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 第029節
    對康達而言,嬪塔似乎每天都會被他激怒。她不會做出或說出來,而是以其他方式——脾視和某些聲調——康達可以感覺出她對自己感到不滿。最糟糕的是當他自己增添一些家當,而沒讓嬪塔為他添購時。有天早晨,嬪塔前來弄早餐給他吃,看到康達身上穿的不是她親手縫製的棉衣時,幾乎把熱騰騰的粗麥粥倒翻在他身上。康達因用一塊狼皮換得此棉衣而感到很罪過,雖然他感覺得出母親受到很大的傷害,但他因發怒而不向她解釋。

    從那天早晨起,他知道每次嬪塔一端來早餐,眼睛就會掃瞄屋內的一切物品,看看是否還有其他的東西——板凳、草蓆、水桶、盤子或鍋壺——與她不相干的東西。假如出現了新東西,嬪塔銳利的雙眼絕不會漏過。但當她板起一副不在乎和不去理會的臉孔時——他已看過她對父親如此做過好幾次——康達會坐在那兒勃然大怒。歐瑪若和康達都清楚嬪塔一定會立刻到村井旁找她的朋友大聲地哭訴自己的苦楚——那是當所有曼丁喀族女人不贊同自己丈夫的做法時都會如此做的事。

    有天,在母親端來早餐前,康達拿起一個編織得很漂亮的籃子——那是村中一位寡婦-娜送給他的——正放在屋門內,他母親絕對會因此而絆倒的。康達突然想起那寡婦的丈夫出外去打獵,但從此一去不回。她就住在尼歐婆婆附近,因此當他稍大時,就常與她碰面或交談。讓康達惱怒的是他的朋友嘲弄他說那寡婦送給他這個值錢的竹籃子是有企圖的。當嬪塔踏進來,看到那竹籃便認出是那位寡婦的編織手法。在讓自己鎮定下來之前,她退縮了幾步,好像那籃子是毒蠍一般。

    她當然一句話也沒提及,但康達知道他已達到目的。他不再是個男孩,而且她也應該停止再表現得像他的母親。關於這一點,他覺得他有職責來改變她。這不是應該對歐瑪若說的事,因為康達知道他不能讓自己很荒謬地去請問歐瑪若,如何使嬪塔尊敬她的兒子如同尊敬她的丈夫一樣。康達也想過和尼歐婆婆討論此問題,可是當他回憶起他從成人訓練回來後去拜訪她,她那怪異的表現時,他就改變了心意。

    因此,康達保住了自己的秘密。而且不久之後,他決定不再到嬪塔的屋子去。當嬪塔端來早餐時,他靜肅地等她把食物擺好在他面前的草墊上,但卻一言不發。她也是瞧也不瞧康達一眼就走了。康達終於開始嚴肅地考慮新的吃飯方式。大部分的新生男人仍是吃母親煮的飯菜,有的是由姊姊或嫂嫂代煮。假如嬪塔再變本加厲的話,他要找其他的女人來為她煮飯——也許是那位送他竹籃子的寡婦吧。他心裡很清楚那寡婦一定會很樂意為他煮飯,但康達不要讓她知道他曾想過此事。目前,他和母親仍是每餐見面,仍是兩人都視而不見的態度。

    有天清早,康達在落花生田上站了一夜崗後回家時,看到自己前頭不遠處有三個年輕人在趕路。他看得出他們和自己的歲數差不多,而且他也看得出他們是來自別地的旅行者。康達一直大叫,直到他們轉頭,然後他跑上前去向他們問候。他們告訴康達他們是來自巴拉村,是一個在嘉福村一天一夜行程外的村落。他們現在要去淘金,他們是富拉族人,也是曼丁喀族的一個分族,但康達仍必須仔細聆聽才能懂他們的話,他們對康達的話也是如此。這使康達想起以前和父親一起拜訪伯父的新村時,雖然他們只住在離嘉福村兩三個晝夜的行程外,但亦無法瞭解一些人所說的話。

    康達對這些年輕人的旅程感到興趣。他想自己的一些朋友中也應該有興趣,所以他請求這幾位年輕人留下一天,好讓他好好地招待他們。但他們很感激地婉拒了,說他們要在第三天下午前趕到淘金的地點。「你為何不和我們一道前去呢?」其中一位年輕人問了康達。

    一輩子沒想過此類事的康達畏縮地回絕了,他告訴他們他相當感激他們的提議,但他田里有許多活要做,還有其他的職責要盡,這三位年輕人表示很可惜。「假如你改變主意,請隨時加人我們的行列。」其中一位說了。於是他們跪在地上,在沙土上畫了淘金的地點給康達看一一從嘉福村起大約兩晝夜的行程外,這是其中一位年輕人的當漫遊樂師的父親告訴他們的。

    康達帶領這三位新交的朋友一直走到旅人樹的三叉路口。在三位年輕人繞過嘉福村轉身向他招手後,康達慢慢地踱著步回家。當他走進屋內躺在床上時,這個問題仍一直盤旋在心中。雖然他未徹底清醒,但似乎仍無睡意。也許他可以找一位朋友來照料他的田,那樣他就可去淘金了。他知道他的夥伴中有人會願意接管他的守衛職責,只要他向他們說一聲。當然,換作他們請他幫忙的話,他一樣也會很樂意幫他們忙。

    忽然一個念頭重重地敲擊他的心,使他猛地從床上跳起:他現在已是個男人了,他可以帶拉明一同前往,如同父親以前曾帶他出遊一般。於是,康達在屋內踱著方步,內心掙扎著這些令他興奮的問題。首先,歐瑪若會允許他帶拉明一同前去嗎?他還只是個小男孩,因此仍需徵求他父親的同意。已成為男人的他還必須事事取得許可使他夠煩躁了;可是假設歐瑪若說「不」呢?而當他帶著弟弟一起出現時,他的三位新朋友又會如何想呢?

    回過頭來想想,康達很不解自己為何在屋內踱方步、繞著這些煩人的情況轉,而全只為了要幫拉明一個忙。畢竟,自從他從成人訓練回來後,拉明就不再親近他了。可是康達知道這都不是他所願。在他離家前,他們的感情真的很好,可是現在,拉明的時間都被蘇瓦杜佔據了,他整天纏著他二哥就如同拉明以前充滿著驕傲和崇敬纏著他一般。但康達覺得拉明仍如往常崇拜他,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因為自己是男人的身份而在他們之間築起了一道無形的牆和距離。男人就是不能花太多的時間在男孩的身上——縱使那不是他和拉明願意的事,但他們兩人似乎都無法突破——直到康達想到要帶拉明一起前往淘金。

    「拉明是個好男孩,他表現出的家教很不錯,而且他把我的羊群照顧得很好。」這是康達對歐瑪若的開場白,因康達知道男人從不會單刀直人地提及他們真正要商議的事。歐瑪若當然也知道這種習慣,於是他慢慢地點頭,然後說:「是的,我要說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康達盡可能地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告訴父親遇見那三位年輕人和他們邀他一同前去淘金的事。康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於開口說,「我想過也許拉明珂以與我一同前去。」

    歐瑪若的臉沒有閃出任何表情,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讓一個男孩去旅行是很好。」康達知道父親至少不會斷然地拒絕。在某方面,康達感覺得出父親對他的信任和關心——他知道自己的父親不會把這些感情表現得很強烈。「我已好幾年沒到過那地區了,我似乎記不太清楚路怎麼走。」歐瑪若說道,語氣平常得好像他們只是在聊天氣。康達知道自己的父親,他從沒忘記過任何事,只是在尋思是否知道淘金地區的路線。

    康達立刻跪到地上,用樹枝在沙上畫出路線,好似他已知道好幾年似的。他畫個圈圈勾出沿途附近或遠處的村莊。歐瑪苦也跟著跪下來,康達畫完地圖後說道:「我會挑靠近村莊的路徑走。雖然時間會久一些,可是那是最安全的路線。」

    康達點點頭,希望自己能表現得更有信心。因他突然想到雖然他所遇見的三個朋友能彼此糾正對方的錯誤——假如他們有了錯誤的話,可是他,帶著一位自己必須負起責任的男孩,假如有差錯,誰能來幫他忙呢?

    然後康達看著歐瑪若的手指因出最後一個圓圈。「在這地區,幾乎沒有人說曼丁喀語。」歐瑪若說道。康達記得成人訓練所學的課程,他注視著父親的眼神。「太陽和星星會指引我們路徑的。」他說道。

    過了好一會兒,歐瑪若終於又再度說道:「我想我會去你母親的屋子。」康達的心砰砰跳。他知道那是父親表示許可的方式,因他覺得他最好親自把自己的決定讓嬪塔知道。

    歐瑪若不久就到嬪塔的屋內。當他轉身要回到自己的屋子時,她雙手緊抱住自己狂搖的頭衝出門外。「馬地?蘇瓦杜?」她尖聲叫喊著,他們立刻從小孩子群中衝回來。

    當嬪塔開始呼號並拖著兩個兒子朝向村井時,其他的母親也從自己的屋子跑出來,和一些未婚的女孩緊追在她之後。在那兒,所有的婦女都圍在她身邊,她又哭又喊地說她現在只剩兩個兒子了,其他的兩個兒子很快地就會落到「土霸」手中。

    一位卡福第二代的女孩按捺不住興奮,要去傳播康達帶拉明一同去旅行的消息,一路衝到同代卡福男孩放牧的地方。沒多久,村內的村民帶著笑容,蜂擁而至地看著一個樂得不知所以的男孩高聲歡呼地衝進村來,狂喜的樣子足以嚇醒在地下長眠的祖先。當拉明正好撞上在門外的母親時,他——雖然仍矮母親有一手掌的高度——一個箭步就衝上去抱住嬪塔,猛親她的額頭,並抱起她打轉,直到她怒斥才把她放下。可是一被放下,她立刻跑去撿起手頭的一根木棍,然後猛打拉明。她本還要再繼續打下去,可是拉明一溜煙就不見了——他可一點也不覺得疼痛。他來康達的屋子,門也不敲就衝了進去。隨意進入男人的屋子是種不可原諒的侵犯——可是瞥了弟弟一眼後,康達也就不去計較了。拉明只是呆站在那兒,直視自己大哥的臉。他的嘴似乎要試著說出某事;事實上,他的全身都在發抖。而此刻康達也必須克制自己不因感情的衝動而去擁抱他。

    康達聽到自己在說話,語調幾乎很粗魯:「我想你已聽到消息了。我們明晨早禱完就動身。」

    也許是男人氣概在作祟,康達小心翼翼地不走近嬪塔有可能去的地方。但他快捷地去拜訪幾位朋友,請他們代為照顧田地和執行勤務。嬪塔則拉著馬地和蘇瓦杜在村內邊走邊哭號。康達由她哀號聲的方向可判斷她在何處。「我只剩下這兩個兒子了!」她使勁大哭。可是像村中的每個人一樣,她知道無論她感受如何,說什麼或做什麼,歐瑪若話既然已經出口,就不可能再收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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