型世言 第十二回 寶釵歸仕女 寄藥起忠臣
    勁骨連山立,孤忱傲石堅。素餐時誦《伐檀》篇,忍令聖朝多缺,效寒蟬。脅折心偏壯,身危國自全,就中結個小姻緣,恰遇酬恩義士,起危顛。

    昔日《南村輟耕錄》中載著一人,路見錢三百文,拾了藏在懷中,只見後邊一個人趕上道:「兄拾得甚麼?」此人道:「不曾拾甚麼。」這人道:「我不要你的,只說是甚麼。」此人在懷中摸出來,是三百青錢。那人歎息道:「莫說幾千幾百,怎三百文錢,也有個數。我適才遠看是一串錢,彎腰去拾時,卻是一條小蛇,不敢拾,這該你的,不消講了,」可見錢財皆有份限。但拾人遺下的,又不是盜他的,似沒罪過。只是有得必有失,得的快活,失的畢竟憂愁。況有經商辛苦得來,貧困從人借貸,我得來不過銖錙,他卻是一家過活本錢。一時急迫所繫,或夫妻子母,至於怨暢,憂鬱成病有之,甚至有疑心僮僕,打罵至於傷命,故此古來有還帶得免餓死的,還金得生兒子的。正因此事也是陰德,即世俗所傳羅狀元赴試京中,一路憂缺盤費。家人道:「前日在下處拾得金環一雙,換來可以濟用。」羅狀元道:「不可,他家失了,追尋無獲,不知做出甚事來,速可轉去還他。」家人道:「要還,待回來時還吧,如今若往返,也須費六七日工夫,不惟誤了場期,越沒有盤費了。」羅狀元不聽,定要轉去。到得主家,家裡道是個丫鬟盜了。已打個垂死。後來羅狀元到就,恰場中被火,另改了場期,放榜時正中了狀元。又有個姓李的,曾拾了四兩銀子。只見一個婦人要來投江,說道:「丈夫遭債逼,賣個女兒得銀四兩,我一時失卻,若是丈夫回來,必竟打死,不如自盡,也得乾淨。」李君聽他說得淒楚,便將原銀還了。過一年後,正要渡江,卻遇那婦人抱了個小兒,一見李君,道:「虧你前年救我,今日母子完全,乞到家裡淡酒表意。」一扯扯到家中,吃酒未完,忽然風暴。那先過江的都被淹死,李君得免,這都是行陰德的報。人都道是富貴生死,都是天定,不知這做狀元的,不淹殺的,也只是一念所感,仔麼專聽於天得?我只說一個「人生何處不相逢」,還釵得命之事。

    我朝有位官人,姓李名懋先,字時勉。原籍金陵人氏,後邊移居江西安福縣,把表字改做名字,中了江西鄉試,會試中永樂二年朱縉榜進士。做人極其忠厚,待物平恕,持身謹平,語言鯁直。到了三年正月,聖旨命解縉學士,將新進士才識英敏的選文淵閣進學,當時喜得選在裡邊,授官庶吉士。司禮監供紙墨筆,光祿寺供早晚膳,禮部供油燭,工部擇第宅。五日一出外宅,內官隨侍,校尉籠馬,好不榮耀。往常翰林不過養相度,終日做詩,吃酒圍棋;此時聖上礪精,每日令解學士教習。聖上閒時,也來試他策論,或時召至便殿,問經史、史乘,考誤中道。庶吉士中有個劉子欽,也是名人。一日,只因吃了兩鍾酒,睡在閣中。適值聖上差內侍來,看見了,奏與聖上。聖上大怒道:「我閣中與他睡覺的麼?」發刑部充吏,劉吉士便買了吏巾,到刑部中與這些當該一體參謁,與這些人談笑自如。聖上又著人去看,回復;又傳旨著他充皂隸。劉吉士也做起皂隸來。時人曾有幾句道頭巾伙中打扮。

    黑漆盔,四個凹。孔雀毛,光皎潔。青戰袍,細細折,紅裹肚,腰間歇。毛竹刀,頭帶血。線桿槍,六塊鐵。來者何人,兀的力。

    聖上又著人來看,回復他在皂隸中毫無介意。聖上也賞他是個榮辱不驚的度量,假說道:「劉子欽好無恥,還他官職。」依然做了吉士。聖上如此勸懲,那一個不用心進業。況李吉士又是一個勸學的人麼。似此年餘,不料丁了母憂回籍,三年服闋,止授刑部主事,明冤雷滯。部中都推他明決。九年,奉旨充纂修官,重修《太祖實錄》。事完,例有升賞,從部屬復升翰林侍講。這時節依舊是:

    香今雞舌趨蘭省,燭賜金蓮入玉堂。

    話分兩頭,本京蘇州胡同,有一個錦衣衛王指揮,年紀才得三十來歲,娶一個嫂子,姓司,年紀也才二十八歲。夫妻兩個極其和睦。忽一日,永樂爺差他海南公幹,沒奈何,只得帶了兩個校尉起身。那嫂子道:「哥,你去了,叫咱獨自的怎生過?」王指揮道:「服侍有了採蓮這丫頭,與勤兒這小斯;若沒人作伴,我叫門前余姥姥進來,陪你講講兒耍子,咱去不半年就回了。」嫂子道:「罷,只得隨著你,只是海南有好珠子,須得頂大的尋百十顆,捎來己咱。」王指揮道:「知道了。」起人夫馬前去。這余姥姥也時常進來相陪,爭奈王嫂子只是長吁短歎,呆坐不快的。余姥姥道:「王奶奶你這樣懶懶的,想是想王爺來,他是欽差官,一路有夫馬,有供給。若是坐,便坐在各官上頭;若是行,便走各官前頭,那個不奉承?好不快活哩,想他作甚?你若不快,待咱陪著你,或是東嶽廟、城惶廟去燒香,就去看做市兒消遣,正是這兩日燈市裡極盛,咱和你去一去來。」王奶奶道:「咱走不得。」余姥姥道:「著勤兒叫兩個驢來,咱和奶奶帶了眼紗去便了。」在家裡悶得慌。果然帶了個升籮大髻兒,穿了件竹根青緞子襖兒,帶了眼罩兒,恰似:

    淡霧籠花萼,輕煙罩月華,

    神姬來洛浦,雲擁七香車。

    王奶奶叫勤兒攙上驢子,那掌鞭的豁上一聲響鞭,那驢子撲刺刺跑,卻似風送雲一般,顛得一個王奶奶幾乎墜下驢來。可可的走出大街,又撞著巡城御史,幾聲下來,叫王奶奶好沒擺佈,虧的掌鞭的趕到,扶得下驢。等他去了,又撮上驢,騎到燈市。余姥姥叫勤兒給了他錢,兩個在燈市上閒玩。只見:

    東壁鋪張珠玉,西攤布列綾羅。商彝周鼎與絨,更有蘇杭雜貨。異寶傳來北虜,奇珍出自南倭。牙籤玉軸擺來多,還有景東奇大。

    王奶奶見了景東人事,道:「甚黃黃這等怪醜的?」余姥姥道:「奶奶,這是夜間消悶的物兒。」正看時,只見一陣風起。

    一片驚塵動地來,蒙頭撲面目難開。

    素衣點染成緇色,悔上昭王買駿台。

    王奶奶正吹得頭也抬不得,眼也開不得,又沒處扯余姥姥時,又聽得開道,便慌張張閃到人家房下簷去躲。風定,卻見一個官騎著匹馬,後邊掌著黑扇過來,正是李侍講拜客在那廂時。此時王奶奶尋得余姥姥,見時,頭上早不見了一隻金釵。正是:

    釵溜黃金落路隅,亡簪空有泣成珠。

    心上著忙,急要去尋。余姥姥道:「知道掉在那邊,半尺厚灰沙,那裡去尋?」只得渾帳尋了半日,也沒心想再看,忙叫了兩個驢回家。

    一到家中,好生不快。余姥姥道:「爺呀,這老媳婦叫你去的不是了,怎的你頭上掉下,一些兒也不知道?」王奶奶道:「是騎了驢把髻子顛得鬆鬆的,除眼紗時,想是招動了,故此溜下來也不知道。」余姥姥道:「好歹拿幾兩銀子,老媳婦替你打一支一樣的吧。」王奶奶道:「打便打得來,好金子不過五七換吧,內中有一粒鴉青,一粒石榴子,一粒酒黃,四五顆都是夜間起光的好寶石,是他家祖傳的,那裡尋來?」說一會焦躁一會,這一晚晚飯也不吃,夜間睡也睡不著,直到晌午,還沒有起來。

    不知這釵兒卻是李侍講馬伕拾得,又是長班先看見,兩個要分,爭奪起來,且鬧得李侍講知道。吩咐取來看,只見釵兒金光耀目,寶色映人。李侍講心下便想道:這釵兒料不是小戶人家有的,也料不是幾兩銀子價值的,為遺失了釵子,畢竟不知幾人受冤,幾人吃苦,怨暢的,不知幾時得了;憂鬱的,不知幾時得舒。若是這兩個花子拿去吃酒賭錢,不消一時就花費個磬盡,不如我與這釵兒一個明白,便對馬伕與長班道:「釵兒我收在這裡,與你兩個二兩銀子去買酒。」兩個只得叩頭而出。馬伕道:「這金子少也值五兩,如今入了官,是老鼠養兒子———替貓。」長班道:「臂如不拾得,卻不道漁人得利。」側邊的道:「老爺討了些便宜,只當三腳分了。」那眶這李侍講走進去,卻寫出一條紙來,道:「十三日燈市內拾金釵一支,失者說明來取。」貼了幾日。只見這日餘姥姥見王奶奶連日愁飲食少吃,叫勤兒拿錢去買合汁。正在那邊買時,卻見一個婆子走來。那賣合汁的道:「認得來麼?」婆子道:「咱媳婦家中不見的釵子是嵌珠子的,他是嵌寶石的,不對。」勤兒忙問時,道:「是東角頭李翰林拾得支釵兒,叫人去認領。」勤兒聽了,飛跑到家道:「奶奶,釵兒有裡!」王奶奶道:「在那哩?」勤兒道:「在東角頭李翰林家,奶奶去認。」王奶奶道:「我說了,你與余姥姥去認吧。」勤兒道:「適才一個說不對,他不肯,還是奶奶去。」王奶奶只得和余姥姥雇了驢,來到東角頭。正值李侍講送客出來,余姥姥過去見了個禮。李侍講忙叫請起。余姥姥道:「十三日是老媳婦與錦衣衛王指揮奶奶,在燈市失下釵兒一支,道是爺收得,特來說明,求爺給發。」李侍講便叫說來,王奶奶過去一說,並沒一毫兒差。李侍講忙取來發與他,王奶奶見了淚下,忙過來叩頭稱謝。李侍講道:「仕宦妻女,不消。」余姥姥道:「這等待他丈夫回時,謝爺吧。」李侍講道:「一發不消。」兩個領了釵兒,一路快活回去。

    不半年,王指揮回京,夫妻歡會,所不必言。問丈夫道:「你在廣南曾帶甚珠子來麼?」丈夫道:「我已帶得百十粒與你。」王奶奶道:「還有甚送得人的麼?」因說自己同余姥姥燈市失釵,虧李侍講給還,不然幾乎憂愁病死。王指揮道:「這釵是我家祖傳下來的,上邊寶石值銀數百,他清冷官,肯還與你,我明日去謝他。」就備了些禮,是端硯,血竭、英石、玳瑁帶、紅籐蕈、沉速香、花梨文具、荔枝、龍眼、海味,來見李侍講。李侍講不知為些甚麼。坐定,說起失釵原故。道:「若非大人,房下愁慮,必致成病,今日夫妻重會,皆大人所賜。」李侍講道:「這小事,何勞致謝送上禮單?」李侍講並不肯收,再三央求,李侍講只是不肯。王指揮道:「余物也不值甚,只有血竭也是一時難得之物,大人可勉收了。」李侍講且見苦苦的說,收了這一件進裡邊。李夫人道:「你這樣冷氣官,誰人來送禮?」李侍講說起謝釵緣故,李夫人道:「這不該收他的。」李侍講道:「他苦苦要我收。」又說道:「這血竭也是難得的,治金瘡絕妙。」李夫人笑道:「正是,如今聖上殺韃子,正要你去做前鋒哩。」兩個也說笑了一會。

    過後數年,是永樂十九年。只見四月初八這夜,大內火光燭天,卻是火焚了奉天殿、謹身殿、華蓋殿三殿。聖上傳旨求直言,李侍講條陳一個本,是「停王作,罷四夷朝貢,沙汰冗官,賑濟饑荒,清理刑獄黜贓官,罷遣僧道,優恤軍士。」共十五事,聖上也都施行。又到洪熙元年五月,李侍講又上兩個時政闕失的本,激怒了聖上,道他出位言事,叫武士把金瓜打,此時金瓜亂捶下來。李侍講道:「陛下,納諫如流,不意臣以諫死。」聖上傳旨叫住,時已打了十八瓜,肋下骨頭已折了三條。聖旨著扶出,改他作御史,李侍講已是話都說不出了,握到家中,昏暈欲絕。李夫人忙去請醫買藥。這些醫人道:「凡傷皮肉的可治,不過完他瘡口,長肉;傷在骨已就難活了;況且肋骨折了三條,從那一個所在把手與他接,這除非神仙了。」李夫人聽了,無計可施,唯有號泣,與他備辦後事。不期過得一日,聖旨又著拿送錦衣衛。常言道:「得罪權臣必死,得罪天子不死。只是到了衛,少不得也要照例打一套,管你熬得不得,打了落監。管監卻是王指揮,見了李御史,道:「我聞得今日發一李御史來,不知正是恩人。」忙叫收拾獄廳邊一間小房,把他安下,又著人去請醫生。管監的做主,獄卒誰敢誒眨連忙請到醫生。醫生道:「這位老爺,學生已看了,肋骨已斷,不可醫治了。」王指揮道:「你再瞧一瞧。」王指揮去把衣裳掀起看,只見半邊紅腫,腫得高高的,醫生才把手去摸,李御史大聲叫起疼。醫生道:「奇事,昨日看時肋骨三條都斷的,怎今日卻都相接。」李御史又有絲腸沒力氣道:「兩日被肋骨不接,交擦得疼不可言。今早是用挺棍一閃,忽然接了。」醫生道:「都是老爺精忠,感格上天保佑,不然醫生也難治,但須得好血竭才妙。」王指揮有道:「有,我在廣南曾帶來。」著小廝去取。去了一餉,回報道尋得沒有,想送了翰林李爺了。」王指揮想了想,道:「果是送了李爺。」就著人去李御史家取。夫人撿了半日,撿得出來,拿到獄中。王指揮著醫生如法整治,將業敷上。可是:

    忠何愁折肋,義欲起殘生。

    當時王指揮又著人對李夫人道:「李爺儒官,久處冷局,又在客邊,獄中供給醫藥,都不要費心,我這裡自備。」自此之後,無日不來看視。自為敷藥,與他講些白話慰安他。李御史伏枕一個多月,才得安痊。時常虧得王指揮在獄中照管,卻也不大煩惱,或時與王指揮說些忠臣、孝子、義士、高人的典故。王指揮也時常說來些朝中新政街市上時事,消遣時日。本年洪熙爺宴駕,宣德爺登基。次年改元,也不赦得,直到十月,例有冷審,刑部錦衣衛都有獄辦冊獻上,內開李御史名字。聖上見了,想起他當日觸怒先帝的事,次日設朝傳旨拿來面訊。此時一個錦衣衛官領了旨,飛也似到衛監,取出李御史來,縛了從東華門押解進來。李御史此時全無悔懼模樣,一邊起解,一邊聖旨宣過。王指揮道:「李時勉不必縛來,你可竟押至西角頭處決。」那王指揮接了這旨,卻似心頭上有個鹿兒突突地撞,腳下一條繩兒絆住,走不去一般,道:「才方旨意拿來,還可辦上幾句,在死裡求生,如拿去殺再沒救了。」走出西華門,便叫一個校尉到李衙去,叫李夫人可到西角頭與李爺一面。一邊著人尋上好棺木,道:「不能夠救他,只好把他從厚殮殯,資助他妻子回鄉去罷。」走到臨門口,簌簌掉下淚來,道:「李先生,再要與你在這邊講些天話也不能夠了。」忙問李爺時,獄卒道:「適才許爺領旨抓去了。」王指揮道:「這等我且復旨,看他消息。」來復旨時,李衙史已蒙聖恩,憐他翰院儒臣,卻能言人所不敢言,不可深罪,不惟不殺,反脫去他枷,仍舊著他做翰林院侍讀,纂修永樂爺實錄。

    此時李夫人聽了報,正悲悲咽咽,趕到西角頭,只見家僮沒命似跑來道:「奶奶,爺回來家了。」李夫人聽得滿心歡喜,忙回家時,卻是從天落下一個李侍講一般。正是:

    三載囹圄困儀羽,各天幽恨夢魂知。

    今朝忽得金雞放,重向窗前訴別離。

    一個訴不盡獄中苦楚,一個說不盡家中蕭條,兩下又都同稱揚王指揮知恩報恩,這數年管顧。正說間,王指揮又來恭賀,李侍講與夫人都出來拜謝。王指揮道:「這是大人忠忱天蹋學生有甚功?」李侍講留了飯。後邊有這些同年故舊來望,李侍講只得帶了幾年不曾帶白梅頭紗帽,穿了幾年不曾穿氣圓領,出去相見。王指揮家從此竟作了通家往還。本年,因纂修升了學士,正統改元,升了春坊大學士。其時王指揮因弱症病亡,先時李侍講為他迎醫,也朝夕問候,歿時親臨哭奠。遺下一子一女,一子年已十六,為他就勳戚中尋了一頭親事,也捐奉勸他行聘;一女為他擇一個文士,也捐奉為他嫁送。末後他兒子蔭襲時,為他發書與兵部,省他多少使費。

    七年十一月,李學士升了北京祭酒。這國子監,是聚四方才俊之地。只因後邊開個納粟例,雜了些白丁,祭酒都不把這些人介意,不過點卯罰班,就是季考,也假眼瞎,任這些人代考抄竊,只取幾個名士,放在前列罷了;還有些無恥的,在外面說局詐人。李祭酒一到任,便振作起來。凡一應央份上,討差,免歷與要考試作前列的,一概不行。道:「國學是天下的標準,須要風習恬雅,不得寡廉鮮恥。」待這些監生,真是相好師生。有貧不曾娶妻的,不能葬父母的,都在餐錢裡邊省縮助他;有病的,為他醫藥;勤讀的,大加獎賞。一個國學,弄得燈火徹夜。英國公聞得他規矩整飭,特請旨帶侯伯們到國子監聽講,李祭酒著監生把《四書》、《五經》各講一章,留宴。只英國公與祭酒抗禮,其餘公侯都傍坐,監生歌《鹿鳴》詩,真是偃武修文氣象。爭奈這時一個太監王振,專用著一個錦衣衛指揮馬順,因直諫,支解了一個翰林侍講劉球,因執法,陷害了一個大理寺少卿薛,那些在朝文武也弄得巡撫叩頭如搗蒜,侍郎攫腿似燒蔥,那一個不趨炎附勢。只這李祭酒便要元旦一個拜貼角兒,也是不肯的。道:「我是國學師表,豈可先為奔兢。」王振惱了,著人輯訪他的過失,那裡有一絲事跡。只因是他作與士子,這些士子來得多了,庭前枯柏倒了,礙住庭中,不便行禮,將來砍了去。王振就奏他擅伐官樹,將來枷在國子監前。王振意思道:「李侍講年紀已大,枷了幾日,不是氣死,也應累死。」只見國學數千監生,都穿了這一套兒衣巾,都在紫禁城外午門號哭,乞聖上恩赦。內中獨有一個監生,姓石,名大用,獨在通政司上本,請以身代。大意道:

    臣不敢謂祖宗有枷大臣之制,亦不敢謂伐樹罹枷項之法,更不敢謂時勉為四朝耆舊宜赦,獨念時勉景入桑榆,勢有不堪;忝為師表,辱有不可,而臣誼在師生,理應身代。伏乞聖恩憐准,庶臣得伸師弟之情。國亦無殺老臣之名,士亦無可辱之體。

    本上去,聖上看了,傳旨放免。李祭酒道:「士可殺不可辱。我亦何面目復對諸生?」遂上本乞致仕,與家眷回家,行李蕭條,不及二三槓。諸生涕泣奔送,填街塞道。李祭酒回家,正統元年病卒,賜謚文毅。至成化中,又贈禮部侍郎,改謚忠文。大都李公忠肝義膽,歷久不磨,姜性桂質,至老不變,以忠激義,至於相成,兩兩都各傳於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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