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流產後的第三個星期,她去看了卡爾曼醫生。他給伊芙琳作了一次全面檢查:探查,觸摸,捫診。她則躺在那冰冷的金屬檢查台上,腳跟放在腳鐙裡,身上簡簡單單地蒙著一層布。一名護士警覺地立在旁邊,一方面安慰著病人,另一方面作保證人,以免大夫被歇斯底里的病人控告行為不軌。
伊芙琳穿好衣服後,護士帶她到卡爾曼醫生的辦公室,關好門,讓大夫同病人單獨地在一起。卡爾曼醫生的辦公室,像他本人一樣雖然破舊卻很舒適。整個房間是木板鑲嵌的,有兩面牆擺放著各色醫學書籍。書脊有深紅色的,有墨綠色的,有深藍色的。一面牆是從棚頂掛到地下的衣飾,模糊晦暗的。亂七八糟的書桌上放著一盞老式的學生式檯燈,灑下一片柔和的光。像大夫本人一樣,這間層子沒有令人畏懼的地方。
「你不該再想著那孩子了。」
卡爾曼醫生說。
「不該想?」伊芙琳莫名其妙地重複道。
「流產是自然保護生態的一種方式。」卡爾曼醫生個子雖不高,卻是大腹便便。看上去像是一隻笨拙的企鵝,一點都不像東海岸上的幾位鳳毛鱗角的婦科專家。他曾執教於列諾克斯黑爾大學,在第八十號公園街以及大耐克街開有診所。女人們常常擠滿他的診所。她們喜歡稱自己為卡爾曼醫生的姑娘,而且沒有一個不愛上他的。伊芙琳也不例外。卡爾曼能使她不擔心,而她更是對他充滿信心。他們之間的關係跟報上登的醫生病人一樣:病人絕對相信醫生,醫生控制病人。
「我有病嗎?」自流產以來,這個問題一直索繞著伊芙琳。她曾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為什麼失去了那個孩子?她這究竟是怎麼啦?
「你怎麼也沒怎麼。絕對沒問題。你的生殖系統狀況極好。」
「那為什麼——」
沒必要等她問完這個問題,因為他從前在成百上千的同類病例中他曾被提問過成百上千次了。對於一個剛剛失去了盼望已久的嬰兒的產婦來說,這種經歷無疑是一次莫大的打擊。而對於一個醫生來說這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病例。醫生們要作的,不過是給她們吃點定心丸,讓事情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有時胎兒不能正常發育。這比人們想像的要發生得多得多。」卡爾曼大夫盡量避開談論具體和的太接近於臨床診斷時的分析。可他發現這種辦法使這個病人心煩意亂。
「你是說我的孩子不正常?」伊芙琳被這種想法嚇呆了。她想知道具體的每一件事情,不管它有多麼可怕。
「我不知道,」卡爾曼大夫說。
「不知道?難道你不願意告訴我嗎?」
「除非作一次屍體解剖。」他不想去聽她那一連串令人毛骨驚然的問題,因為這不會有任何結果的。
伊芙琳顫抖著。「屍體解剖?在孩子身上?」
「你的孩子雖然那麼小,但有時從表面上可以得出點症狀,可不一定能確診。」
伊芙琳仔細地回味了一下醫生的話。她不曉得自己肉裡出了什麼故障。自己不能得知,自己也不能作出任何有益的幫助。
「那麼是什麼毛病呢?」
「您在詢問一個無法解答的問題。你很清楚,鮑姆夫人,我們醫生並非超人。有時候很簡單,我們就是不知道病人有什麼病。」
「告訴我什麼可能會出毛病。」
伊芙琳就是無法得到安慰。於是大夫開始背誦起來。
「可能性實際上是無限的。因為要使臉兒正常發育成熟,完整地健全地降生,億萬個細胞要正常地生長。它們有正常的連結順序。其中最普通的病症可能會發生在心臟和肺部。
有時胎兒會被臍帶勒死;有時會被羊水溺死;實際上就是淹死了……你真的還想聽下去嗎?」
「就一件事,」伊芙琳問道,「是我的錯嗎?」
這個問題是來這之前一直折磨她的問題。她確信自己作了什麼錯事,確信自己出了什麼毛病。她覺得很內疚。她認定失去孩於是她的錯。她根本就不知道幾乎所有的女人流產後,都有這種內疚和責任感。四十年代後期,女人們從不互相談論這類事情。只是在痛苦的孤獨中掙扎著。當醫生們告訴她們說,這種心情是極普通的反應,多半的女人都覺得這不過是醫生對她們的安慰罷了。潛意識告訴她們醫生在撒謊,而通常她們又都點頭同意,但仍覺得內疚。卡爾曼醫生並不是一個殘酷的人;他明白雖然自己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可這絕不會起到什麼安慰作用的,然而他還是說。因為他使盡渾身的解數也只能作到這一點了。醫生,與他們的病人一樣,無論男女,都是他們自己的時代的階下囚。
「是我的錯嗎?」伊芙琳默默他說。
「不,幾乎可以肯定這不是您的錯。您一定要消除這個怪念頭。一次流產並不是世界到了未日。」
「可我覺得好像已經到了。」
伊芙琳讓大家都失望了——納特,她母親,她父親。以前大家對她都那麼滿意,可她卻辜負了他們。
「好啦,這不是世界的未日,也不是你的錯。」卡爾曼醫生真是出奇地爽快。
「我該怎麼辦呢?」伊芙琳能夠聽到自己哀訴的聲音,這使她很尷尬。她需要人來告訴她怎麼辦。如旱有誰知道得比她多,並告訴她如何去作,那她一定會去作的,什麼都會好起來的。
「你該把這一切全部忘掉。回家,去作你的事。再要孩子,越快越好。這是最好的補救方法了。」
伊芙琳第一次笑了。
「真的那麼容易嗎?回家,再次懷孕?」
「就那麼容易。」卡爾曼醫生朝候診室作了個手勢,那裡坐滿了孕期不同的婦女。「女人們從來就是那樣做的。」
卡爾曼醫生的處方開得容易,做起來可就難了。
過了三年,伊芙琳才又一次懷孕。可是剛剛過了九個星「期,在1951年3月初,她突然又一次自動流產了。沒有任何跡象,只有一次嚴重的疼痛性痙攣的襲擊。夜闌人靜,沒有尊嚴或是救護車的警報聲,只用了十分鐘在她的洗澡間裡,就一切都結束了。
隨後的那些日子裡,伊芙琳絕食了。她拒絕離開房間,拒絕穿衣服,拒絕告訴任何人其中的原因,但是一看到婦女或孩子——在超級市場裡,在藥店,在人行道上——她就無法忍受。她害怕路過學校,遊樂場,甚而至於陳列著兒童服裝的櫥窗。她害怕周圍的世界,因為她所目睹的是孩子們微笑中的控告,母親的皺眉,空蕩蕩的嬰兒車。
看到伊芙琳這種樣子,納特和她父母都很著急。她越來越瘦弱、恐懼和焦慮。她們齊心合力終於說服了她再去看卡爾曼醫生。母親驅車把她送到醫生辦公室,陪她走過去,跟她一快坐在候診室等著。倘若只有她一個人,她絕不會作任何事情的。
卡爾曼醫生給伊芙琳作檢查,告訴她他的確沒有發現她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事實也確如此。她排卵正常,但有些婦女即使排卵不正常也同樣生下了健康的嬰兒。他只能說某些婦女比另一些婦女更難懷孕,某些婦女比另一些婦女更難懷到期。不幸的是,伊芙琳似乎就是她們之中的一個。他只能建議她堅持再試。
他的話並沒能消除伊芙琳的焦慮,或恢復她的信心。雖然他猶猶豫豫的,但到底還是給她開了一鎮靜劑。
鎮靜劑似乎產生了奇跡。伊芙琳強烈的焦慮消失了,到1951年5月份。她又一次懷孕了。
她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卡爾曼醫生無論如何還是對的,而她自己也肯定,絕對的肯定,這次是不會出任何差錯的。原先的流產是自然的殘酷而又無常的錯誤。這一次她將要給納特捧上一個漂亮的小寶寶。她靜下心來等待著,確信會有一個幸福的結局。不幸的是,她,又錯了。七月份,她第三次流產了。
長爾曼醫生——現在被她視為死敵——又給她開了那種鎮靜劑。但這次毫無效果。伊芙琳吃了那藥,可她再也不相信他們了。她不再相信她的醫生,也不再相信自己的大夫。納特告訴她一切都會好的,他們將有可愛的寶寶,她根本沒有什麼病,不管怎樣,他都會永遠愛她。可她卻認為納特是對她撒謊,那些都是騙人的鬼話。
她沒有能力作成千上萬的女人們每天都在做的事情。1947年,三百八十萬嬰兒出世;1948年,三百六十多萬嬰幾出世——這個數目年復一年地繼續到五十年代。正如科學家早已預計到的,戰後出生率增長了。伊芙琳體會到在內心深處她仍在企盼著。她不正常,無生育能力,而與此同時,納特的生意卻是興旺發達。她兄弟彼得三年前結的婚,他妻子已經生下了一個男孩子,而且又懷孕了。埃尼-考夫曼娶了他在賓夕法尼亞結識的一位姑娘,他們已有了三個不滿五歲的孩子。周圍到處是財富與生命的跡象,而她卻只看到自己沒有妊娠與生育的能力。
性,曾經是歡樂的源泉,現在卻成了生兒育女的必要條件。伊芙琳幾乎絕望地期待懷孕甚至表現在她的性生活中。納特射精之後,她像凍僵了一樣一動不動,不想讓自己不正常的身體毀掉他給她的健壯的細胞。她克制自己,不去享受性高潮。
謝天謝地,1951年9月,伊芙琳又懷孕了,這是當年的第三次,根據卡爾曼醫生的建議,她要在床上躺完九個月。由於不活動,她長了四十磅。到1952年6月她終於生產了,通過剖腹,她生下了一個健康的,正常的女孩,在慶賀宴上,為她取名為喬伊——
轉自白鹿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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