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徑留煙,蹀廊籠霧,個是蘇台春暮。翠袖紅妝,銷得人亡國故。開笑靨夷光何在,泣秦望夫差誰訴?歎古來傾國傾城,最是蛾眉把人誤。丈夫峻贈俠骨,肯靡繞指,醉紅酣素。劍掃情魔,任笑儒生酸腐。媸相如緣綺閒挑,陋宋玉彩箋偷賦。須信是子女柔腸,不向英雄譜。右調《綺羅香》
吾家尼父道:「血氣未定,戒之在色。」正為少年不諳世故,不知利害,又或自矜自己人才,自奇自家的學問。當著鰥居消索,旅館淒其,怎能寧奈?況遇著偏是一個奇妙女,嬌吟巧詠,入耳牽心,媚臉妖姿,刺目掛膽。我有情,他有意,怎不做出事來?不知古來私情,相如與文君是有終的,人都道他無行。元微之鶯鶯是無終的,人都道他薄情。人只試想一想,一個女子,我與他苟合。這時你愛色,我愛才,惟恐不得上手,還有甚麼話說?只是後邊想起當初鼠竊狗偷的,是何光景?又或夫婦稍有釁隙,道這婦人當日曾與我私情,莫不今日又有外心麼?至於兩下雖然成就,卻撞了一個事變難料,不復做得夫婦。你絆我牽,何以為情?又或事覺,為人嘲笑,致那婦人見薄於舅姑,見惡於夫婿,我又仔麼為情?故大英雄見得定,識得破,不偷一時之歡娛,壞自己與他的行止。
話說弘治間有一士子,姓陸名容字仲含。本貫蘇州府昆山縣人。少喪父,與寡母相依,織自活。他生得儀容俊逸,舉止端詳,飄飄若神仙中人,卻又勤學好問,故此胸中極其該博,諸子百家,無不貫通。他父在時,已聘了親,尚未畢姻。十八歲進了昆山縣學。凡人少年進學,未經折挫,看得功名容易,便易懈於研墨入於游逸。他卻少年老成,志向遠大。若說作文講學,也不辭風雨,不論遠近;若是尋花問柳,飲酒遊山,他便裹足不入。當時有笑他迂的,他卻率性而行,不肯改易。進學之後,有個父親相好的友人,姓謝名琛,號度城,住在馬鞍山下。生有一子一女,女名芳卿,年可十八歲,生得臉如月滿,目若星輝;翠黛初舒楊柳,朱唇半吐櫻桃;又且舉止輕盈,丰神飄逸。他父親是個老白相起家,吹簫鼓琴彈棋做歪詩也都會得,常把這些教他,故此這女子無件不通。倒是這兄弟謝鵬十一歲卻懵懂癡愚,不肯讀書。謝老此時有了幾分家事,巴不得兒子讀書進學。來賀陸仲含時,見他家事蕭條,也有憐他之意,道:「賢契家事清淡,也處館麼?」陸仲含道:「小侄淺學,怎堪為人師?」謝老道:「賢契著此念頭,便前程萬里,自家見得不足,常常有餘。老夫有句相知話奉瀆,家下有個小犬,年已十一歲,未遇明師,尚然頑蠢。若賢侄不棄,薄有幾間書房,敢屈在寒舍作個西席,只恐粗茶淡飯,有慢賢侄,束凡歡啵不成一個禮,只當自讀書吧。」陸仲含著:「極承老伯培植,只恐短才不勝任。」謝老起身道:「不要過謙,可對令堂一說,學生就送關書來。」仲含隨與母親計議。母親道:「家中斗室,原難讀書,若承他好意,不唯可以潛心書史,還可省家中供給,這該去。只是通家教書,要當真。他飲食伏待不到處,也將就些,切不可做腔。」果然隔了兩日,謝老來送一個十二兩關,就擇日請他赴館。陸仲含此時收拾了些書史,別了母親,來到謝家。只見好一個庭院:
選戶溪流蕩漾,覆牆柳影橫斜,
簾卷滿庭草色,風來隔院殘花。
到得門,謝老與兒子出來相迎,延入中堂相揖。遜仲含上坐,仲含再三謙讓。謝老道:「今日西賓自應上坐了。」茶罷叫兒子拜了,送了贄,延入書房。此老是在行人,故此書房收拾得極其精雅:
小檻臨流出,疏窗傍竹開。
花陰依曲徑,清影落長槐。
細草含新色,卷峰帶古苔。
纖塵驚不到,啼鳥得頻來。
三間小坐憩,上掛著一幅小單條,一張花梨小几,上供一個古銅瓶,插著幾枝時花。側邊小桌上,是一盆細葉菖蒲,中列太湖石。黑漆小椅四張,臨窗小癭木桌,上列棋枰磁爐;天井內列兩樹茉莉、一盆建蘭。側首過一小環洞門,又三間小書房,是先生坐的,曲欄綺窗,清幽可人。來館伏侍的,卻是一個十一二歲小丫鬟。謝老道:「家下有幾畝薄田,屋後又有個小圃,有兩個小廝都在那邊做活。故此著小鬟伏侍,想在通家不礙。」晚間開宴,似有一二女娘窺笑的,仲含並不窺視他。自此之後,只是盡心在那廂教書。這謝鵬雖是愚鈍,當不得他朝夕講話,漸漸也有亮頭。每晚謝老因是愛子,叫入內室歇宿。陸仲含倒越得空書齋獨扃,恣意讀書,十餘日一回家。不題了。
只是謝老的女兒芳卿,他性格原是瀟灑的,又學了一身技藝,嘗道是:「蘇小妹沒我的色,越西施少我的才。」幾頭有本朱淑真《斷腸集》,看了每為歎息,道:「把這段才色配個庸流,豈不可恨,倒不如文君得配著相如,名高千古。」況且又因老擇配,高不成,低不就,把歲月蹉跎。看他冬夜春宵,好生悒怏。曾記他和《斷腸集》韻,有詩道:
初日暉暉透綺窗,細尋殘夢未成妝。
柳腰應讓當時好,繡帶驚看漸漸長。
見他丰神秀爽,言語溫雅,暗想:「他外貌已這如此,少年進學,內才畢竟也好。似這樣人,可是才貌兩絕了。只不知我父親今日揀,明日擇,可得這樣個人麼?」以此十分留意。自謝老上年喪了妻,中饋之事,俱是芳卿管。那芳卿備得十分精潔,早晚必取好天池松夢苦茗與他。那陸仲含道他家好清的,也是常事,並不問他。芳卿倒向丫頭採菱問道:「先生曾道這茶好麼?」採菱道:「這先生是村的,在那廝看了這兩張嗚嗚的,有時拿去便吃,有時擱做冰冷的,何曾把眼睛去看一看青的黃的,把鼻子聞一聞香的不香的!」芳卿道:「癡丫頭,這他是一心在書上,是一個狠讀書秀才。」採菱道:「狠是狠的,來這一向,不曾見他笑一笑。」芳卿道:「你不曉的,做先生要是這樣。若對著這頑皮與他戲顛顛的,便沒怕懼了,這也是沒奈何,那一個少年不要頑耍風月的。」採菱道:「這樣說起來是假狠了。」
處館數月,芳卿嘗時在樓上調絲弄竹,要引動他。不料陸仲含少年老成得緊,卻似不聽得般,並不在採菱、謝鵬面前問一聲,是誰人吹彈。那芳卿見他這光景,道:「他致誠可托終身,偏要來惹他。父親不在時,常到小坐憩邊採花,來頑耍,故意與採菱大驚小怪的,使他得知;有時直到他環洞門外,聽他講書,仲含卻不走出來;即或撞著,避嫌折身轉了去。謝鵬要來說姐姐時,自娘沒後,都是姐姐看管,不敢惹他;卻又書講不出時,又虧姐姐把竊聽的教導他,他也巴不得姐姐來聽。芳卿又要顯才,把自己做就的詩,假做父親的,叫兄弟拿與他看。那陸仲含道:「這詩是戴了紗帽或是山人墨客做的,我們儒生只可用心在八股頭上,脫有餘工,當博通經史;若這些吟詩、作賦、彈琴、著棋,多一件是添一件累,不可看他。」謝鵬一個掃興而止。芳卿道:「怎小小年紀這樣腐氣?」幾番要寫封情書著採菱送去,又怕兄弟得知;要自乘他歸省時,到房中留此詩句,又恐怕被他人或父親到館中看見,不敢。一日又到書房中來,聽他講書,卻見他窗外曬著一雙紅鞋兒,正是陸仲含的。芳卿道:「看他也是好華麗的人,怎不耽風月?」忙回房中寫了一首詩。道:
日倚東牆盼落暉,夢魂夜夜繞書幃,
何緣得遂生平願,化作鸞凰相對飛。
叫採菱道:「你與我將來藏在陸相公鞋內,不可與大叔見。」又怕採菱哄他,又自隨著他,遠遠的看他藏了方轉。
綺閣痛形孤,牆東有子都,
深心憐只凰,寸緘托雙鳧。
又著採菱借送茶名色,來看動靜。那採菱看見天色陰,故意道一句:「天要下雨了。」只見陸仲含走出來,將鞋子彈上兩彈,正待收拾,卻見鞋內有一幅紙在,扯出來時,上面是一首詩。他看了又看,想道這筆仗柔媚,一定是個女人做的,怎落在我鞋內。拿在手中,想了幾回,也援筆寫在後首道:
陰散閒庭附晚輝,一經披玩靜垂幃。
有琴怕作相如調,寄語孤凰別向飛。
一時高興寫了,又想道:我詩是拒絕他的,卻不知是何人作,又倩何人與他?留在書笥中,反覺不雅,竟將來扯得粉碎。採菱在窗外張見,忙去回復。芳卿已在那裡等信,道:「仔麼了?」採菱道:「我在那裡等了半日,不見動靜,被我哄道:『天下雨了。』他卻來收這鞋子,見了詩兒後到房中,一頭走,一頭點頭搖腦輕輕的讀,讀了半日也在紙上寫上幾句,後邊又將來扯壞了。想是做姐姐不過,故此扯壞。」芳卿道:「他扯是惱麼?」採菱道:「也不歡喜也不惱。」芳卿道:「若是無情的,一定上手扯壞,他又這等想看,又和,一定也有些動情;扯壞時他怕人知道,欲滅形跡了,還是個有心人。」不知那陸仲含在那邊廢了好些心,道:「我嘗聞得謝老在我面前說兒子愚蠢,一女聰明,吹彈寫作無所不能,這一定是她做的。詩中詞意似有意於我,但謝老以通家延我,我卻淫其女,於心何安?況女子一生之節義,我一生之行簡,皆繫於此,豈可苟且?只是我心如鐵石,可質神明,但恐此女不喻,今日詩來,明日字到,或至洩漏,連我也難自白,不若棄此館而回,可以保全兩下,卻又沒個名目。」正在擺劃不下時,不期這日,值謝老被一個大老挈往虎丘,不在家中,那芳卿幸得有這機會,待至初更,著採菱伴了兄弟,自卻明妝艷飾,逕至書房中來。走至洞門邊,又想道:他若見拒,如何是好?便縮住了。又想道:天下沒有這等膠執的,還去看。乘著月光到書房門首,輕輕的彈了幾彈。那陸仲含讀得高興,一句長一句短,一句高一句低,那裡聽得?芳卿只得咬著指頭,等了一回,又下階看一回月,不見動靜,又彈上幾彈,偏又撞他響讀時,立了一個更次,意與索然。正待回步,忽聽得呀一聲,開出房來,卻是陸仲含出來解手,遇著芳卿,吃了一驚,定睛一看,好一個女子:
肌如聚雪,鬢若裁雲。彎彎翠黛,巫峰兩朵入眉頭;的的明眸,天漢雙星來眼底。乍啟口,清香滿座;半含羞,秀色撩人。白團斜掩賽班姬,翠羽輕投疑漢女。
仲含道:「那家女子,到此何干?」那芳卿閃了臉,遙望房中一闖。仲含便急了,道:「我是書館之中,你一個女流走將來,又是暮夜,教人也說不清,快去!」芳卿道:「今日原也說不清了。陸郎,我非他人,即主人之女芳卿民。我自負才貌,常恐落村人之手,願得與君備箕帚,前芳心已見於鞋中之詞。今值老父他往,舍弟熟睡,特來一見。」仲含道:「如此學生失瞻了,但學生已聘顧氏,不能如教了。」芳卿即淚下道:「妾何薄命如此,但妾素慕君才貌,形之寤寐,今日一見,後會難期,願借片時,少罄歡曲。即異日作妾,亦所不惜。」遂遷仲含之衣。仲含道:「父執之女,斷無辱為妾之理,請自尊重,請回。」芳卿道:「佳人難得,才子難逢,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郎何恝然?」眉眉吐吐,越把身子捱近來,陸仲含便作色道:「女郎差矣,節義二字不可虧,若使今日女郎失身,便是失節。我今日與女郎苟合,便是不義。請問女郎設使今日私情,日明洩露,女郎何以對令尊?異日何日對夫婿?那時非逃則死,何苦以一時貽千秋之臭啊?」芳卿道:「陸郎,文君相如之事,千古美談,怎少年風月襟期作這腐儒酸態?」仲含道:「寧今日女郎酸我腐我,後日必思吾言,負心之事斷斷不為。」遂踏步走出房外。芳卿見了滿面羞慚,道:「有這等拘儒,我才貌作不得你的妾,不識好,不識好。」還望仲含留他,不意仲含藏入花陰去了,只得怏怏而回。一到房中,和衣睡下。一時想起好羞,怎兩不相識,輕易見他,被他拒絕,成何光景?一時好惱。天下不只你一個有才貌的,拿甚班兒?又時自解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好歹要尋個似他的。」思量半夜,到天明反睡了去。採菱道:「親娘謊我,那個肯呆?」芳卿道:「真是。」把夜來光景說與他。採菱道:「有這樣不識抬舉的,親娘捱半年,怕不嫁出個好姑夫,要這樣呆物,料也不溜亮的。」芳卿點了點頭。仲含這廂怕芳卿又來纏,托母親抱病,家中無人,不便省親,要辭館回家。謝度城道:「怎令堂一時老病起來,莫不小兒觸突,家下伏侍不周?」仲含道:「並不是,實是為老母之故。」謝度誠見他忠厚,兒子也有光景,甚是愁愁不釋。問女兒道:「你一向供看他,何如?」芳卿道:「極好。想為捨坐少,一個學生坐不住他身子。」謝度城見仲含意堅,只得聽他道:「先生若可脫身,還到舍下,來終其事。」仲含唯唯。到家,母親甚是驚訝。道:「你莫不有甚不老成處,做出事回來?」仲含道:「並沒甚事,只為家中母親獨居,甚是懸念,故此回來。」母親道:「固是你好意,但你處館,身去口去,如今反要吃自己的了。」過幾時,謝度城著人送束罰且請赴館,只在附近僧寺讀書。次年聞得謝老女隨人逃走,不知去向。後又聞得謝老撿女兒箱中,見有情書一紙,卻是在他家伴讀的薄喻義。謝度城執此告官。此時薄喻義已逃去,家中止一母親,拖出來見了幾次官,追不出,只得出牌廣捕。陸仲含聽了,歎息道:「若是我當日有些苟且,若有一二字腳,今日也不得辨白了。」
苒荏三年,恰當大比,陸仲含遺才進場。到揭曉之夕,他母親忽然夢見仲含之父道:「且喜孩兒得中了,他應該下科中試,因有陰德改在今科,還得聯捷。」母親覺來,門前報的已是來了。此時仲含尚在金陵,隨例飲宴參謁,耽延月餘。這些同年也有在新院耍,也有舊院耍,也有挾了妓女在桃葉渡,燕子硯遊船的,也有乘了轎在雨花台、牛首山各處觀玩的。他卻無事靜坐,蕭然一室,不改寒儒舊態,這些同年都笑他。事畢到家,謁母親、親友,也去拜謝度城。度城出來相見,道:「及小兒得先生開導,漸已能文,只是擇人不慎,誤延輕薄,遂成家門之丑;若當日先生在此,當不至此。」十分淒愴。
仲含在家中,母親道及得夢事。仲含道:「我寒儒有甚陰德及人。」十月,啟行北上,謝老父子也來相送,一路無辭。抵京與吳縣舉人陸完,太倉舉人姜昂,同在東江米巷作寓。兩個扯了陸仲含,同到前門朝窩內頑耍。仲含道:「素性怕到花從。」兩個笑了笑道:「如今你才離家一月,還可奈哩。」也不強他,兩個東撞西撞,撞到一家梁家。先是鴇兒見客道:「紅兒有客。」只見一妓者出來,年紀約有十七八歲,生得豐膩,一口北音,陪吃了茶,問了鄉貫姓字。須臾一個妓女送客出來,約有二十模樣,生得眉目疏秀,舉止輕盈。姜舉人問紅兒道:「這是何人?」紅兒道:「是我姐姐慧哥,他曉得一口你們蘇州鄉談,琴棋詩寫,無件不通。正說時,慧兒送客已回,向前萬福。紅兒道:「這一位太倉姜相公,這位吳縣陸相公,都是來會試的。」慧兒道:「在那廂下?」姜舉人道:「就在東江米巷。」慧兒道:「兩位相公俱在姑蘇昆山,有一位陸仲含,與陸相公不是同宗麼?」姜舉人道:「近來同宗。」陸舉人道:「他與我們同來會試,同寓。慧哥可與有交麼?」慧兒覺得容貌慘然。道:「曾見來。」姜舉人道:「這等我停曾挈他同來。」姜舉人叫小廝取兩銀子與他治酒。兩個跳到下處,尋陸仲含時,拜客不在,等了一會來了。姜舉人道:「陸仲含,好個素性懶入花叢,卻日日假拜客名頭,去打獨坐。」陸仲含道:「並歪曾打甚獨坐。」陸舉人道:「梁家慧哥托我致意。」仲含道:「並不曾曉得甚梁家慧哥。」姜舉人道:「他卻曉得你昆山陸仲含。」仲含道:「這是怪事?」姜舉人道:「何怪之有,離家久,旅邸肅條,便適興一適興何妨?」陸仲含道:「這原不妨,實是不曾到娼家去。」正說間,又是一個同年王舉人來,聽了,把陸仲含肩上拍一拍,道:「老呆,何妨爭?如今同去,若是陸兄果不曾去,姜兄輸一東道請陸兄。如果是舊相與,陸兄輸一個東道請姜兄,何如?」姜舉人連道:「使得,使得。」陸仲含道:「這一定你們要激我到娼家去了,我不去。」姜舉人便拍手道:「辭餒了。」只見王舉人在背後把陸仲含推著,道:「去,去,飲酒宿娼提學也管不著,就是不去的,也不曾見賞德行。今日便帶挈,我吹一個木屑吧。」三個人簇著便走。走到梁家,紅兒出來相迎,不見慧哥。王舉人道:「慧哥呢?」紅兒便叫:「請慧哥,姜相公眾位在這裡。」去了一會兒。道:「身子不快,不來。」蓋因觸起陸仲含事,不覺淒惻;況又有些慚惶,不肯出來。姜舉人道:「這樣病得快,定要接來。」王舉人道:「我們今日東道都在他一見上,這決要出來的。」姜舉人道:「若不是陸相公份上,就要毛了。」逼了一會,只得出來與王舉人、陸仲含相見了。陸仲含與他彼此相視,陸仲含也覺有些面善,慧兒卻滿面通紅,低頭不語。姜舉人道:「賊,賊,賊,一個眼色丟,大家都不做聲了。」王舉人道:「兩個不相識,這東道要姜兄做。」姜舉人道:「東道我已做在此了,實是適才原問陸仲含。」須臾酒到,姜舉人道:「慧娘,你早間道,曾見陸仲含,果是何處見來?」只見慧哥兩淚交零,哽咽不勝。正是:
一身飄泊似游絲,未語情傷淚雨垂,
今日相逢白司馬,重抱琵琶訴昔時。
向著陸仲含道:「陸相公,你曾在馬鞍山下謝家處館來麼?」陸仲含道:「果曾處來。」慧兒不覺失聲哭道:「妾即謝度城之女,芳卿也。記當日曾以詩投君,君不顧,復乘夜奔君,君不納,且委曲訓諭,妾不能用。未幾君辭館去,繼之者為洪先生,挈一伴讀薄生來。妾見其年少,亦以挑君者挑之,不意其欣然與妾相好,夜去明來,垂三月而妾已成孕矣,懼老父見尤,商之薄生為墮胎計,不意薄生愚妾以逃,駭妾謂予弟聞之予父,將以毒藥殺予,不逃難免。因令予盡挈予妝奩,並竊父銀十許兩,逃之吳江伊表兄於家。不意於利其有,偽被盜,盡竊予衣裝。薄生方疑而蹤跡之。於遽蹴鄰人,欲以拐帶執薄生。予駭謂,所竊父銀尚在枕中,可以少資粥,遂走金陵;生傭書以活,予寄居斗室。鄰有惡少,時窺予。生每以此疑,始之詬詈,繼以捶楚,曰:『爾故能復萌耶。』雖力辯之不我聽,尋以貧極,暗商之媒賣予娼家,詭曰:『偕予往楊,投母舅。』予甫入舟,生遽挈銀去。予竟落此,倚門獻笑,何以為情?於君昔日之言俱驗。使予當日早從君言,嫁一村莊癡漢,可為有父兒夫妻之樂,豈至飄泊東西,辱親虧體,老父弱弟相見何期?即此微軀,終淪異地。」言罷淚如雨注,四人亦為悒怏。姜舉人道:「陸兄,此人誠亦可憐,兄試宿此,以完宿緣。」陸仲含道:「不可,我不亂之於始,豈可亂之於終?」陸舉人道:「昔東人之女,今陌上之桑,何礙?」陸仲含挽首道:「於心終不安。」亦躊躇,殊有不能釋然光景。芳卿又對仲含道:「妾當日未辱之身,尚未能當君子,況今日既垢之身敢污君子?但欲知別來鄉國景色,願秉達旦之燭,得盡未罄,斷不敢有邪想也。」眾共贊成。陸仲含道:「今日姜兄有紅哥作伴,陸兄、王兄無偶,可共我三人清談酒闌。」姜舉人自擁紅兒同宿,二陸與王舉人俱集芳卿房中。芳卿因叩其父與弟,仲含道:「我上京時,令尊與令弟俱來相送,令尊甚健,令弟亦已能文。」芳卿因開篋出詩數首,曰:「妾之愧悔,不在今日,但恨脫身無計。」三人因讀其《自艾》詩。有曰:
月滿空廊恰夜時,書窗清話盡堪思。
無端不作韋弦佩,飄泊東西無定期。
又:
客窗風雨只生愁,一落青樓更可羞。
惆悵押衙誰個是?白雲重見故園秋。
憶父:
白髮蕭森入夢新,別時色笑儼然真。
何緣得似當壚女,重向臨筇竭老親。
憶弟:
喁喁笑語一燈前,玉樹瓊葩各自妍,
塞北江南難再合,怕看雁陣入寒煙。
王舉人道:「觀子之詩,怨悔已極,倒思親想弟,令人憐憫。但只恐脫得身去,又悔不若青樓快樂。」芳卿道:「憶昔吳江逃時,備極驚怖;金陵流寓,受盡饑寒;今人風塵,面顏與賈商相伍,遭他輕侮,所不忍言,略有厭薄,假母又鞭策相逼,真進退不得自快,惟恨脫之不早,怎還有戀他之意?此時夜已三鼓,王、陸兩人已被酒,陸伏幾而臥,王倚於椅上,亦鼾聲如雷,惟陸仲含自斟自苦茗,時飲時停,與芳卿相向而坐。芳卿因蹙膝至仲含道:「妾有一言相懇,亦必難望之事。妾之落此,心甚厭苦,每求自脫,故常得人私贈,都密緘藏,約五十金,原欲遇有俠氣或致誠人,托之離此陷阱,但當日薄生所得只五十金,龜子從中尚有所費,恐五十金尚不足,君能為我,使得返故園,生死銜結。」仲含道:「僕亦有此意,但以罄行囊,不過五十金,恐不足了此事;芳卿若有此,僕不難任之。」仲含因與圍達曙。早歸,命僕人把一拜匣,內藏包頭並線絛及梳掠送芳卿。芳卿隨將所蓄銀密封放在匣中,且與僕人一百錢,令與仲含,勿令人見。陸仲含便央姜陸兩個與龜子說,要為芳卿贖身。那龜子道:「我為他費銀三百多兩,到我家不上一年,怎容他贖?」王舉人知道,也來為他說,自八十兩講到一百兩,只是不肯,陸仲含意思要贖他,向同年親故中又借銀百兩湊與他。龜子還作腔,虧得姜舉人發惡道:「這奴才,他是昆山謝家女子,被鄰人薄喻義誆騙出來,你買良為娼,他現告操江廣捕,如今先送他在鋪裡,明日我們四個與城上講,著他要薄喻義,問他一個本等充軍。」王陸二人,在中兜收,只一百六十兩贖了。眾同年都來與他作慶,他卻於寓中另出一小房與他居住,雇一個婆子伏侍,自己並不近他。陸舉人道:「陸兄,既來之則安之,豈有冷落他在這邊之理?」仲含道:「陸兄,當日此女奔我時,也願為我妾。我道:『父執之女,豈可辱之為妾?』所以拒絕,若今日納之,是負初心了;但謝翁待我厚,此女於我鍾情,今日又有悔過之意,豈可使之淪落風塵?正欲乘便寄書,令其父取回耳。」姜舉人聽了暗笑道:「強辭,且看後來。」陸舉人與他同寓,果然見他一無苟且。
將及月餘,各處朝覲官來。忽然一日,有個江山縣典史來賀陸仲含,且送卷子錢。仲含去答拜,卻是同鄉人,曾於謝老家會酒,姓楊名春,是謝老之舅,芳卿母舅。說話之間,仲含道:「令甥女在此,老先生知道麼?」楊典史道:「不知。」仲含道:「已失身娼家,學生助他贖身,現在敝旅。」楊典史道:「學生來時,曾見家姐夫,他為此女,又思又惱,已致成病。老先生若如此救全,不惟出甥女於風塵,抑且救謝度城於垂死,感謝不盡。」仲含道:「這何足謝,但是目下要寫書達他令尊,教他來接去,未得其便,如今老先生與他是甥舅,不若帶他回去,使他父子相逢。」楊典史道:「以學生言之,甥女已落娼家,得先生捐金贖他;不若學生作主,送老先生為妾,如今一中舉,娶妾常事。」仲含道:「豈有此理,即刻就送來。」回寓對芳卿說了,叫了一乘轎,連他箱籠,一一都交與楊典史;又將芳卿所與贖身五十金,也原封不動交還芳卿,道:「前日先生為我費銀一百六十餘金,尚未足償,先生且收此,待賤妾回家補足。」仲含道:「前銀不必償還,此聊為卿歸途用費。」芳卿謝了再三,別去。
這番姜、陸兩人與各同年,都讚他不為色慾動心,又知他前日這段陰德。未幾聯捷,殿在二甲,做了兵部部屬,告假省親。一到家中,此時謝鵬已進學,芳卿已嫁與一附近農家。父子三人來拜謝,將田產寫契,一百六十兩送還他贖身之銀。陸仲含道:「當日取贖,初無求償之意,」畢竟不收。芳卿因設一生位在家,祝他功名顯大。後轉職方郎,嘗沮征安南之師,止內監了良請乞,與內閣庸輔劉吉相忤,外轉參政,也都是年少時持守定了;若使他當時少有荀且,也竟如薄生客死異地,貽害老親,還可望功名顯大麼?正是:
煦煦難斷是柔情,須把貞心暗裡盟。
明有人非幽鬼責,可教旦夕昧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