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沈乞兒故園歸夢 翟員外少女迷魂
詩曰:
好把良心莫亂行,前生造業及今生。
休倚我貴將他賤,才說他貧到我貧。
世事循環人難料,勸君何必苦勞心。
人間善惡無果報,天理何曾放一人!
單表世上的人奸謀奢侈,欺瞞作惡,但不想後來果報,只圖眼前為作,見財懷惡,見色欺心,百般成算,百樣巧作,那管那輪迴因果天理!說甚麼良心、陰陽果報卻是何人見?但財色二字,那個肯不貪不戀?只是財不可見而喪心、欺昧良心而齲就是那色,誰不愛?但不可以謀佔機心。——壞人一妻,報之一女。世間財帛是命中注定的,該是你的財帛,隨手而得來,不但一生受用,還可以留於子孫,永遠長久,若不該是你的財帛,使機謀、用勢力逆取到手,不過螢蟲光彩,一時富足,那能悠久。
話說這金人擄了二帝北去,把這東京城裡安了一營人馬,立了張邦昌為帝。百姓無主,一任金兵搶劫。這些富戶們先被搜括,已是家業馨淨,也還有身上藏些金銀的。到了金兵一搶,俱是非刑吊拷,把這富戶死的死,傷的傷,婦女擄了去,吊下一身,人人乞丐為生,也顧不得羞恥。
卻說那黃表沈三,從那日封門搜家,把家內金銀盡行入官,還指望有回來的日子,搬在袁指揮家外邊客位暫祝誰知一日亂似一日,金兵不退,擄了二帝北去,又另立了皇帝,把人馬進城紮營,做了他的天下了。這些大衙門、大宅子,皇親勳威、公侯宰相花園府捨,都是官兵佔住了,連袁指揮家眷俱趕出來。那沈三的妻子原是有姿色的,擄了磐淨,只落得金哥沒眼的一個瞎子和生他的那個丑婢。先還在舊親戚家,這裡住一日,那裡住一日,後來各人生死不顧,誰肯留他?
這沈三就氣成青盲雀瞽,有雙目而無珠,對面看著似人,其實不見,只得拄杖才行。又有一件怪勃—脊樑胸前長出兩片黑肉,如蟲鑽蛆咬相似,癢起來,必要拳打磚捶才快活一時。到了夜間又做一夢,還是送金磚那人,沈三依舊貪心把磚不放,父子抱著頑耍。醒來時,只見一塊大磚在席傍,恰湊怪瘡正癢,。兩隻手擎磚打起,好不快活。有一家欠他五百兩銀子,一無所湊,只准一個母狗來。這沈三餓到三日,全沒一人收留,只得牽著狗各家求食,老婆抱著失目的金哥緊緊相隨。初時只說往熟識人家要碗飯吃——難道就是乞丐?
後來每日如此,見這叫街的花子都是京城的大人家,彼此一樣,無可奈何,也就隨緣度日,連呼「老爺奶奶」不絕,把一根長繩使狗引路。這狗也有靈性,到了人家門首站住不去,等接了這飯,又走一家。到了長街,一時肉癢難熬,只得把金磚高舉,打個《蓮花落》為樂,看官聽著他道:東京有個黃表三,也會吃來也會穿。一生好放官例債,不消半年連本三。巢窩裡放債現過手,他管接客俺使錢。線上放債沒賒帳,他管殺人俺管擔。積的黃金拄北斗,臨了沒個大黃邊。蓮花落,蓮花落。
看看爺娘不是親,有錢且去敬別人。三年乳哺成何用,娶了媳婦就要分。好酒好肉老婆吃,不怕爺娘餓斷筋。生前不曾見碗米,死後誰人來上墳?蓮花落,蓮花落。
看看兄弟不是親,三窩兩塊說不均。同胞也要分彼此,爭多爭少要理論。有酒只和旁人吃,自家骨肉作仇人。蓮花落,蓮花落。
看看老婆不是親,三媒六證結婚姻。嫌貧愛富竇家女,半路辭了朱買臣。牆西有個劉寡婦,守到五十還嫁人。夫妻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蓮花落,蓮花落。
看看朋友不是親,吃酒吃肉亂紛紛。口裡說話甜如蜜,騙了錢去不上門。一朝沒有錢和勢,反面無情就變心。孫龐鬥智刳了足,那有桃園結義人?蓮花落,蓮花落。
沈三員外唱罷多時,那街上的閒人也有歎的,也有笑的。歎的道:「這等一家米爛陳倉、財高北斗的人家,如今乞食為生,無有立錐之地。」那笑的道:「黃表沈三這個光棍,錢眼裡翻身,終日鑽衙門、拿訛頭,倚官害民,縱賊窩盜,今日天不殺他,父子雙瞎,使他活受,給人現眼!」大約暢快的多些。
過了年餘,那沈三是受用過的人,那受得饑寒?到了那十二月,數九寒天,下的大雪把破瓦窯門屯住,那一時,東京搶劫一空,誰家肯捨?可憐沈三,幾日街上打磚,並無人睬,吃了一口冷湯,回來死在路傍,連席也沒有卷的,自然送與烏鴉、黃犬,以為葬身之地。落了金哥,人只叫他小沈花子,漸漸成人長大。不消說,父子相傳,這一塊磚是水磨成蘇州瞪泥一樣。母子同狗三口,晝走長街,夜宿古廟,他也不怕那兵火,他也不想那家園。常言說:「三年討飯,不肯做官。」想其中定有一個樂處。
到了南宋登極,金人講和北去,東京漸漸平息。這些花子們散往各府去趁食。那金哥母子先到山東臨清,住了半年,游到清河縣地方。進得西門來,不往別處去,那狗只往當日提刑千戶西門慶的住宅裡領進。在那大門首高叫一聲:「老爺奶奶,討一碗飯吃!」也是天合有緣,原來玳安找月娘、孝哥不見,兵退之後又回縣來。那時,城內人家沒了一多半,張二官人全家擄去,這無主的空宅,也是鳥戀舊巢,玳安又住在舊宅門房內安身。猛見一個狗領著個貧婆,拖個小瞎子進來,抱著一塊磚討飯,心裡好酸。想起月娘、孝哥不見,眼中淚落如雨,便說:「小花子休打磚罷!我也是才回來的,沒有家小,有幾個冷燒餅,你吃去罷!」說著,拿出來遞與小花子,給狗吃了一半,可霎作怪,那狗擺尾搖頭,只在玳安身邊打滾不去,好似見他舊主一般。天色晚了,沒處去宿,要在這大門簷下討把草過一夜,玳安只得依他。那時十月天氣,還不甚冷,玳安把炕上草抱了一抱,給他母子二人宿下不題。正是:鶴歸華表人難識,大過東門世已非。
玳安想想道:「我身邊原有帶的劉學官還賬的幾兩銀子,大娘臨出城交與我收著,不料拆散。如今,大娘和孝哥身邊一文也無,就和這窮婆一樣。」又想起妻子小玉,那得個信來,不覺淚眼不於,到了三更方才合眼。也是一靈不散,玳安忠義所感,只見西門慶進來,項帶長枷,身圍鐵索,道:『玳安你還認得我麼?」玳安道:「我如何不認得爹!」西門慶道:「我因陽世間貪淫罪大,閻王把我二目摘去,罰我乞食十年,今日門首小瞎子就是我,那狗就是王婆。你今不忘舊恩,要打探你娘消息,可向東京給孤寺找尋。」說畢往外走了幾步,又口來道:「堂房門檻下還有些東西,你此時動不得,日後留你用罷!」說畢,把玳安推一把,驚醒,卻是一夢。聽聽,正打四更。
到了天明,玳安起來看看,那小瞎廝母子不知甚麼時候去了。又想道:「夢是心頭想,還因念爹的舊恩,想糊塗了。」
又想道:「我且把夢裡說的銀子去看看,如果銀於是實,就件件是真了。」玳安尋了一把鏟鍋的鏟子,把門關上,走到後堂屋門坎下邊,只見一塊青石,光滑滑的,那得有銀子,看了看傍邊,兩個方磚一似新安的一般。把磚用鏟子掘了半日方動,取了一個,那個也隨手揭起,有黃土半尺餘深,用一個小醋罈盛滿,卻有五百之數。玳安大驚,才知夢裡相逢別故主,天邊有信覓離人。這玳安原是好人,後來有些造化,自然識見不同,說道:「這個銀子再取出去,又做了來安的禍,況夢裡言語說不可動,只得依行。」好個玳安,就把原土掩上,依舊把方磚扣緊。一個門檻往來之地,誰知有寶?那玳安一面打探月娘信息,要上東京找尋不題。有詩說西門慶化身乞丐再返故園,也是一段因果:當時歌舞歡游地,此日悲哀乞化心。
三過門間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
鴻飛雪跡蹤難覓,犬吠花陰影易沉。
富叟貧兒同一相,化身無定欲何尋?
按下金哥乞丐不題。卻說李師師自那搜括倡優、奉旨出城以後,那些樂戶人家都剝得赤條條出來,遇東京大亂,也有被金兵擄去的,也有被官府拘回又入樂籍的,也有在各村店集酒店接客的。只有李師師原有手眼,未曾上本,先知道信,把家事就轉了一半出城,珠寶金銀重器和那綾錦上色衣妝不曾失落一點。他又曾與帥將郭藥師往來,如今,郭藥師降金,領兵打頭陣,金兵一到城下,就先差了標下將官來安撫他,不許金人輕入他家。以此在樂戶裡還是頭一家。後來在城外第一條胡同裡臨河蓋造起一路新房,比舊宅還齊整。
因沒有道君,越發大開巢窩,不作那官腔了。
那時袁家女兒年已二八,袁指揮夫婦俱亂後死了,大大的開著門面,把常姐改名銀瓶,日日教他撥阮調箏、清歌妙舞,把個銀瓶嬌養的真如花花解語,似玉玉生香。他是內院體統,不肯輕見一人,只好看花起早,愛月眠遲,在那小樓窗上時露出半面來,看那章台走馬的情郎,柳陌折花的浪子,單單等一個肯撒錢、喜飄風、金十萬、銀十萬的,才接他採花。那銀瓶心裡又想一個宋玉才、潘安貌、石崇富十八歲的狀元來,才和他偕老。各人心事不同。
看官聽說,世上的事偏是佳人才子不得湊巧,紅嘴綠毛的鸚哥偏遇著餓老鷗。自古好事多魔,那有夭夭一對過到老的,那銀瓶想起當日因打鞦韆遇見聖駕,後來受了御酒、銀瓶,遭著大亂,不得進宮。反落了煙花陷餅,找尋父母,俱已遇亂身亡,這個身子,桃花柳絮一般,也不知嫁得個好人才丈夫沒有。看了李師師家還有十個粉頭,打起來,各樣刑法,好不狠。「如今這樣敬奉著我,只為留著我掙錢。將來如有一事不遂他的心,也是一樣。」這女子聰明絕代,那裡不想到?到了三月三,是上已佳節,清明已過,各處鞦韆豎起,銀瓶春思懨懨,又愁又困,懶對妝台,傍有侍女櫻桃取過阮來撥著,唱一套新習的吳騷:【解三醒】恨鎖滿庭花雨,愁籠著蘸水煙蕪,也不管鴛鴦隔南浦。花枝外,影踟躇,俺待把釵敲側喚鸚哥語,被疊慵窺素女圖。佳期誤,一霎時眼中人去,鏡裡鸞孤。
銀瓶一面唱著,一面眼中掉下淚來,想起那日鞦韆上得遇見聖駕,也非偶然。後來遇著兵火連天,一段姻緣好似一場春夢。又唱:【北寄生草】怕奏《陽關》曲,生逢汴水枯。是江干桃葉凌波渡,汀洲草碧流雲路。這河橋柳色迎風訴,纖腰清作縮人絲,自家飛絮渾難祝櫻桃送過茶來,銀瓶咂了一口,輕輕放下,想起那日清明,爹娘送我過沈家,多少婦女頑耍。如今孤另另,一個親人不在眼前,吊下淚來。又唱道:【解三酲】俺怎生有聽嬌鶯情緒:誰待去整花朵工夫?正寒食泥香新燕乳。行不得,怕提壺,三春別恨調琴語,一片年光攬鏡虛。消魂處,多則是烏啼冷夜,夢破香徐。
又想一回,這當日說聖駕在李媽媽家樓上見俺一面,就遣了兩個內臣,捧著羊酒、金緞聘俺入宮,因何又送在李媽媽家來?今日說是要親選,明日說是要進官,等到半年時,我留在他家全無消息。看來此話也不辨真偽,怎生把人坑陷到此地!哭著又唱:【北寄生草】不語花含淬,長顰柳怯舒。冰壺進裂薔蔽露,闌干碎滴梨花雨,珠盤濺濕紅絹霧。怕襄王暮雨近虛無,為誰斷送春歸去!
按下這銀瓶悲怨,獨坐傷春不題。卻說這洛陽有一富家員外,號翟四官人,在微宗朝納粟做到金吾衛千戶之職。他傢俬萬貫,富甲一城,因投在蔡京門下做乾兒,又和翟管家認同宗,才做了這個官。為人雖有些浮財,慳吝貪鄙,尋常一個錢不肯使,卻有一樁毛勃—單好嫖表子,不甚擇好歹。家下娶下兩三個院裡人,也花費幾千銀子。他生的一臉赤麻,大鼻凹額,一部落腮黃須,五短身材,豐頷大肚,倒是富態像。只言語粗俗,一身厭氣,常在巢窩裡走動,這些浮浪子弟有鄭千戶兒子鄭玉卿、王招宣府兒子王三官,這些小幫閒沈小一哥、劉寡嘴、張斜眼子,都日逐陪他們在這巢窩裡打成盤。只有鄭千戶家兒子今年十八了,因他生的白淨面皮,苗條兒典雅,從小和這些人們有些後庭朋友,也學了幾套南曲,吹的好蕭,踢的好氣球,又有一般武藝,打的好彈弓,一日也打十數個雀兒頑耍,就是個女色裡的班頭、幫閒中領袖。那翟員外因這李師師家在城外頭一條胡同大開了巢窩,不比以前藉著官家名色拿腔,他和這一般人常去閒串。那李師師家有十個丫頭,也會品竹彈箏、拆牌識字的。
有個侍女巫雲有些姿色,翟員外嫖了幾夜不見出奇,他聞的李媽媽家有個銀瓶姐,是選了進上的,不出來見客,李師師養如愛女,真是倩人施粉黛,不自著羅衣。這翟員外也就有個扳高之意,只不知李師師的口氣。又知他是使大錢的,自家又不肯破鈔,正自兩難。
卻說李師師把這銀瓶作養的花朵一個玉人兒, 每日口裡噙著他, 兒長兒短:「我只有你一個女兒,好歹揀了天下頭一個風流才子做我的女婿,成了親,決不肯把你看做下賤。」
他卻在外邊聲揚出去:「是當初道君皇帝親自選過的才人,就要進官,遇這大變才撇在這裡,比我女兒還敬重他,誰敢使他見人?」又教銀瓶隔壁彈箏,隔窗度曲,樓窗上露出那粉面招人,紅顏送盼。這是娼家慣耍拿人的手段,不消細說。
後來因徽宗北狩,李師師故意要捏怪,改了一身道妝,穿著自綾披風、豆黃綾裙兒,戴著翠雲道冠兒,說是替道君穿孝,每日朝北焚香,儼然是死了丈夫一般,自稱堅白子,誓終身不接客。一切人來,有十個侍兒陪待,好不貴重!因翟員外是個大家,寫了通家晚弟帖子來拜,才待了一杯茶就進去了。又養著兩窮內官,時常在門首立著,一似和官禁一般。又常見人啼哭,說是道君托夢,喬張喬致的,扯天大架子。
那翟員外和這些丫頭們說要娶銀瓶的話,人都笑他出不起銀子。那日,翟員外在客廳上坐下,侍兒巫雲陪著喫茶,只見揭起簾子,一陣異香襲人,一個女子遮著臉往花園裡去了。但見:婉若游龍,輕如飛燕。淡掃蛾眉,卻嫌脂粉污顏色,松籠蟬鬢,天然鳳致勝鉛華。裙拖湘水,織就一枝梅,轡挽巫雲,斜簪三寸玉。對客欲回遮舞袖,見人驚走露蓮鉤。
原來有座花園在後河岸邊,須從容廳前過。銀瓶住著一間小閣子在花園側,每日晚去園內小亭上,或是彈琴看書,和櫻桃侍女斗骨牌頑耍。這日李媽叫他采榮黍花兒晚妝,不知有客,走不迭,使一柄湘妃金扇遮著臉,笑嘻嘻過去了。險不把翟員外驚開五葉連肝肺, 酥透三魂邪骨心。 問道巫云:「過去是誰?」雲姐笑道:「翟大爺你猜猜?——這就是你算計的那人兒,只怕你的福小,消受不起!」翟員外知是銀瓶姐了。
呆了半晌,問道,「雲姐,他今年十幾了?」巫雲道:「今年十六歲,長的苗條,就是十八九的。」又說:「箏簫琵琶、琴棋書畫,在沈員外家就學全了的,俺這門裡還學不到他精處。俺太大不叫他見人,知道他出來,還了不成。」翟員外和巫雲說:「我拼出一百兩銀子、四匹尺頭,和你太太說,我梳攏他罷!」雲姐笑道:「俺太太要一千兩銀子下財禮,還怕不肯。你說梳攏,這又是巢窩裡講包月的話了,少也得三五百銀子,還怕俺大太不肯放口哩。我不敢說,你另央人探探口氣兒。」又道:「俺太太常喜鄭玉卿會吹的好蕭,你著他來說過,俺再替你幫襯。」喜的翟員外搖搖頭,大踏步去了。
不知將來銀瓶和翟員外姻緣成否何如,有分教:花柳巷中,獺蝦螟空想天鵝肉,雨雲台畔,野鴛鴦別續塞鴻群。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