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一次這些人再度被帶到甲板上時,康達抓住機會望了一下躺在他左邊的那一位。他是個賽瑞拉族人,年紀比康達大。他身體前後全佈滿了鞭痕,而且有些傷口很深,還流著膿。康達覺得有罪惡感,因為在黑暗的牢籠內他曾希望能夠好好地揍這成天因痛而呻吟的人。這位賽瑞拉族人也回望他,黑色的眼睛充滿了憤怒和反抗。當他們站在那兒彼此望著對方時,一條鞭子立刻抽過來——這次正好抽中康達,激他往前移。這強力的一抽逼得他幾乎下跪,而且爆發出他的怒氣。他的喉嚨發出一聲幾乎像野獸般的怒吼,因而失去平衡而倒地滾向「土霸」,而且也拖著他的囚伴一起滾,但「土霸」卻身手矯健地跳開。大家都圍在他們周圍,一位「土霸」眼露凶光地抽出鞭子,像砍亂麻的快刀狠狠地不斷抽打康達和那個沃洛夫人。康達因試著要滾開,肋骨被重重地踢了好幾下。然而,他和直喘息的沃洛夫人還是勉強地掙扎起來,搖晃不穩地走向正用海水沖澡的同層牢伴。
一會兒後,海水的刺痛宛如火在燒著康達的傷口。他的痛叫混入了那些再度響起要指示大家為「土霸」跳舞的鼓聲和那會喘息的樂器的音樂中。康達和他的囚伴因剛被鞭打而虛弱地摔倒兩次,但鞭擊和不斷地踢打使得他們又帶著鐵鏈笨拙地跳上跳下。康達怒氣上衝,以至幾乎沒注意到那些女人正唱著「殺死土霸」!當他終於被鎖回黑暗的牢籠時,他的內心升起一股謀殺「土霸」的意念。
每隔幾天,八個裸露的「土霸」會再度下到這惡臭的暗地,來刮掉粘在躺板上的排泄穢物。康達通常是僵直地躺著,眼睛帶恨地怒視他們,目光隨著橙黃色的燈火轉移,傾聽「土霸」的詛咒和跌在滑溜的木板上的聲音——有好多次,因為俘虜不斷地瀉肚子,排泄穢物已經開始從隔板的邊緣滴到走道裡了。
前一次在甲板上時,康達注意到一個人破著一隻受到感染的腿。「土霸」頭子已在上面敷了油脂,但是沒什麼效用,而且這個人開始在黑暗的牢籠裡發出了淒厲的叫聲。當下一次又要到甲板上時,他必須由別人攙扶幫忙。康達看到那只一直死白的腳已開始腐爛,即使在新鮮的空氣中也是惡臭無比。這次當大家被帶回牢籠時,那個人被留在甲板上。幾天後,婦女在歌唱中告訴其他的俘虜那個人的腿已被砍掉,而且『土霸」派一位婦女去照料他。可是他當晚就去世了,而且也已被丟人海中。從那時候起,每當「土霸」下來清掃躺板時,也會順便把紅熱的鐵片放進裝有強力醋酸的提桶內。那股冒起的酸霧團使得牢籠內的味道聞起來好一些,可是不一會兒又會再度為嗆人的惡臭所掩蓋。那是一種康達認為這輩子怎麼也無法從肺部和皮膚上除去的味道。
每當「土霸」走後,牢籠內互相交傳的喃喃低語聲不斷地在增強而且緊湊,因為他們彼此的溝通已越來越好。不懂的字眼都沿著隔板由嘴巴接著耳朵地傳下去,直至遇到有人懂兩種以上的語言再把意思傳回來。以這種方式,每排躺板的人都學會一些他們以前從未說過的語言。有時候他們會因彼此能夠溝通而興奮得急著要起身,因而撞到了頭,而且「土霸」對他們的秘密溝通並不知情。交頭接耳了幾個小時後,這些人共同培養出一股默契和兄弟之情來。雖然他們都來自不同的村落和不同的種族,可是這份情誼使他們覺得他們並不是來自不同的民族或地方。
當「土霸」再來把他們趕到甲板上時,這些俘虜前進的步伐好像是在遊行。當他們再度下到牢籠時,一些能說好幾種語言的人設法更換了他們在隊伍中的位置,以便能被鎖在躺板的尾端,因為如此可以更快地傳出他們的翻譯。「土霸」似乎從未注意到,因為他們既無法也不想辨別這些被銬鏈的俘虜。
他們的問題和答案開始在牢籠內傳開來。「我們會被帶到哪裡?」這會引發令人心碎的胡言亂語:「誰曾經回去告訴過我們呢?」「因為他們被吃掉了!」例如「我們在此已多久了?」的問題會引來「長達一個月」的胡亂猜想,直到這問題翻譯給一個能夠藉著他身旁附近的抽風機來計算日子的人,他說自從此獨木舟開航至今已十八天了。
因為「土霸」會不時地闖入干擾——來餵食或刮刷躺板,所以有時一天下來只傳了一個問題的答案。他們也很焦急地詢問是否有彼此認識的人。「是否有人來自巴拉昆達村?」有天有人這樣問,而過了一會兒,大家交頭接耳地傳來一個令人喜悅的答案:「我,裘邦-沙拉,在此。」又另有一天,當沃洛夫人急速地向他耳語:「有人來自嘉福村嗎?」康達興奮得心幾乎也跳出來。「有的,康達-金特!」他簡直快透不過氣地把話傳回去。當答案傳回來時,他更是不敢喘氣:「是的,就是這個名字。我聽到他村中哀悼的鼓聲。」康達聽了立即泣不成聲,腦海裡迴盪著全家人圍著一隻振翅拍打的白公雞終以背部朝地死去的景象。而報喪人把這不幸的消息報出去後,所有的人會來和歐瑪若、嬪塔、拉明、蘇瓦杜和馬地圍坐在一起,哭泣地聽著鼓聲擊出消息,通知遠方聽得到的人說此村中的康達-金特已永不再回來了。
有好幾天,大家談論著想尋出此答案:「我們如何攻擊及消滅『土霸』?」「有誰知道什麼可充當武器嗎?」事實上沒人知道。在甲板上,是否有人注意到有關任何最有用的消息都來自婦女的歌聲中:這艘獨木舟上大約有三十個「土霸」。但對他們而言似乎不止這數字,可是婦女的消息比他們靈通。婦女們也道出在航行的開始「土霸」人數更多,但其中五人在半途已死亡。他們被縫在白布內,當白髮的「土霸」頭子吟著某種書時,那些屍體被拋到海中去。婦女們也唱。「土霸」之間也彼此互毆互打得很厲害,通常是為爭論下次該輪到誰享受這些女人。
多虧婦女的歌唱,所以甲板上任何事一發生,就可迅速傳給帶鏈跳舞的男人。他們回到牢籠後就會開始討論。令人興奮的是他們之間的溝通交誼已發展到與下層的人取得了聯繫。康達所躺之處一片寂靜,此時從船艙門附近傳出一個問題:「你們那兒有多少人?」一會兒後,答案在康達這一層傳著:「我們相信大約有六十人左右。」
任何消息來源的傳接,唯一的功用似乎是能證明他們還活著。當沒有任何新聞發生時,這些人就談論著自己的家人、村落、職業、農田和狩獵地。但他們對於如何殺死「土霸」和何時下手越來越常發生意見的分歧。有些人覺得無論結果為何,他們下次到甲板時一定要突襲「土霸」,而有些人卻認為需再多等些時候才是明智之舉。激烈的爭執開始爆發了。某次一場爭論突然被一位較年長的聲音所打斷:「聽我說!雖然我們來自不同的種族,說著不同的語言,可是要記住我們都是來自同一民族!我們必須像個村落,在這地方要團結一致!」
贊同的低語聲立刻傳遍整個牢籠。那個聲音以前曾聽到過,它總是在形勢緊張的場合給予忠告,那是種富含經驗,帶有權威和智慧的聲音。不久後就傳出了剛才那位發言者以前曾是位酋長的消息。一會兒後,他又再度開口,說現在必須推舉出一位領袖,並擬定某項攻擊計劃,在還有希望征服「土霸」前作出表決,因為「土霸」的紀律很好而且武器俱全。整個牢籠內再度發出贊同的低語。
和其他人親近的新鮮感和舒適感使得康達幾乎不再怎麼去注意牢籠內的惡臭和穢物,甚至虱子和老鼠也都被拋到腦後。此時,他聽到流傳著一個新的恐懼——他們確定下層內還存在著另一個黑人叛徒。一位婦女唱出黑人叛徒曾幫「土霸」把他們罩上眼罩,押到這獨木舟上。她也唱出就在她眼罩被取下的當晚,他看到「土霸」賞給那個黑人叛徒烈酒喝,喝得他醉醺醺的,步伐踉蹌,逗得「土霸」們都大聲地狂笑。那位婦女唱說雖然她無法很明確地說出那黑人叛徒的面孔,但他確實和他們一樣被銬鏈在下面。他很擔憂自己會被發現且被殺死,因為他已知道做一個黑人叛徒的下場。在牢籠裡,他們討論著,也許這個黑人叛徒會說「土霸」語,為了挽回他悲慘的命運,他也許會向「土霸」通報他所聽到的攻擊計劃。
當康達用枷鎖去打一隻肥老鼠時,他突然想到為何自己對黑人走狗的瞭解竟少得如此可憐。那是因為他們不敢住在村中的人群裡,而且身份一旦被懷疑就必死無疑。他憶起在嘉福村時,他時常覺得當父親歐瑪若和年長的人圍坐在夜火旁時,似乎不必要老懷著無助的擔心和憂鬱在思索著康達和其他年輕人私下認為他們絕不可能輸給「土霸」的危險想法。可是現在的他終於瞭解到為何那些年長的人一直憂慮村中的安危,因為他們知道得很清楚有多少奸細到處隱身,其中許多都潛伏在岡比亞。那些父親是「土霸」且令人鄙視的黃褐色雜種小孩很容易辨認,可是並不是全部。康達想起村中那個被「土霸」綁架後又逃離虎口的女孩,就在他自己被抓走前曾到長老會前陳情如何處理她的雜種嬰兒。他不知道長老會最後如何決定。
他現在從牢籠內的談話中得知少數幾個走狗只幫「土霸」把靛青豌豆、金子和象牙搬運到獨木船上,卻有數以百計的走狗幫「土霸」燒村。囚俘。有些人說到他們如何用甘蔗片誘拐小孩,然後布袋就從小孩的頭上套下去。有人說到在被俘虜後的長途跋涉中,那些走狗如何慘無人道地抽打他們。其中一人的妻子,當時懷著小孩,就被鞭死在路上。另一人的兒子因被抽打的傷口失血過多而死去。康達聽得越多,他的怒氣就越難消。
他躺在黑暗中,聽到父親嚴厲地警告他和拉明絕不可獨自到處遊蕩;康達多麼希望他當時能多留意父親的警告。一想到他這輩子無法再聆聽父親說「無論今生今世將如何演變,他都必須好好地為自己想一想」時,他的一顆心直往下沉。
「一切都是阿拉神的旨意!」這段話——由那位酋長開始——當由躺在康達左邊的俘虜交頭接耳地傳過來後,他再轉頭低語傳給旁邊的沃洛夫囚伴。一會兒後,康達注意到這位沃洛夫人並沒有再把話傳下去。在納悶著為何他不傳時,康達心想也許自己沒有把話說清楚,因此他又再度把話說一遍。可是沃洛夫人突然發怒啐唾,聲音大得整個牢籠都聽得到:「假如你們的阿拉神希望如此,我寧可要魔鬼!」黑暗中的其他地方也傳來幾聲同意的尖喊,而爭論也到處爆發出來。
康達深深地受到震動,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竟與一位異教徒躺在一起;他珍惜阿拉神的信仰如同珍惜自己的生命一般。至目前為止他一直很尊敬這位年長四伴的友誼和景仰他的智慧。可是現在康達知道他倆之間不會再有任何更進一步的交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