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 第23節
    這一年的亡人節1不同往常。當然,天氣是合時令的,因為它已突然發生了變化,轉涼的天氣一下子把秋老虎趕走了。像往年一樣,一陣陣冷風不停地刮起來,大塊大塊的雲從地平線一頭奔向另一頭,給房屋頂上鋪上了陰影,但雲塊過後,十一月的沒有暖意的金色陽光又重新照在這些房屋上。第一批雨衣已經出現。人們注意到,塗上橡膠、閃閃發光的雨衣多得出奇。原來是報紙報道說,二百年前在南方發生嚴重的鼠疫時,醫生為了預防自己傳染上這種病,都穿著塗油的衣服。於是,那些商店就利用這個機會,把一批過時的衣服存貨拿出來傾售,因為人人都希望穿了這種衣服可以免疫——

    1天主教定十一月二日為亡人節,以追思去世之人。按照法國風俗習慣,實際上提前一天掃墓。掃墓時,置菊花束於亡者墓前。

    但是,儘管市內景色反映出季節的特點,公墓卻是人跡罕至,冷落不堪。往年這時候,電車上充滿了菊花的清香,成群結隊的婦女來到她們親人安葬的地方,把鮮花放在他們的墓前。在這個日子裡,人們想以此來補償死者在長長幾個月中被人遺忘而獨處黃泉之下的境遇。但是,這一年,再也沒有人願意去想念死者,這恰恰是因為人們對他們已經想得過多了。現在人們不再帶著三分遺憾和七分傷感的心情去掃他們的墓了。他們已不再是一年一度有人到他們墓前表示並沒有將他們遺忘的、被遺棄的死者了。他們是闖進人們生活裡來搗亂的死鬼,所以人們要忘記他們。因此,這一年的亡人節可以說是被人們巧妙地混了過去。按科塔爾的說法(塔魯發現他講話越來越帶諷刺味了),現在每天都是亡人節。

    說來倒是真的,在焚屍爐裡鼠疫之火越燒越歡。一天一天的過去,死者的數目可也真的並沒有增加,看來鼠疫已很順暢地到達了頂點,它像一個一絲不苟的公務員一樣,每天準確無誤而又有規律地完成它的殺戮任務。從原則上看來,而且根據權威人士的意見,這是個良好的徵兆。比如說,鼠疫情勢圖表上的那條曲線,先是不斷上升,然後是沿著橫的方向前進,這使裡夏爾醫生感到十分快慰。他說:「這張圖表好得很,好極了。」他認為鼠疫已達到了一個所謂穩定狀態,今後,疫情只會緩和下來。他把這一情況歸功於卡斯特爾醫生新研製出來的血清,這種新的血清不久前確實獲得某些意想不到的效果。老卡斯特爾醫生並不否認,不過他認為,事實上,人們對鼠疫不能作任何預測,因為在疫病史中可看到,疫情往往會意外地突然再度猖撅起來。很久以來,省裡想安撫一下公眾思想上的惶恐不安,但由於疫情嚴重,一直無法這樣做,現在打算召集全體醫生,要求他們向省裡作一個有關疫情的報告。但就在這時候,裡夏爾醫生本人也被鼠疫奪去了生命,而且這恰好發生在疫情穩定階段。

    在這個一定會令人吃驚,但畢竟不能說明任何問題的例子面前,省府一下子就變得悲觀失望了,其不合邏輯的程度與先前採取樂觀的態度時一樣。至於卡斯特爾,他還是一絲不苟地在研製著他的血清。總而言之,城裡所有公共場所都已改成醫院或隔離所,只有省府沒動,所以如此,不過是因為還有必要留下一個地方作為開會場所。但是,總的說來,由於在這一段時期中,疫情相對穩定,因而裡厄所建立的醫療組織還足夠應付局面。工作得心力交瘁的醫生和助手們不必再擔憂還要作出更大的努力。他們只須繼續有規律地去做他們的日常工作,不過也可以說是超人的工作。已經出現的種種肺部受鼠疫感染的病症目前正在向全城的各個角落蔓延開去,就像風那樣,在人們的肺裡吹燃起一場火災,而且火勢燒得越來越旺。在大吐血的過程中,許多病人更快地被奪去了生命。隨著這種新形式的鼠疫出現,現在感染的危險性更大了。在這一點上,說實在的,專家們的意見一直是相互矛盾的。然而,為了安全起見,衛生防疫人員繼續戴用消毒紗布口罩。不管怎麼說,乍看起來,疫病似乎已蔓延開來。但是,因為淋巴腺鼠疫的病例正在減少,所以結算下來總數仍保持不變。

    然而,由於糧食供應的困難與日俱增,人們又產生了其他方面的憂慮。投機商趁火打劫,高價出售一般市場上所缺少的主食品。於是窮苦人家就處於極其困難的境地,而有錢人家幾乎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哪一樣都不缺少。鼠疫的傳染對所有的人一視同仁,毫不徇私,本來有可能加強本城居民中間的平等感,可是事實正相反,由於通常人們的自私行為,鼠疫反而加深了大家心裡的那種不公平感。當然,剩下來的只是人人在死亡面前的無可非議的平等了,但這種平等是誰都不願意享受的。那些挨餓的窮人更懷念鄰近的城市和鄉村,因為在那裡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且麵包也不貴。因為這裡不能讓他們吃飽,他們就有一種想法,一種不太符合情理的想法,認為這裡早該放他們走了。於是,最後在城裡流傳出這樣一句口號:「不給麵包,就給新鮮空氣吧!」它有時可以在牆上看到,有時在省長走過的時候可以聽到。這句諷刺性的話是號召人們進行示威遊行的信號,儘管這些遊行很快被鎮壓了下去,但其嚴重性是大家都能看到的。

    報紙當然聽從上面的命令,不惜一切地大肆宣揚樂觀主義。一翻開報紙,就能讀到,目前形勢的特點是,全城居民臨危不懼,確是「鎮定和冷靜的動人典範」。但是在這座與世隔絕、什麼事情都無法保密的城裡,沒有一個人會相信這個由全城居民所作出的「典範」。如果要想對上面所說的鎮定和冷靜有一個確切的概念,那只須到一個隔離場所去,或者到行政當局所組織的某個隔離營裡去看一看就夠了。不過,那時候筆者恰好在別處有事,對裡面的情況不瞭解,所以只能在這裡引用一下塔魯寫的事實。

    塔魯在他的筆記本裡記載了他與朗貝爾一起到設在市體育場的一個隔離營裡去的一次訪問。體育場的位置幾乎就在城門口,它一面朝著一條通行電車的街道,另一面朝著一片空地,這空地一直延伸到城市所在的高原的邊緣。體育場的四週一般都圍有高高的水泥牆,所以只要在四個出人口上設一些崗哨,人就很難逃得出去。同時,四周的圍牆也阻擋了外面一些好奇的人去打擾這些被關在裡面受檢疫隔離的不幸者。這些不幸的人,儘管看不見電車,卻整天聽得到它們的隆隆行車聲,每當他們發覺電車的鬧聲特別大,就能揣測到那是辦公室上班或下班的時間。因此,他們也就知道,儘管他們被排斥在生活之外,但是生活依舊在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繼續下去,只是這道高高的水泥牆把他們與外界分隔了開來,造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即使把他們分別地放在一些星球上,也沒有如此不同。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塔魯和朗貝爾決定到體育場去。足球運動員貢扎萊斯也陪他們一起去,他是由朗貝爾找來的,而且他是聽了記者的話才最後同意去負責輪流看管體育場的。朗貝爾要把他介紹給隔離營主管。貢扎萊斯在與朗貝爾和塔魯見面時說,在鼠疫發生之前,這正是他穿著球衣要開始比賽的時間。現在所有的體育場都被徵用了,賽球已不再可能了,因此他感到空閒無事,他的神態看上去也是如此。這是他接受著管工作的原因之一,不過他只答應在每週週末值班。那天天氣正好是半陰半晴,貢扎萊斯抬頭看了看,頗為遺憾地說這種既不下雨,又不炎熱的天氣最適宜於賽球。他竭力回憶了比賽前在更衣室裡塗擦松節油的味道,搖搖晃晃的看台,黃褐色球場上顏色鮮艷的運動衫,中場休息時的檸檬或冰涼解渴的汽水。此外,塔魯還記下了下述的這件事。一路上經過郊區高低不平的馬路時,貢扎萊斯見到石子就當足球踢,他力圖把石子踢進陰溝洞裡去,而當他踢中的時候,他就說:「一比零。」當他拍完一支煙的時候,他把煙蒂向前吐出去,然後就試著用腳在空中把煙蒂接住。在體育場附近,有一些孩子正在玩球,他們把球朝這三個人踢過來,於是,貢扎萊斯就把球準確地踢還給他們。

    三人終於走進了體育場。看台上住滿了人。運動場上搭起了幾百個紅色帳篷。帳篷裡有臥具和包裹,老遠就可看到看台沒有拆去,主要是為了在天熱或者下雨的時候可以讓那些住在裡邊的人躲一下,不過,到夕陽西下時他們得回到帳篷裡去。在看台下面裝上了淋浴設備,而原來運動員的更衣室已經被改成辦公室和醫務室。大部分住隔離營的人都在看台上,另一部分人在運動場邊緣徘徊,有些人則蹲在帳篷人口處,用毫無表情的目光看著周圍的一切。在看台上,許多人躺倒在那裡,好像有所期待似的。

    塔魯問朗貝爾:「他們白天幹些什麼?」

    「什麼也不幹。」

    幾乎所有的人確實都空著兩手,什麼事也不幹。這一大片黑壓壓的人群靜默得出奇。

    「最初幾天,他們到了這兒,彼此都合不來,吵吵鬧鬧,」朗貝爾說,「但是後來日子一長,他們的話就越來越少了。」

    根據塔魯的記載,他瞭解這些人的心情。在開始時,他看到他們擠在帳篷裡,閒著無聊,不是聽蒼蠅嗡嗡作響,就是在自己身上東撓西抓。如果遇到有人願意聽他們說話,他們就大聲地傾訴他們憤怒或者害怕的心情。但是,自從隔離營裡的人數越來越多,大大超出了限額的時候起,願聽他們抱怨的人就越來越少了。於是他們只得默不作聲,互相猜疑。事實上確實存在著一種猜疑的氣氛,它從灰色而透亮的天空中壓下來,籠罩著整個紅色的隔離營。

    是的,他們每人臉上都帶有猜疑的神色。既然已把他們同旁人隔開了,那麼這不會是平白無故的,因此他們的臉上都帶著那種既害怕又在思索原因的人所特有的表情。塔魯所看到的每一個人,都是目光呆滯,一副團與他們原先所過的生活全面隔絕而感到痛苦的神態。由於他們總不能老是想到死的問題,所以他們乾脆就什麼也不想,他們等於是在度假。「但最不幸的是,」塔魯寫道,「他們都已被人遺忘,而且他們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過去認識他們的人因為在想別的事情而把他們忘了,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至於那些愛他們的人,也把他們忘了,因為這些人四出活動,千方百計想把他們弄出隔離營,已經搞得筋疲力盡。由於他們的親人一心想到的是他們的離營問題,結果反而把他們本人給忘了,這也是正常的。弄到後來,人們發現,即使在最不幸的時候,也是誰都不能真正地想到誰了,因為,要真正地想到一個人,那就意味著要一分一秒也不停地想到這個人,不能被任何事分心,不論是家務事,是蒼蠅飛來飛去,是吃飯,還是身上發癢。但是蒼蠅飛和身上癢總是會有的。所以日子要打發得好也不是容易的事。而這一點,他們都很明白。」

    隔離營的主管人再次朝塔魯他們三個人那邊走過來並對他們說,有一位奧東先生要見他們。他先把貢扎萊斯領到他的辦公室去,然後帶著朗貝爾和塔魯朝著看台的一個角落裡走去。奧東先生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一邊,他看到他們來就站起來迎接。他還是同以前一樣打扮,還戴著那條硬領子。塔魯只發現他兩鬢的頭髮比以前亂得多,都豎了起來,一隻鞋的鞋帶散開了。這位推事顯得很疲倦,他講話時目光從不正視對方。他說,他看到他們很高興,並委託他們謝謝裡厄醫生替他辦過的事。

    其他的人都沒有講話。

    「我希望……」推事過了一會說,「菲利普沒有受到太多的痛苦。」

    這是塔魯第一次聽到推事提到自己兒子的名字,因此他意識到事情起了變化。太陽已經落到地平線上,陽光在兩朵雲彩中間斜照到看台上,給三張臉染上了一層金色。

    塔魯回答說:「沒有,沒有,他真的沒有什麼痛苦。」

    當他們離開的時候,推事繼續朝太陽落下去的方向眺望。

    他們跑去向貢扎萊斯告別,他正在看一張輪班值勤表。這位運動員一邊笑著一邊和他們握手。

    「至少我又找到了更衣室,」他說,「還是老樣子。」

    過了一會兒,當隔離營主管人陪送塔魯和朗貝爾出去的時候,在看台上響起了一陣沙沙聲。接著,那些平時用來宣佈比賽結果或介紹球隊的高音喇叭,夾帶著嗡嗡的聲音通知說,這些被隔離的人應該回帳篷去,要發晚餐了。這些人慢騰騰地離開了看台,拖著懶洋洋的步子回到帳篷裡去。當他們都安頓好之後,有兩輛電瓶車;就是人們在火車站裡看到的那種車子,裝著兩隻大鍋子,開到兩個帳篷中間。只見人們伸出胳臂,兩隻長柄勺子伸人兩隻大鍋裡,然後從鍋裡把食品撈出來分別放在兩隻飯盒裡。電瓶車又開動了,它開到下一個帳篷前又停下來分發晚餐。

    「這倒很科學。」塔魯對主管人說。

    「對,很科學。」主管人一邊同他們握手,一邊得意地說。

    暮色蒼茫,天空萬里無雲,一股柔和而無暖意的餘輝沐浴著隔離營。在傍晚的寧靜環境中,從四面八方響起了一陣陣匙兒和碟子的聲音。幾隻蝙蝠在帳篷上空飛來飛去,然後又突然消失了。從牆外傳來了一輛有軌電車在軌道的岔口上軋軋作響的聲音。

    「可憐的推事,」塔魯在跨出隔離營大門時喃喃地說,「真該替他想想辦法。但是怎麼去幫助一個推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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