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了旅人樹,康達祈求旅途一路平安。此外,他還祈求此趟旅行會有大斬獲和大豐收,他把隨身帶來的雞的一隻腳綁在矮枯樹上,任它振翅飛拍和咯咯亂叫,便和拉明踏上旅程。雖然康達沒有回頭看,但他知道拉明很努力地想跟上他的腳步,而且要使頭頂包袱平衡——並亦要使康達不注意他。
一小時後,他們來到了一棵低矮但結滿串珠的樹木旁。康達本想向拉明解釋這種特異的樹是表示附近住的人是曼丁喀族中的卡非人:他們是無宗教信仰的人民,成天抽著鼻煙袋和木製煙斗,也喝著蜂蜜啤酒。可是比此項知識更重要的是要訓練拉明安靜地行走。中午之前,康達知道拉明的腿和腳以及沉重包袱下的頸子一定痛得很厲害。但只有繼續忽視那種痛楚才能堅定一個男孩子的精神和肉體。同時,康達也知道必須在拉明癱瘓之前停下來休息,否則會傷了他的自尊心。
繞過第一個村落後,他們很快就擺脫掉那些跑出來觀察他們的卡福第一代光著身子的小孩。康達仍然沒有向後看,但他知道拉明一定是挺背且加緊腳步地跟著他,以向那些小孩子示威。但當他們遠離那些小孩和村落時,康達的心緒就由拉明身上轉到別的事情上。他又再度想到自己要做個鼓——像雕刻面具和物體形態的人一樣得先在內心有個腹稿。他屋內已有一張處理過的小羊皮可做鼓面,此外他還知道有一個地方——就在婦女稻田後幾步路的地方——可以找到最堅韌的木頭來做個很堅固的鼓架。康達彷彿可以聽到他的鼓擊出來的聲音。
他們一路來到了路旁有小樹叢的地方,康達緊緊地握著他身旁所攜帶的矛戟,如他所學到的那樣。他謹慎小心地繼續走著——然後停下來靜靜地聆聽。拉明瞪大眼睛地站在他後面,怕得不敢呼吸。然而,一會兒後,他的大哥鬆了一口氣,又開始往前走,朝向幾個男人唱著工作歌的方向走去。很快他和拉明就來到了一塊空地,看到十二個男人正用繩索在拖一艘中空的獨木舟。他們砍下一棵樹,燒後把它的中心挖空,然後一路把它拖到河邊。每使勁拖一段後,就接著唱下一段歌詞,每一段都是以「全部來自森林而不是河邊」做結尾。康達向他們揮手告別後,就繼續上路,而且內心記下了一切。等會兒他想告訴拉明這些人是誰,還有為什麼這些人做獨木舟的樹是來自森林而不是河邊:他們來自凱倫萬村,所制的獨木舟在曼丁喀族中最具聲譽,他們知道只有森林的樹木才浮得起來。
康達一想起他們要前去會見那三位年輕人,內心就升起一股暖流。很奇怪的是,雖然他們以前從未謀面,但感覺卻如同親兄弟般。也許因為他們都是曼丁喀族人吧!雖然他們的語言和表達方式不怎麼相同,但他們的內心和所流的血是一樣的。如同他們一般,康達也決定離開自己的村子尋求他的財富,希望在下次大雨來臨之前回到家。
接近午後禱告的時刻時,康達離開路徑,來到蜿蜒於樹林間的小溪流。他看也不看拉明一眼,就把包袱放下,開始彎下腰去舀水來沒臉。他很有節制地喝水,在他禱告的當兒,他聽到拉明頭頂上的包袱「砰」地掉到地面。禱告完後,他跳起來想去譴責拉明時,他看到自己的弟弟很痛苦地爬向水邊。但康達仍然厲聲說:「一次只能喝一點點!」當拉明喝水時,康達決定在此休憩一小時。咬了幾片食物後,他想拉明應該能夠繼續走到下一次禱告的時間——大約黃昏的時刻,然後他們兩人一定會很渴望飽餐一頓和好好地休息一晚。
可是拉明竟累得吃不下。他癱瘓在原來喝水的地方,臉朝下,手臂向外攤開,手掌朝上。康達悄悄地走過去看他的臉,還好還沒流血。康達假寐了一會兒,當他醒來時,就從包袱取出兩份於肉。他把拉明搖醒,分肉給他吃。他們很快又上路了,循著來自巴拉的那三位年輕人所畫的轉彎處和路標走去。接近某個村落時,他們看到兩位老祖母和兩位女孩子帶著一些卡福第一代的孩了們在忙著抓螃蟹,他們用手撲進河流內去攫取獵物。
接近黃昏時刻,當拉明開始不斷地用手去撐頭頂的包袱時,康達看到前頭有一群大野禽盤旋俯衝到地裡。他停住腳步,把自己藏匿起來,而拉明則立刻跪到旁邊的樹叢內。康達抿住嘴唇,做出雄禽的求偶聲。不一會兒的光景,幾隻又肥、肉味又鮮美的母雞振翅飛來,搖擺地到處走著。它們翹著首,四處張望,然後康達的一隻箭「淋」地射穿其中一隻。他扭掉雞頭讓血流出來。當肉在火上烤時,他自己搭建了一個粗簡的敲蔭處,然後跪下來祈禱。他把沿路摘來的玉米穗烤了烤,再喚醒睡著的拉明。拉明一吞嚥下食物,就又噗地倒到旁邊的軟苔蘚上呼呼大睡。
在寂靜的月夜下,康達抱住自己的膝蓋坐著。土狼在不遠處開始嗥叫。有好一段時間,他以分辨森林內的其他聲音來解悶。其間他隱約地聽到三次號角聲,他知道那是下個村落的祭師用中空的象牙所吹出的晚禱呼聲。他但願拉明此時能夠醒著聽到這種像人聲的鬼哭神號,可是他對自己笑了笑,因拉明從不去注意聲音聽起來像什麼。康達禱告完後,也睡了。
太陽升起後,他們正通過這個村落,聽到婦女們用木杵搗粗麥準備作早粥的韻律聲。康達本可嘗嘗那味道,可是他們沒有駐足。就在路徑前的不遠處另有一座村落,當他們路過時,男人正離開清真寺,而女人則在火旁忙著煮飯。再往前走時,康達看見前頭有位老人坐在路旁。他喃喃自語,半身幾乎全彎地在一張竹編的墊子上翻攪一些瑪瑙貝。為了不打擾他,康達準備繞過去,但這位老人抬頭看著他們,向他們招手,示意他們走過去。
「我來自烏利國度內的古塔坑達村,太陽是從那兒的賽班尼森林裡升起的,」他以高揚的破鑼嗓子說道,「你們來自哪裡?」康達告訴他是嘉福村。這位老人點點頭:「我曾聽過。」他說他在詢問他的瑪瑙貝,以得知有關他前往庭布圖市的下一個指示,「在我死之前,我一定要去看看。」但他心存疑惑是否有任何旅行者願意幫他。「這位爺爺,我們很窮,但我們很樂意與您分享我們所擁有的東西。康達卸下他的包袱,從裡面拿出一些乾肉給那位老人,他道謝過後就把食物放在膝上。
他望了望他們兩人,問道:「你們是兄弟一起旅行嗎?」
「是的,爺爺。」康達回答道。
「那很好!」這位老人說道,然後撿起兩個瑪瑙貝。「把這個放到你的豬袋吧!它會帶給你們財富。」他邊對康達說邊交給他一個瑪瑙貝。「還有你,年輕小伙子。」他對拉明說,也交給他一個,「把這個保留到你變成男人,也有自己的一袋瑪瑙貝時。」他們雙雙向他道謝後,他也向他們道了阿拉神的祝福。
他們又上路走了好一會兒,然後康達認為時機已成熟,可以打破與拉明之間的沉寂了。他沒停步,頭也沒轉就開始說話:「弟弟,有個傳說說那位老人要前往的那個城市是旅行的曼丁喀族人命名的。他們在那兒發現一種前所未見的昆蟲,因此把那地方命名為『唐布-股圖』,意思為『新昆蟲』。」當得不到拉明的任何回應時,康達才轉過頭,拉明遠遠地落在後頭,跪在他鬆開掉落在地上的包袱上,正極力地把散開的東西撿回來綁好。當康達返回走時,他知道是拉明不斷地拉頭上的包袱才會導致綁結處鬆掉。拉明想不弄出聲響地自己處理,而且不想因要求康達停下而打破保持沉默的規矩。當康達重新捆好包袱時,他看到拉明的腳在流血,但這是意料中的事,所以他什麼話也沒說。當康達把包袱再度放口拉明的頭上時,他看到拉明的眼裡閃著晶瑩的淚水,然後他們又上路了。康達譴責自己,假如沒有留意拉明不在身邊的話,拉明早就被他遠遠地拋在了後面。
當他們尚未走遠時,拉明發出了一聲幾乎令人窒息的尖叫。康達心想他可能踩到了荊棘,於是轉回頭看到他的弟弟朝上注視著。一隻大花豹躺在他們可能走過的枝幹上。這只花豹發出嘶嘶的聲響,但似乎很慵懶地遁入一棵樹的樹枝裡,然後消失了。全身顫抖的康達繼續往前走,一方面提高警覺,一方面很惱怒自己,為何自己沒有看到那只花豹呢?奇怪的是那只花豹只想躲起來,而不想俯衝到他們身上?也許這些「大貓」除非餓得受不了,否則它們很少在白天攻擊它們的動物獵物,攻擊人類的機會則更少,除非它們被逼上絕路或被激怒或被弄傷。此時,康達的記憶裡立刻閃過他在牧羊的日子裡,一隻豹子撕裂一隻母羊的景象。他幾乎可以聽到「金剛哥」的嚴厲警告:「獵人的感覺要很敏銳,他必須聽出別人不能聽到的聲音,聞出別人不能聞到的氣味,而且還必須能夠看穿黑暗。」可是當他剛才邊走邊想時,是拉明看到了那只豹。他大部分的麻煩都是來自這壞習慣——這是他絕對要改掉的,他想著。他沒有停下腳步,很快地彎下身撿起一塊小石頭,在上面吐了三次口水,然後把它向後拋得遠遠的。如此,石頭就會把他們的噩遠留在後頭。
頂著火紅的大太陽,他們繼續往前走,穿過綠油油的森林來到滿是棕櫚樹的潺潺溪流旁,他們穿過又熱又多灰塵的村落——如同在嘉福村一般——卡福第一代的小孩成群地在附近培鬧、叫喊,男人在麵包樹下休憩,而婦女們則在井旁聊天話家常。可是康達很納悶為何他們讓羊只四處徘徊,而不帶它們出去吃草或是關起來,如在嘉福村一般。他斷定他們一定是另一種奇怪的不同民族。
他們踏在全然無草且滿是沙塵的土地上,到處散佈著奇形怪狀的乾裂麵包果。當禱告的時刻來臨時,他們休息了一會兒,也吃了點東西。康達檢查拉明的包袱和腳底,流血情況已不像先前那麼嚴重了。分岔路仍然不斷擴展開來,直到最後他們才來到那三位年輕人所描述的那棵巨大的麵包樹幹旁。他想道,它已有好幾百年的歷史,最後開始乾枯。他告訴拉明其中一位年輕人告訴他的話:「裡面躺著一位史官。」再把自己的所知加油添醋補充上去。他說史官的埋葬方式和一般人不同,他們是葬在古老的麵包村干內,因為麵包樹和史官腦裡所藏的歷史是永恆的。「我們快到了。」康達說道。他希望自己能有個鼓,那麼自己就可以傳遞鼓訊給在前頭的朋友。太陽下山時,他們終於來到那個土坑——三個朋友已在那兒。
「我們感覺你一定會來!」他們大叫,很高興再度看到他。他們不理睬拉明,好像把他看成自己卡福第二代的兄弟。在十分歡愉的言談中,這三位年輕人很驕傲地出示他們所淘到的沙金。翌日清晨第一道曙光出現前,康達和拉明就加人他們的行列,敲下一塊塊的粘土,再放人盛水的碗內搖動,再慢慢地把泥水倒掉,然後再用手去摸是否有任何沙金沉到碗底。有時會摸到和玉米籽一般大小或稍大些的沙金。
他們淘得很狂熱,以至於都沒閒暇聊天,拉明似乎淘金淘得忘了身上肌肉的痛楚。每顆珍貴的沙金都被小心翼翼地放人野鴿翎毛的毛管內,再用棉花塞住。當康達和拉明淘滿六根翎毛時,那三位年輕人說他們已淘夠了,現在想要再往前走,更深入內部地區去尋象牙。別人告訴他們說,有些老像在連根拔起小樹和濃密的樹叢要餵食小象時會折斷自己的牙齒。他們也聽到,假如有人能夠找到大象的秘密墳區,象牙的財富就在那兒。康達會加人他們的行列嗎?他有點受誘惑;這種事聽起來甚至比淘金更令人興奮。可是他不能去——因為帶著拉明。他很難過地謝謝他們的邀請,說他必須帶他的弟弟回家。所以在彼此交換了溫情的道別後,他們就上路了。康達甚至來不及讓這三位年輕人答應在回巴拉的路上,停在嘉福村接受他的招待。
回程路對康達而言似乎短多了,但拉明的腳流血流得更厲害。可是當康達把一包金子翎毛交給他保管,對他說「你母親會很喜歡這些的」時,他走得更快。拉明的快樂和興奮如同他自己帶拉明出來旅行的心情一樣,也像父親當初帶他出遊一般——而且將來有那麼一天拉明也會帶著蘇瓦杜,蘇瓦杜會帶著馬地。當他們來到嘉福村的旅人樹時,康達聽到拉明的包袱又再度掉了下來。康達很生氣地掉轉頭,可是他看到弟弟懇求的表情。「好吧!等會兒再算賬!」他怒吼似地說。拉明不發一語,把肌肉的疼痛和雙腿的流血拋到腦後,就跑過康達身旁衝回村內。
在康達踏進村門前,興奮的婦女和小孩就已圍在嬪塔身旁——她的頭上插著六根帶金的翎毛,很開朗地笑著且鬆了一口氣。不一會兒後,嬪塔和康達彼此交換了一種溫煦的眼神,一種遠超過母親與旅行回家的成年男子間的一般問候。婦女們三姑六婆地饒舌了一會兒,讓全村的人都知道金特家族的兩位大兒子帶回了啥物。「嬪塔的頭上有隻牛!」一位老祖母大叫道——所有的金子足夠買一頭牛——而其餘的女人也跟著「哇」地叫了出來。
「你做得很好。」康達聽見歐瑪若這樣說。但他們不再多言的那種心照不宜的感覺甚至比嬪塔的眼神還棒。往後的日子裡,長輩在村中看到康達時都會以一種特別的態度對他說話和微笑,而他也會很恭敬地答話。即使是與蘇瓦杜同代的卡福第二代小孩也會以對大人的態度,雙手合十地向他問候「平安」,直到康達走過。有一天,康達在偶然的機會下聽到嬪塔話家常地聊到「我伺候的那兩個男人」時,他內心充滿了無限的驕傲,因為他母親終於承認他是個男人了。
現在讓嬪塔來伺侯康達,康達已覺得無所謂了,而且他也願意讓嬪塔來幫他抓頭虱,那是她一直惱怒康達不讓她為他做的事。此外,他也願意偶爾再到她的屋子走動。至於嬪塔,總是帶著微笑忙這忙那,甚至煮飯時都會哼哼唱唱。康達也會不經意地問她是否需要他幫忙;假如嬪塔真需要幫忙的話,無論是何事,康達都會盡快地去做好。當拉明或蘇瓦杜玩得太大聲時,只要他橫眼一瞪,他們倆都會立刻肅靜下來。康達喜歡把馬地扔到空中,再把他接住,讓馬地高興得不得了。至於拉明,則很明顯地把自己已成年的哥哥排名在次於阿拉神的地位。他很喜歡康達的那七隻羊——一直繁殖得很好——好像它們是金羊一般,而且他也很熱心地幫助康達照料他的粗小麥和落花生田。
每當嬪塔要在屋內做一些家務事時,康達就會把自己的三個弟弟帶出去。嬪塔會站在門口微笑地看著他們離去:馬地跨坐在康達的肩上,拉明緊跟在後像只公雞般地昂首闊步,而蘇瓦杜則嫉妒地尾隨其後。康達想這樣真好,好到他希望將來他也能有自己的家庭。可是,當然啦,他告訴自己時機來到前,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