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城裡另外還有好幾個這樣的隔離營,由於對它們缺乏直接的消息來源,所以筆者為了審慎起見,就不能再多談了。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提一下,那就是這些隔離營的存在,從那兒散發出來的人的氣味,黃昏時刻高音喇叭的巨大的響聲,圍牆的神秘感,以及人們對這些被擯棄的地方的恐懼,這一切已成了市民們精神上的沉重負擔,使得大家更加驚慌失措,憂慮不安。他們與市政當局的摩擦和衝突事件都隨之增加了。
到了十一月底,早晨的天氣已變得很冷了。傾盆大雨把路面沖刷得乾乾淨淨,雨過後,天上也好似洗過一樣,看不到一絲雲彩,晴空下,雨後的路面閃閃發光。每天早晨,一輪淡淡的太陽在寒冷的空氣中把明亮的陽光傾瀉在這個城市上空。相反,到了傍晚時分,天氣又回暖了,這正是塔魯所選定的同裡厄醫生談心的時間。
一天晚上,十點鐘左右,在度過了漫長而累人的白天後,塔魯陪裡厄到那個患氣喘病的老人家裡去出診。在陳舊的住宅區的房屋上空映照著柔和的星光,一陣微風悄悄地吹過黑暗的十字路口。兩個人走過了一段寧靜的路程,來到了這位老人的家裡。老人謀煤不休地告訴他們說,城裡有些人同市政當局不和,說那些油水大的美差總是落到某些人手中,說老是冒著危險的人總有一天也要輪到自己倒霉。老人還搓著雙手洋洋得意地說,看來可能還要大吵一場。在醫生護理他的時候,他一直不停地評論著時局。
他們聽到在他們上面有人走動的聲音。病人的老伴發覺塔魯顯出很想打聽一下的樣子,於是就向他們解釋說,有些女鄰居在平台上。他們同時也瞭解到,從平台上看出去,風景很優美,以及屋子的平台往往是有一面與另一幢屋子的平台相連接,這樣,街坊上的婦女們就可以足不出戶而相互串門。
「是啊,」老人說,「你們上去看看,那兒空氣很好。」
到了上面,他們發現平台上空無一人,放著三把椅子。從一邊望去,目力所及,只見一排排的平台向遠處延伸,最後與一個黑趣越的、像岩石般的巨大物體相接,他們認出了這是他們所能看到的第一座山同。從另一邊望去,越過幾條街和那隱沒在黑暗中的港口,可以一直看到地平線,那兒海天一色,波浪起伏,隱約可見。在遠處,他們知道,那是懸崖,再遠一些,一束微光總隱忽現,很有規律,他們看不見那發出微光的物體:這是航道上的燈塔。它自今年春天以來,一直在向繞道駛向其他港口的船隻發出信號。風吹雲散,夜空明淨,皎潔的星星在閃閃發光,遙遠的燈塔上的微光猶如一掠而過的銀灰色微塵,不時閃過星空。微風吹來了芳草和石頭的氣息。四週一片寂靜。
「這天氣真舒服,」裡厄邊說邊坐了下來,「好像鼠疫從來沒有到過這兒似的。」
塔魯轉過身去,背對著裡厄,眺望大海。
「對,」他隔了一會兒說,「天氣真舒服。」
他走到裡厄身旁坐下,並仔細地端詳著醫生。微光在天邊出現了三次。一陣餐具碰撞的聲音從街道的深處傳到他們的耳邊。屋子裡一扇門「砰」的響了一下。
塔魯用非常自然的聲調問道:「裡厄,您難道從來也不想知道我究竟是誰?您把我當作朋友嗎?」
裡厄回答說:「我是把您當作朋友的。不過,我們過去都沒有時間。」
「好,這就使我放心了。您願不願意把現在這會兒作為是我們共敘友情的時刻?」
裡厄向他微微一笑,作為回答。
「那麼,好吧……」
在幾條街以外的地方,有一輛汽車好像悄悄地在潮濕的路面上滑行了好一陣子。汽車開走了,跟著,從遠處傳來的一陣模糊的驚呼聲再一次打破了寂靜。然後,四周又恢復了寧靜,陪伴著他們兩人的只是靜悄悄的天空和星星。塔魯站起身來,坐在平台的欄杆上,面對著舒服地坐在椅子上的裡厄。一眼望去,只見一個魁梧的身形像一張剪影似地貼在星空中。他講了很久,下面是他講話的大致內容:
「裡厄,我們簡單地談談吧。在熟悉這個城市和遇上這次瘟疫以前,我早就受著鼠疫的折磨。可以說我跟大家一樣。但是有人卻並不覺察或者安於現狀,也有人覺察到了因而尋求擺脫。而我就是一直想求得擺脫的。
「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帶著天真無邪的思想,也就是說,腦子像一張白紙似地過日子。我不是那種苦惱的人,我開始過得很不錯,一切對我來說都相當順利:我智力也挺好,我很能獲得女人的好感,如果說我曾經有過某些憂慮的話,那麼它們來得快,去得也快。有一天,我開始思索了。現在……
「應該跟您說,我當時不像您那樣窮。我父親是代理檢察長,這是一個相當好的職位。可是,他沒有官架子,因為他天生是個老好人。我母親是個純樸而謙遜的婦女,我一直很愛她,不過我總是不大願意談起她。平時,我父親慈祥地照管我,我甚至相信他一直在想方設法瞭解我。他有外遇,這一點現在我可以肯定,不過,我並不因此而感到氣憤。他在這些方面的表現都很合乎分寸,毫不令人反感。簡單地說,他不是一個古怪的人c現在他已去世,我覺得,如果說他在世時沒有像一個聖人那樣生活的話,那麼他也不是一個壞人。他介乎兩者之間,就是這樣。他是那種類型的人,能引起別人不過分的親切感,而且經久不衰。
「但是,他有一個特點:《謝克斯旅行指南》是他愛不釋手的一本書。我並不是說他經常旅行(只有在假期中,他才到布列塔尼省去,因為他在那裡有一幢小別墅),而是說他能精確地告訴您巴黎一柏林列車的出發和到達的時間,從里昂到華沙的中途換車時間,以及您要去的各大首都之間確切的距離為多少公里。您能說出從布里昂松到夏蒙尼怎麼走嗎?即使是一個站長也記不清楚。但是我父親卻能一五一十地講出來。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做這樣的練習,以便豐富自己在這方面的知識,並為此而感到驕傲。這也使我感到很好玩,於是我就經常向他提問,而且當我在《謝克斯旅行指南》裡核實了他的回答和承認他沒有搞錯時,我感到非常高興。這些小小的練習使我們之間的關係更親近了,因為我成了他的一個聽眾,對於我的這種好意,他很承情。我則認為,他在鐵路行車時刻方面的這種才能,並不亞於其他方面的才能。
「但是,我講得有點忘乎所以,對這位正直的人的估價可能太高了些,因為,歸根結底,他只不過對我的決心有過一種間接影響。充其量是他給我提供了一次機會。在我十七歲的那年,我父親曾邀請我去聽他發言。這是在刑事法庭審理的一起重大案件,因此,當然(口羅),他想露一手,顯一顯他的才華。我現在也認為當時他想通過這種開庭儀式,這種能震動和喚起年輕人的想像力的儀式,來鼓勵我繼承父業。我接受了他的邀請,因為這會使我父親高興,也因為我當時也很好奇,想在一個不同於家裡那樣的場合下,看看他是以什麼姿態出現的,聽聽他講些什麼話。除此以外,我沒有其他的想法。那時,我一直認為開庭的情況,如同每年七月十四日的國慶檢閱,或者學期結束發獎一樣,是很自然的而且是不可避免的。我當時對這方面的概念很抽像,它一點也沒有使我感到不安。
「但是,那天唯一給我留下印象的就是那個罪犯。我認為他確實有罪,至於犯的什麼罪,這無關緊要。罪犯是個矮個兒,三十歲左右,紅棕色的頭髮,一副可憐相。他看上去已下定決心要承認一切,他似乎對他所做的一切以及對他將受到的懲罰是那樣的膽戰心驚,以至於幾分鐘之後,我的注意力全部都被吸引過去了。他的樣子像一隻在強烈光線照射下嚇得魂不附體的貓頭鷹。他的領結歪在一邊,他只啃著一隻手的指甲,他那右手的指甲……總之,我不必再多講了,您當然知道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可是,我卻直到那時才突然發現這一點,因為在這之前,我只是用那種『被告』之類簡單的概念去想他的。我不能說那時候我忘記了我父親在場,不過我好像內臟被什麼東西緊緊抓住了,使我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這個刑事被告身上去了。我幾乎什麼也沒聽見,我感到人家想把這個活生生的人殺死,有一種強烈的本能像浪潮一樣把我盲目地推向他那一邊。我一直到我父親宣讀起訴書的時候,才真正清醒過來。
「我父親穿著紅色法衣,看上去一反常態,他平時的那種老好人的樣子,那種親切的神態早已無影無蹤,只見他的嘴巴在頻繁地活動,一大串一大串的長句子不停地像一條條毒蛇一樣從嘴裡竄出來。我聽明白了:他以杜會的名義要求處死這個人,他甚至要求砍掉犯人的腦袋。不錯,他只是說了一句:『這顆腦袋應該掉下來。』但是總而言之,這兩句話相差不大,反正結果都一樣,因為他最終取下了這顆腦袋,只不過不是他去具體執行這項工作罷了。後來我對這件案子,就一直聽到結束,與此同時,我對這個不幸的人也一直懷有一種使人暈頭轉向的親切感,而這種感覺,我父親是從來也不會有的。按照習慣,在處決犯人的時候——講得文雅一點,是在所謂最後時刻,而實質上應該說是在最卑鄙的謀殺時刻——我父親是必須出席的。
「從那時起,我一看到那本《謝克斯旅行指南》就十分反感。從那時起,我就討厭法院、死刑和處決。我震驚地發現,我父親可能已參與過多次這樣的謀殺,而且每逢這種日子他就起得特別早。是的,在這種情況下,他總是把鬧鐘上好了發條。我不敢把這些事告訴我的母親,不過我對她作了更仔細的觀察,於是我明白他倆之間已沒有絲毫感情,我母親是在過著一種清心寡慾的生活。這就使我原諒了我的母親,正像我當時所說的那樣。過了一些時候,我懂了,對她也無所謂原諒,因為我母親在結婚前家裡很窮,是貧窮使她學會了逆來順受。
「您現在一定在等我說這句話:我當時立刻就離家出走了。不,我在家裡還呆了好幾個月,幾乎一年左右。但是在這段時間裡,我內心很痛苦。一天晚上,我父親又找他的鬧鐘了,因為他第二天要早起。那天一整夜我沒睡著。第二天當他回家時,我已經走了。接下來的事,我就直截了當地說吧,我父親派人四處找我,於是我就去見他,我什麼也沒向他解釋,我心平氣和地對他說,要是他逼我回家,我就自殺。他生性較溫和,終於同意我離去,不過他發表了一通議論,認為這種想無拘無束地生活的行為是很愚蠢的(他是這樣理解我的行為的,而我一點也沒有反駁他),他還忍住真誠的眼淚向我百般囑咐。以後,隔了很久,我才經常回家去看望我的母親,同時也見到了他。我想,這些接觸也就使他滿足了。至於我,我對他並不怨恨,只不過心裡有點惆悵。當他去世的時候,我就把母親接來跟我一起過日子,要不是她後來也去世的話,她現在還跟我住在一起。
「我之所以把這段開始的經歷講得那麼冗長,這是因為它正是一切的起點。現在我要講得快一點。從十八歲那年起,我離開了富裕的環境,過著貧窮的生活。為了餬口度日,我幹過許多差使。一切總還算順利。但是,我所關心的問題是死刑。我要替這個紅棕色的貓頭鷹算一筆賬。因此,我曾經如人們所說的那樣,搞過政治。總而言之,我不想成為一個鼠疫患者。我曾認為,我所處的這個社會是建築在死刑的基礎上的,因此我同這個社會作鬥爭,就是同謀殺作鬥爭。我曾經是這樣想的,別人也曾經對我這樣說的,而歸根結底,這種觀點也是基本上正確的。於是,我就跟其他一些我所愛的、而且至今一直愛著的人們站在一起。我就這樣堅持了很久。在歐洲,無論哪一個國家發生了這類鬥爭,其中都有我的份兒。好吧,這就不說了。
『當然,我當時懂得,我們偶爾也判人死刑。但是,人們告訴我,為了實現一個再也沒有人殺人的世界,這些人的死是必要的。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當時這是對的,不過無論如何,現在我恐怕不能堅持這類真理了。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就是我當時是猶豫不決的。但那時我總想著這隻貓頭鷹,因此就能堅持下去。直到有一天,我親眼目睹了一次處決(那是在匈牙利),於是,童年時在法庭裡所遇到的這種使我暈頭轉向的場面又一次使我(當時我已成人)視線模糊起來。
「您從來也沒見過槍斃人吧?沒有,當然步,旁觀者一般是邀請的,而且觀眾也是事先經過選擇的。結果您只能停留在圖畫和書本中的權寫水平上:眼睛蒙上布條,人捆綁在木柱上,遠處幾個兵士。告訴您,不是這麼回事!恰恰相反,執行處決的行刑隊站在離犯人一米半遠的地方,這個你知道嗎?要是犯人向前走兩步,他的胸口就會碰到士兵們的長槍!這個您知道嗎?在這麼近的距離,士兵們把子彈集中打在他的心臟區,就會打出一個可以把拳頭伸進去的口子!這個您也知道嗎?不,您是不知道這一切的,因為人們是不談這些細節的。對鼠疫患者來說,人的睡眠要比生命更為神聖不可侵犯,我們不應該去打擾這些正人君子的睡眠。只有風格不高的人才會這樣做,而風格在於不要堅持己見,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但是我從那時候起就沒有好好睡過。我就是風格不高,不斷地堅持己見,也就是說,不停地想著這些事。
「於是,我懂得了這樣的事實:在自己滿心以為是在理直氣壯地與鼠疫作鬥爭的漫長歲月裡,自己卻一直是個鼠疫患者。至少,我的情況就是如此。我瞭解到,我已經間接地贊同了千萬個人的死亡,甚至促成了這一死亡,因為我贊成最終導致死亡的一切行動和原則。別人好像並不因此而感到內疚,或者至少可以說,他們從來也不主動地談到這些。而我卻一想起就喉嚨哽塞。雖然我跟他們在一起,但我還是孤獨一人。有時候我向他們傾訴我內心的不安時,他們卻對我說,應該考慮的是目前引起爭論的問題,他們還向我灌輸一些常常是很感動人的道理,硬使我接受我所無法接受的東西。不過我回答說,在這些情況下,那些穿著紅色法衣的大鼠疫患者也會振振有詞,講出一些令人信服的道理來,而如果我同意小鼠疫患者所提出的那些不可抗拒的理由和迫不得已的情況,那麼我就不能否定大鼠疫患者所講的同樣理由。他們向我指出,如果要附和這些穿紅色法衣的人的話,有個好辦法,那就是讓他們去壟斷判刑的權利。不過,我當時心想,要是讓了一次步,那麼就得一直讓步到底。看來歷史也證實了我的這種想法,今天他們不是都在爭先恐後地殺人嗎?!他們都殺紅了眼,而巨他們也只能這樣做。
「不過,不管怎麼說,我所關心的並不是和別人進行爭辯,而是那只紅棕色的貓頭鷹,是法庭上的那件骯髒勾當:一張張又髒又臭的嘴向一個鎖上鐐銬的人宣佈他即將死去,並為他的死亡辦理好一切手續,以便他整夜整夜地處於垂死的恐怖之中,最後睜著眼睛,束手待斃。我念念不忘的是那個胸口上的窟窿。我心想,在等待把問題弄清楚的過程中(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一絲一毫——您聽見嗎?——一絲一毫也不會贊成這種令人作嘔的殘殺。是的,在沒有把問題弄明白之前,我決定採取這種盲目的頑固態度。
「從那以後,我的思想沒改變過。長期來我感到無比羞愧,因為我曾經是個殺人兇手,即使是間接的,同時也是出於善良的願望,這仍改變不了這一事實。隨著時間的消逝,我就發現,即使是那些比別人更善良的人今天也不由自主地去殺人,或者聽任別人去殺人,因為這是符合他們生活的邏輯的。我也發現,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導致一些人的死亡。是的,我一直感到羞愧,我懂得了,我們大家當時都生活在鼠疫之中,於是我就失去了內心的安寧。直到今天,我還在設法瞭解他們每個人,力圖使自己不要成為任何人的冤家對頭,想通過這種方式來尋找失去的安寧。我只知道,為了使自己不再是一個鼠疫患者,該怎麼做就得怎麼做,而且只有這樣做才能使我們有希望得到安寧,或者,在得不到安寧的情況下,可以心安理得地死去。也只有這樣做才能減輕人們的痛苦,如果說這還不能拯救他們的話,至少也能盡量少使他們受害,甚至有時還能為他們做一點好事。因此,凡是使人死亡的事,凡是為這種事進行的辯護,不管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不管有理還是無理,我一概拒絕接受。
「因此,這場鼠疫並沒有使我學到任何東西,要不,就是它教會了我應該跟您在一起同它作鬥爭。根據可靠的資料,我知道(是的,裡厄,我對生活瞭解得很透徹,這一點您是看得出來的),每個人身上都有鼠疫,因為在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是的,沒有任何人是不受鼠疫侵襲的。因此,我們要不斷地留心自己,否則一不小心,就會把氣呼到別人臉上,從而把鼠疫傳染給他。只有細菌是自然產生的。其餘的,例如健康,正直和純潔,可以說是出自意志的作用,一種永遠也不該停止的意志的作用。正直的人,也就是幾乎不把疾病傳染給任何人的人,這種人總是小心翼翼,盡可能不分心。而為了做到永遠不分心,就要有意志力,就要處於緊張的狀態!是的,裡厄,當一個鼠疫患者是很累人的。但是要不想當鼠疫患者,那就更累人了。正因為如此,大家都顯得很疲乏。因為今天大家都有點傳染上了鼠疫。但是,也正因為如此,有些不願再當鼠疫患者的人覺得筋疲力竭,對他們說來,除了死亡之外,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使他們擺脫這種疲乏。
「從現在起,我知道,我對這世界本身來說,已毫無價值。從我放棄殺人的那時候起,我就對自己宣判了永久的流放。現在將由其他人來創造歷史。我也知道,我不能從表面上去判斷這些人。我這個人沒有資格當一個合理的殺人兇手。這當然不是一個優點。不過,我還是願意像我現在這樣,我學會了謙虛。我只是說,在這地球上存在著禍害和受害者,應該盡可能地拒絕站在禍害一邊。這在您看來或許比較簡單,但我卻不知道這是不是簡單,但是我知道我說的情況是確實的。我曾經聽到過許多大道理,這些大道理差點兒把我搞得暈頭轉向,同時也迷惑了不少其他人,使他們同意謀殺。這才使我明白,人們的一切不幸都是由於他們講著一種把人搞糊塗的話。於是,為了走上正道,我決定講話和行動毫不含糊。因此,我說,在這世界上存在著禍害和受害者,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如果,在我這樣說的時候,我自己也變成禍害的話,那麼,最低限度,我不是心甘情願的。我力圖使自己成為一個無罪的殺人者。您看,這不能算是奢望吧!
「當然,應該還有第三種人,那就是真正的醫生,但事實上,人們遇到的真正的醫生很少,而且可能也很難遇到。所以,我決定在任何情況下都站在受害者的一邊,以便對損害加以限制。在受害者當中,我至少能設法知道怎樣才能達到第三種人的境界,就是說,獲得安寧。」
最後,塔魯擺動著腿,用腳輕輕地敲著平台。經過一陣沉默之後,裡厄挺了挺身子,問塔魯是否知道有一條通往安寧的道路。
「有的,那就是同情心。」
遠處響起了救護車的兩下鈴聲。剛才還是模糊不清的驚呼聲現在都彙集到城市的邊緣,靠近石頭山岡的地方。就在這時候,他們聽到一種像爆炸那樣的聲音,然後,四周又是一片寂靜。裡尼看到燈塔又問了兩次光。微風好像已增強了風勢,同時,有一股帶鹽味兒的陣風從海面上吹來。他們現在清楚地聽到波濤衝擊懸崖時所發出的低沉的聲音。
「總之,」塔魯爽直地說,「使我感興趣的是怎樣才能成為一個聖人。」
「可是您不信上帝。」
「是啊。一個人不信上帝,是否照樣可以成為聖人?這是我今天遇到的唯一具體問題。」
突然,從剛才傳來叫聲的那邊出現了一大片微光,一陣分辨不清的嘈雜聲,沿著風的方向,傳到兩個朋友的耳畔。微光立刻就暗了下去,而遠處,在那些平台的邊緣,只剩下一片淡淡的紅光。在風勢暫停的時候,他們清楚地先聽到一片人的叫喊聲,接著是一陣射擊聲,最後是人群的喧嘩聲。塔魯站了起來,傾聽著,但他們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塔魯說:「城門口又打起來了。」
「現在已經結束了。」裡厄回答說。
塔魯喃喃地說,這決不會結束,而且還會有犧牲者,因為這是很自然的事。
「可能是這樣,」裡厄回答說,「不過,您知道,我感到自己跟失敗者休戚相關,而跟聖人卻沒有緣分。我想,我對英雄主義和聖人之道都不感興趣。我所感興趣的是做一個真正的人。」
「對,我們追求的目標是一致的,不過,我的雄心沒您的大。」
裡厄以為塔魯在開玩笑,就看了對方一眼c但是在夜空模糊的光線下,他看到的是一張憂傷和嚴肅的臉。風又重新刮了起來,裡厄感到風吹在身上暖洋洋的。塔魯振作一下說:
「為了友誼,您知道我們該做些什麼?」
裡厄回答說:「做您想做的事。」
「去洗個海水澡。即使對未來的聖人來說,這也是一種高尚的樂趣。」
裡厄微笑起來。
塔魯接著說:「我們有通行證,可以到防波堤上去。總而言之,要是只生活在鼠疫的環境中,那就太愚蠢了。當然,一個真正的人應該為受害者而鬥爭,不過,要是他因此就不再愛任何別的東西了,那麼他進行鬥爭又是為了什麼?」
「對,走吧。」裡厄說。
不一會兒,汽車在港口的柵欄附近停了下來。月亮已經升起,夜空中乳白色的光輝向四處投下了模糊的影子。在他們後面是城裡鱗次櫛比的房屋,一股熱烘烘的混濁氣流從那裡吹來,驅使這兩位朋友走向海邊。他們向一個士兵出示了通行證,後者檢查了好久才放他們走。他們穿過堆滿了木桶,散發出酒香和魚腥味的場地,朝著防波堤的方向走去。快走近時,一股碘和海藻的氣味告訴他們大海在望。接著,就傳來了波濤聲。
大海在防波堤的巨大石基下輕聲吼鳴。當他們登堤時,萬頃波濤就展現在他們的眼前,海面像絲絨那樣厚實,又像獸毛那樣柔軟光滑。他們在面向大海的岩石上坐下。海水以緩慢的節奏衝上來又退下去。大海的起伏像人的呼吸一樣平靜,亮晶晶的反光在水面上時隱時現。在他們面前,展現著一幅漫無邊際的夜景。裡厄用手撫摸著凹凸不平的岩石,一種奇異的幸福感充滿了他的週身。他轉向塔魯,從他朋友的那張安詳而嚴肅的臉上,猜測出塔魯也有著相同的幸福感,但他也知道這種幸福感不能使塔魯忘卻任何事物,當然也不會忘卻世上的殺戮。
他們脫掉了衣服。裡厄先跳下水。開始時,他感到水有點涼,但等他重新浮上水面時,卻感到水是溫的。蛙泳了一會後,他才懂得,這天晚上,海水之所以是溫的,這是因為秋天的大海從地面吸收了在夏天時一連好幾個月中貯存起來的熱量。他以均勻的動作向前游著,雙腳拍打著海面,在他的身後留下了一道翻滾的泡沫,海水沿著他的胳膊流到他的腿部。他聽到很響的撲通一聲:塔魯下水了。裡厄翻過身來,一動不動地浮在水上,面對懸掛著月亮和佈滿星星的天空。他深深地呼吸。接著,他越來越清晰地聽到打水的聲音,這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響亮,塔魯在後面游近了,不多會兒,連他的呼吸聲也能聽到了。裡厄翻過身來,以同樣的速度跟他的朋友齊頭並進。塔魯游得比他快,於是他只得加快速度。在短短的幾分鐘時間裡,他們以同樣的節奏、同樣的力量向前推進,孤寂地遠離了塵囂,終於擺脫了這座城市和鼠疫。裡厄先停下來,接著他們就慢慢地游回去。在回岸途中有一段時間他們遇到了一股冰冷的水流,在大海的這種出其不意的襲擊下,他們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加快了速度。
他們重新穿好衣服,一言不發地踏上了歸途。但這時,他們已成了一對同心同德的朋友,這天夜晚給他們留下了親切的回憶。當他們遠遠地看到疫城的哨兵時,裡厄知道現在塔魯和他都在心裡說著同樣的話:鼠疫剛剛把他們忘卻過一時,這很不錯,但現在又該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