仁。居仁道:「原約五日,到五日你來。」小廝道:「自古道:『招錢不隔宿。』誰叫你做這好漢。」居仁道:「這奴才,這等無狀。」那小廝道:「誰是你奴才,沒廉恥,欠人的銀子反罵人。」居仁聽了,一時怒起,便劈臉一掌道,道:「奴才這掌寄在富爾谷臉上,叫他五日內來領銀子。」那小廝氣憤憤自去了。

    此時,居仁弟兄服已滿,居仁已娶劉氏。在家月餘。利仁也聘定了縣中菇環女兒,尚未娶回。劉氏聽得居仁與富爾谷小廝爭嚷,道:「官人,你既為好招銀子,我這邊將些首飾當與他吧。」居仁道:「偏要到五日與他,我還要登門罵他哩。」晚間利仁回來,聽得說,也勸:「大嫂肯當了完事,哥哥可與他吧,不要與這蠢材一般見識。」第二日,劉氏絕早將首飾把與利仁,叫他去當銀子。那富家小廝又來罵了,激得居仁大怒,便趕去打,那小廝一頭走,一頭罵。居仁住了腳,他也立了罵,居仁激得性起,一直趕去。這邊利仁當銀回來,聽得哥哥打到富家,他也趕來,不知那富爾谷已定下計了。昨日小廝回時學上許多嘴道:「居仁怎麼罵爾谷,又借他的臉打。」富爾谷便與夏學商議,又去尋了一個久慣幫打官司的,叫做張羅,與他定計。富爾谷道:「我在這裡是村中皇帝,連被他兩番凌辱,也做人不成,定要狠擺佈他才好。」張羅道:「事雖如此,苦沒有一件擺佈得他倒的計策。正計議時,恰好一個黃小廝送茶進房,久病起來極是伶仃,放得茶下。那夏學提起戒尺,劈頭兩個,打個昏暈。富爾谷吃了一驚道:「他病得半死的,怎打他?」夏學道:「這樣小廝,死在眼下了,不若打死,明日賴姚家,你的錢勢大,他兩個料走不開。」張羅連聲道:「有理,有理。」富爾谷聽了便又添上幾拳幾腳,登時斷氣。只是這小廝是家生子,他父親富財知道,進來大哭。夏學道:「你這兒子病到這個田地,也是死數了,適才拿茶,傾了大爺一身,大爺惱了,打了兩個,不期死了。家主打死義男,也沒甚事。」富財道:「就是傾了茶,卻也不就該打殺。」張羅道:「少不得尋個人償命,事成時還你靠身文書吧。」富爾谷道:「他吃我的飯養大的,我打死也不礙;你若胡說,連你也打死了。」富財不敢做聲,只好同妻子暗地裡哭。三人計議已定,只要次日哄兩姚來,落他圈套。不料居仁先到,嚷道:「富爾谷,你怎叫人罵我?」富爾谷道:「你怎打我小廝?」正爭時利仁趕到,道:「不必爭得,銀子已在此了。」那富爾谷已做定局,一把將姚居仁扭住廝打,姚居仁也不相讓,利仁連忙勸時,一時間那裡拆得開。張羅也趕出來假勸哄做一團,只見小廝扶著那死屍,往姚居仁身上一推,道:「不好了,把我們官孫打死了。」大家吃了一驚。看時,一個死屍,頭破腦裂,挺在地下。富爾谷道:「好好,你兩兄弟仔麼打死我家人?」居仁道:「我並不曾交手,怎圖賴得我?」富爾谷道:「終不然自死的。」姚利仁道:「這要天理。」張羅道:「天理,天理到官再處。」兩姚見勢不像,便要往家中跑。富爾谷已趕來圈定,叫了鄰里一齊到縣。正是:

    坦途成坎坷,淺水蹙洪波,

    巧計深千丈,雙龍入網羅。

    縣中是個歲貢知縣,姓武。做人也有操守,明白,正值晚堂,眾人跪門道:「地坊人命重情。」叫進問時。富爾谷道:「小人是苦主,有姚居仁欠小的銀子五兩,怪小的小廝催討,率弟與家人,沒路趕打,直到小的家裡登時打死,裡鄰都是證見。」知縣叫姚居仁。「你怎麼打死他小廝?」姚居仁道:「小的與富爾谷俱從方方城,同窗讀書。方方城死時,借他銀五兩,他去取討,小的見他催迫,師母沒得還,小的招承代還,豈期富爾谷日著小廝來家吵鬧,小的拿銀還他,雖與富爾谷相爭,實不曾打他小廝。」富爾谷道:「終不然我知道你來,打殺等的?」知縣叫鄰里。其時一個鄰舍竹影,也是富爾谷行錢的,跪上去道:「小的裡鄰叩頭。」知縣道:「你怎麼說?」這邊就開口道:「小的在富爾谷門前,只見這小廝哭了在前邊跑,姚居仁弟兄後邊趕,趕到裡邊,只聽得爭鬧半餉,道打死了人。」知縣道:「趕的是這個小廝麼?」道:「是。」知縣道:「這等是姚居仁趕打身死的情實了,把居仁、利仁且監下,明日相驗。」那富爾谷好不快活,對張羅道:「事做得成狠了些。」不知張羅的意思,雖陷了姚家弟兄,正要逐償兒做富爾谷。頭一日已自暗地叫富財藏了打死官孫的戒尺,如今又要打合他買仵作,就回言道:「狠是狠了,但做事留空隙把人。明日相驗,仵作看見傷痕,不是新傷,是血汗兩三日,報將出來,如何是好?你反要認個無故打死家僮圖賴人命罪了,這要去摁撒才好。」富爾谷道:「這等我反要拿出錢來了。」夏學道:「要贏官司,也顧不得銀子。」吃他一打合,只胡盧提叫他要報傷含糊些,已詐去百餘兩。富財要出首,還了他買身文書,又與他十兩銀子。張羅又叫他封起,留作後來詐他把柄。富爾谷好不懊恨。只是居仁弟兄落了監,在裡邊商議。居仁道:「看這光景,他硬證狠,恐遭誣陷,我想事從我起,若是定要逼招,我一力承當,你可推開,不要落他井中,」利仁道:「哥哥,你新娶嫂嫂,子嗣尚無,你一被禁,須丟得嫂嫂不上不落。這還是我認,你還可在外經營。」到了早飯後,知縣取出相驗。此時仵作已得了錢,報傷道:「額是方木所傷,身上有拳踢諸傷。」知縣也不到屍首邊一看,竟填了屍單,帶回縣審,兩個一般面貌,連知縣也不知那一個是姚居仁,那一個是姚利仁,叫把他夾起來要招。利仁道:「趕罵有的,實不曾打,就是趕的也不是這小廝。」知縣又叫竹影道:「這死的是富爾谷小廝麼?」竹影道:「是他家義男富財的兒子。」知縣道:「這等是了。」要他兩兄弟招。居仁、利仁因富爾谷用了倒棒錢,當不得刑罰,居仁便認是打死。利仁便叫道:「彼時哥可與富爾谷結扭在一處,緣何能打人?是小的失手打死的。」居仁道:「是小的怪他來幫打的。」利仁道:「小人打死是實,原何害哥哥,只坐小的一人。」知縣道:「姚利仁講得是。叫富爾谷,他兩人是個同窗。這死也是失手誤傷,坐不得死罪。」富爾谷道:「老爺,打死是實,求爺正法。」知縣不聽。

    此時,胡行古已與方方城女兒聘定了,他聽得姚居仁這事,拉通學朋友為他公舉冤誣。知縣只做利仁因兄與富爾谷爭鬥,從傍救護,以致誤傷。那張羅與夏學又道騎虎之勢,攛哄富爾谷用錢,把招眼弄死了,做了文書解道。道中駁道:「據招趕逐是出有意,屍單多傷,豈屬偶然?無令白鏹有權,赤子抱怨也。」駁到刑廳。刑廳是個舉人,沒甚風力,見上司這等駁,他就一夾一打,把姚利仁做因官孫之毆兄,遂拳梃之交下,比「鬥毆殺人,登時身死」律絞,秋後處決;還要把姚居仁做喝令。姚利仁道:「子弟赴父兄之鬥,那裡待呼喚?小的一死足抵,並不於他事。」每遇解審,審錄時,上司見他義氣,也只把一個抵命,並不深求。姚居仁在外,竟費了書耕種,將來供養兄弟,只是劉氏在家,嘗嘗責備居仁道:「父母遺下兄弟,不說你哥子照管他,為何你做出事,叫他抵償?」居仁道:「我初時在監計議,他道:『因你新嫁,恐丟你,誤你一生。』說我還會經營,還可支撐持家事,故此他自認了,實是我心不安,如今招已定,改換也改不得了。」劉氏道:「你道怕誤我一生,如今叔叔累次吩咐,叫茹家另行嫁人,他並不肯,豈不誤了嬸嬸一生。」倒是居仁在外奔忙,利仁在監有哥哥替他用錢,也倒自在。倒是富爾谷卻自打官司來,嘗被張羅與富財串詐,家事倒蕭條了。

    日往月來,已是三年。適值朝廷差官恤刑。此時劉氏已生一子,週歲。因茹氏不肯改嫁,茹家又窮,不能養活,劉氏張主接到家中,分為兩院,將家事中分,聽他使用。聞得恤刑將來,劉氏道:「這事雖雲誣陷,不知恤刑處辦得出辦不出?不若你如今用錢邀解子到家,你弟兄面貌一般,你便調了,等他在家與嬸嬸成親,我你有一子,不教絕後了。」居仁連聲道:「是。」果然邀到家中,買瞭解子,說要緩兩日等他夫婦成親。解子得錢應了。利仁還不肯做親,居仁道:「兄弟婦既不肯改嫁,你不與成親,豈不辜負了他?若得一男半女,須不絕你後嗣。」利仁才方應承。到起解日,居仁自帶了枷鎖,囑咐兄弟道:「我先代你去,你慢慢來。」正是:

    相送柴門曉,松林落月華,

    恩情深棣萼,血淚落荊花。

    解人也不能辨別,去見恤刑,也不過憑這些書辦,該辨駁的所在駁一駁,過堂時唱一唱名。他下邊敲緊了,也只出兩句審語了帳。此時利仁也趕到衙門前,恐怕哥受責。居仁出來,便吩咐利仁先回,我與解人隨後便到。不期居仁與利氏計議已定,竟不到家,與解人回話就監。解人捎信到家,利仁大哭,要行到官稟明調換,解子道:「這等是害我們了,首官定把我們活活打死,你且擔待一月,察院按臨時,必然審錄,那時你去便了。」利仁只得權且在外,他在家待嫂,與待監中哥子真如父母一般。終是不能一時弄他出來。但天理霎時雖昧,到底還明。也是他弟兄在這幾時災星。忽然一日,張羅要詐富爾谷,假名開口借銀子,富爾谷道:「這幾年來,實是坎坷,不能應命。」張羅道:「老兄強如姚利仁坐在監裡,又不要錢用。」富爾谷見他言語不好,道:「且吃酒再處。」因是燙酒的不小心,飛了點灰在裡邊,斟出來,覺有些黑星星在上。張羅用指甲撩去。富爾谷又見張羅來詐,心裡不快,不吃酒。張羅便疑心,不期回家,為多吃了些食,瀉個十生九死。一發道是富爾谷下藥。正要發他這事,還望他送錢,且自含忍不發。不期富爾谷拿不出,擔擱了兩月。巧巧這年大比,胡行古中了。常對家裡道:「我夫婦完聚,姚氏二兄之力,豈期反害了他。」中時自去拜望,許周濟他,不題。

    一日,赴一親眷的席,張羅恰好也在坐。語次,談起姚利仁之冤。張羅拱闊道:「這事原是冤枉,老先生若要救他,只問富財便了。」胡行古也無言,次日去拜張羅請教,張羅已知醉後失言,但是他親來請教,又怪富爾谷藥他,竟把前事說了。胡行古道:「先生曾見麼?」張羅道:「是學生親眼見的。」又問:「有甚指證麼?」道:「有行兇的戒尺,與買囑銀子,現在富財處。」胡行古聽了,便辭了。一竟來與姚利仁計議。又值察院按臨,他教姚利仁把這節事去告,告富爾谷殺人陷人。胡行古是門生,又去面講。按院批:「如果冤誣,不妨盡翻成案。」批台寧、二府理刑官會問。幸得寧波推官卻又是胡行古座師,現在台州查盤。胡行古備將兩姚仗義起釁,富爾谷結黨害人,開一說帖去講。那寧台兩四府就將狀內干連人犯,一齊拘提到官。那寧波四府叫富財道:「你這奴才,怎麼與富爾谷通同,把人命誣人麼?」富財道:「小的並不曾告姚利仁。」四府道:「果是姚利仁打死的麼?」那富財正不好做聲。四府道:「夾起來!」富財只得道:「不是。原是夏學先將戒尺打暈,後邊富爾谷踢打身死,是張羅親眼見的。」四府道:「你怎麼不告?」富財道:「是小的家主,小的怎麼敢告?」又叫張羅,張羅也只得直說。四府就著人追了戒尺,買求銀兩,屍不須再檢。當日買仵作以輕報重,只當自耍自了。夏學與富爾谷還要爭辯,富財與張羅已說了,便難轉口。兩人四府喝令各打四十。富爾谷擬無故殺死義男,誣告人,死罪未決,反坐律,徒。夏學加工殺人,與張羅前案硬證害人,亦徒。姚利仁無辜,釋放寧家。解道院時,俱各重責。胡行古又備向各官說利仁弟兄友愛,按院又為他題本翻招。居仁回家,夫婦、兄弟完聚,好不歡喜。外邊又知利仁認罪保全居仁,居仁又代監禁,真是個難兄難弟。那夏學、富爾谷設局害人,也終難逃天網,張羅反覆挾詐,也不得乾淨。雖是三年之間,利仁也受了些苦楚,卻也成了他友愛的名。至於胡行古之圖報,雖是天理必明,卻也見他報復之義。這便是:

    錯節表奇行,日久見天理。

    笑彼奸獪徒,終亦徒為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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