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尼塔-塞爾比的日記。5月29日,星期五。“……我的辦公桌安放在布裡阿斯婦女聯合會大樓的走廊裡。這時正是上午10時過10分。我不相信這會很快結束。我懷著矛盾的心情等待著它的結束。一方面,我將懷念這種激動人心的工作;另一方面,我想為此而松了一口氣,因為它經歷了艱苦的14個月。這是我們在此進行會見的第四天。這意味著,我們還有九天,其中七天為工作日。早上,我從媽那裡收到一封長信。她的關節炎病痛加劇。這兒人人都顯得緊張不安。我與查普曼博士駕車來到這兒。他倒是個例外。他總是那樣好的脾氣。而卡斯卻令人夠嗆。倘若他不那麼尖酸刻薄,還是蠻有魅力的。他今天早上對人很冷淡,他害頭痛病。我告訴他是因為煙霧的緣故。他對我的日記好一陣嘲笑。而我回他說,要不是我寫日記,怎麼能記錄我們的情況呢?我列舉了菲力普-霍恩、塞繆爾-佩皮斯、岡考特兄弟、斯頓赫爾、安德烈-吉德,這使他無話可說。查普曼博士倒說他希望我處事謹慎,因為我們有對立面。我表示讓他放心。我越來越感到這日記將成為現代科學史上的一個歷史階段的記錄。找這樣措辭,意思也就是說,一旦人們讀到它,它就會讓查普曼博士顯得更慈善仁愛。
“當我們到達時,霍勒斯和保羅已經在這兒了。像往常那樣,霍勒斯對人冷若冰霜,保羅也好像被什麼事情弄得坐立不安,通常,他是個好脾氣人,但是每個人都允許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在9時,我登記了三位婦女作為第一批會見者,她們就在那兒。接了兩個電話。第一個是制片廠的宣傳部主任,邀請查普曼博士共進午餐,為的是祝賀正在拍的一個有關未婚十幾歲的母親的片子。對此,查普曼博士沒有應約,因為這有損尊嚴。不過他告訴他們,他倒願意對制片商協會發表性與審查制度的言論。對這個提議,他們表示贊成——哦,這審查判決,啥時是個頭?——不過,演講一定得安排。第二個電話是從位年輕的婦人那兒打來的,要求我給保羅個口信,她說,在保羅方便的時候,她希望在水晶宮見面,共進午餐。我告訴她12時是最好的時間。她說如果他不能安排請打電話告訴她。她的口音很漂亮,宛如瑪格麗特-蘇拉溫及其他人的那樣好聽。她叫鮑拉德夫人。保羅究竟為什麼要與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會面呢???……”
保羅到達水晶宮時,看見她獨自一人坐在華麗的枝形吊燈下面的紫紅色包廂裡。她一邊吸著煙,一邊玩弄著火柴折迭夾。他走進入口,站在新到人群的後面,停了一會兒,仔細地看著她。他原有的第一印象並沒有錯。她長得十分漂亮。那晚的氣憤被一種好奇心所代替。何止好奇,還有某種冒險的意味。
他朝她的包廂走過去。
“下午好,鮑拉德夫人。”他說。
她迅速抬起頭。“你好。”她好像是松了口氣。“我還肯定你不會來呢。因為即使你失約,我也不能責怪你。”
“真格的你不會相信我能來?”他在她的對過坐下來。
“不管怎麼樣,你來了我真高興。”
他微笑著說。“我當真打過賭不再見你。”
她臉上泛起了紅暈。“你明白,我以往不給陌生人打電話並約會的——”
他正要打趣她幾句,可見她憂郁不安的樣子又打住了。
“……不過,當我今天醒來時,我意識到昨夜自己的行為是多麼不像話。我一再在惦記著——那個可憐的男子,他定准把我看成是——”
“他把你看成是一位確鑿無誤的錢包失主,而你又極不高興收回它。”
“這正是最使我不安的地方,”她說,“你倒一心一意想方設法幫我的忙。”
“這不完全屬實,鮑拉德夫人。”
她停住說話,瞅著他,他意識到她那柔軟的睫毛和東方人似的眼睛。“這話我可不理解。”她說。
“我在幫我自己的忙。瞧,昨晚你做得對。我決不該讓你折磨自己。我是調查人,去找調查對象,是不道德的。一般情況下,我會很得體地處理這件事。我應該把錢夾轉交給塞爾比——她是我們的秘書——她會打電話告訴你,於是你會過來拿回去。這樣做,一切都非常合體,別人誰也沒有動過,不會節外生枝。可是,事情這樣發生了,我打開了你的錢夾,想弄明白它的失主是誰。我看見了你的照片,我便非見你不可,這便是事實。如此看米,應該接受道歉的是你而不是我。”
她鎖緊了眉梢,將目光移開,向下注視那銀質餐具。她在想,方才他說了些什麼?他為什麼對我說這些話?後來,她記起來,他曾經會見過我,在會見期間聽見了所有那些淫蕩的細節。他准認為我是一個性欲狂,很容易到手的貨。
他皺起眉頭,觀察著她。他原以為她會把他的這段坦自當成挑逗的調皮話。可是此刻他看得出,他引起了她的煩惱。他想,她在想象什麼?難道會想我在變著法兒——我的上帝,那次愚蠢的會見——她肯定想我在利用它去——
一個年紀挺大的侍者,身穿銅紐扣的紅藍間隔的制服,站在他倆跟前。“午飯前我可以先從酒吧間為你們弄點喝的嗎?”
保羅將眼光從侍者轉向凱思琳。“與我一起好嗎?”
“我想我高興與你在一起,來杯馬丁尼酒吧。”
“來兩份,別摻任何水。”保羅告訴侍者說。後者寫好訂單走了。
保羅把他的注意力轉回到凱思琳身上。“鮑拉德夫人,”他緊接著說,“我想你可能誤解了我,它使你生氣了——”
“不。”
“如果你把會見的事與我造訪你的事實聯系起來想,哪怕只想一秒鍾,哦,我向你保證,情況決非如此。說句非常實在的話,經歷了那麼多的會見,我根本不可能把它們區分開來。我根本記不得你是慕男狂呢,還是同性戀,或者是酒鬼。”
她終於笑了起來。“是酒鬼。”她說。
“當然嘍,我本應該看出來——這斑斑點點的面頰,抖動著的手,你說話時輕微的吞吞吐吐——還有那串拼成AA形的鑽石。”
“你說你住在哪兒——貝克大街嗎?”
這種一本正經,不傷和氣,不著邊際的談話,持續了不長時間,馬丁尼酒的出現最終把他倆帶到面對面的談話上來。
“哦,”他說,對著她舉起了酒杯,“祝福你——為了下次會見成為可能干杯。”
她仿照著這個姿勢作了一下。他們倆都呷起來。
“這酒很烈。”她說。
“年少時看見橄欖酒就害怕。”
她大笑了起來。
他們倆突然發現,他們彼此都沒有什麼可說了——要不就是有說不完的話。就他本人,她對他是一無所知。她正在拿不准,如果啟齒問他是不是太唐突了?而他對她了解得比較多。她心裡明白,他不能問什麼。
“你一直從事這種工作嗎?”她想知道。
“不,只有幾年。我過去當教師——而且勉強稱得上是位作家。”
“是什麼讓你放棄了寫作?”
“我好犯輕率的毛病。假若真是犯了的話,就說明我對性和金錢感興趣,我的墮落。說真的,情況並不是這樣。我想,那是因為能夠有機會在查普曼博士手下工作,在某項如此重要的事業圈子內深感榮幸的緣故。我假定,在某些秘密的地方,我仍把自己想成是一位作家。——沒有什麼是作家不能接觸的事情——我總是相信,所有這一切終有一天會有用的,特別是當我年紀老了,靠微薄的養老金蹣跚在蒙特卡洛市街頭上時。”他停下來,考慮著下面說什麼好,“有一點我從來說不清道不明。直到現在,我還在猜想,這是潛意識的。不過,正在伸出到表面上來。我想,我總感到,通過從事這項工作,既可以在發覺別人的秘密,也可以發現自己的隱衷。”
“你有沒有像會見其他人那樣——被別人會見過?”
“沒有。當我來時,所有的單身漢抽樣調查已經結束。我的其中一個同事被查普曼博士會見過。當然嘍,博士本人會見自己。”
“那怎麼可能呢?”
“我得說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查普曼博士除外。他是一個非凡的人。”
“我想他的講演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每次都是。他擅長於講演這類事。不,我的意思是,作為一個人,他精於此道。他堅定,真誠,具有獻身精神。當你周圍的所有一切看上去是那樣不穩定,沒法解決,四處飄動的時候,在這樣的人周圍工作,便是一件好事情。他是一個很好的榜樣。”
“你還需要人,這使我感到驚訝,”凱思琳說,“你好像……很自信——我是從褒義上說的。”
保羅微笑起來。“表面現象,”他說,“像其他人一樣。內裡卻有太多的轉折和岔道,我們有時都容易感到迷茫的。”
“說得對。”她嚴肅地說。
“方才想說的是——瞧,現在我已是——35歲以上的人了,仍是一個單身漢。這是我自己也感到吃驚。這決不是我經常夢想——”
“也許你從來沒有戀愛過。”
“我肯定有過,有幾次,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年齡,會有不同的方式的愛,這像轉動著的輪盤賭輪。如果你很幸運,正好落在合適的號碼上,你的路子就對了,我就會贏。無論怎麼說,我想,坐在那堵屏風後面,通過聽、學,也許使我成為一個幸運的人。眼下我不敢肯定。這裡面分門別類列了那麼多情況,但沒有觸及深一層的困惑。”他喝干了自己的那一杯。“也許你說得對。也許我從來沒有愛過。也許我一直害怕。”他陷於沉思,轉動著手中的空杯子。
“我不知道那會發生在男人身上。”
“當然會。即使是那些結婚的男人也難免。”
“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上面。”
他繼續轉動手中的空杯子。“我說得太多了。”
“很合乎情理。你有徹底了解我的優勢。”
“那是公事,這才是樂趣。”
“你是說你不喜歡與各種各樣的女人進行引起共鳴的性談話嗎?”
他看得出,她是在責備他,不過他仍然保持著嚴肅的表情。“它很快就毫無意義了,那引起共鳴的部分。我作為……作為一名調查者還是喜歡這項工作的。看見統計數字有了新發展真使人高興。但是,作為一個人——”他搖了搖頭。“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有一些難言的苦衷。”
她凝視著她的杯子。“那也包括我嗎?”
“還有我。”他審視著她的帶有幾分傷感的甜甜的臉。“你的丈夫——我正在想——是不是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鮑拉德?”
“是。”
“我常常想到那些名人的寡婦。例如,總統的遺孀。那情況一定和失去一個普通的男人的感覺不一樣。它准是像失去了一顆行星,一顆密密麻麻居住著人的行星,一直在呼呼地運轉著,可突然之間被帶走了。”
他等待著。她的臉上毫無表示。
她想,不像是行星的逝去,而是像占領軍最終返回家去了。
“有點像。”她說。
“你已經適應單獨一人生活嗎?”
“要適應單身生活,你必須把興趣注意到自身上。我不敢肯定我能做到這一點。”
他在她身上感到有某種他不理解的利害關系,他不可能完全了解,“眼下你如何打發自己的時光?你干些什麼?”
“我做大多數女人做的事,不光是寡婦和已婚的婦女。”她頓了一下。“我在等。”
“等什麼人?”
“等什麼事情……等待生活對我作出自己的解釋。”
那位侍者返了回來,突然之間他們倆人都意識到這個飯店裡充滿了人。凱思琳謹慎地點著菜,細心挑選那些她認為他可能期望她喜歡的——一份濃味鰭魚和一份法國烤面包。保羅要的也完全和她點的一樣,因為他想讓她知道,她喜歡什麼他就喜歡什麼。當侍者填寫訂菜單時,保羅決定,在他們分手時,他要請求與她晤面。他定不准她是否表示同意。
貝尼塔-塞爾比的日記。5月30日,星期六。“……大家坐在會議室的一頭用餐,談到了卡斯。卡斯早餐未露面,查普曼博士發現他鬧胃病。查普曼博士認為病狀像是食物中毒,因而堅持讓他休息。他接替了卡斯的會見工作。我收到媽媽的一封短信。她想換醫生,因為她感到魯賓弗爾沒有在她身上花足夠的時間,而要錢倒不少。再說他一點也沒有使她的關節炎病痛減輕。我早上給她回了信,要她在我回家前不要做任何舉動。你既然從出生開始一切讓母親照料,你就要經常想到照料母親,盡管這可憐的人兒注定要失去活動能力。鮑頓-布什先生剛剛從電視網打來電話,確認一下與查普曼博士星期一的約餐事項。布什先生提醒查普曼博士,別忘了帶一張問題單,以備他坐在那張‘熱板凳’1上別人提問他時用。電視從明天開始會從西海岸到東海岸轉播一周。三個月前在紐約就定好了,借此慶祝查普曼博士婦女調查的結束,盡管查普曼博士對此處之泰然,可我仍是激動不已。還有15分鍾就要開始工作了。我想,我要讀新出的《家庭生活》雜志,看看人工授精的嬰兒是怎麼回事,了解一下為什麼那位女伶為了上帝而放棄了事業和貨店。”
1熱板凳是指人們所處的任何難熬的位置時的比喻。
厄蘇拉-帕爾默跪坐在旅館門廊的雜志架前,把最近一期《家庭生活》雜志未賣出的12本,從部分遮蓋著它們的一分競爭性的刊物後面取出來,將它們放在架子頂上顯著的位置。重新安排《家庭生活》雜志工作,是自她被伯特倫-福斯特雇傭後所從事的一項長期工作。這項任務使她很感慰藉,因為她感到,“她”的每一本雜志的賣出,無異於為她的未來增添了一份保障。
她站起來,向四周掃視了一下,看有沒有人注意她。門廊內只有幾組男人,都穿著賽璐翻領制服,這表明另一種時尚已經席卷全市。她向電梯望過去,緊張地等待著福斯特,不過所有電梯都在空中運行著。
她在寬敞的門廊內煩躁地徘徊著,心上正思考著她對他說什麼。後來,她站在一棵巨大的盆栽橡皮樹旁,竭力想理出個頭緒。她與福斯特先前約定在昨夜會面,他需從棕櫚泉驅車過來,單獨見她並看她的記錄。當她意識到她還不能搞好那份記錄時,便給在棕櫚泉的他打了個電話,解釋一下拖延的原因。接電話的是阿爾瑪。厄蘇拉便問阿爾瑪-福斯特生活過得可好,從電話上得知,她過得並不愉快。接著厄蘇拉又詢問福斯特先生如何。原來福斯特在打高爾夫球,然後在洛杉磯有一項特別的業務要辦。“正是為這事,”厄蘇拉脫口而出,“他千萬別來——我還沒有為他准備妥貼。我希望你能擋住他。”有一陣可怕的沉默。厄蘇拉也意識到自己忙中出了大錯。“甭著急嘛,”阿爾瑪不自然地說,“我一定擋住他。”厄蘇拉不顧一切地設法彌補這無法估量的損失。“它是關於一系列文章的事情,福斯特夫人。您能告訴他我還沒有把筆記整好嗎?一旦搞好,我一定給了打電話。”
這個戰術上的錯誤是昨天早上犯下的。今天一早,電話又響了,是福斯特打來的,並不是長途。“阿爾瑪和我已經回到旅館,”他說——話音硬梆梆的,厄蘇拉這樣認為。“關於你沒有准備好的情況,我從她那裡只得到一些篡改了的口信。我想你最好過來,直接把它解釋清楚,我大約中午時間在。”
她坐在盆栽橡膠植物的旁邊椅子上,儲量這種並非有意撒謊的真實情形。她能告訴他會見中所做的筆記只打出1/3嗎?她能告訴他,每當她繼續往下打時,她讀了一遍又一遍,想到過去,想到她與哈羅德的私生活,從而一擱再擱進行不下去嗎?她能夠解釋在她的整個事業中,她所遇到的第一個寫作障礙嗎?他能理解嗎?如果她辦不到的話,他怎麼能夠呢?可不可以把責任歸咎到哈羅德身上——她從閱讀中知道,現在到處是流行性感冒——使自己保持精力並且不受感染。
“喂,你到啦。”是福斯特的說話聲,他一邊說著,一邊搖搖晃晃地朝她走過來,她簡直是一躍而起。
“哦,福斯特先生——如果我給你帶來諸多不便的話,實在抱歉。我希望你不會因為我來到城裡吧。”
他用鼻子很重地哼了一聲。“是為你來的,阿爾瑪也來了。”
“真抱歉。”
“別介意。對我來說,生活永遠不是野餐。我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你在電話裡告訴她些什麼?”
“什麼也沒有。我告訴她我必須跟你講話,而她說你在打高爾夫球,然後去洛杉磯。我說這正是我打電話要和他說的事情。我們預定要檢查一下的工作延期了。因此,待我回電話前你不必來。”厄蘇拉流露出某種迷惑不解的神情。“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很自然。可你不是阿爾瑪。我說我有項特別的業務,我沒有說同誰在一起。她一旦發現——阿哈——任何穿裙子的人都是毒物。她像作賊似地開始跟蹤我。你看這有什麼用?我們還不是都在這兒嗎?”他端詳著她,狹窄的眼睛幾乎成了一條縫。“沒有筆記是怎麼回事?你去給他們講了你的全部性生活,是不是?”
“是,講了,福斯特先生。”
“講了一個多小時,是嗎?”她點了點頭。他聳了聳肩膀。“筆記在哪兒?”
“我做了。不過——”她見附近有一伙男人,毫無疑問被福斯特大聲提到的性所吸引,正在直盯盯地看他倆,她感到很不安。“我們可以坐一會兒嗎?我會解釋給你。”
“對我很合適。”他挽起她的胳膊,穿過鋪著厚地毯的門廊,走向靠窗的雙人座。“就在這兒。”
他們倆都坐下來。“我在會見中作了完整的筆記,”她急匆匆地說。“每個問題,我的每次回答。全部記得清清楚楚。”
“是嗎,嗯?你害羞嗎?”
“相信我,我也覺得有些害羞,不過,我說出了實情,整個的真實情況——”
“上帝助你成功。”
“哦,不錯。我用自己使用的速記法把它們記下來,我已開始為你轉譯過來,不巧,上星期一晚,哈羅德突然病了——發燒到華氏102度——自那之後,我一直忙於照料他。今天他有好轉,我可以很快繼續譯下去。”
“你不能雇個人由你口授他記錄嗎?”
“福斯特先生,除你之外——我不想讓世上任何人聽到或看見這些筆記。為什麼?這樣一來,就像在陌生人面前沒有穿衣服一樣。”
“我想是這樣。”他的眼睛又亮起來,他的肥厚的嘴唇濕漉漉的。“我在這兒只能再呆一周,給我個日期。”
“今天是什麼日子?星期六。明天我還得忙於照顧哈羅德。不過我將從星期一開始,一直干下去。我大概在下星期三或星期四搞好。我看星期四吧,肯定能行。”
“不能早一點?”
“我試試看,不過——”
“好吧,我們把它確定下來——就是星期四晚上,在這兒,在我的房間裡。我將想出點事讓阿爾瑪去做。你7點來,計劃喝點飲料、共進晚餐,再就是度過很長的一段難技的時光。”他直盯盯地看了她一會兒。“我希望一切都好。”
“肯定很好。”
“我已經給歐文-平克特打過電話,告訴他有關分為三部分的整個事情。正如我保證的那樣,他印象很深,所以你看它很有刺激性。”
“我希望如此,福斯特。我不是杜-巴莉太太。”1
1杜-巴莉太太(1874—1893),法蘭西路易斯十五的情婦。
他把一只圓滾滾的手放在她的膝蓋上,揉摸著。“所有的女人都是杜-巴莉太太。”他故作莊重地說。對此,厄蘇拉點了點頭,半信半疑,想到紐約。
但是,過後不久,當她驅車在威爾希爾-博爾瓦德向西行駛時,隨著她離開福斯特的距離越來越大,她那專注於紐約的心思也漸漸淡漠起來。紐約在每次斗爭中都贏得了勝利,只有在最後的一次除外。這最後的一場是哈羅德。她終於完完全全把心思專注在他身上了。當她來到貝弗利山羅克斯博車道時,她轉了個彎朝他的新辦公室開去,決定把他那套房間的裝飾一勞永逸地處理好,也好讓他吃一驚。
這幢設有柱廊的白色建築,是這個街區既沒有分析學家也沒有內科醫生居住的幾棟樓房之一。在電梯旁邊,黑色的姓名地址錄上寫著白色的字體,其中有公關律師、商業經理,和幾個莫名其妙的公司。哈羅德搬進的一周裡,厄蘇拉一直沒有參觀過這幢樓房。厄蘇拉記不起是在哪一層。她發現哈羅德的名字夾在一家進口商和一位人才代理中間,於是便乘顧客自己操作的電梯上到二樓。
過去電梯第三個門就是那處辦公室。在毛玻璃上面——她得承認,很引人注目——是黑色的字體:“哈羅德-帕爾默及其會計師聯合公司。”用“聯合”這個詞,她知道,純屬對合適身份的釣餌。哈羅德應該用“有限”這個字眼,如果他不感到太誇耀的話。除了有一個稅務學生今年曾來幫助過他兩個月外,全是由哈羅德單人經營。
像那些粗壯的互助會婦女,每逢聖誕節便挎著籃子向那成百的需要救濟的人分發東西那樣,厄蘇拉懷著行善的心情打開了門,走進了“哈羅德及其會計師聯合公司”的接待室。映入眼簾的景象令她大為驚詫。她最後一次來參觀這間辦公室時,也只有那一次,只有一張松陷的栗色沙發,一張套有褪色條布的椅子,牆上斜掛著一幅可怕的奧羅茨克的復制品畫。所有的家具都是房主提供的,直到他的房客安頓下來。然而現在,像是通過魔術般的變換,房主的家具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設施滿可以使拉伯特森-博爾瓦德內裝飾商的展窗增輝。房間閃爍著活力、新穎和光亮,宛如斯堪的那維亞熱心於戶外生活的小明星的居室。兩個低沙發,椅子和桌子全是一色的現代丹麥家具,用的是漂白過的胡桃木料,灰調子的印花罩布。一束深紅色玫瑰花插在瑞典式的長頸玻璃花瓶裡,花瓶擺在雷利特和俄威復制品中間的咖啡桌上面。牆上掛著易碎的平板畫,達菲、馬蒂斯和迪格斯用鉛筆在上面署了名。厄蘇拉無聲地站在那兒。無論發生了什麼變化,只證明了一件事——這兒,至少,少不了要她掏腰包。
她心裡懷著幾分驚異,穿過接待室走向哈羅德的私人辦公室,用力地拍著門。
“在這兒。”
“我是厄蘇拉。”
“請進。”
厄蘇拉打開門走了進去。她第一眼看見的是一位年輕女郎的後背。那人大骨架、未束帶,顯得淫蕩令人作嘔。這位年輕女郎正在哈羅德辦公桌前彎腰,揭開盤子中紙板咖啡杯蓋,盤子裡還有包著的三明治,散發著熱牛肉和肉汁氣味。
哈羅德看起來不像往常那樣臉色發灰,臉龐也不那麼凹陷了。他揮了揮手。“呵!”他似乎像一個被捉的偷吸煙的小學生那樣既高興又害怕。“這真叫人驚奇。”
“我敢肯定。”厄蘇拉冷冰冰地說。
這位年輕女郎,見有人闖人仍然不緊不慢地做她的事,最後,她伸直了身子。她的臀部很大。她慢慢轉過身來,面帶微笑。她那健康的蘋果一樣光亮的臉,恰似這辦公室裡的發亮的胡桃木家具。它所具有的嶄新氣息對厄蘇拉是一種打擊。她那草黃色的頭發編成辮子,顯得過分漂亮。她的藍眼睛令人吃驚地又圓又大。她的乳房發達,裹在檸檬色的衛生衫裡,顯得不雅觀。厄蘇拉發現她的大腿根粗,這下子讓她感到挺高興。她那樣子既像百分之百的海爾格斯,又像一頭得獎的雅利安母牛,還像一位身著水手領女套衫和海軍藍裙子、在紐倫堡體育館做體操的希特勒-尤金德。
“……我的秘書,瑪麗爾達-齊格內爾,”這位可恨的色鬼說,“這位是帕爾默夫人。”
“你好,帕爾默夫人。”瑪麗爾達,齊格內爾說,露出兩個迷人的酒窩。她說話帶著輕微的日爾曼人的口音。厄蘇拉看得出,她在幾年內不會扔掉這種口音的。瑪麗爾達又轉向這個色鬼。“午餐夠嗎,帕爾默先生?”
“很好,瑪麗爾達,很好。你最好出去用你的午餐。”
“我會,請使。”她對厄蘇拉微笑著說。“請原諒。”
厄蘇拉的眼睛跟蹤這對擺動著的乳房出了辦公室,爾後,轉眼注視著這個色鬼。
“那個到底是誰?”厄蘇拉問。
“我的新秘書,”哈羅德顯得有點吃驚。“我上個星期把她的情況跟你說過了。”
“不至於說她還從事打字吧?”
“瑪麗爾達能抵得上我過去用過的三個人。那些德國姑娘非常出色——細心,利落,而且效率高——”
“還有42號尺碼。”
“什麼?”
“別介意,”她朝家具揮揮手說,“所有這些什麼時候發生的?”
“指這些家具嗎?昨天送來的,你陪同福斯特夫婦,抽不出身,這使我很著急,尤其是自我弄到貝利賬戶以後。我不想讓他到這兒來時看見我像個叫化子似的——於是瑪麗爾達和我便出去——”
“瑪麗爾達?”
“對,我真幸運,她在斯圖加一所學校進修過室內裝飾這門功課——”
“於是她把你打扮得完全日爾曼化?嘿,瞧瞧吧——”
“我想你喜歡它,厄蘇拉。我今天上午收到一打賀詞呢。”
“它完全不合適,與你身份不協調。這看起來像是度蜜月的小別墅,而不是嚴肅的商業辦公室。”
哈羅德的左眼緊張地跳動著。“我一直在等你。”他指了指一塊三明治說,“你吃點吧?”
“我不餓,”她又掃視了一遍那些家具。“這一定值不少錢吧?”
“其實不。你知道那些德國人,非常儉樸。另外……另外,既然我有貝利——吶,我們不必動用你的存款。”
“看來你覺得已經獨立了。”
哈羅德平靜地注視著她。“難道你不想要我自立嗎?”
她感到不安和慌亂。“當然我想。我僅僅不想要你辦蠢事。哦,我現在最好走掉。”
“什麼事使你路過這兒?這可是第一次——”
“第二次。我只想瞧瞧我的丈夫是怎樣打發他的時光的。任何一位妻子都會這樣做。這有什麼不對嗎?”
“對,我很高興。”
她已經到達門口。某種長時間休眠的意識復活了。她轉過身,強裝著笑臉。“我差點忘了,哈羅德——我打算逛商店;晚飯你想要什麼特別的東西嗎?”
這個新鮮的問題,對這個問題的答復以及對他本人具有的重要性,一時令他不知所措起來。“我……我沒有想過。”
“別介意。我會想象出某種好東西出來。”她指著他的餐盤。“吃吧,別涼了。要細嚼慢咽。你了解自己的胃口,待會見。”
她打開門,走了出去,身了立得直直的,胸脯挺得高高的。這樣一來,瑪麗爾達自會明白,民主反對派的性子不是好惹的。
貝尼塔-塞爾比的日記。5月31日,星期六。“我正坐在維拉-尼普利斯的游泳池邊。我給媽媽寫完了一封五頁紙的信。昨天我的措辭寫得很粗魯,對此我深感內疚。我知道這些信對媽媽意味著什麼。她只能從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那兒得到信,如果不包括她的姊妹的話。霍維沒有時間寫信,所以,如果我不寫的話,誰會寫呢?我告訴她,我們返回後都期待著一個短期假。那時我會找一位專家,帶她去芝加哥進行X光透視和檢查。游泳池邊很熱,不過這種熱不像中西部的熱,但更干燥一些,不會出那麼多汗。游泳池裡有六七個人。我穿著從密爾沃基買的三角背心和短褲,全身抹上了防曬液。游泳池對過有一位年輕小伙子,正在坐著讀書。有好幾次我見他朝著我看。身上抹上這玩藝一定看起來很可笑。查普曼博士、卡斯和霍勒斯坐在我後面的陽傘下的桌子上。卡斯今天感到好多了。查普曼博士一直在談論著喬納斯博士的事。用早餐時,他看見一篇文章和附著的一幅建築藍圖。那是一所龐大的正在海邊施工的新婚姻顧問所,該所將由喬納斯博士經營。查普曼博士看後勃然大怒。我並不責怪查普曼博士對待喬納斯博士的態度,凡人皆有,因為我讀過喬納斯博士的某些評論文章。查普曼博士問我是否看見過保羅,我告訴他我看見很早就出去了,拿著網球架和一聽網球。我突然想起,人們不可能與自己打網球,那麼保羅與誰一起打球呢?游泳池對過的那個小伙子又在朝我看,我想我必須摘掉我的太陽鏡,之後再寫完今日的日記……”
過去,每當瑪麗-麥克馬納斯在星期天上午同她父親打網球時,他在她的眼中,著起來總是生氣勃勃,充滿活力。即便在打過激烈的一盤之後,在那酷熱之中,他那稀疏的頭發仍然整齊有序,結實的面龐仍沒有出汗,呼吸也很均勻。他那白色的襯衣和短褲總是整整齊齊,干淨利落。
然而今天,當她走向網球去找回那兩個球時——她第一次發球兩次失誤——她通過網眼觀察著站在遠處底線上的父親時,她發現他已經變了。他老了,她難以置信地對自己說。他頭發凌亂,濕乎乎地結成好幾片,他的臉上冒著汗,顯出甜菜般的紅顏色;他的胸膛在濕透揉皺的襯衣下劇烈地起伏;他的肚子向著非運動員的方式凸起來,這一點她過去從來沒有注意過。他是一位老人,她再次地告訴自己。不過他為什麼不應該是老人?他是我的父親,不是我的男朋友。
她從熱得燙人的瀝青鋪路的球場緩緩穿過,腳下穿的白色厚網球鞋發出咯吱咯吱和壓吸的聲音,折回到她的底線上來。瑪麗一邊走,一邊回憶起在布裡阿斯郊區俱樂部每周星期天比賽的日子。她想,也許是在她上初中的最後一年,她剛開課不久。那時她父親總是領著她到俱樂部。他把她安頓在陽台上喝可口可樂,自己走下去打雙打比賽,三打兩勝。有一個星期天,哈裡-伊溫的伙伴打電話告訴他,說有事脫不開身,因此瑪麗便被邀請與她父親一起打雙打。那是一個激動人心的上午——她打得很頑強,從而受到高度贊揚——從此以後,她父親停止每周的雙打,集中精力與瑪麗進行單打,除非他因生意外出,或者他倆之中有人病了,否則,這些年來,每周的單打比賽從來沒有間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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