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給孤寺殘米收貧 兀朮營鹽船酬藥
詩曰:
風吹花片過溪頭,或落重陰或落溝。
奴有衛青能尚主,功如李廣未封侯。
窮通每自機緣合,巧拙難將理數求。
鄒衍譚天聊自慰,免將憂憤看吳鉤。
前講過《感應篇》中所說暴殄天物、散棄五穀甚明,不必重紀。這佛經所說,多有拋米撒面,油、鹽、茶、酒用的無節,死後堆積如山,罰他罪孽,折算他來生的。所以前輩不肯妄費一物。有一個京師大老的寵妾病危,自言殺的雞鴨大多,要他償命,力辯是主人所使,不得自主。旁有一鬼取出茶汁一缸,說:「雞鴨雖不全責於你,這茶是天地的寶物,你一用即拋了,一年妄費了多少?」——口出此言而死。那大老親見此言,以後用茶,必加水二次方換。可見,事無大小,俱有主管的。
看官定說此話太迂,今日講一段有憑據的因果,出在《東京雜記》。說那徽宗朝第一個寵臣、有權有勢的蔡京,他父子宰相,獨立朝綱,一味掐佞,哄的道君皇帝看他如掌上明珠一般。不消說,那招權攬賄,天下金帛子女、珠玉玩好,先到蔡府,才進給朝廷,真是有五侯四貴的尊榮、石崇王愷的享用!把那糖來洗釜,蠟來作薪,使人乳蒸肉,牛心作炙,常是一飯費過千金,還說沒處下箸。何況用的粳米,不知又費過多少淘洗揀擇,才敢下鍋作飯。他那大掌家翟雲峰又是一個小宰相,六部大堂都是通家相與,一飯常宰十隻羊,只用羊耳後一塊肉,名日「羊脆湯」。因有席請客百十餘位夜飲,想鴨頭羹吃,不勾片時,就各人面前一碗。坐客大驚,又戲說:「還能再一碗沒有?」翟管家說:「快添!」不多時又是各人一碗。坐客再不能言語了。只此一兩事,可知權貴家暴珍的物件不可計算,那得不報應在後!
當時有一座給孤寺,與蔡京太師家緊鄰。寺中有一長老,甚有道德,守的普賢行戒,不看經,也不化緣,只領著徒弟們打草種田,拾這路上拋撒的米豆、菜根,大眾同吃。見這蔡太師家一條陰溝每日從寺前流過,那些剩米殘飯、水面上的葷油有二三寸厚。長老取一竹籠,將這些粳米層層撈出,用幾領大蘆席曬在殿前。也有那些南筍、香菇、麻菇、燕窩,只用了嫩稍,俱撇在陰溝裡,長老每日都一一撈出曬乾,一封封包記,不止一年。及到金人將亂,蔡京父子先貶了遠惡地方,行至半途,取回正了法,把家抄籍。那寺裡陳米通計有十餘囤,曬的乾菜有幾十簍。這長老也不肯自用,做了十數個木牌子,都寫著「蔡府餘糧」,每十石米是一囤。到了東京大變,這些權臣家貶殺抄沒,人口俱亡,只有蔡太師之母封一品大夫人李氏,年過八旬以外,得因老年免罪,發在養濟院支月米三斗。後到汴京失了,另立起張邦昌,誰還有管那支月米的?這些富民乞食為生,何況貧人?這老夫人左手執一棍拄杖,右手提一個荊籃,向人門首討些米來度日。也有知道的,能可吃不成,也給他碗米。那不知道的,和貧婆一例相看,誰去揪睬他?一日行到給孤寺前,長老正在門前拾那街上殘糞,蔡老夫人走到面前忙來問訊化米。長老不認得,細問緣由,才知是太老夫人,不覺慈悲,念了聲:「南無阿彌陀佛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把那老夫人情入方丈,忙忙待茶,又備一盤點心、一大盆粟米粥、一碟醃的蘿蔔、一碟鹹椿芽。老夫人吃完齋待去,只見長老取出一本冊子,上寫某年月日收蔡府宅內餘糧若干,通計有八十餘石,乾菜五十餘筐。那老夫人點了點頭,才知道是福過災生天不佑,官隨祿盡命難長。長老合掌當胸:「稟上老夫人,此寺中有延壽堂,是接待十方老病大眾的。如今不開叢林,久無人住,就請老夫人權住在此,把小門塞斷,另開一門,招一個老貧婆服事。」指著寺中的陳米說道:「這原是蔡老爺的口祿,還該太太享用。老夫人只用這一囤十石,也還用不了。其餘剩的米,也就著施給行路貧人,完了一場功果罷!」
不二日,收拾起一所延壽堂來,支鍋盤炕,請老夫人搬了祝恰好街上有一個寡婦, 無兒無女, 情願來吃現成飯,和蔡老夫人做伴。寺門掛一個施米牌,上寫:「殘米留眾,米盡即止。」寺前立了一個茶棚,板凳十條、寬桌數張,擺些粗碗木箸,也有吃粥的,也有討米的。東京城裡善士們見給孤寺有此好事,都來送米送柴的。人心好善,遠近相傳,就堆下了許多柴米,立起個大粥場來了。每日鳴鐘吃飯,何止有三五百人。或有年老無主窮婆,俱送延壽堂去祝可霎作怪,這蔡老夫人每日來那囤裡取米,已及兩月有餘,忽然鍋裡盛著飯吃——那老夫人也不嫌那米陳飯爛,吃到第二碗,才待入口,只見這些飯都變成些螺螄,唬的連忙把碗放下了。再盛一碗,看看是飯,待要入口,又變了一碗螺螄,看了又看,別人碗裡都是米飯。忙去報知長老,另往囤裡取米,那一囤米都變成一囤螺螄了,也有死的、干的,也有活的。當日傳將出去,走了一寺人來看,都道:「好異事!」長老合掌道:「有何異事?」為說惕日。
一切眾生命,皆從粒米生。
地氣合天時,人力牛種苦。
耕耘收穫功,春簸水火煮。
粒米得成湯,亦費十夫力。
朱門酒肉臭,道傍餓浮死。
奢用增減算,口祿亦如是。
佛見天雨花,修羅見刀戟。
業因種種現,餓鬼不得食。
目連持缽來,母食化為火。
施彼餓鬼食,彼足我亦飽。
米螺同一觀,念彼觀音力。
長老說偈已畢,才知這米是蔡府的孽,因不許老夫人享用。
自此以後,只在大眾吃粥的灶上來取一碗去,又教他未曾舉箸先念佛一百聲仟悔,才可舉箸。果然,依法念佛,才得平安不題。
卻說這金人斡離不攻了河北,逢縣破縣,到了清河縣,百姓逃走一半,或殺或擄,把這壯漢不殺的都拴了來伺侯攻城,推在前頭,擋城上的炮箭。這擄的人不計其數。到了夜裡,俱是鐵鐐扭鎖,或十人一連,五人一連。別人不消說,那蔣竹山、湯來保、賚四、應伯爵,也都擄來鎖在一處。到了次日,先要把胖蠻子吊起來打著要銀子。——只有湯來保一向得了西門慶的本錢,在河下開了酒飯店,門前又賣青布,開錢桌極是方便,吃的黑胖,第二個應伯爵,吃的大人家好酒好肉,生的油光光一個大臉,不像窮漢,又得的西門慶賣宅子銀三四百兩,開了兩個綿花店、布店,也吃的白胖。這金人吊在樹上,先使爆頭搗了十數箭,來保受不得,招出有一壇銀子埋在家裡。押著老婆起銀子,原來天理不容,已被土賊掘了個大坑,沒有了。回來說,只道是哄他,可憐兩口一刀喪於樹林之下。又問伯爵的銀子,死不肯招。又使爆頭搗脯臍,只一箭,搗的屎流了一褲,才招他老婆包袱裡有賣孝哥那一千錢,還有幾件衣裳、十兩的一錠銀子、兩塊零的。
金人打了有三百皮鞭,見實沒有,也就放了。賚四領了當鋪裡取東西,金人把張二官家銀子盡得了,把賚四和老婆都放了。只有蔣竹山又沒銀子,使刀背打得鼻口裡流血,打到晚沒有一分銀。綁出去殺,才剝衣裳,只見沉甸甸響亮一聲,和本書、一個包裹吊在地下。只道是銀子,細看了一看,甚麼東西,但見:圓陀陀一條生鐵,似天王手裡的鋼圈;響哨哨一個銅舌,比老人肩搖的木則ゥ藥師造來杏林伏虎,孫真人執定橘井醫龍。包裹裡,陳皮、半夏、自術,黃芪,數包破紙卷柴胡,破書上,寒熱、溫涼、虛實、陰陽,百樣單方記本草。才知是歧黃教下懸壺客,扁鵲爐邊賣藥人你道是甚麼奇物?原來醫家遊方賣藥,又沒個鋪面,不定個行蹤,只將個鐵圈搖起, 響動了村巷中, 有病的出來取藥,說是過路的郎中來了,一名日「響傳」,一名日「病皆知」。也有投著病好了的,也有投不著病無用的,還有錯用藥死了的。
他是草頭大夫,騙錢就走,到是個救急的本錢。還有一件好處——藥殺人,再不償命。這蔣竹山在外賣藥久了,一聞亂信,就把本爛藥方、幾樣草藥包裹起來,和那響圈藏在搭包裡。蔣竹山見剝下這個東西,只道命在頃刻,那知道透出吉星來。那金將斡離不便問這是甚麼物,蔣竹山才說起是個醫家賣藥的本錢。把個番將喜的跳起來道:「快解了他!這是個中用的,險不錯殺了他。」連忙拿衣服與他穿了,教他坐下,取了一壺酒、一隻大肥雞、一塊半生的羊肉,番將自己割了遞與蔣竹山吃。
你說為甚麼這樣敬他?原來有個新得的婦人收做老婆,極是愛他,舊有心痛病犯了,吃不的飯,要叫竹山用藥。竹山進去看脈,才認得是西門慶家李嬌兒,嫁了張二官人,擄進營來。說此乃胃疼,非心疼也,不過一帖而愈。哄的個番將如得了神仙一般。也是他活該發跡,即時立了一方,名日「怯寒姜桂飲」:乾薑草豆蔻良姜官桂各一錢厚樸(姜制)陳皮砂仁積殼甘草(炙)茴香(酒炒)香附各五分以上姜三片,磨木香同服。
竹山取開藥包,內皆咀片細藥,看著煎了,一服而止。把個斡離不喜的極了,賞了一錠大元寶,換了綢緞衣服,只在大營聽用。
卻說四太子金兀朮,因立了張邦昌。紮營在汴梁河上,猛然得了瘟疫之疾,就要起營回北京,來傳斡離不上東京分兵屯守。這斡離不星夜馬上趕去,就帶著蔣竹山去治玻到了大營,見了兀朮太子,說是:「我營裡有個蠻子會治玻」即傳竹山進去看了脈,知道是受了南方暑熱得的瘟症,只用了一帖麻黃桂枝湯,竹山在面前煎了,怕兀朮疑心,先跪下飲了一半,才送與四太子吃,半夜一汗而愈。這兀朮滿心歡喜,賞了一件狐皮袍子、貂鼠暖帽、藍緞番靴,又是金鍍刀一口、合包一個、馬一匹、金銅鞍轡一付,留著隨他營吃一個千戶的俸。一時間把蔣竹山抬在天上,就有數個番兵跟隨,眼見的成了一韃官了。過了幾日,兀尤的寵姬阿答裡夫人有病,看看欲死。竹山一問,知道是寒症,用了一帖四逆湯:大附子乾薑甘草分作二劑,水二鐘,煎七分湯服。
果然次日一汗平復如初。喜的個四太子把蔣竹山半步不離。那蔣竹山江湖熟嘴,又善奉承,兀朮待為上賓。些些小事,該打的,該罰的,竹山說說就依了。滿營兵官都敬竹山,稱為郎中。
忽然有一起鹽商的船在河下:一船是貨、一船是鹽、一船是粗重家器,久在東京,因大亂,要裝載回揚州去,不料金兵到了,把船拿住,並鹽商要殺,央竹山說分上,情願出一萬銀子謝竹山。那日兀朮太子打圍回來與竹山吃酒,打著緊急鼓,胡琴、琵琶一弄兒唱的入鬧,正是歡喜,竹山忙跪倒稟這客人和他是親戚:「求不殺他性命,情願把這貨船都入官,還要謝小人二百兩銀子。」兀朮便說道:「我這裡用兵船使,叫他把船留下,只不殺他就是你的情了。也不消稀罕他那二百兩銀子,就這三隻船,賞你那鹽船,也賣一二千銀子。」說畢,竹山叩頭謝了,即傳了鹽商十餘人——都是數十萬之家,聞說免死,俱來叩見。兀朮說:「你們俱是我的百姓,因要私回揚州,本該殺了,今饒免你一死,把這三隻船俱留下我用罷!」每人賞了一枝令箭,金命水命,走投無命,只得叩頭去了。兀尤使人河下看貨船,都是蘇木、胡椒、粗細綢布等貨,約有數萬金之物。又看家器船,俱是桌椅床帳、花梨木、鐵力木、豆柏、楠木的家器、磁器,粗重不等,約有萬金之物。只有鹽船,俱是蒲包載鹽,用繩捆垛在船上,使粗席搭蓋,又沒人來買,倒是滯貨。兀朮說道:「將這鹽都賞了蔣蠻子罷!賣了鹽,還是我官船。」可不知這船上甚麼物件。正是。
運去黃金無寶色,時來瓦罐有雷聲。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