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被虱子叮咬而發癢的情形越來越糟。在堆堆的糞便穢物裡,虱子和跳蚤都成千上萬地繁殖著,直到整個牢籠內都是。特別在身上有毛發的地方,情況尤為嚴重。康達的腋下和下體部分好像在熱燒,在被銬住的那只手撓不到的地方,就用另一只手去夠。
他仍持續有著跳起來逃脫的念頭,可是過後不久,他的眼睛就會充滿挫折的淚水。憤怒會再度沖上心頭,直到他努力地克制自己後,才又會重新冷靜下來。最無助的是他一點也動彈不得,他真想把鐵鏈咬開。他決定把意志力集中在某物上,任何能讓自己的心志和手轉移注意力的事物都可以,否則他會瘋掉——如同牢籠內的有些人已發作過那樣。
康達讓自己躺直,仔細地傾聽旁邊兩人呼吸的聲音。他老早就會分辨他們何時睡著,何時醒著。他現在集中精神聆聽離他很遠的聲音。在不斷地練習專心聆聽重復的聲音後,他發現自己的耳朵不久就能正確地辨別出位置來。那是種很奇特的感覺,仿佛耳朵正代替眼睛的功用。偶爾,在黑暗中的呻吟和詛咒裡,他聽到有人用力把頭撞向他所躺的鋪板。還有另一種奇怪且單調的聲音,它時常會停止,但過後不久又重新開始,聽起來好像兩片金屬很用力地摩擦在一起。聽久了之後,康達猜想那是有人正要把鏈環拆開。康達也常聽到兩個人憤怒地打斗,猛抓枷鎖敲擊對方的腳踝和手腕後所引來的叱怒聲和刺耳的鐵鏈聲。
那些全身裸露的“土霸”一來就開始很厲害地吐。在熾熱的燈光下,他們兩人一組,很快地把把子戳到隔板上,再把穢物刮到盆子內。當一有盆子滿時,“土霸”就會拖到走道去,然後顛簸地拉到船艙外去倒掉再回來。“土霸”們一直吐得很可怕,整個臉都扭曲了,而且他們毛茸茸又無血色的身體上覆滿了許多從隔板刮下來的穢物塊。可是當他們結束工作離去後,這個又熱、又可怕且幾乎令人窒息的惡臭牢籠仍是沒什麼差別。
有一次,送食物下來的人比平日多,康達估計大約有二十人左右從船艙階梯踏下來。他仍是僵直地躺著。借著左右轉頭,他可以看到幾組“土霸”正在牢籠內站崗,有些人還手持著鞭子和棒,站在每排隔板的末端高舉著燈以護衛其他的“土霸”。當康達開始聽到奇怪的卡嗒聲,接著很重的嘎嘎聲時,他的內心湧起一股驚懼。然後他被銬住的右踝開始抽動;他內心閃過一陣懼怕,警覺到“土霸”正要釋放他。為什麼呢?究竟要發生什麼可怕的事呢?他仍然平直地躺著,他的右踝不再感覺到平日熟悉的腳鏈重量,整個牢籠內所聽到的是越來越多的鐵鏈被拉拖的卡嗒嘈聲和嘎嘎聲。然後“土霸”叱叫著開始用他們的鞭子鞭笞,康達知道那意思是要他們從躺板上下來。他的驚叫立刻夾雜在一陣突來的狂喊中,因為當大家把自己撐起來時,頭部都紛紛地撞到頂上的天花板。
當一組接一組的人被推到走道時,鞭子仍不斷地落在痛得尖叫的俘虜身上。當無情的鞭子抽得他們來回打滾時,康達和他的沃洛夫國伴緊緊地抱在躺板上。此時,有幾只手粗暴地束住他們的腳踝,猛力地把他們拖過滿是稀爛穢物的躺板,推進走道上糾纏成一團的人群中,所有的人都在“土霸”的鞭答下哀號不已。在扭動著身子以躲避落下的鞭子仍徒然無益時,他瞥見船艙有人影在走動。“土霸”把俘虜一組組地拖出來,然後在黑暗中鞭著他們向船艙口的階梯踉蹌地走去。康達覺得自己的腿和身子其他部位似已脫節,他和沃洛夫國伴的手腕互銬著,全身裸露,身上覆滿了穢物。在沿著走道蹣跚地走時他們乞求“土霸”不要吃他們。
十五天來的第一道光線像鐵錘般地釘刺著康達的雙眼。在全身燒熱的痛楚下,他搖晃地抬著腳步,舉著另一只沒被銬住的手來擋住雙眼。赤裸的雙腳告訴他,他們所踏過的每個地方都在輕微地左右搖動。康達瞇起雙眼用被銬住的手,頂著刺眼的光線盲目地摸索向前。他費力地想試著用塞滿鼻涕的鼻孔呼吸,但卻徒勞無效。於是張開皸裂的嘴唇,深深地吸進一口海風——他生平的第一遭。他肺部因空氣過於干淨而起痙攣,使得他倒在甲板上縮成一團,吐得他的囚伴全身都是。他聽到他身旁更多的嘔吐聲,鐵鏈的叮當聲,鞭子抽皮肉聲,痛苦的狂叫聲,夾雜著“土霸”的叱怒聲和詛咒聲,以及頭頂上怪異的振動拍打聲。
當另一皮鞭拍過康達的背時,他縮到一邊去,聽到他的沃洛夫四件被鞭子抽中的喘息聲。如雨的鞭子一直使他們向兩邊躲,直到最後他們都絆倒在地上。他瞄了幾眼看是否能逃過這些鞭抽,可是新的苦痛又再度刺進他的頭部。“土霸”把他們推向前,其他的“土霸’則傳來另一種長鐵鏈,套在每個人的腳踝上。他現在才注意到牢籠內的人比他所想象的還多,而且“土霸”人數也比曾到牢籠裡的人多。在耀眼的日光下,“土霸”看來更蒼白、更可怕,臉上布滿坑坑窪窪的疤痕,怪異的長頭發有黃、有黑也有紅,有些人的嘴巴和下巴處還長著毛。有些人骨瘦如柴,有些人肥胖不堪,有些人身上有丑陋的刀疤,或是缺手斷腳失明的,而且許多人的背後還有個十字形的深痕。看到一些“土霸”只有寥寥無幾的牙齒時,康達突然憶起他的牙齒曾被檢視和數過的情況。
許多“土霸”都站在欄桿邊,手持著皮鞭、長刀或是某種尾端有個洞的重金屬棒。在他們身後,康達看到一種很不可思議的景象——藍水無止境地翻攪著。他朝著頂上的拍打聲望去,看到那聲音是來自在許多大桅桿和大繩索間飄動的大白布,這些布似乎灌滿了許多風。轉過身去的康達看到一片高於任何人的竹柵欄,完全地橫跨整艘巨大的獨木船。竹屏的中心有個可怕外形的大金屬器帶著一個又長又厚又深的箭桿黑裂口,頂端還突著更多像“土霸”手上所持的金屬條,這個大金屬器和金屬條全指向他們這些俘虜所群聚的地方。
當他們腳踝上的枷鎖被套到新鐵鏈時,康達抓到了機會第一次好好地看一下他的沃洛夫國伴。他也和自己一樣,全身從頭到腳全布滿了穢物。他看起來像是歐瑪若的歲數,有著沃洛夫族的典型面貌,而且皮膚相當黑。他的背部被抽打的傷痕處正流著血,而且“LL”字形處也流著膿汁。當他們互視對方時,康達知道他也正以驚訝的眼神看著他。在一片混亂騷動中,他們正好有時間可看看其他也光著身子的人,大部分的人都嚇得嘰哩咕嚕亂叫。從不同的面貌、部落紋身和祭祀記號來看,康達能分辨出富拉族人、俏拉族人、賽瑞拉族人和沃洛夫族人——如同他的囚伴一般,但大部分是曼丁喀族人,還有一些他無法確定的人種。康達很興奮地看到那位他確定是殺死黑人走狗的人。他的確是位富拉族人,而且全身布滿了鞭笞後的血跡。
他們很快地又被半推半拍地趕到已被鏈在一起的另十位俘虜旁,他們已用桶子汲取海水沖濕全身,而其他的“土霸”則用長柄刷子猛磨猛刷那些痛得尖叫的俘虜。康達也痛得大叫,因為鹹海水一沖下來,他被鞭答的傷口處和烙印處就如同火般地燒熱、刺痛。硬梆梆的毛刷不僅刷下身上粘著的穢物,而且也劃開了復元中的傷口,康達叫得更大聲了。他看到腳底起泡的粉紅色水,然後他們又被趕回甲板中央,在那兒他們滑倒成一團。康達向上呆望著“土霸”像猴子般地爬在桅竿上、拉著大白布間的繩索。更讓康達震驚的是,太陽的熱令他感到無比的溫暖和美好,而且在皮膚脫去層層的穢物後,他感到一股無法形容的解放。
一陣突然的齊叫使得這些被銬鏈的人全身每一條筋都豎起來。大約有二十個大部分是十幾歲的女人和四個小孩全身一絲不掛也沒上鐵鏈地從竹屏後跑出來,頭兩位因“土霸”鞭打而痛苦地張嘴。康達立刻認出那些與他一起被帶上船來的女孩——他帶著洶湧的怒氣,瞪視那些色迷迷地盯著這些裸體女人的“土霸”,有些還甚至無恥地搓揉著自己的“下體”。雖然他們都帶著武器,但康達還是有股沖動想上前去踢他們。無奈手腳都被銬牢,所以只得緊握住拳頭,深深地吸口氣,把頭轉離那些嚇得魂魄都沒了的女人。
然後一位靠近欄桿的“土霸”開始在他的兩手間拉出推人某種奇異的折疊物品,使其弄出喘息的聲響。另一人也加人,敲擊著一個來自非洲的鼓。而當裸著身子的男人、女人和小孩注視著他時,其他的“土霸”則排成一排歪七擔八的隊伍。在隊伍中的“土霸”有一條繩子長,而且每個人的腳踝相扣,如同套鎖在俘虜身上的鏈條一般。他們現在都面帶微笑,而且開始隨著鼓聲和喘息聲的節奏在一起小步地蹦跳。他們和其他帶著武器的“土霸”示意要那些上鐵鏈的男人也以同樣的方式跟著跳。可是當那些人仍茫茫然站在原地不動時,“土霸”的笑容便轉為怒吼,於是又開始拍鞭子。
“跳!”一位最老的女人突然用曼丁喀語大喊。她大概有嬪塔的歲數,她踏出來開始跳。“跳!”她又再度尖聲地叫喊。瞪視著那些女孩和小孩們,於是他們照她的話去跳。“跳去殺‘土霸’!”她尖叫著,然後眼神快速地掃過那些一絲不掛的男人,手臂和手舞出戰士的舞蹈。此時,她的意思傳人了眾人的心,於是一對對被枷鎖套住的男人開始無力地踉蹌著上下跳躍。康達看到無數對跳躍的腳混在一起,也感覺到自己的腳像是有彈力;他跳得直喘氣。此外,女孩們也加人婦女們的歌聲。那是很快樂甜美的聲音,可是歌中的字字句句都道出了卑鄙無恥的“土霸”每夜如何在黑暗裡把她們帶到獨木船上的角落旁,像野狗般地對待她們。“殺死‘土霸’!”他們帶著微笑和笑聲大聲尖叫。那些正在跳躍的裸體男人也加人:“殺死‘土霸’!”甚至“土霸”也轉怒為笑,有些人還很愉快地拍手。
可是康達的腳開始發軟,而且喉頭也緊縮起來,因為他看到向他走過來的是那個短小精悍的白發“土霸”,還帶著那個臉上有刀疤的高個兒“土霸”。在他被帶到這裡之前,他倆都曾出現在他被檢視、抽打、掐握和烙印的地方。當其他裸體的男人也看到這兩個“土霸”的瞬間,突然都變得鴉雀無聲,唯一能聽到的是頭頂上那塊大白布在風中拍打的聲音。即使是其他的“土霸”一看到他們在場時,表情也都變得很僵硬。
那個高個兒“土霸”很粗暴地吼出某些事,然後把其他“土霸”和俘虜分開。他的皮帶上垂吊著一個大環,上有許多細長發亮的東西,康達曾瞥見過其他的“土霸”用那種東西來開鐵鏈。那個白發“土霸”在俘虜間走動,仔細地凝視他們的身體。
過去康達看到鞭痕開始潰爛,或是老鼠嚙咬處和烙傷處開始滲出膿汁時,他會塗上高個兒“土霸”交給他的一罐油脂,或是高個兒“土霸”會親自在他被鐵銬磨得成濕灰病態的足踝和手腕上灑上黃色的粉末。每當這兩個“土霸”走近他時,他會蜷縮在恐懼和憤怒中。但那個白發“土霸”只會在他潰爛的地方塗上油脂,而高個兒“土霸”會在他的足踝和手腕上灑上黃粉。他們兩人似乎都已不認得康達。
此時,在“土霸”間突然揚起一陣尖叫,一個與康達一同被帶來的女孩在那些興奮饑渴的守衛間瘋狂地跳起來。當其中有些人要去抓牢她、用手去觸摸地時,她驚叫著從欄桿翻下,掉進海裡。在一陣驚呼的大騷動中,高個兒“土霸”怒叱地抓起皮鞭抽打那些讓那女孩溜掉後還匍匐在後面追的人。
此時,爬到大白布上的“土霸”大聲吶喊地指著海水。所有裸光的男人都轉到那方向,看到那個女孩子在波濤中浮浮沉沉,而就在不遠處,一雙暗色的鰭狀物正快速地游向她。然後傳來一聲慘叫,一陣海水泡沫和翻浪襲來,她便不見蹤影了。她剛才所在的海面只殘留一片鮮紅的血色。這是第一次,當這些被嚇得直嘔吐的俘虜被趕回牢籠內時沒遭到鞭子的抽打。康達感到頭昏眼花,因在呼吸新鮮的海風後,牢籠內的惡臭更令人無法忍受,而且在見到日光後,裡面更顯得暗無天日。不久後,一陣騷亂又再度響起——似乎來自遠處——他訓練有素的耳朵告訴他,“土霸”正把下一層的俘虜趕到甲板上去。
一會兒,他聽到右耳邊傳來一聲低語:“游拉?”康達的心砰了一下。他幾乎不懂沃洛夫語,但他知道沃洛夫人和有些種族常用“游拉”此字來指曼丁喀族的旅行者和貿易商。康達把頭扭近沃洛夫族人的耳邊,低語道:“游拉,曼丁喀。”好幾分鍾後,當他神經緊繃地躺著時,那位沃洛夫族人並沒有回應任何聲音。康達突然覺得要是自己能像他伯父一般會說許多語言該有多好——但他感到很羞恥,他竟把他們和這污穢的地方連在一起。
“沃洛夫人,傑勃-曼加。”對方終於開口低語,康達知道那一定是他的名字。‘康達-金特。”他也回復道。有時他們會不顧一切地交頭接耳,用心以不同的語言在這學一個單字,在那學一個詞匯。這和卡福第一代的小孩剛牙牙學語時一般的困難和繁雜。在某次兩人都靜默的時候,康達憶起他以前深夜在落花生田當守衛以抵御佛狒時,遠處富拉族牧者的燈火給他一種祥和的感覺,而且他一直希望將來能以某種方式與這位素昧平生的牧者交談。雖然對方是位與他銬在一起好幾個星期卻一直沒機會相見的沃洛夫人,但他的夢想就要實現了。
康達現在正極力地從腦海中找尋他曾聽過的沃洛夫語,他知道對方也正在做同樣的努力,而且對方懂的曼丁喀語比自己所懂的沃洛夫語還多。在另一段沉寂中,康達感覺出躺在他另一邊的那位除了痛苦呻吟外從來不弄出聲響的人正很仔細地在聆聽他們說話。康達從牢籠內慢慢傳出來的喃喃低語中了解到,只要他們能夠在太陽光下看到彼此,他和他的囚伴絕不是唯一試著要與別人溝通的一對。喃喃低語聲繼續傳開來,整個牢籠只有當“土霸”帶著食物桶進來或帶著刷子來清掃躺板上的穢物時才會靜下來。這是自他們被俘並鎖上鐵鏈後第一次大家有共同一體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