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金瓶梅 第十回 夢金磚富翁得子 賜銀瓶孽女歸娼
    第十回 夢金磚富翁得子 賜銀瓶孽女歸娼

    詩曰:

    才說輪迴似有憑,如同長夜覓孤燈。

    潮來潮去仍玄海,花落花開任武陵。

    天上妖蟆還蝕月,人間野狐自疑冰。

    能忘色相同生滅,因果平看亦小乘。

    這因果二字,原為迷人說法,如大道圓通,生死不二。

    說甚麼(足石)壽顏夭,憲貧季富!今日從《感應篇》入門,先去人貪淫二字,教人知戒。那孔門大賢南官適說,那羿界大惡,後來不得其死:禹稷勤苦,子孫俱得了天下。分明是講一段因果,孔夫子全然不答,只指出「尚德」二字,勸人為善,不說輪迴,正是那佛法平看,把地獄、天堂一筆抹淨。

    是我儒家的大道,何嘗不信輪迴?

    今日單表那東京的富室沈越,積了半世傢俬,埋下幾萬金銀,也無用處。因他慳貪,天教他絕後。機心毒計,富甲王侯,再要十全,也無此理。那日因宋朝金兵內犯,朝廷處處搜括,常恐不保其財,終日憂愁焦悶,他家中有十個有名的美妾,又有房下待婢三十餘人,俱是江南、兩京訪的能文會唱的,只是各坐空房,不見有孕。忽一日,沈越因人還債准了個使女,叫名蘭香,胖大粗丑,廚上略會些飲食,京師有半灶之稱,那裡是正經偏房。不知怎麼,老沈看上了,一時動興,不消一月就定了胎。把個沈越喜的極了,各處對人誇說他家有了好事了。到了臨月之時,沈越做了一夢:有一個人從西門進來,手待一個金磚,說來還債。沈越平日貪心,見了金磚,兩手抱住不放,那人來奪,沈越又爭著不肯撒手。忽然大叫一聲而醒,天正三更。家人來報說,廚房內蘭香添了一個哥兒。慌忙起來淨手焚香,向天叩拜道:「也是我沈越一生沒傷了天理,因此龍天不絕其後。」過了三日,親友知道,都來賀喜,也有送湯米的,送盒子的,送金錢銀錢的、金鎖銀鎖的。沈越有財有勢,到了滿月,送的財寶賀儀約有千金以外。這沈越喜的是錢,說這孩子日後就是個掌財的。可霎作怪,雖是生的齊整胖大、兩耳垂肩,只是兩眼不開,不住的流些紅淚。叫醫婆來看,說是胎熱,過到百日,自然好了。沈越也自憑他。覓了兩個奶子,恐怕失奶。

    因是夢金磚生他,就起名金哥。到了百日,這些親友備禮來賀,也擺了三四十席。酒席前人抱出金哥,就和打的金娃娃一般,頭戴著金鈴織錦壽字冠兒,織錦大紅襖兒,金蝦蟆頭鞋兒,胸前金麒麟,背上金鎖,手鐲、腳鐲,都是金子裹滿了。那孩子兩眼不睜,一似睡著一般。親友各誇福像不絕。

    生子之後,遇著金兵大亂,河上紮營,要進五十萬金子、五百萬銀子,才肯退兵,朝廷內庫不足,派在京城官員一半、富戶一半。那沈越就是一萬兩,直愁的兩眉不展,面帶憂容,在家裡走來走去。那得個方法,通個線索,有道君皇帝一道免帖,就可以無事。再尋不出這個法來。

    再說這沈越的對門袁指揮,從那年常姐還魂之後,因沈家拜認了常姐為女,往來不絕。又過二年,常姐十三歲,出落的苗條,越發風流,姿色十分嬌媚,就像個畫上一幅小小美人圖。又學的識字能文,吟詩度曲。因沈家有江南娶來名妓,都會書畫琴棋,因此,常姐見了就會,不消請師,偏是靈巧。沈越家生了子,常常過來逗金哥頑耍。

    那日清明打鞦韆,牽了常姐過來,在後園吊了一架彩繩花板,高樹在綠楊之外。那眾婦人們也有單打的,雙打的,真如綵鳳斜飛,雙鸞同跨。打了一會,該常姐上去,但見:穿一件賽榴花、滴胭脂的綠色紗衫,卻襯著淡柳黃染輕粉的比甲。系一條轉鏡面、訝雲影的雪光素練,斜映著點翡翠織細錦的裙拖。身子兒不長不短,恰似步月飛瓊;眉頰兒不白不紅,疑是凌波洛女。蝶粉初調,未向西鄰窺宋玉;鴛黃未褪,先來東閣竊韓香。恍疑紅杏出牆來,但恐青駕隨霧去。

    原來這沈家後花園接著御河西岸,一帶都是秦樓楚館,中間畫閣飛簷,垂楊四繞,長廊有二百餘問,彎彎曲曲一個大院子,門首有兩個內宦把守,是個甚麼去處一一風流領袖,仕女班頭。瑤池上棗綠飛下風塵,月窟裡素娥滴來凡世。開的是第一個巢窩,蛟龍潛度,接的是第一個子弟,袞冕時游。花石盆景設滿庭台,蕭管歌聲遙通禁苑。雲近蓬萊常五色,雪殘鴿鵲亦多時。

    這是李師師的樂府,宋道君的外宅。一路紅牆,內通地道,不時聖駕游幸。天下有名的花魁,誰敢輕見!因沈越財大又有線索,才敢在他府西蓋這座花園。那日,御駕游了良岳,因是清明,忽然由地道中幸師師府,要看那汴河外士女踏青、人民行樂,正和師師在迎鑾閣飲酒憑欄,直對著這河上沈家花園。也是天假其便,常姐正打鞦韆,真是身輕如燕舞,腰細似螢流。一個小小紅妝,打的風飄裙帶,汗濕皎綃,高高撮在那垂楊枝上,一上一下,正面對著閣上,真龍看個不足。酒罷回宮去了不題。

    這李師師見此女子,忽然生心,即差的當人去沈家訪是誰家小姑娘。細細問明,知道袁指揮家只有一女,常在沈家頑耍,昨日打鞦韆的就是他。還怕有些不真,慣做京媒王婆常在沈家走動,李師師叫將來細問。王婆說起這女子才十三歲,生得風流典雅,真是個美人兒,一京城裡也找不出第二個來,又說:「這雙陸骨牌、琴棋書畫,沈家三房——下揚州娶的個瘦馬,他常常教他,偏是一見就會。如今,家裡學唱清曲哩!」喜的個師師好似得了活寶的。即使人先和沈三員外說:「是聖駕在樓上親見,要選貴人,如有造化,生下太子,甚麼富貴沒有的?」老沈聽不的一聲,真是喜從天上至,禍自地中消。想了想:「我該這一萬助邊銀子,正好就這個題目出脫,」連忙走到袁指揮客位裡坐下,袁指揮迎出來。老沈笑嘻嘻道:「你天大的喜來了,我來報喜哩!」袁指揮問道:「何事?」這沈三員外如此如此說了一遍道:「這奉旨聘選,誰敢不遵?你只奉了旨,就有內邊老公御賜羊酒金緞下來,就該安排下他隨身宮妝的衣服往官裡送。一個朝廷的嬪妃,就是姑娘年小,誰敢留在家裡?」說著,袁指揮娘子也出來見了,又驚又喜,不覺兩眼淚落,說:「一生一世這點骨血,平空裡夭吊下這個禍來,生生的把一家拆散了,甚麼做娘娘!」說罷放聲大哭。這常姐在傍也就鳴鳴的和娘一齊哭了,袁指揮也在傍揩淚。沈員外勸說:「這是孩子的造化,終不然,留他一世,有個不出門的?人家還尋不著這樣門路,整萬兩銀子打點求選皇后哩!如今正官孟娘娘使了多少銀子,才挨進宮去。你就哭也沒有法,這誰敢違了旨意,說個不字,連一家性命都坑了。你們且商議,回他的話,這李媽媽家提調著三宮,朝廷的枕邊言,比這閣老體面還效,你惱著他,了不成!」說畢,俱各不哭。袁指揮是個老實人,一頓哭的心亂了,向沈員外說:「姐夫,在你張主。我雖襲了個武職官,一點事也不知道該怎麼樣,敢不聽你說?

    何況這孩子已是兩下分養著的。」說著,都不敢哭了。正是:林外夭桃傍水開,月移花影上陽台。

    色香原是無心物。俱為多情引出來。

    話說這李師師因看見袁家姑娘打的鞦韆可愛,就尋出這題目來,要引他上了竿兒,接過來教養梳攏著勾搭道君皇帝,故意假作奉旨去聘他,叫他回不得。又遇著老沈心裡有事,要找個題目,好省下他助邊的銀子,如何不盡力擁撮!那指揮老實的人,那知道沈三要借別人的水潑自家的火。當日,大家應允了,回李師師的話。不知他怎麼起本,不在話下。

    不消兒日,就有一個公公拿紅帖來,袁家拜了,又拿紅帖請過沈員外來,作了揖,只說恭喜。方才安了坐,就是兩牽羊、一擔紅泥頭御酒、大紅氈包裡四匹金緞,又是一對銀花瓶,有一百兩重,叫袁指揮夫婦朝上接了旨,行九拜禮畢。要留席,不肯祝袁指揮吊著淚問進官的日子,公公低聲:「這是李媽媽那邊奉的旨,還問道他,俺們不過奉了皇爺旨意送這金幣來,誰敢問他?」送出門,上馬去了。

    這袁指揮家就像死了一口人的,終日母子悲啼。這沈家娘子們也有勸的,也有歎的,不只一口,替常姐做的官樣織金裙襖、繡帶、宮靴,沈家也破費了幾兩金子,打的金鳳釵、金龍頭大簪、珍珠結佩之類,也費勾千金嫁妝。那日李師師家遣王婆來說,「今夜聖駕要親到李府裡看選姑娘,只要一頂二人轎子,悄悄抬在他家,先面了駕,才定日子往官裡送。」這沈、袁二家怎敢不信!即時將姑娘打扮的金妝玉琢,香熏了發面,沐浴了身體。又有一種仙藥,是透骨香,一袋有二十丸,俱是異香和春藥丸成,婦人臨臥服了,那香從下體透出異香,渾身香滑無比。當時東京淫奢,大老和內裡多用此藥。等到日西時候,使一頂花籐小轎,四面結綵垂紅,那常姐拜了天地,別了爹娘,眼淚簌簌,只得上轎而去。又不許親眷到門,恐有漏洩。原說就聖駕選過,送回家另擇吉日入宮,那知是桃花落水無回路,柳絮隨風不轉頭。

    有詩曰:

    世間好物不堅牢,像為牙傷香自燒。

    籠鎖鸚哥因巧語,網羅翡翠借奇毛。

    高才賈傅名多誤,絕色王嬙命自招。

    自古佳人偏遇劫,幾曾金屋有阿嬌!

    看官聽說,原來這天子京城地方,五方所聚,無般不有,無事不奇。這些騙拐神棍,飛簷走壁、偽官詐物、偽旨穿宮,此等大騙子不知多少,從那裡說起。今日李師師因看上袁家女兒,假傳旨意,弄了這一般大搗子來,賃兩個窮花子太監,穿上兩件蟒衣,使幾匹緞子,白騙了良家女兒來入了樂籍。這袁指揮一個老實人,那知道這雲裡手的勾當?就是沈三打的大光棍,不過是通些線索,詐銀子為主,也不知道這指山買磨、借水行船的手段。那道君皇帝雖是荒淫,因這金兵兩入汴京,終日來索歲市,大將郭藥師又降了大金,引兵入犯,因貶了蔡京父子,斬了童貫,科道上本,把高俅、王莆、楊戩這一起奸臣殺的殺,貶的貶,俱各抄籍助餉,用的是李綱、趙鼎、張所一班賢臣,那有選取嬪秀之理,只因當初曾有此蕩游,把個李師師抬舉的和妃嬪一樣,他自己高抬聲價,好接那大嫖客,如大盜宋江、方臘、王慶,就一班有名的叛賊,他俱暗通線索。每有奸細上京,動是幾千金,就是大金兀朮太子,他都有首尾,暗暗把朝報都抄與他了。這等手段,因自己色衰,怕門庭冷落,負著這個大名,家下侍女雖彈箏歌舞,沒個出色的,因此乘機巧騙這袁家女兒來做門面。也是他花星照命,注定的因果以報前冤,與那道君甚麼相干?雖然如此,人有百巧,天有千變,依著這人的機謀,再沒有天了。只是拙的常拙,巧的常巧,那有此理?

    那時金兀尤、粘沒喝兩路內犯,宋朝三邊兵馬或降或走,長驅直至汴河紮營。大將種師道勤王兵馬三萬,對殺一陣,金兵才不敢過河了。遣官來催歲市,要金五十萬、銀五百萬。欽宗頒旨,官民僧道、內外富民量力助餉,直催了三個月,只湊了銀三十萬、金一萬兩,連內帑還不足一半,如何退得金兵,有都察院御史趙鼎上一本:都察院御史趙鼎一本,為國家根本已枯,小民膏脂已竭,乞震乾綱,大清奸究,以助兵餉,以退強敵事:臣身自退位以來,草野省咎,不期皇上拔臣於滴降之後,置用憲司,使得效尺寸之愚,補燃眉之急。今奉拽括之命已三逾月矣,而虜馬徘徊河上,動以背盟為進兵之名。然而內帑已竭,外餉久匾,搜之官而官力盡矣,搜之民而民力汕矣。平民不足餬口,乃桔以重刑,寒士僅足養廉,而使之揭腹。況即剝皮見骨,剜肉醫瘡,終不能以一杯而救輿薪,取精衛而填東海也。臣見京城富豪好詭萬狀,三扈營巢,丸頭肆暴,以傾城計之,不下千戶。」出其積椰塢之粟,可富千家;追其移什百之利,可敵百城。況系蔡京、童貫門下好人自竄權門,無補於國,各擁厚資,實足釀亂。限三日內,各出傢俬以助犒賞。恐其慳吝不出,即令移家以搜藏匿。既能除蠢,且以安民。倘雲無罪而借輸,不妨兵退以徐補。庶可解倒懸之危急,而無損國家之元氣。如果臣言不謬,即乞睿鑒施行!無任屏營之至。謹拜表以聞。

    奉聖旨,本上了內閣,即日批下:「這本說的是,即依議行。」這裡開封府尹和兵部、戶部、都察院,並五城兵馬指揮、兩縣地方官,各率衙役兵丁,將這些大戶挨門查點,一到門首,即將男婦一時逐出街來,只許隨身帶些衣服銀兩、粗重傢伙床帳等物,將大門用都察院封鎖,從長安街前封到九門,約六七百家。這一時,趙鼎為政清正方嚴,動則斬首,又是軍情,誰敢買免!把這黃表沈三員外也就在封鎖之內了。這些婦人趕的沒處去,在街上亂哭,又不曾先通得個信息,也有帶些首飾、零銀子出來的,幾系皮箱廚櫃俱不許動,只等兵退方許還家。又傳了個旨意,准坐三年大糧,餘者各給六品官職。這是官路做人情,沒處去討的。這沈三員外才得了子,又有這袁家姑娘,看看入官,見了駕,指望分半個皇親做。忽然九門兵馬領著校尉何止五七百人,一擁而入,立時逐出,封了門,好苦也!可憐這幾井金銀埋在地底,雖他不能找尋,日後太平,知此宅子還是誰的?正是天大的冤屈,那裡去訴?府尹匯名報了部,同各地方將各家箱籠打開,一面上冊,通計有二十萬,還不足一半。正是:金穴財從天上散,椰塢粟自國人分。這沈家移在袁指揮前客位住著,小小院子,通擠滿了,各人尋路不題。

    過了二日,兵部大堂又上一本:

    兵部尚書兼提督團營守禦九門掛戎政印李綱,一本為清內奸,以御外侮,除寇資而奏敵汽事:臣於去月某日上軍務一十二款,已蒙准行,輒多中止。當國勢不支之日,皆築室道傍之謀,舉國紛紛,遂有「城門開,言路閉」之說。敵當門戶,急於燃眉,臣職在中樞,豈容緘口?今憲臣所奏,抄籍罪臣童貫、蔡京門下多家,可快人心,且輸國急,而數不足當歲市之半,敵之進退,視此為名。臣更進一籌,有更快於嫂邪黨者焉。臣聞用兵之道,抑陰而補陽,治國之先,除好以止亂。近於道路之言,無稽之口,乃至有指倡優淫污之地為袁游微服之區,賜用內珍,膺稱外府,臣雖至愚,必不敢信也。

    然而小民無知,動稱駕出,遂使好人指為禁地。或狐鼠借其耳目,窺伺往來,或好雄因以穿箭,招搖賄賂。當此內外紛江,敵寇交馳,風聞其借旨選妃,引好賣國,遂使金穴逾於梁鄧,柳巷過於陶朱。如此大好,豈容內住?如此厚利,終為寇資。以之助餉而退敵,豈不愈剝民膏而奪士俸乎?既以救軍國之需,且以消道路之疑。

    如果臣言不謬,伏企睿斷施行!臣無任激切屏營之至。

    奉聖旨:「知道了,著太常寺查樂籍派銀十萬兩。樂婦李師師本該重處,姑免究,著外住,不許在京。」旨下,人人稱快。把這些粉頭們,連那私窩約有二三千家,都編成樂戶,一齊趕逐。金銀、鋇釧、衣服等項,剝個乾淨,趕出城去,也斂有五萬餘兩。那李師師手下人多,早通了個信,先一日把袁家女兒並十數個出色丫頭,各帶金銀重寶,在城外僻靜巷裡先賃了個宅院安下,李師師空身見了眾官而去。因系官家幸過,體面還全。及至袁指揮知道,已去得沒影。老沈有了事,誰去打聽!真是: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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