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木板的船艙門軋軋地開啟時,康達才知道當時是白天或夜晚。一聽到門栓聲,他會猛地抬起頭——這是在上鏈套枷後唯一能做的自由動作。四個「土霸」的黑影走下來,其中兩個手持閃爍不定的燈和鞭子,護衛著另兩個沿著狹窄的走道推進一桶食物。他們常把食物盤丟到兩俘虜間的糞便穢物上。直至目前,每次食物一送來,康達就緊閉下巴,寧願餓死。然而,空腹所引起的飢餓絞痛和身上被鞭答的傷痕一樣難忍。當康達這一層的已餵過後,燈光領著「土霸」帶著剩餘的食物再往下一層去。
偶爾,通常是夜晚時分,「土霸」會帶進來一些新的俘虜,他們常驚恐得尖叫、哀號,然後任人推到地上,被銬在硬木板架間的空隙處。
有一天,就在餵食過後不久,康達無意間聽到頭頂上傳來一陣奇怪微弱的震動聲。有些人也聽到了,於是突然停止了呻吟。康達躺著仔細聽,聽起來好像上面有許多腳在疾走。然後又是一種新聲音,在黑暗裡顯得更接近,好像是某重物被慢慢地向上輾軋。
康達裸露的背可以感覺到他所躺的粗糙硬鋪板下傳來奇異的振動。他覺得胸中忽緊忽脹,嚇得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他聽到附近有碰擊聲,顯然有人正要掙脫鏈銬向上躍起。他覺得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已衝到鼓脹的頭部,而且恐懼湧進了他的所有器官,因他意識到這個地方在動,要把他們帶走。他周圍的人開始叫喊,求救於阿拉神,用他們的頭去撞鋪板,而且瘋狂地拍打著他們的枷鎖。「阿拉神啊!我以後每天至少會向您祈禱五次!」康達幾近精神失常地狂叫,「救我啊!救救我啊!」
痛苦的叫喊、悲泣和祈禱持續著,直到大家一個接一個地癱瘓倒地,在惡臭的黑暗中喘息不已才平息下來。康達知道他永遠無法再看到非洲了。透過躺在鋪板上的身體,他現在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一陣緩慢的搖動,有時他的肩膀、手臂或臀部會稍微碰到與他鏈在一起的人。他一直叫得太用力,以至於現在已失聲,因此只能在內心吶喊:「殺死『土霸』和那些黑人叛徒。」
當他正沉默地啜泣時,船艙的門打開了,四個「土霸」抬著一桶食物「砰!」「砰!」地踏了下來,他又再度忍住飢餓的抽搐,狠狠地把頭別過去,緊閉下巴拒絕進食。但他突然想到「金剛哥」曾說過的一些話——戰士和獵人必須吃得好,才能比別人有更多的體力。挨餓只意味著虛弱使他無法殺死「土霸」。因此這一次,當盤子被推到他與下一位俘虜之間時,康達的手指也去抓了一把濃粥泥,那嘗起來像是玉米粉和上棕櫚油一起煮的。每吞下一口,以前因不吃飯而喉嚨被勒的傷痕就痛得難受,但他還是一直吞到盤中空無一物。他可以感到這些食物在肚子裡像是一團疙瘩,所以一下子就湧上喉頭。他制止不了,不一會兒,所有的粥泥穢物又再度吐到鋪板上。在自己的作嘔聲中,他聽到其他人的情況也和他一樣。
當燈光前進到此層的尾端時,突然間他聽到鐵鏈卡嗒地響著。有個頭「砰!」的一聲倒地,然後一位男人歇斯底里地用曼丁喀族語和聽起來像是「土霸」語的奇怪語言高聲叫喊。一陣喧囂的笑聲來自抬著飯桶的「土霸」,然後鞭條又再度不斷地落下,直到那個人的叫喊轉變成胡言亂語和抽噎。這是事實嗎?他聽到非洲人說的是「土霸」語?會有黑人走狗也在俘虜當中?康達曾聽說「土霸」常常背叛他們的黑人幫手,也把他們鎖起來。
在土霸往下一層走去後,康達這層的人一直等到他們抬著空桶爬上來走出去,關上船艙門後才敢作聲。就在那一刻,許多不同的語言開始氣憤地交談起來,像群集的蜜蜂。然後,在康達下一層的地方傳來一陣鐵鏈的重擊聲,用相同的曼丁喀族語歇斯底里地喊痛和詛咒。康達聽到那個人悲鳴道:「你們認為我是『土霸』嗎?」然後又是一陣更暴烈的毆打和無助的尖叫。毆打停止後,在漆黑的牢籠裡傳來一聲尖聲的啼哭——接著是一陣可怕的咳嗽聲,好像他的呼吸被嗆住了似的。又是另一陣鐵鏈卡嗒聲,一陣赤腳敲擊木板聲,然後一切沉靜下來。
當康達周圍的聲音開始尖叫「走狗!走狗去死!」時,他的頭在顫動,心在悸動。於是當他也隨著其他人瘋狂地錘著鐵鏈大聲叫時,船艙門突然開啟,射進來一道光線,一群「土霸」帶著燈光和鞭子進來。很顯然,他們已聽到船艙裡傳出的騷亂聲。縱使現在整個牢籠裡已一片寂靜,「土霸」們還是湧到走道來大聲怒叱,並拿著鞭子左右地甩打。當他們離去時,並未發現任何死屍,整個牢籠沉寂了好一會兒。此時,在寂靜無聲之際,康達聽到從此層的末端,躺著黑人走狗屍體的旁邊傳來一聲陰鬱的笑聲。
下次的餵飯是令人神經緊繃的一次。「土霸」好像感覺出事有蹊蹺,他們的鞭子抽得比以往更勤快。當一陣疼痛倏地劃過康達的腳時,他全身搐動而且大聲尖叫。他已明白如果被打後沒有尖叫,就會遭到更嚴厲的鞭答直到尖叫為止。他抓起食物,吞下那全然無味的粥泥,目光隨著燈光移往下面去。
當一個「土霸」對著其他「土霸」怒叱時,牢籠內的每個人都在注意聽。他們看到一堆爭先恐後的燈,接著聽到更多的叫囂、謾罵和詛咒。其中一個「土霸」衝下走道,再爬上船艙,他很快地又另帶著兩人回來。康達聽到鐵銬和鐵鏈被解開的聲音,然後兩個「土霸」半拖半拉地把一具屍體拖過走道拉向船艙,而其他的「土霸』則繼續沿著走道發放食物盤。
當發放食物的人移到下一層,另外四個「土霸」從船艙爬下來,逕直到那個黑人走狗被銬鏈的地方。康達也把頭轉向那兒,看到燈舉得高高的,其中兩個『土霸」激憤地詛咒,鞭子不斷地抽在大家的皮肉上。無論誰被抽到,起先都忍著不叫;雖然光聽到抽鞭子的猛力聲就足以讓康達癱瘓得四肢無力,但他仍可聽到被抽打的那個人因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憤怒地猛擊自己的鐵鏈,而且咬緊牙關絕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此時,「土霸」氣瘋了,他滿嘴的詛咒和髒話,把燈交給另一人後又繼續抽打。那位被打的人終於開始哀叫。首先是富拉族語的咒罵,然後是一些無人能懂的話語,雖然仍是富拉族語。康達的腦際立刻浮現出為曼丁喀族人牧羊的富拉族人詳靜、溫和的樣子。鞭抽聲仍持續不斷,直到那個人幾乎奄奄一息地抽噎起來後,四個「土霸」才邊罵邊喘息地離開那惡臭的地方。
那位富拉族人的呻吟聲使得暗無天日的牢籠裡顯得更淒涼。過了一會兒,一個清晰的聲音以曼丁喀語叫出:「共同分擔他的痛苦吧!我們必須與他站在同一陣線,待他如同自己的村人!」那聲音來自一位長者。他是對的!富拉族人的創痛一直也是曼丁喀族人的。他覺得自己憤怒得快爆裂開來,也無名地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一股似乎從骨髓內散開來的恐懼。他部分的意志想去死,想脫離苦海;可是不行,他必須活著報仇。他強迫自己完全地躺直,這需花好長一段工夫,但他終於覺得整個緊張、疑惑,甚至身上的創痛開始化解開來——除了兩府間被熱鐵烙印的地方。他發現現在的心志較能集中去想著眼前唯一的選擇:不是大家都死在這夢魔般的可怕地方,就是「土霸」會被征服而且全部被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