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來安妻出首賊贓 吳典恩拷逼主母
詩曰:
業心薪火日熬煎,浪死虛生自古然。
貪性直教金接鬥,名心何日浪回船?
毒蟲射影能為禍,惡刺鈞衣到處牽。
但看盈虛知此理,龐公常欲散家緣。
卻說張小橋一路走著, 沉吟不語,和張一商議:「這回去,來安老婆問道咱要人,怎麼打發?」張一道:「這甚麼大緊!如今我和你一路回去,別人也生疑。我且去東昌府李小一家住些時,你自己回家,只說來安和我上東京賣金去了。
臨清地面小,賣不開這些金子。等我到東昌府和眾朋友耍上兩月,打聽打聽,再作理會。」小橋只得依從。到僻靜林子裡取了一錠金子給張一帶了,又給些散碎銀兩,父子分路,張小橋自回清河縣來。即日握到天晚,黃昏時悄悄進門,老婆接著問道:「張一和他來二叔哩?」小橋便說:「臨清地方小,通賣不開,又出不上換數,他二人上東京去賣去了。我掛著這個差使,眼看有了新官到任,怕革出衙門來,人家笑話。」
老婆也就不言語了。一夜歇息不題。
卻說來安老婆,從漢子出去,只是肉跳心驚的。那日夜間做了一夢,見來安渾身是血,哭著說:「人害了我命,你還不告狀,等待幾時?」就唬了一身冷汗,醒了。天明起來,才待過牆來問信,聽見張小橋說話,唬了一驚,忙過來問來安的信。因說:「來安和張一去東京賣金去了,我為差使回來,怕誤了點卯,等他們有信來,我還上臨清去買布。」來安老婆也似信似疑的,只得罷了。終是不放心,街上去討了一卦,是白虎神纏著世,應主有孝服,行人血光之災。又因張家老婆常常小爭小嫌的,把他家包袱、皮箱不給他,懷怨在心不是一日:「待要和他爭嚷到官,怕來安在京沒有長短,可不是自己先跳下水去才拉人?待不作聲,或來安被他謀害,得了財去,我還不知道。」尋思了有半個月,打聽不出個信來。
那日合當有事,來安老婆屋後撒尿,只隔著一堵牆,聽的除的土響,一似鐵鍬掘地一般。在牆縫一張,原來張小橋使鍬把地窖子取開,拿出他家皮箱、包袱,在裡那盤弄,他老婆在傍算道那個值多少銀子。也有取出來的,放在地下,要去當錢。他老婆道:「你也賣了他好幾件,他家老婆日日來炒,等他漢子來,還要和咱打官司,能可出首,不肯便宜了咱哩。這些時,好不和我合氣哩。」張小橋笑了笑道:「著他等著,他漢子只好到那一世裡托生了來罷!好不好把這淫婦也殺了,掐斷一根線:」那來安老婆聽見這幾句言語,顯是實情,才知道他謀殺了來安,實要昧他的財物,又是疼人,又是疼財,不敢露出一聲來。
明日早起來,使包頭裹了頭,怕洩露風聲,把那二套宮衣拿著使綿單包了,只推去當。那時是原在清河縣做典史的吳典恩,因亂後沒有縣官管事,他鑽刺在清河代捕署櫻原在西門慶家做夥計,認的來安老婆,他就隨投文進去, 說稟賊情事,不敢寫狀。這吳典史叫在公案前,趕了門子下來,他才細細說了一遍,道:「是張小橋哄的來安醉了,妝賊搶了吳月娘的家事,金子三百兩、銀子一千兩、衣服首飾現有八皮箱、四包袱,在他家裡,如今把來安殺了,只分了兩套官衣給小的,還要害小的性命。這些東西,和他老婆現在家埋在後園窖子裡,老爺只拿老婆來拶著就招了。」這吳典恩聽了這話,好一似半天上吊下了幾個大元寶來,怎麼不喜。
疾忙傳了番捕、弓兵、壯丁各役,帶著器械,飛奔出城。吳典史騎馬緊跟,上西村裡來。那張小橋和老婆商議著要當那貂鼠臥兔和那皮襖,怕過了春天不好收拾,正在家坐地,撲了個著。只見鄉約地方領著一群人進來,把張小橋和老婆都上繩,不知是那裡的賬。先帶了村頭上關王廟見了吳典恩,在馬頭上押著,另使弓兵和地方把他家門封了,一齊回縣。
正不知犯的是甚麼罪,一村人都捏了兩把汗。到了縣前,看見來安妻包著些衣裳,望著張小橋兩口不住殺人賊長賊短罵起來,他才知道來安老婆來出首做賊的事,把頭低了,一聲沒言語。
這吳典史原在西門慶家,和賚四、韓道國、崔本、黃四一班伙訃,後來送他在縣裡,進刑房做吏書,熬出這個官來。西門慶家財帛豐足,他那件不知道。因此看做一股大財,急急拿了張小橋兩口來,得了活寶一樣,即時升堂,兩邊排下門皂刑具,將小橋兩口帶上來跪在案前,就問同來安劫財的原由。那張小橋積年的衙棍,那裡肯招!說:「是來安夫妻拐出東西寄放在小的家裡,有兩個包袱是實,因與小的老婆炒鬧,才拿著他偷的衣裳污賴小的。果是和他做賊,他怎肯把贓都放在小的家裡?」吳典史說:「現有來安老婆活口出首,你還不招!」就是一夾棍四十敲,又打了三十板,那張小橋只是不招,大叫冤屈,錚錚的辯話。來安妻跪在傍說道:「他老婆夜來開窖子,又埋了一夜,只拶起他來,敢不實說?」吳典史喝令拶起來,即一拶一百敲。婦人沒經官法,不由的一五一十從頭實訴,把來安夜間叫他去妝賊,得了一個匣子和包袱、皮箱來,現今件件俱有,只當了一個皮襖。吳典史大喜,即叫鬆了刑具,同婦人去取贓。又怕手下人多,失落物件,依前騎馬自押著,逕到張小橋家中。來安妻指著那埋的去處,扒開屋後一個窖子,果然鎖著個大皮匣,一切包袱、皮箱、甕中物件俱有。吳典恩怕人多礙眼,不好開看,把一干閒人逐出街上來,叫老婆取鑰匙開了,只見十個大元寶足有五百兩,全不見金子在何處,又取拶子將老婆拶起。原來只剩了四錠金子,沒放在匣裡,用個破氈帽包著藏在壁眼子裡,使泥墁了。老婆受不的刑,又招了,才取出來。
再拶起來問那二百五十兩金子,百口不招,只說沒有了。
吳典史把匣箱使封皮封了,挑著包袱,押著婦人再回縣來,把張小橋下了死牢,老婆送入女監,來安媳婦招保候審。吳典史退堂,把匣子、皮箱、包袱內東西打開細看,但見:赤艷艷黃金四錠,白晃晃元寶五雙。明珠錯落,冠箍嵌滿密周圍;金飾叮噹,釵釧參差光燦爛。又有面前瓔珞,九鳳穿花、翠襯珠垂多寶鈿,胸前接領,雙龍盤日、貓睛母綠系金梭。耍孩兒打成金虎,下墜裙鈴;倒垂蓮鑲就玉魚,妝成環珮。銀鼠紫貂、捨列孫皮,何羨雉頭裘暖?金珀犀杯、奇摘香帶,更比火烷價高。只此異寶奇珍,不數綾羅繡緞。錦圍金谷三十里,鶴背揚州十萬錢。
那吳典恩一個窮光棍,做個小官,那曾見這些東西!真是眼裡出火,口內垂涎。看一會,喜一會:「這豈不是天送來的富貴!把賊問明自,申詳報了上,不過十數兩銀子、幾件破衣服做了贓,把這廝牢裡回了,沒有對證,這物件不是我小吳的,還有誰哩?」心裡又想:「還有那二百五十兩金子,難道罷了?」又上堂來提出張小橋,一腦箍箍的兩目努出二寸高,只是不招。又夾了一夾,打了一百槓子,腿骨已折,只得實說是上臨清遇響馬劫去了。吳典史那裡肯信,喝道:「既然遇賊,這四錠金子因何又在家裡?這分明奸佞不招。」又加上新夾棍,只得招出張一來,拿一錠金上東昌府去了。吳典史始終不信,把夾棍且開了,恐死了,沒活口,一面起關文拿張一去不題。
世間無巧不成話,當初西門慶家因李瓶兒招了蔣竹山,曾把他痛打一頓,使光棍草裡蛇領著個破落戶作踐不堪,無面目在縣居祝一向在別州外府賣藥十年,因這大亂後才回家,縣門前開個小生藥鋪,和衙門人來往,與吳典史系舊交,常來替他過付小錢,舔他的屁股。這一日進衙門來給吳典史治楊梅瘡,遇見這西門慶家失盜的事,不覺觸起舊恨,借風吹火,和吳典史說道:「西門慶富甲清河,他的財寶還多哩!外邊人說來安和他家人玳安打伙做賊,後因他大老婆吳月娘與玳安有奸,怕審出實情,就不肯報盜。如今把這姦情問出來,他手裡的珠寶金銀還不知有多少。這賊偷的物,還不夠那零頭哩!」說的吳典史大喜,才知道這個金銀窖子出在這裡。即時出票拘吳月娘、玳安,問失主不報盜的情由,那想西門舊日提拔他做官的恩義!有詩單詠小人負心:附勢趨炎自世情,山川瞬息路難平。
茶蓖花好偏藏刺,鉤吻毒多莫作羹。
門冷自然忘衛霍,義深何處覓程嬰?
松邊莫種籐蘿樹,枝老根枯葉自榮。
卻說吳月娘從薛姑子庵裡辭了進城,到了破宅子裡,收拾了藩金蓮住那樓底下且住著,還有些爛窗戶、折板凳,叫玳安截了做柴燒。玳安身邊還有帶的幾兩碎銀子沒失了,買了一個半大鍋做飯,又找將吳大妗子來,抱頭哭了一場,商議著替吳大舅出殯,且留大妗子在宅子裡做伴。到了十一月,才買幾件故農舊被,添上幾件綿衣,又給孝哥做了個藍布綿襖。到底是大人家,破床破甕、燒的屋上梁檁還賣好些錢,皙救目前窮困。那日賚四遇見玳安,問大娘的信息,才知道月娘回家。賚四買了一方豬肉、一付蹄肚、兩隻燒雞、一盤紅棗,又是一瓶黃酒,著他老婆來看哥兒。見了月娘,抱頭哭了一回,好不親熱,才說起他如今在張二官人家,進了當鋪。「就是到了別家,也忘不了你老人家和老爹的恩。」月娘道:「誰似你看常,還來看我。看就勾了,又費錢買東西。」又說:「在薛姑子庵捨了珠子,如今我吃了長齋,這孩子也怪,從生下來四五歲,天戒的一點葷也不吃。這些東西,就留著你和大妗子吃了去。」說著,老馮進來,看著賚四嫂買了禮來,都說他兩口是好人。就和小玉上廚,先篩了酒一磁壺,把雞切了,擺在大妗子、賚四嫂面前,才去煮肉。
月娘笑道:「又沒個傢伙,一把壺還是拾的屋擴子裡的,這幾日才買了個盆洗臉。」說著,叫孝哥:「來給你賚四嫂作揖!」
就捧了一碗棗子,孝哥接著吃了。到了天晚,賚四嫂回去,月娘送出門來,囑咐了又囑咐:「你兩口常常來看看這孩子,也是你的情。」
卻說玳安夫婦二人極知好歹,小玉每夜跟著月娘給孝哥梳頭做鞋,不多出去,玳安沒有事,就在破門樓底下開了個糧食鋪,每日也掙二三升米送進來吃。不覺冬盡春來,到了三月清明,月娘買紙和孝哥上墳回來,方才到家,玳安聽的人說,賊偷了西門老爹家好少東西,二爺起了贓來了。玳安趕上問道,才知是來安串同張小橋的事,忙忙走進來和月娘說:「咱的東西有了,原來如此如此。」和月娘述了一遍。又說:「咱該遞個領子去領贓去,不論怎麼,咱也得一半,強似沒了。如今代捕的吳典史又是咱家舊人,看俺爹的舊恩,都領了來也是有的。他那官是那裡的?那年按院爺來咱家吃酒,席上講著,才准他考滿換了貫籍,部裡的文書,還是我上京去托蔡閣老家翟大爺部裡領的憑,難道他就忘了?」說著,歡歡喜喜的,月娘道:「失過的財帛,知道人心怎麼樣?領出少一半來也罷,沒的張揚的人知道甚麼金子銀子的,到還惹出事來。」一言未盡,只見二門口一個人,探探頭又出去了。玳安出來問道,那人取出一張紙票,硃筆點著,原來是吳氏、玳安的名字,唬了一驚,問道:「甚麼事?」那差人說:「那裡知道?只見後堂傳出票來,立等見去。只怕是叫恁領贓。」一句話投著玳安心事,往家飛跑,和月娘說去了。月娘道:「就領贓,也不消我出官。寡婦人家,有名無實,漢子做了一場官。我不去,你自家去回罷。」那差人那裡肯依,只在門前炒。住了一回,就炒進院子來,道:「玳安,你這奴才,還倚著你家主子大模大樣的,還是在提刑所做千戶哩!」說不及,拿出繩來把玳安拴了。月娘無奈何,只得眼含雙淚,面帶愁容,換上了個舊包頭、青布褂、藍絹裙,隨著公差往縣前來。見他口裡胡罵,只得取出一千銅錢折個酒飯。那差人摜在地下,那裡肯受!還要拴鎖月娘,眾人勸著罷了。
月娘使老馮、吳大妗子看著孝哥,小玉攙扶著走到縣前,只見三街兩巷都道西門慶家老婆出來打官司,多少看的。
吳典史聽說到了,即便打點升堂。忙叫玳安上去問這失盜緣由,玳安只得從先說起:「來安引著張小橋做賊,小的全不知道一字。」吳典史大怒道:「你這奴才,與來安、張小橋一同上盜,後來將物瓜分了,與吳氏有奸,才不敢報盜,不打如何肯招!」喝叫著實打。先重責了二十大板,又問他的姦情,玳安哭著道:「小的怎麼敢。就打死小的,也沒處說。」
吳典史要他招承,奸詐月娘的銀子,就叫夾起,又是一夾二十敲。那玳安小廝從小沒受官刑,夾的極了,口裡胡說道:「我招!我招!」住了敲,又沒了口詞了。一邊夾著,就叫月娘上去。月娘在台下跪著,嚇的亂戰,已是糊塗了,上堂去跪下,全說不出活來。吳典史問道:「滿縣裡都知你與玳安有奸,既然失盜,因何不報宮?無私也有弊了。快快實說,我不難為你!」月娘原是正直的人,只道是問賊的事,見他一口咬住只說有奸,不覺一片烈性如火一般,指著吳典恩道:「你就做官罷,我也還認的你!我一個清門淨戶人家,就不值錢——養著家人?又沒人告俺,你捏作出這話來要詐我的銀子,有甚麼證見?平白的要屈打成招,也要天理!」吳典恩大怒,可憐把月娘一拶二十敲,拶的堂上亂叫亂滾,如何招承的來!吳典史無奈何,只得寄倉另審,把玳安也送下監裡。這裡才使人上倉裡問月娘要銀子講價錢。這貪官的手段如此利害,險不歎殺了清河縣裡的平民,暢快殺那有冤仇的光棍。不知將來作何結果,這是:遺金反累貞良婦,餘禍還歸積惡家。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