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下午,當康達坐在落花生田旁吃午餐時,他告訴自己,他認識村中的每一位男人、女人、小孩,每隻狗和羊,而且執行勤務時,他幾乎每天都與每個人見過面也說過話。可是為什麼他還是覺得這麼孤寂呢?他是個孤兒嗎?沒有父親來疼愛他嗎?沒有盡職的母親一直在呵護關心他的需要嗎?沒有弟弟敬重他嗎?成為一個男人的他難道不是他們的偶像嗎?他沒有兒時一起玩泥巴、一起牧羊也一起成為男人歸來的朋友嗎?難道他沒贏得長者的重視和同代卡福同伴的羨慕嗎?在未達十六歲生日前他所栽培的作物就已換得七頭羊、三隻雞和一棟富麗堂皇、裝飾得琳-滿目、應有盡有的屋子。這些都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可是他仍然寂寞。歐瑪若忙得無法像當初只有一個兒子且村中雜務沒那麼多時那樣地陪伴他。嬪塔也很忙,而且還要照顧弟弟們,再說他和母親間也沒什麼好說的。甚至,他和拉明也不再親近了。當他在「裘裘魯」時,拉明已成了蘇瓦杜的崇拜偶像,如同當初他是拉明的偶像一般。康達以錯綜複雜的情緒看著拉明對蘇瓦杜的態度由不耐煩轉為忍耐,再變為疼愛。很快地,他們就會形影不離得無法容下康達和馬地——他太小而無法與他們同行,但又大得只會啼哭,因此他們不讓他跟著。當這對兄弟來不及走出屋子時,嬪塔當然會命令他們把馬地帶著,那樣她就可擺脫馬地纏在腳邊。雖然康達看見三個兄弟依照出生先後一個緊跟一個地在村裡踱步,但前頭的兩位只顧向前走,而那位小的則笑嘻嘻地跟在後頭,幾乎是跑著跟上他們時,康達也只好笑笑!
再也沒有人會走在康達的後面,而且也很少有人跟他並肩走,因為所有的卡福同伴每天一醒來就要忙著自己的職責。也許和他一樣,一直在沉思默想成為男人的收穫到底是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農田要照料,而且也都開始在添購羊只和其他的家當。可是因很小,工作很艱苦,和一些較年長的男人比起來,他們的家當實在少得可憐。此外,他們還要充當村中的耳目,可是不用他們的監督,煮鍋都保持得很乾淨,而且田里除了狒狒或成群的鳥兒偶爾會來光顧外,沒有其他野獸會來侵襲。事情很快就明朗化,那些較年長的男人都被派去做真正重要的工作,而這些新生男人好像濫竿充數般,被派去做一些表面受人敬重的工作,負責一些表面責任的事務。事實上,當村中長輩把注意力關注在這伙年輕人身上,他們一樣有難處,因為縱使他們把最富挑戰性的工作做得毫無差錯,村中的少女仍會止不住地大笑他們。好的!有一天他也會成為一位資深的男人,康達這樣告訴自己。他不僅要很有尊嚴地穿著男人的斗篷外套,而且要對年輕人賦予同情和體諒,絕不讓他們的處境和自己現在一樣。
當晚康達睡不著,而且覺得很傷心難過。他離開了屋子,自己一人孤獨散步著。他心中茫茫沒有目標,但雙腿把他引到一群在營火旁靜聽老祖母們說故事的卡福第一代男孩邊,人神的表情在營火明滅的光線下顯露出來。他停在可以聽到說話聲但不會被注意到的地方盤腿坐下,假裝在檢查腳下的一塊石頭。正好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婦舞著她那瘦骨如柴的雙臂,在小孩面前的一片空地上跳來跳去。表演故事中康森工的四千名勇敢戰士在五百個大戰鼓和五百隻象牙號角的交織吹奏下衝鋒出陣。那個故事在他還是孩提時就已聽上無數遍,當他看到自己弟弟張大雙眼的臉——馬地在第一排,蘇瓦杜在最後一排——他覺得再聽一遍這故事有點難過。
他歎了一口氣,起身慢慢地走開。他來時和離去都沒人注意。拉明和同年紀男孩所坐的那堆人邊,正吟唱著可蘭經詩歌;嬪塔和其他媽媽輩正在另一堆火邊話家常,她們談論丈夫、家事、小孩、烹任、裁縫、化妝和髮型。在這裡,他覺得自己一樣不受歡迎。走過她們後,他發現自己置身於麵包樹下。在此,村中的男人坐在第四堆火旁,討論著村中事宜和其他嚴肅的話題。在第一堆火邊,他覺得自己太大,而在這堆火邊,他又覺得自己太小。可是他也無處可去,因此他坐在外圍的那堆人裡——在長老會裡,和「金剛哥」同年紀的人坐在最內圈,下來是與歐瑪若同年紀的人。當他坐下時,他聽到有人問道:「誰能說出我們有多少人被偷了?」
他們正在討論偷奴隸的事,一百多年來這一直是男人堆內的主要話題。他們談到「土霸」一直不斷地來偷人,並用枷鎖上鏈把他們運過大洋到白種的食人族那兒。
大家沉寂了好一會兒,然後祭師說道:「我們現在要感謝阿拉神使此類事不再像以前那樣頻繁了。」
「我們現在還剩多少人可被偷!」一位氣憤的長者說道。
「由鼓聲來推算失蹤的人數,」「金剛哥」說道,「我估計沿著我們波隆河這邊,每個月大約會失蹤五十至六十人。」沒有人有異議。他又補充道:「當然,我們無法數出更內陸和更上游的損失。」
「為什麼只算那些被『土霸』拖走的人呢?」教師問道,「我們也必須算那些代表村子所在處但被燒掉的麵包樹。『土霸』放火燒死的人比拖走的人還多!」
這些男人注視著火堆許久,然後另一位長者打破沉寂:「沒有我們的人幫助他們,『土霸』永遠無法得逞。曼丁喀族人、富拉族人、沃洛夫族人和消拉斯族人——岡比亞的每一族都有卑鄙的叛徒走狗。在我還是個小孩時,我看到這些走狗為『土霸』鞭打那些與自己同膚色,又流著同樣血液的同胞。」
「為了『土霸』的錢,我們翻臉不認自己人。」村中的一位資深長者說道,「貪婪和謀叛是「土霸』教我們用來交換自己同胞的罪惡。」
大家又沉寂了一會兒,而火堆也安靜地劈啪爆裂。然後「金剛哥」又說了:「比『土霸』的錢還糟糕的是他們無所不用其極地欺瞞我們,但卻表現得和呼吸一樣自然。那就是為什麼他們能處處佔我們上風的原因。」
過了段時間後,一位坐在康達前面的卡福年輕人問道:「『土霸』不會改變他們的行為嗎?」
「會的!」一位長者說道,「當河水倒流的時候!」
火很快地就成了一堆灰燼,於是人們開始起身,伸伸懶腰,彼此道了晚安後就朝回家的路走去。但五位卡福第三代的男人留了下來,一位去掩埋所有火堆的餘燼,其餘的人,包括康達,則在村中竹籬牆外充當夜班保衛。聽了剛才火堆旁驚心動魄的談話後,康達知道自己絕對可以徹底清醒不睡覺,但他並不希望這麼特別的一夜村中會發生事情。
康達慢慢地走過村中到村門外,希望那兒平安無事。他向巡邏的其他守衛招過手後,就自行沿著籬牆外走,越過牆邊堆積如山的荊棘叢和隱匿其下的尖柱,來到一個樹葉濃密的隱藏處,這裡能夠使他對周圍的鄉間一覽無餘。他坐了下來讓自己的姿態盡可能舒適。他把矛戟置於腿上,雙手環住兩膝以保暖。他銳利的眼神掃瞄著樹叢內的任何風吹草動,耳朵傾聽蟋蟀的叫聲、夜鳥毛骨悚然的尖叫、遠方上浪的降叫,和一時疏忽的動物被攫住時的淒厲哭喊,內心想著晚上大家在火堆旁所說的話。當拂曉平安來臨時,他很詫異自己竟然沒被偷奴隸的人帶走,而且他更發現這個月來,他第一次沒有想及自己個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