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金瓶梅 第十八回 吳月娘千里尋兒 李嬌兒鄰舟逢舊
    第十八回 吳月娘千里尋兒 李嬌兒鄰舟逢舊

    詩曰:

    白楊風急野飛塵,車馬紛馳秋復春。

    天地無窮身易老,山川如舊恨常新。

    雨中果落空辭樹,花外鶯啼又送人。

    柳絮何曾知去住,過江飄曳一沾巾。

    單表吳月娘被金兵衝散,不見了玳安、孝哥,只領著小玉連夜亂撞,到了個林子裡河崖邊,幾間草屋,點著燈,問了問路,卻遇個窮老婆,燈下細看,才認的是潘金蓮房裡使的小秋菊,嫁了個莊家,在這裡種田。慌的秋菊連忙刷鍋做飯,宿了一夜。明日月娘起來尋思:「看他窮人家不是住處,可往那裡找尋孝哥的信?」哭了又哭:「又沒個男人領著,只小玉和我,往那裡走?」真是尋思的沒法。住不多時,他女婿玉進財回來了,也沒找著牛,知道賊趕了那裡去?見月娘炕上坐著,才知是大娘,忙來磕了個頭,就取了木扒往場後擔草,還要做飯給月娘吃。月娘過意不去,忙取出一根銀掠兒,重三錢,叫他去買米,道:「你往城裡去買米,打聽兵的信,尋個人貼個招子,四下貼著找找,就在這近村裡,咱還不知道哩!」秋菊道:「娘且住二日等等哥的信,這玉姐又沒出門,小女嫩婦的,自己那裡找去?只怕俺這窮人家沒甚孝順你。

    這王進財極老實,窮是窮,他還待買個禮,去宅裡磕頭去。

    大娘且住二日看!」說的月娘只得依著,也是沒路了。不多時,王進財買了些米,使個破布褂子包著,又是一個大南瓜,買了些鹽放在炕上,說道:「城裡亂紛紛的,兵沒去淨,那裡有賣的?這是東村裡熟人家找的。又尋不出個寫招子的來,前村教書的劉先生,我今請來了,他說還要五十個錢去買紙。」說著,那訓蒙的劉先生進來,取了一塊板,在鍋台上寫。月娘哭著念道:立招字人清河縣西門吳氏,於本月十三日,有家人玳安帶領七歲小兒——乳名孝哥,城外避兵失散,不知去向。玳安二十七歲,長面無須,穿青裌襖、藍綿布褲、布襪青鞋;孝哥上穿藍布綿襖、青布夾褲、青雲頭鞋。

    如有見者,報信奉謝紋銀二兩,收留者,紋銀五兩。在河下村王進財家報信,決不食言!

    招字寫了二十餘張,叫王進財貼在大路上,那裡有個影兒?

    月娘問道:「秋菊,這裡到薛姑子昆盧庵多少路?」秋菊道:「不遠。上大路往西北走不上三里路,過了河一坐林子,過去就望著了。上年隨著會燒香,我也走了一遭。」月娘因住了二日,不耐煩,要換個去處好打聽信,就和小玉出了那屋,要往大路問昆盧庵的路。秋菊穿起布裙道:「我送娘去。」

    月娘和小玉、秋菊上了大路,走不多時,只見一個賣卦的瞽者從西走來,拿著那布寫招牌,上是:「看陰陽吉凶婚葬,知八字六壬奇門。」月娘看見是賣卦的,問道:「先生你會占課麼?」那先生道:「占課。是大易渾天甲子,那有不知的?」月娘道:「請先生在這林子樹下替我佔一課,是人口失散的卦。」那先生取出幾個銅錢,就地鋪下一片黃布,念道:「單單拆,拆拆單。」把錢搖了兩搖,擺在布上道:「是個睽卦。睽者,離也,一時不能即見。世應屬卯,該在東南方上討信。日神是滕蛇,有小人駁雜,喜得子孫宮旺相,日後還有相會之期。」又變了一個家人卦:「這卻好了!且喜天月二德,到處有救,貴人扶持,到前邊就有信了。」占課已畢,月娘沒帶著錢,取下一個戒指,有一錢五分重,送與先生去了。

    往前走了三四里路,過了一條小河,穿過林子,秋菊指道:「看著那些松樹,就是薛姑子庵了。」說不及話,只見一個人穿著白布直掇,白布帽子,背著一條小口袋從林子過來,看著月娘,遠遠站下了。往前走不一會,小玉道:「這不是薛師父徒弟妙趣麼?」走到跟前,妙趣往前來迎:「大娘那裡去?好些時不見個信。」月娘問他因甚麼穿白,妙趣道:「俺老師父著土賊火燎殺了。庵子裡發了一把火,虧了大殿沒有燒,把東西搶的淨光,妙鳳擄了去,三個多月才有個信,如今在東京姑子庵裡,叫我去接他來。才去村裡化了這些米來,且捱日子。庵裡通不成過活了,大娘進去看看。只央了俺的個親戚來看門,我才出來走動的。」

    說話中間,早到庵前,叫了半日,一個八十多的老聾婆子來開門。月娘一行人進去,但見:佛座倚斜,鐘樓傾倒。香案前,塵埋貝葉;油燈內,光暗琉璃。梅檀佛有頭無足,何曾救襖廟火焚?韋馱神棒杵當胸,無法降修羅劫難。野狐不來翻地藏,山僧何處訪天魔?

    月娘只見後邊三間方丈都燒了,只落了兩間廚房,大殿的門也沒了,梅檀佛也在地下放著,連供桌、磐爐都沒了。月娘進得庵來,好不淒慘。先在正殿上燒起一爐香,拜了佛,妙趣讓到廚房炕上坐下。正待去取米做飯,只見聾婆子道:「夜來有一個漢子來問道信,說是西門老爹家,往東京去了。」原來玳安找月娘不著,又來庵裡問信。因西門慶托夢上東京找月娘,那知道月娘還在近處。月娘一聞此信,好似孝哥在眼前的一般,恨不得一時間母子相會,便道:「想是孝哥有了信,才往東京去。」又問道:「這是幾時的信?」婆子道:「前日晚上些。他說腿走不動,要往臨清河口裡船上去。如今才二日,有人去還趕得上。」那妙趣又道:「早知他去,我和他搭著伴一路,接了妙鳳來到好。」月娘道:「只怕還在臨清河口裡僱船,也趕上了。」說了一會,妙趣安下一張炕桌,請月娘吃飯。兩大碗醃蘿蔔盯一碗苦瓜瓜韭,共盛著一大盆小米稀粥,大家守著盆吃了。月娘心裡有事,只吃了一碗。秋菊吃畢飯,辭月娘回去了。

    一夜俱宿在廚炕上,月娘和小玉商議:「如今孩子沒信,玳安不得個實信,怎肯往東京走?想是金兵擄著往北去了。

    我如今沒了孩子,也是不過日子。為甚麼坐的墩著,這裡一頭那裡一頭的,像個沒腳蟹一般,不如大家趕到臨清河口上找著玳安,和他一路走,強似在家愁的慌。」小玉道:「沒個男子人領著,不知東西南北,兵慌馬亂的,知道往那裡走?」

    妙趣接過來道:「大娘要去找孝哥兒,我陪你走走,也要去接妙鳳,他在京裡皇姑庵,是有處找。這一路上的女僧庵,他都有咱接眾去處,不消下那飯店,咱婦道家也甚便宜。」幾句話說得月娘心裡定了,道:「明日早起來,咱先到河口上問問玳安的信,不該遲了。只是我身邊沒有銀子盤纏,小玉腰邊還帶著幾根簪子,賣著吃罷!」妙趣道:「我的奶奶!俺出門再使錢,不如不剃這根頭髮了。一個木魚子,到了誰家門上化不出兩碗齋來,你老人家管吃不了!」大家笑了。

    月娘一夜沒合眼。到天明,梳洗淨了手,向佛前頂禮禱祝:暗中保佑早母子相逢。妙趣早煮了飯吃畢。妙趣怕白布衫不好乞化,依舊穿上舊皂僧衣,帶了一個木魚。月娘、小玉使舊手帕裹了頭,項下掛了一串數珠。恐怕路途無力,小玉拿了一根拄杖——原是薛姑子的,也像在家女道一樣。

    三人打扮已畢,俱向韋馱前拜了出門,囑咐聾婆子用心看守,往臨清河口而去。可憐月娘自幼不出深閨,母子流離之苦:閨中少婦不知愁,春色年年滿畫樓。

    曉起倩郎為傅粉,晚妝呼婢代梳頭。

    亂離零落如風絮,兒女飄流似水鷗。

    今日關山堪涕淚,一條藜杖過荒丘。

    不到了幾日,早至清河口下船的去處。河岸上一個小小尼庵捨茶,認的妙趣是昆盧庵師父,忙請進去喫茶。這上船的人來千去萬,那裡找玳安去?原來亂後找兒的極多,月娘問了問捨茶的師父道,「這二三日裡內,有個長大漢子三十歲的,穿個青布襖, 找孩子的, 不知過去了沒有?」那道姑不知是那裡賬,就胡亂應道:「有這個人,過去了,只問上東京的路。」只這一句,投著前言,月娘放心趕去。走了二日,路上沒有宿頭,尋了寡婦家住了一夜。妙趣道:「奶奶你一日走不得幾十里路,這幾時到京?不如搭個人載船,賃他個後艙口,咱三人坐了,到汴梁。打發他再買上幾升米,隨著船稍上,吃飯也便易些。」月娘道:「隨你怎樣走罷,我一些力氣也走不上了。」恰有一個小鹽船帶著些人在船頭上,也有拿傘的,拿包裹的,妙趣久走外化緣的,他就知是載人的,連忙上船來和艄公打了問訊,說:「是一位奶奶上京探親的,只賃你一坐後艙,到京與你一兩銀子。」艄婆請進去看了,在廚後船稍上,尿馬子都全。妙趣扶月娘進了船艙。艄公問他要錢買米,妙趣道:「按人頭一日兩碗米算,下船總找錢罷!」艄公見是女僧,說話在行,也不計較。從此,月娘只在船穩坐不題。

    卻說玳安因在黃家村被擄,到了賊營,遇見韓二搗鬼叫他入伙,細問道他,方才知道他哥韓道國死了,他嫂子王六兒、侄女韓愛姐從東京逃回來,遇在村裡,又被金兵擄去,因此流落在賊中。後來叫玳安領著一隊賊去打劫村坊,他就丟了槍走了,又回清河縣各處找問月娘去了。不料金兵來攻這土賊的寨子,殺了個乾淨,把韓二拴去。已是綁了要殺,虧他侄女韓愛姐就在金元帥斡離不營裡做了夫人,正然吃酒,在傍彈著琵琶,看見韓二綁進來,有二三十人,見金斡離不分付要殺,愛姐認得是他二叔,認做了父親,連忙跪下求饒。

    這斡離不就都放了。賊們收在營裡充兵,把韓二賞了個千總,隨營聽用。

    那一日,從臨清上船,要上汴梁去見兀尤四太子。這大船有兩隻:一隻是斡離不坐的官船,一隻是家眷船,擄的臨清婦女不計其數。因韓愛姐會彈琵琶,又會奉承,枕席上把這金將軍弄的昏了,把他做個小夫人,打扮的明珠翠羽、粉妝玉琢,和天仙巫女一般。那王六兒四十五歲了,還梳的水鬢長長的,抹上些胭脂嘴上,妝作老太岳母模樣。那斡離不那知他母子是久在巢窩積年的。後來韓二搗鬼知韓愛姐得寵,也就作腔妝起岳丈來,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雲緞蟒,束一條金銅透花的花銀腰帶,斜墜著一口倭漆鞘鏡磨光龍吞口的腰刀,頭戴一頂水獺皮罩紅纓寶石頂的番帽,腳穿馬皮綠線滾雲頭的戰靴,日日在營前搖擺氣勢,那知道是積年的鑽龜二打六!那一日上了船,放炮扯起大帥字黃緞旗來,那兩座船前後行開,艄公打號開船,約有幾百人,船上蕭鼓並奏,彩鶴輕飄,真如憑虛御風而行。兩邊人船、貨船、鹽船,都開在兩岸邊去,問開一條河路,誰敢亂走?那兩崖上都是連環甲馬夾船而行,旗幟隊伍一連百里不斷。月娘、小玉在鹽船後倉往外窺看,緊隨他家眷船行走,這些光景好不熱鬧!

    過了二日,俱是幫著大船住下。只見一個人從大船上走過來,從月娘這鹽船上過,要去買燒酒。小玉上船取東西,看的甚真,道:「像是牛皮巷韓夥計他兄弟二搗鬼,只是胖了些。」忙忙和月娘說了。月娘不信,道:「他一家都上東京投蔡太師去了,怎麼在這裡?」原來這官船上格子封皮糊著船邊上婦人亂走,看的極真。忽見一個中年的婦人出來,但見:水鬢斜拖,面皮黃白。年紀有四十多歲,唇上抹兩溜胭脂;身腰兒三尺多高,臉上搽一堆膩粉。高底雲頭鞋,半村不俏;長眉涎瞪眼,慣戰能遙久在暗巢開狗洞,更從假道做龍陽。

    小玉看了,叫月娘出後船來看,道:「這不是韓道國老婆玉六兒。剝了皮我就不認得這淫婦了!」月娘正自疑惑,只見船邊上又走出一個年少的婦人,有二十一二歲年紀,但見:金絲高鬏,一半是京樣宮妝;油鬢斜梳,又像是市頭娼扮。面皮不紅不白,疑似英蓉出水;腰肢兒不長不短,猶如柳線臨風。吞肩蟒袖,昭君馬上少琵琶,到膝官靴,焉支山下無顏色。

    月娘看了一會,認不出來。小玉道:「倒像韓家那小愛姐一一咱買了送給翟大爺的,只是出落的長大,胖了些兒。只怕也是他,不知幾時回來了。」說不及話,只見兩個盤鬏的番婆船頭上叫:「韓太太,韓太太,來這裡頑!」原來艄公拿著網,船上打魚哩,引的些婦女們都出來看。內有一人在眾人背後,見月娘、小玉出來看這大船上婦女,他卻回頭先看見月娘。那月娘只道在外邊沒人認得他,只管露出身子來呆呆的看,那知那人早已看得分明,高叫一聲,「大娘!你怎麼在這裡?」這一聲叫的,險不把月娘驚回旅夢秋江上,疑在故園明月中:雲中孤雁銜蘆,江上遇前群,池畔飛鴛失水,沙邊逢舊旅。破鏡飛上天,湊成團圓明月,雙龍會人水,再連紫氣豐城。莫道花飛無聚處,應知萍散有逢時。

    月娘回頭一看,唬了一驚,不是別人,乃是他二娘李嬌兒。

    從西門慶死後回了院裡,又嫁了張二官人,不足三年,這遭被擄入營,他做了夫人。月娘不敢上這官船,只到前艙,二人相望流淚。月娘說不見了孝哥,要上東京找尋。李嬌兒說:「城破被擄,如今要帶上燕京去了,不料這裡又得相逢。」看見月娘衣衫襤樓,滿頭塵土,就知道路艱難,連忙頭上拔下一根金簪子、一雙金戒指,悄悄遞與月娘。月娘不肯受,李嬌兒道:「也是咱姊妹一點心,知道那裡再得相會?」

    月娘才袖了。大家拭淚而別,那王六兒看見,明知是月娘,躲進艙裡去了。

    一聲鑼響,婦人各進官艙。見斡離不岸上紮營,密層層都是帳房。到了五更,吹角起營,這大船上金鼓齊鳴,放了大炮,就是細樂悠揚,應著水聲,吹吹打打,開船而去。李嬌兒不敢出艙,推開一扇格子遙望月娘,垂淚不絕。

    卻說吳月娘在鹽船艙裡,不消半月,早到汴京城門首。

    這還是張邦昌攝位,金兵亂走,沒人攔阻。先使妙趣下船,當鋪裡把金簪當了二兩銀子,打發了船錢,然後下船往城裡找皇姑寺。六街三巷,走了幾處尼庵,俱不對話。又走了一回,見一個老婆婆在那寺前石台上坐著,妙趣打個間訊,進的二門,一群貧人正吃粥哩。問道了一聲當家師父,只見長老過來道:「過往的師父,請吃些稀粥結緣!」那妙趣也走的饑了,看了看,男女兩席:男子們在廚外地下坐著,婦女們在房裡。一個大法炕坐著個老婆婆。但見:發垂白蒜,面皺黃紗。衣服檻樓,殘絲破襖露團花,笑語從容,拄杖蒲席多道氣。高坐無貧婆之乞相,舉止有大家之威儀。

    這是蔡老夫人,在這齋場看大眾吃粥。見妙趣是個尼僧,打個問訊,忙請上炕,問有甚事到此。妙趣道:「有個在家女道來東京尋兒,還沒個安身的去處。尋了幾個尼庵都不湊巧,現在門外立著。」老夫人道:「快請進來!」妙趣出來清月娘、小玉進去見了禮,都上炕坐著。月娘把不見了兒來找,說一路苦楚,不覺淚下。老夫人便道:「不消去尋別庵,我這給孤寺留眾捨米,既然沒處去,且在我這院子裡住些時罷!找兒子也要慢慢的探信,那有一到就有了的?」月娘也是無可奈何,見老夫人說話忠誠,細問了一遍,才知是蔡太師之母老太夫人,下來謝了。早有貧婆盛上粥來,眾婦女吃完飯,過那邊院子去了。這月娘暫寄給孤寺中,妙趣自去訪問妙鳳和孝哥的信息。不知將來月娘母子何日相逢,正是: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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