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帕納盧加入衛生防疫組織以來,他從沒有離開過醫院和鼠疫流行地區。他把自己置身於搶救人員的行列之中,置身於他認為是自己應該呆著的行列之中,即參加第一線的搶救工作。他看到過不少死亡的場面。儘管原則上他注射過抗疫血清,是有免疫力的,但他對自己的生命也並不是毫不擔心的。表面上,他一直很鎮靜。不過,自從那天他長時間地親眼看到一個孩子死去之後,他變了樣。他的臉上表現出一種越來越嚴重的緊張不安的神情。有一天他微笑著對裡厄說,現在他正在寫一篇題為:《一個神甫能否請醫生看病?》的短論。當時在裡厄的印象中,帕納盧實際上是在寫一篇題材更為嚴肅的文章,只是他沒有講明罷了。當裡厄醫生表示很想拜讀一下他的作品時,帕納盧告訴裡厄,說他在專為男教徒做彌撒的時候要作一次布道,借此機會,他至少可以闡明自己的某些觀點。
「醫生,我希望您來聽聽,您會對這題目感興趣的。」
在一個颳大風的日子裡,神甫作了第二次布道。說實話,這次聽道者的座位要比第一次布道時空得多了。這是因為這種場面對本城的居民來說,已經不再具有那種新鮮事物的魅力了。在這座城市目前所處的困難情況下,「新鮮事物」這個詞本身已經失去了它的意義。另外,對大多數人說來,當他們尚未完全放棄參加宗教儀式,或是說,尚未到達這樣的地步,即既參加宗教儀式又過著極端不道德的私生活,兩者並行不悖,這時,他們會用一些缺乏理性依據的迷信來代替平時的宗教活動。他們寧可佩帶一些具有保護作用的徽章或聖洛克的護身符,而不去望彌撒。
比如,本城居民迷信預言的習慣就是一個例子。在春天的時候,人們就已在期待鼠疫過不了多久就會結束,沒有一個人想過要問一下別人,這種疫病到底還要拖延多久,因為大家都深信它不會拖延下去。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人們開始擔心這種災禍真的會沒完沒了,同時,鼠疫結束就成了人人的希望。於是,人們就互相傳遞占星術士的各種預言,或者天主教會的一些聖人的謎語。城裡的一些印刷商很快發現,他們可以從人們的這種著迷的心理中漁利,於是就把當時城裡流行的論語和預言大量印刷出版。當他們覺察到公眾的這種好奇心漫無止境的時候,他們就立即派人到市圖書館去博覽群書,從野史軼聞中尋找這類東西,然後印出來在城裡推銷。當他們在圖書資料中再也找不到諸如此類的東西時,他們就請一些新聞記者來杜撰,而這些人至少在這一點上具有能與他們的歷代優秀同行媲美的才華。
某些預言甚至在報上長篇連載,人們在讀這些文章時的貪婪程度,與正常時期閱讀報上的那些言情小說沒有什麼兩樣。有些預測是通過一些怪誕的計算編造出來的,它們的根據是:鼠疫發生的年代,死亡的人數,鼠疫持續的月數。另一些預測採用與歷史上所發生的大鼠疫進行比較的辦法,從而總結出歷次鼠疫的共同點(預言把它們稱之為常數),通過同樣怪誕的計算,據說這樣就可以從中得出有關這次鼠疫的啟示。但是最受公眾歡迎的,無疑是下述的這一類,它們用那種《啟示錄》1式的語言來預示將來要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而其中每一事件都可能是要在這個城市中應驗的,而且事件又很複雜,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因此,人們天天向諾斯特拉達米斯2和聖女奧迪爾3求教,而且總是獲得滿意的結果。此外,所有一切預言都有一個共同點:它們講到最後總是使人感到寬慰。但唯獨鼠疫始終難以使人感到寬慰——
1《聖經-新約-啟示錄》系描繪「世界末日」和「基督重降」的景象。
2諾斯特拉達米斯(150—1566),法國占星家,醫生,生於聖雷米,曾寫過一本預言集——
3聖女奧迪爾:阿爾薩斯公爵阿達爾裡克的女兒。公元660-720年左右,她在孚日山區建造了一座修道院。
市民們以這些迷信活動代替了宗教,所以當帕納盧講道的時候,教堂裡只有四分之三的座位上坐著人。講道的那天晚上,裡厄在到達時,感到通過人口處的彈簧門灌進來的一股股風正在信徒們中間自由迴旋。就在這寒氣襲人、寂靜無聲的教堂裡,裡厄在全部由男教徒組成的聽道者中間坐了下來,接著他看到神甫登上講道台。神甫用一種比第一次講道時更加柔和、更加深思熟慮的語調說話,而教徒們有好幾次發現他說話時有某種猶豫不決的現象。還有一件奇怪的事,他說話中已不稱「你們」而稱「我們」。
可是,他的聲音漸漸變得堅定起來,他開始提醒大家說,好多月來,鼠疫一直存在於我們中間,現在我們對它瞭解得更清楚了,因為我們已經多次看到它坐在我們的桌邊或者坐在我們親人的床頭,看到它在我們身旁走動,看到它在工作場所等待我們上班,因此現在,我們或許能夠更好地接受它那不斷地對我們說的話,而這些話,由於當初思想沒有準備,我們很可能沒有好好地聽進去。帕納盧神甫以前在這同一地點布道時所講的話仍然是正確的——至少他自己堅信不疑。但是也很可能,正像我們每個人都會遇到這種情況,他當時想的和講的都缺乏慈善之心,因而現在感到後悔。不過有一點卻始終是真實的,就是任何事情總有值得汲取的東西。最殘酷的考驗,對基督徒來說仍然是一種恩惠。而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基督徒應尋求的東西,就是他應領受的這種恩惠,他還應該知道這恩惠是由什麼構成的,以及怎麼才能找到它。
這時候,在裡厄周圍,人們都顯得十分自在地坐在長凳的靠手之間,並盡可能坐得舒適些。教堂進口處包著墊襯物的隔音門有一扇在輕輕地來回擺動著,有人跑去把它制住了。裡厄由於被這些雜聲分了心,沒聽清楚帕納盧在他的布道中又講了些什麼。神甫大概是說,不要試圖去給鼠疫發生的情況找出解釋,而是要設法從中取得能夠汲取的東西。裡厄模糊地把神甫的話理解為,沒有什麼好解釋的。後來他的注意力被帕納盧強有力的聲音吸引住了。神甫說,有些事在夭主看來,人們是可以解釋的,而另一些事,人們就沒法解釋。當然,世界上有善與惡,而且一般地說,人們很容易解釋清楚它們之間的區別。但是要深入到惡的內部,把它解釋清楚,那就困難了。比如,從表面上看,惡有必要的惡和不必要的惡。有被打發到陰間去的唐璜1,也有一個孩子的死亡,因為,如果說唐璜這種放蕩好色之徒被雷擊斃是應該的,那麼這孩子為什麼要吃苦就無法理解了。事實上,世界上是沒有什麼事物比一個孩子的痛苦和由這種痛苦所帶來的恐怖更重要的,是沒有什麼事物比尋找引起這種痛苦的原因更重要的。除此以外,上帝給了我們一切生活上的方便,因此可以說,在這以前,宗教是沒有什麼價值的。現在,恰恰相反,上帝把我們置於面臨絕壁、走投無路的境地,我們都成了鼠疫的階下囚,我們只得在死亡的陰影下去尋求賜予我們的恩惠。帕納盧神甫甚至不願利用一些唾手可得的現成話來越過這道國牢的牆。本來他可以很容易地說,天國的永恆的福樂等待著這孩子去享受,會補償他所受到的痛苦的。但事實上是否如此,神甫一無所知。誰能確實肯定永恆的福樂能補償人類一時所受的痛苦?如果誰這麼說,誰就算不上是一個基督徒,這是肯定的,因為我主耶穌的四肢和靈魂就曾嘗夠了痛苦。不,面對著一個孩子的痛苦問題,神甫寧願處於絕壁之下不求逾越,因為他忠實地接受這種象徵著十字架的碟刑考驗。於是,他毫無畏懼地對那天來聽他布道的這些人說:「我的兄弟們,抉擇的時刻來臨了。要麼全信,要麼全不信。可是你們中間誰敢全不信?」——
1西歐文學中的一個典型人物,代表蔑視神鬼、風流放浪、好色如命的貴族。
裡厄剛開始想到神甫是走到了異端思想的邊緣,但沒等他想完,神甫已經接著大聲地講下去。神甫指出,這個命令,這個純潔的要求,就是賜予基督徒的恩惠。這也是他的德行。神甫知道,在他就要講的德行裡,有些過分的東西會使許多人聽起來不順耳,因為他們習慣於一種更寬容的、更符合傳統的道德觀念。但是在鼠疫流行時期的宗教不可能同平時的宗教一樣,如果上帝同意,甚至希望人的靈魂在幸福時期能得到安息和快樂,那麼在這不幸透頂的時期,他可以對人的靈魂提出過頭一點的要求。今天,上帝賜予他所創造的人一個恩惠,讓他們置身於這樣的一個災難中,以至於使他們不得不再去尋求和支持這個至高無上的德行:作出抉擇,要就是全盤接受信仰,要就是全盤否定。
在上一個世紀,有個教外的作家曾揚言,說他揭開了教會的秘密,他斷言不存在什麼煉獄1。他的言下之意是沒有什麼中間狀態,只有天堂和地獄,根據人們生前選擇的道路,死後要麼進天堂得永生,要麼下地獄受永罰。但帕納盧認為這是一種邪說,一種只能出自一個沒有任何信條的靈魂的邪說,因為煉獄是有的。不過,可能在某些時期中,人們不應該過分指望進煉獄,某些時期中,談不上有什麼可以饒恕的罪孽的問題。凡是罪都足以導致下地獄,凡是無動於衷的態度都是犯罪的,這就是說,要麼有罪,要麼無罪——
1也叫滌罪所,根據天主教教義,這是人死後暫時受苦的地方。善人生前罪愆沒有贖盡,死後升天堂前須在滌罪所中暫時受苦,至罪愆滌盡為止。
帕納盧停了一下,這時裡厄透過門縫更清楚地聽到外面的風好像呼嘯得更厲害了。就在這時,神甫說,他所講的這種對一切全盤接受的品德,按照平時人們給予它的狹義的解釋,是無法被人理解的,這不是一般的逆來順受,也不是勉為其難的謙讓,而是一種自卑自賤,不過,這是一種心甘情願的自卑自賤。當然,一個孩子竟遭受到這樣的痛苦,這是使人心靈上感到恥辱的。不過,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就應該投身於這種痛苦之中,正因為如此——帕納盧使他的聽眾確信,他要說的話不是輕易說出來的——我們應當主動去「要」這種痛苦,因為天主願意『要』它。只有這樣,基督徒才會不惜一切,別無選擇地把這條必須選擇的道路一直走到底。為了使自己不至於落到全盤否定信仰的地步,他會決定全部接受。現在,在各處教堂裡,當那些善良的婦女聽說人體上腫脹的淋巴結是排除身上罪意毒液的自然管道的時候,她們就說:「我的天主啊,讓我身上長淋巴結吧!」基督徒也會像這些婦女一樣,把自己交在天主的手裡,聽憑他的聖意安排——即使這種聖意無法理解。人們不能說:「這個,我懂,但是,那個,不能接受。」應該對著擺在我們面前的「不能接受」的事物迎上前去,這樣做,正是為了能夠完成我們的選擇。孩子們的痛苦是我們的一塊苦澀的麵包,但要是沒有這塊麵包,我們的靈魂就會因缺乏精神食糧而「餓」死。
每當帕納盧神甫講話稍稍停頓一下的時候,周圍馬上會發出一陣輕輕的嘈雜聲,而這次,嘈雜聲剛剛開始,神甫就出人意料地大聲講了下去,裝作代替他的聽眾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究竟該怎麼辦呢?他預料到,人們將會說出「宿命論」這個可怕的字眼。是啊,只要人們允許他在「宿命論」前面加上「積極的」這個形容詞的話,那麼他會毫不害怕這個字眼的。當然,應該再次指出,不要去模仿他上次講到過的那些阿比西尼亞的基督徒。甚至也不應該去學那些波斯的鼠疫患者的樣子,這些人一面把他們的舊衣服扔向由基督徒組成的衛生防疫糾察隊,一面大聲祈求蒼天把鼠疫降到這些離經叛道者的身上,因為後者想戰勝天主所賜予的災難。但是反過來說,也不要去學習那些開羅的修道士,他們在上個世紀鼠疫蔓延的時候,為了防止受感染,避免接觸信徒們又潮又熱的嘴,就用鑷子夾聖體餅來舉行送聖體儀式。波斯的鼠疫患者和開羅的修道士都同樣是犯了罪孽的,因為前者對一個孩子的痛苦熟視無睹,而後者,正相反,他們使人類對病痛的害怕心理凌駕於一切之上。不論是前者或是後者,他們都把問題巧妙地迴避了。他們一直都對天主的聲音裝聾作啞。此外,帕納盧還想舉一些例子。根據編年史作者的記述,在馬賽發生大鼠疫的時候,在贖俘會修道院中的八十一個修道土中,只有四人倖免。而在這四人中,有三人是逃走的。當時編年史作者們是這樣記述的,限於他們的工作性質,他們不會寫得更詳盡。但是當帕納盧神甫讀這篇文獻時,他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那個沒有逃走的修道士身上,這個修道士不管面前有七十七具屍體,尤其不顧他那三個同伴已經逃跑,還是一個人留了下來。於是,神甫一面用拳頭敲著講道台的邊緣,一面大聲地說:「我的弟兄們,應該學這位留下的修道士!」
一個社會,為了應付災禍所引起的混亂局面,必然會採取一些預防措施以維持合理的秩序,而問題決不是對此抱不合作的態度。不要聽那些倫理學家的話,說什麼應該俯首聽命和放棄一切。我們只要能開始在黑暗中略為摸索地前進和力爭做些有益的事就行了。至於其他的事,哪怕是涉及到孩子們的死亡,也應該聽任它們自然發展,充分相信天主的安排,而不要去尋求個人的解決辦法。
講到這裡,帕納盧神甫追憶了貝爾增斯主教在馬賽遭受鼠疫浩劫時的崇高形象。他讓人回想起在鼠疫臨近結束的時候,這位主教在做了他該做的一切之後,認為再也沒有什麼別的挽救辦法時,他就叫人在他的屋子四周用牆圍起來,帶了糧食把自己關在屋裡;而那些一直把他當作偶像一樣崇拜的居民,就像人們在極度痛苦時感情會一反常態那樣,都對他發起火來,把死屍堆在他的屋子周圍,要讓他也傳染上鼠疫。他們甚至把一些屍體從牆上扔進去,非要他死去不可。因此,雖然這位主教在最後作出這一懦弱表現的時候,曾以為這樣就已與死亡的世界隔絕了,可是死人卻還是從天而降,落到他的頭上。所以,對我們來說,應該確信在鼠疫的汪洋大海中沒有可供我們避難的島嶼。是的,沒有這麼一個中間安全地帶,沒有。應該接受這件令人憤慨的事,因為我們必須作出抉擇:對天主要麼恨,要麼愛。那麼誰敢作出恨天主的選擇呢?
「我的兄弟們,」帕納盧神甫最後總結說,「對天主的愛是一種艱苦的愛。要具有這種愛,就要具有一種徹底的忘我精神和一種無視個人安危的氣魄。而且,也只有有了這種愛才能從精神上抹掉孩子的痛苦和死亡;在任何情況下,只有具有這種愛才能使死亡成為必不可少的,因為人們不可能懂得死亡,只能去求得死亡。這就是我想跟你們一起汲取的深刻的教訓。這就是在人們看來是殘酷的,而在天主看來是起決定作用的信仰,也就是大家應該去逐步接受的信仰。我們應該使自己與這個駭人的形象看齊。達到這一最高的境界時,一切都會合成一體,不分軒輕,到那時,真理才會從表面的不公平中湧現出來。在法國南部的許多教堂裡,我們就可以看到這種情況,幾世紀來,鼠疫的犧牲者一直安眠在祭壇的石板下面,教士們就在死者的墳墓上布道,而他們所宣揚的精神正不斷地從這堆包括那些死去的孩子在內的骨灰中煥發出來。」
當裡厄走出教堂的時候,一陣狂風從那扇半開著的門裡吹進來,直刮到信徒們的臉上。它給教堂裡帶進來一股雨水的氣息,一股人行道返潮的氣味,它使人們在還沒有走出教堂之前就能想像出城市是個什麼面貌。走在裡厄醫生前面的是一位老年教士和一位年輕的副祭,他們費勁地按住了帽子。儘管風那麼大,那位年長的仍在不停地評論著這次布道。他很欽佩帕納盧的口才,但是他為這位神甫所流露出來的如此大膽的思想感到不安。他認為,這次布道並沒有顯示出它的力量,而是帶有更多的憂慮成分,一位像帕納盧這樣年齡的教士是不應該憂慮的。低著腦袋擋風的年輕的副祭說,他經常跟這位神甫打交道,很瞭解他的思想演變,並且說帕納盧的論文可能還要大膽得多,不過,教會大概是不會允許他出版的。
老年教土問:「那麼,他到底有什麼見解呢?」
他們已經走到教堂大門前的廣場上,大風圍著他們呼嘯,使年輕的副祭無法講話。當他喘過氣來的時候,他只是說:
「如果一個神甫要請一個醫生看病,那麼準有矛盾的地方。」
塔魯聽了裡厄告訴他的、關於帕納盧在布道時所講的這一番話之後,對醫生說,他認識一位神甫,這位神甫在戰爭中發現一個青年人的兩隻眼睛已經被人挖掉,於是,他喪失了信仰,不信教了。
塔魯說:「帕納盧是對的。當一個基督教徒看到一個無辜的人被挖掉了眼睛,他要麼喪失信仰,不再信教,要麼同意挖掉眼睛。帕納盧不願失去信仰,他要堅持到底。這就是他在布道時力圖說明的問題。」
塔魯的這一見解是否能清楚地解釋帕納盧在以後發生的不幸事件中所作出的那種使周圍的人無法理解的行為呢?人們以後會對它作出判斷的。
在布道以後,過了幾天,帕納盧果然也忙起搬家的事來。這時候也正是由於疫情嚴重,在城裡刮起一股搬家風的時候。塔魯不得不離開旅館,搬到裡厄家去住,神甫也不得不放棄原先他所屬修會分配給他的那套公寓房間,搬到一個還沒有傳染上鼠疫的、經常上教堂的老年女教徒家去。在搬家時,神甫已經感到自己越來越疲乏和焦慮不安。這樣一來,他也就失去了這位房東太太的尊敬,因為,這位老太太曾向他熱烈地讚揚了聖女奧迪爾的預言,而當時神甫大概是由於疲乏的緣故表現得有一點不耐煩。儘管他後來作了不少努力,想使這位老太太對他至少沒有惡感,但是他沒有成功。他給她留下了壞印象。於是每天晚上,在他回到他的那間放滿針鉤花邊織物的臥室之前,他總是看到她背對著他坐在客廳裡,同時又聽到她冷冰冰地,身子也不回一下,向他說聲:「晚安,神甫。」一天晚上,在上床的時候,神甫覺得頭重腦脹,感到隱伏在他體內已好幾天的熱度像決了口的激流似地往手腕和太陽穴處衝來。
在這之後所發生的事是通過他的女房東的口大家才知道的。第二天早上,按照她的老習慣,她起得很早。過了一會兒,她很奇怪沒有看到神甫從他的房裡出來。猶豫了好一陣子,她才決定去敲開他的門。她發現神甫一夜沒有合過眼,仍躺在床上,感到週身有一種壓抑感,而且他的臉部顯得比平時更紅。根據這位老太太自己的話,她很有禮貌地建議神甫去請醫生來看一下,但是她的建議卻被他粗暴地拒絕了,使她感到遺憾。於是,她只能離開神甫的房間。過了一會之後,神甫按鈴,請人把她找去。他對自己剛才的脾氣暴躁表示歉意,並且向她聲明說,他目前身上的不舒服與鼠疫無關,沒有任何鼠疫的症狀,只不過是一種短暫的疲乏而已。老太太很持重地回答他說,她之所以向他提出這樣的建議,並非是擔心他得了鼠疫,她並沒有考慮到她自身的安全,她的安全是掌握在天主手裡的,而她只是想到神甫的健康,因為她認為自己對他的健康負有部分責任。可是據她說,當時神甫再也沒有說什麼,她為了履行她的義務,再次建議他去請醫生來。神甫還是拒絕了,只是他補充說了一些在老太太聽來是十分含糊的理由。她認為自己只聽懂了這一點:神甫之所以拒絕看醫生,是因為這樣做與他的原則不符。而這一點正好是她所無法理解的。由此她得出結論,認為她的那位房客的頭腦已因發燒而發生混亂,她只能弄點藥茶給他喝喝。
她決心不折不扣地履行她在這種情況下所應該承擔的義務,她每隔兩小時去看一次病人。使她最吃驚的是神甫整天都處在一種不斷的焦躁不安的狀態之中。他一會兒把被單掀開,一會兒又把它重新拉到身上,他不斷地用手摸他那汗淋淋的前額,並經常坐起身來,使勁地咳嗽,可是咳出來的聲音就彷彿有人掐住了他的喉嚨,又嘶啞,又帶痰聲,像硬逼出來的那樣。那時,他好像是無法從他的喉嚨深處挖出使他窒息的棉花團一般。經過這陣發作之後,他帶著十分疲乏的神色向後倒在床上。最後,他又坐起身子,並且在這片刻之間,他的眼光凝視著前方,而這種眼光比他先前所有的焦躁不安的樣子更顯得狂熱。但是這位老太太,對於要不要去請醫生,要不要違背病人的願望,還在猶豫。她想,儘管樣子看起來很可怕,但這可能只是一陣高燒的突然發作吧。
到了下午,她想問問神甫的病情,但她所得到的僅僅是支支吾吾的回答。她又重新提出了她的建議。於是,神甫又坐起身來,幾乎上氣不接下氣,但卻非常清楚地回答說他不要請醫生。這時,這位女房東決定等到第二天早晨再說,如果神甫的病情仍不見好轉,她就撥那只朗斯多克情報資料局每天在無線電廣播裡要重複十來次的電話號碼。她總是念念不忘她的責任,想在夜裡去看看她的房客和照料照料他。但是這天晚上,她把新煎好的藥茶給神甫喝下去之後,想躺一會兒,結果一睡卻睡到第二天天亮才醒來。她急忙向神甫的房間奔去。
神甫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昨天,他的臉色因極度充血的關係漲得通紅,而今天卻變成一種青灰色,特別是他的臉部還很飽滿,所以看起來更加明顯。神甫凝視著懸掛在床上面天花板上的一盞小小的彩色玻璃珠串吊燈。當老太太走進屋子的時候,他朝她轉過頭來。據女房東說,這時他好像經過昨晚通宵的折磨,已經垮了,再也沒有什麼力量反抗了。她問神甫身體怎麼樣。她注意到神甫用一種冷漠得出奇的聲音回答說,他身體不好,但他不需要請醫生,只要請人把他送到醫院,一切按規章辦事就行了。老太太嚇壞了,慌忙奔去打電話。
中午,裡厄來了。聽了女房東的一番敘述之後,他只回答說,帕納盧要求送醫院是對的,但看來是太晚了。神甫用同樣的無動於衷的神態接待了醫生。裡厄檢查了神甫的全身,感到很驚訝,因為他除了發現病人的肺部有腫脹現象和病人感到肺部有壓抑感之外,沒有發現有任何淋巴腺鼠疫或肺鼠疫的主要症狀。但是,不管怎麼說,脈搏很弱,而且總的病勢十分嚴重危急,因此希望很少。
裡厄對帕納盧說:「您身上沒有鼠疫的任何主要症狀。但事實上,是可疑的,因此,我不得不把您隔離起來。」
神甫奇怪地笑了笑,好像是表示禮貌,但沒有吭聲。裡厄出去打了電話之後又回到屋裡。他看著神甫,親切地對他說:
「我會留在您身邊的。」
神甫顯得又活躍起來了,把目光轉向醫生,這時在他的眼神裡好像重新出現一種熱情。後來,他開口了,他說起話來是那麼困難,以至無法知道他說這話是否帶著憂傷的成份。
他說:「謝謝。但教士是沒有朋友的。他們把一切都托付給天主了。」
他請人把放在他床頭的十字架像遞給他,當他拿到後,就轉過身去望著它。
在醫院裡,帕納盧沒開過口。他像一個物件似的任人給他進行各種治療,但是他始終沒有放下過他手中的十宇架像。然而,神甫的病情依舊難以斷定,在裡厄思想裡還是疑慮重重。這既像鼠疫,又不像鼠疫。再說,最近一段時期以來,鼠疫一直在使醫生感到難以診斷,它好像是以此為樂。不過,拿帕納盧的這個病例來說,他後來發生的情況將證明這種無法斷定是無關緊要的。
熱度升高了。咳嗽聲越來越嘶啞了,病人整天受到咳嗽的折磨。晚上,神甫終於咳出了這塊使他透不過氣來的「棉花團」。它是鮮紅色的。在發高燒過程中,帕納盧的眼睛裡一直保持著冷漠的神情,可是到第二天早上,當人們發現他半個身子倒在床外,已經斷了氣的時候,他的眼睛裡就毫無表情了。人們在他的病歷卡上寫著:「病情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