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重淡淡瞥視著萬筏幫幫眾的每一張面孔,目光裡,有一股說不出的神韻,他站在五步之外,嘴角微微漾起一絲笑意,不過,很冷森。
周白水閉閉眼睛,勇敢的接受他屬下所投來的迷惑眼光,然後,他語聲裡有著掩不住的沉痛與愧疚,緩緩的道:「弟兄們……我們敗了,老夫要你們活著回去見家人,老夫不願自己的弟兄再犧牲下去……」
他嚥了一口唾液,又道:「事情就是這樣,現在,弟兄們,請將兵器丟掉。」
那兩名為首的魁梧大漢怔忡的互視一眼,有些猶豫,周白水痛苦的道:「丁晉、吳保名,你二人身為本幫東南兩支船筏隊的總頭目,應該知道老夫下達這個令諭給你們,心中實較你們更為痛楚……」
沒有再說一句,丁晉與吳保名二人已默默將兵刃丟棄於地,緊跟著一連串金屬撞擊,所有的萬筏幫眾,俱已紛紛將手中兵刃丟在地下。
寒山重異常瞭解他們這時的心情,這與凱旋歸去時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往往,世間歡愉得意的一面,也有澈底相反的一面,相反得幾已難成比擬,而人世間的榮與辱,卻只差了極為微小的一線,跨過這線你高高在上,跨回此線你成階下之囚。
沒有再加任何諷刺,寒山重沉緩的道:「周白水,你做得很好,但是……」
他似乎要說什麼,但又終於搖搖頭,沒有出口,回首望望已陷重圍的公孫咎及凌玄,寒山重一步步的踱了過去,他在凌玄與遲元等人七步之處站住,冷森的道:「凌玄,你還敢頑抗下去?」
「鬼叟」凌玄目光裡包含著極度的驚懼與惶恐,手法招式已逐漸散亂,金刀呼浪遲元驀的斷叱一聲,側身急進,凌玄的點穴雙歐閃如飛,幾乎在同一時間點向遲元全身十二處重穴,但是──
遲元卻悍然不退,紫金馬刀在與敵人相距只有兩尺的地方霍然揮旋,一陣叮噹撞響,凌玄已蹌踉後退,「十幻掌」蘇超有如煙雲飄渺的九掌自斜刺裡倏然劈來,凌玄喉中低嗥一聲,連擋帶攔,堪堪躲過,又被滿財宏的六節棍逼出六尺,而他這六尺遠近的閃挪位置,恰巧在寒山重身前一步左右!
寒山重嘴角一抿,卻沒有動手,僅只輕輕向凌玄脖子上吹了一口氣,這位曾任金流閣二閣主的叛反者機伶伶一顫,目光微飄,已嚇得大叫一聲,往前衝出,那兒,遲元的紫金馬刀卻似烈陽金輝般摟頭砍下!
凌玄這時早已膽顫心寒,張惶失措,他粗短的點穴泡氳匱銎鵂芾梗紫金馬刀卻似魔神的狂笑,那麼狠厲的在空氣中微微一跳,斜斜斬落,凌玄雙諾部眨傾力往外躍竄,「刮」的一聲暴響裡,他的背後已連著衣衫被削掉一大塊皮肉!
澈骨的痛苦,使凌玄枯癟的面孔完全扭曲得變了形,他厲嗥一聲,右手的點穴琶腿——虺僭,身軀狂旋出去,「鐵二郎」滿財宏矮胖的身子自斜刺裡急衝上來,在心神迷幻中,「鬼叟」凌玄抖掌劈出,右手的點穴湃綞舊咚頻納燜趿次,其快速的程度,幾如六次並做一次展出!
於是──「吭」的一聲,滿財宏左肩鮮血暴湧的翻跌出去,但是,他的三節棍卻也結結實實的砸擊在凌玄的脛骨之上!
「十幻掌」蘇超大吼一聲,暴身急進,抖掌便砍向凌玄頭顱,比他更快的,卻是遲元的紫金馬刀,像是金芒來自南天,瀉向敵人頸項!
寒山重哼了一聲,冷森的道:「這叫活擒?」
「金刀呼浪」遲元一愕之下倏然醒悟,他縮臂振腕,身軀同時向左斜撞,人影一閃,已將「十幻掌」撞出五步,差點一屁股坐倒地上!
饒是如此,遲元收刀時的帶回之勁,亦將凌玄唬得全身一抖,來不及扎樁穩步的跌出三尺之外。
他口中狂吼半聲,正待翻身躍起,一片冰冷的,卻又鋒利至極的斧刃已那麼恰巧不過的輕輕按到他的頸上:「凌玄,我的好手下,請你安靜的躺著,假如你不想就死的話。」
凌玄聽得出這是誰的語聲,他顫慄著不敢稍有動作,而八名孔武有力的浩穆大漢已奔了上來,毫不容情的用牛皮索將他縛了個結實。
寒山重搖了搖頭,歎道:「自十年以來,凌玄一直就唯留仲馬首是瞻,但是,這一次,他卻大錯了,他應該知道,在浩穆院裡,一切應以寒山重為首才對。」
寒山重剛剛把戟斧自凌玄頭上舉起,一枚金環,已嗡嗡有聲的猝飛這邊,位置那麼湊巧的擊向他的頭部!
戟斧似萬神的怒吼,霍然帶起一道耀眼的光輝飛起,那枚撞來的金環已「噹啷」一聲,被砸碎為截截片片,四散飛濺,一聲慘絕人嚷的厲號,亦同時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寒山重驀然回頭,目光瞥處,「冥隼環」公孫咎正滿身浴血的蹌踉奔出數步,雙手捂著胸口,他的胸口,正有大量的鮮血如泉湧般往外溢出!
「生恩陀羅」向渭長卻如瘋虎般自後奔上,他的臉孔也同樣的流滿了血,超生戒刀像是銀練迴繞,狠辣的劈斬翻飛,揚起再落,「冥隼環」公孫咎口中嗥叫著,其聲尖厲悲絕,當這位大鷹教的一流高手倒斃塵埃,已被生恩陀羅砍了近二十餘刀,那麼魁梧的身軀,在這瞬息之間,已幾乎變成了一堆分不出形狀的死肉!
寒山重揚揚肩頭,卻不禁心頭一沉,原來生恩陀羅的左眼已完全成了一個血窟窿,核桃大的眼球,令人驚駭的垂在頰前,尚搖搖晃晃的被一根血筋連吊著,看去不禁使人全身汗毛豎立,雞皮叢生!
「錦鼠」楊廣如一堆肉球似的坐在地下,滿頭大汗涔涔,他的右脅上,正嵌著公孫咎的另一柄金環,看他那齜牙裂嘴之狀,就知道這位崇尚錦衣玉食的好漢,一定痛苦得很。
「金刀呼浪」遲元迅速上前,一把將向渭長抱在懷中,強按他坐向地下,「十幻掌」蘇超也急忙奔去探視錦鼠楊廣。
寒山重舐舐嘴唇,朝滿財宏道:「二郎爺,你還好麼?」
「鐵二郎」滿財宏嘻嘻一笑,道:「痛苦之極,不過,好漢卻不能不裝。」
寒山重微微點頭,肅然的道:「這都是留仲與凌玄帶給弟兄們的好運,他們一定要逐一償還,無論是活著的抑是死了的!」
說到這裡,寒山重狠狠的一跺腳,吼道:「遲元,你與蘇超在此照料周白水的萬筏幫,並監視凌玄,滿財宏即刻率人抬向渭長及楊廣到銀河堂就醫,待手下兒郎殺盡大鷹教遺孽之後,一併將傷者抬送銀河堂,記著,要殺盡大鷹教這些惡毒之徒!」
各人紛紛受命躬身,寒山重已身形如飛,倏然騰空,他連起連落,沒有受到一絲阻礙│當然,金流閣布下的叛逆者暗樁,早已被禹宗奇事先派人掃除,一個不留,寒山重在眨眼之間,已來到了太真宮之前。
太真宮前,並沒有像別處那樣人仰馬翻,殺喊震天,只有數處光影縱橫,寒芒閃閃,地下,靜靜的橫臥著十七具屍體,有十一具是大鷹教方面的,有六具,嗯,是浩穆院所屬。
沒有吼叫,沒有號嗥,只有偶而傳來的幾聲清脆兵刃撞擊脆響,與間或的咳嗽之聲,但是,卻有罡氣迴旋,勁風迷漫,唯獨這樣,才更顯出這是一場高手較技的龍爭虎鬥!
近五十餘名浩穆豪士默默持立四周,每一雙眼睛都是那麼凝神的傾注鬥場,凝神的程度,幾乎已似忘記他們也是殺伐中的一份子了。
寒山重尖銳的目光微微一掃在拚鬥中的雙方人馬,已不由有些意外的「噫」了一聲,「承天邪刀」禹宗奇,正專心一致的與一個白衣中年文士較鬥,二人出手之間,異常謹慎,卻快速無匹,恍如流光飛瀉,全是稍沾即走,未至先變,時如山嶽雄崎,時如長江大浪,時如風雲滾蕩,時如海燕戲沒,有沉深,也有輕巧,有力搏,也有智取,幻得奇妙。
這白衣文士面目清朗俊逸,大袖飄飄,長衫飛拂,舉手投足之間,充滿了一股雍容自如的神韻,一雙眼睛閃礫生輝,顧盼之間,稜稜有威,彷彿他自生來就已帶有這種一代宗師的風範,灑脫極了,穩練極了。
寒山重仔細的對這白衣人士打量了一下,已恍然明白這雍容不凡的人物是誰,不錯,這是很容易認的,他乃是狼山派掌門人孫明的摯交,淮河一帶有小皇帝之稱的「白袍玉簫」古澄!
那邊,是一個也穿著黑色緊身衣的瘦削漢子,這漢子膚色黝黑,面色冷沉,但是,卻在冷沉中流露出無比的精悍與老辣,一看就知道是個硬生生的角色!
對付這黑衣人的,是「生渡陀羅」趙百能,看情形,他自奉命增援這裡以來,就已經和眼前的對手較上了,二人功力竟然相若,進退之間,誰也佔不著誰的上風,生渡陀羅乃浩穆院紫星殿的人物,來人能和他較成平手,武功之強,已可想見一般!
再過去,嗯,是身材粗短的「旋隼環」范標,他在大鷹教九隼環中佔著第二把交椅,一身技藝之佳,實不可輕視,和他拚得火熱的「生濟陀羅」常德,若非一旁有頭戴金環的十韋陀中三人相助,只恐尚非此人之敵。
太真宮前,整個的情形就是如此,浩穆院方面似乎沒有佔到什麼上風,但是,寒山重看得出來,這也僅是暫時的情形而已,因為,以他對武功方面精湛獨到的觀察,他已看出,「白袍玉簫」古澄雖然功力高絕,卻終非是禹宗奇的對手!
於是──輕悄的,緩緩的,寒山重漫步朝太真宮前行去,直到行近了,卓立不動的浩穆壯士才發覺了自己院主的來臨,他們齊齊躬身,肅謹的道:「迎院主大駕。」
生濟陀羅三杖掃去,興奮的大叫:「一鼎到了!」
「白袍玉簫」古澄似是微微一怔,這微微一怔之間,已被他強而有力的對手逼退兩步,寒山重藐人的嗤嗤一笑,道:「古兄不在淮河享受那金粉佳麗的溫柔,卻到浩穆院來舐這刀頭上之血,實在不是聰明人的做法哩。」
古澄精芒四射的眸子倏然一睜,深刻的道:「素聞寒山重技藝高,口舌利,今日一見,果是如此,寒山重,只是你在古澄面前,只怕尚撒不得野!」
「承天邪刀」禹宗奇的屠靈刀廣大無極的揮展起落,刀光如練,呼轟縱橫,他絕不放棄任何可擊之機,古澄開口說話之間,禹宗奇已連出四招十七式,硬生生的奪回了三分主動。
寒山重撇撇嘴唇,清澈的眼睛裡帶著一絲兒嘲弄,他踱前兩步,道:「寒某人卻料不到狼山派竟然尚將古兄搬了出來,其實,他們不曉得,他們如此做,等於在間接要古兄搞個灰頭土臉,無顏吻淮河金粉了。」
周圍並立的浩穆壯士,有幾個差一點已忍不住笑了出來,寒山重回頭凌厲的瞥了屬下一眼,又嗤嗤笑道:「古兄,假如你自割一耳退出浩穆院,嗯,寒山重看在你往昔名聲份上,說不得放你一馬!」
「白袍玉簫」古澄手中的青玉九孔簫閃起一溜青瑩瑩的光華,在抖出一圈車輪大小的弧光中幻成千萬星點,奇妙玄異的直飛禹宗奇,他盡量壓住心頭憤怒,淡淡的道:「假如古某不受抬舉呢?」
寒山重嘴裡「嘖」了兩聲,道:「那麼,等到閣下想要自割一耳退出的時候,寒山重也不能答允了。」
古澄在禹宗奇厲烈兇猛的還擊中有如行雲流水般旋游三圈,他冷冷一笑道:「寒山重,你真狠,不過,我古澄也極毒!」
寒山重緊了緊手裡的戟斧與皮盾,他漫不經心的道:「好,寒山重就喜歡毒的人,禹殿主,你退下斬那黑衣朋友,古大俠交由我寒山重打發上道!」
禹宗奇的屠靈刀驀然捲起一道深厚精瑩的光流,隼利得令人魂飛魄散的暴圈而到。「白袍玉簫」古澄哼了一聲,青玉九孔簫微微一抖,猝而直點,一片綿綿無際的柔韌之力,已在他這一抖一點之中那麼妙的兜住了禹宗奇揮來的刃芒,但是,看得出來,古澄已極為吃力的往後退了半步。
於是──禹宗奇身形輕輕一偏,有如鴻毛掠空,翩然逸出,寒山重的戟斧已呼轟如浪的緊接迎上!
古澄那雙隱含滅芒的眼睛突然怒睜,青玉簫閃電般直戮敵人上盤八大要穴,左手劃過一道圓弧,晃移不定的拍向對方下身!
寒山重哼了一聲,戟斧倏然在身前一閃而過,一片像是冰牆似的光輝已將古澄的攻勢完全在-那間逼退!
心頭大大的跳了一下,這位在淮河一帶至高無上的「白袍玉簫」已感到憂慮,不錯,自他闖蕩江湖以來,垂二十餘年的時光裡,猶從未遇見如此輕易擋過他這「簫掠影移」一招的高手!
迅速的旋閃下,古澄又狂風暴雨般不絕不息的連連攻了七招十七式,掌腿齊飛,簫光縱橫,空氣在須臾間呼嚕嚕,排回擠蕩。
寒山重冷冷一笑,戟斧上下翻騰,皮盾左右攔撞,身軀似乎已與空氣融為一體,輕捷飄忽得難以捉摸的往來游掠,寒光四射,宛如多臂魔神,凌厲而凶狂!
看不清二人的出招展式,更幾乎失去了二人身形的輪廓,在恍似電火瀉掣的接觸中,雙方已互不相讓的攻拒了三十餘招,這三十餘招,卻似驚鴻一瞥,稍顯即逝!
「承天邪刀」禹宗奇大馬金刀的踱到與「生渡陀羅」趙百能較手的黑衣人身側,趙百能雖然在力鬥之下猶未能稍佔對手上風,但他卻異常沉穩鎮定,不慌不忙的與敵人周旋遊走,禹宗奇一到,他已幽幽的歎了口氣。
這黑衣人手中所使,是一把長約二尺,純鋼打造,前端有一個鋒利月牙鏟的怪異兵刃,這人的身手之強,確是不可輕視,他正在生渡陀羅的連環劈刺中躍出,對方的悠悠歎息,已傳到他的耳中。
黑衣人悍厲的面孔一沉,生硬的道:「光頭,你歎什麼?」
生渡陀羅沒有回道,在對方的反撲裡側轉三步,禹宗奇在一旁冷冷的笑了笑,緩緩的道:「朋友,他在歎今番你命休矣!」
黑衣人仰天狂笑一聲,暴戾的道:「紅臉匹夫,你就來試……」
禹宗奇將屠靈刀緊貼於臂,冷沉的道:「百能去助大威門兄弟殲敵!」
生渡陀羅趙百能琅琊刺一輪猛攻,倏然撤出掠去,禹宗奇宛如旱雷般大吼一聲,屠靈刀的鋼環嘩啦啦一片震響,挾著分岳斷碑之力浩蕩捲至,在黑衣人的環轉挪移中,屠靈刀驀的一抖一顛,幻為千星萬點,無所不摻,無所不透的籠罩了周圍五丈方圓,似隕石流星,交織穿舞,幾乎沒有一絲一毫的間隙。
往往,當兩個高手較鬥,雖然須要一段長久的時間才能分出勝負,但是,卻只須在對招的一-那便可看出到終了時的結果,除非發生奇跡,否則,這結果是不會改變的,現在,黑衣人已經知道自己最後的結果了,似乎還不容易發生奇跡呢。
他的月牙鋼鏟倏進倏縮,翻飛交舞,堪堪將禹宗奇的攻勢架過,禹宗奇的鋒利刀刃似索魂者的符咒,那麼驚心動魄的再自十八個角度呼轟砍到,他這一式,與十八柄屠靈刀一起展出毫無二致!
黑衣人神色微變,暴叱一聲,身形在瞬息間做了十次幅度極小,卻迅速無匹的挪閃,月牙鋼鏟抖成流光千條,在一片尖銳呼嘯中硬接禹宗奇的攻擊!
於是──像正月裡的花炮,連串而緊密的「叮啷」聲傳激夜空,黑衣人已震退六尺,他的身上,有著兩處皮肉翻捲的傷口,鮮血冒溢!
禹宗奇為了速戰速決,一上手便毫不保留的施展他的絕著「十八承天刀」,黑衣人功力精湛,但是,又怎會是禹宗奇這聚天下刀法於一爐的承天刀之敵?
他咬緊了牙關,身形似陀螺般倏然旋動,長進長轉,月牙鋼鏟帶起一溜溜精芒,像煞流星曳空,直瀉強敵。
禹宗奇沉樁立馬不閃不躲,氣勢之雄,足以吞河岳,他的屠靈刀霍然削向地下,左掌卻在刀鋒初落之際猛然貼按右肘,一片濛濛的亮光,似圓月的銀輝,並不強烈,卻無限無涯的向四面八方包捲上去,在濛濛的光芒裡,隱隱閃耀著千百刀影,就似是血海裡默默翻騰掙扎的鬼魂!
不錯,這是十八承天刀裡曾使禹宗奇勞累得病倒了兩個月才練成的一招:「血海千魂!」
黑衣人大叫一聲,左掌猛探十一次,月牙鋼鏟在掌風澎湃裡,彷彿撕裂了週遭的空氣,快得令人不及思議的猝然兜向禹宗奇咽喉!
但是──他卻忘了,在他的掌力及月牙鏟到達敵人身上之前,尚須通過敵人攻來的那一片迷幻而廣大的刀影銀芒!
雙方的動作是如此快速,是如此的間不容髮,當彼此的互攻甫始展出,幾乎結果就已產生──一片「嗡嗡」的聲音,加雜著金屬猛烈擦過的刺耳劇響,兩條人影尚未接觸,已經驀然分開,禹宗奇赤紅的臉孔湛然不變,挽成高髻的頭髮有幾綹垂落額邊,一雙鳳眼隱隱閃眨著冷酷的光彩,宛如在凝視著黃泉道上ㄔ亍的鬼魂苦臉。
那黑衣人,此刻已在九步之外拿樁站穩,他一張黝黑的臉龐,已整個變了顏色,牙齒深深陷入下唇之內,面孔的肌肉,扭曲成一幅令人看了顫慄的圖案,他一動也不動,目光怨毒得帶血的瞪視著禹宗奇。
禹宗奇平淡的逼視於他,緩緩的道:「年輕朋友,在本殿主的承天刀之下,已經有無數的生靈幻為鬼魅,他們在臨去之前,有的會似你這般怒視本殿主,但是,有的卻連這一點憤怒都不及表示,朋友,你原可再支撐一時,不該的是貪功太切,性子過強,你原要知道,承天刀下,不是你這種武功可以硬接得來的,你要去了,黃泉道上,你若仍然忘不了本殿主,那麼,你便記著索債的時候!」
黑衣人怒突的眼珠仍然不動,但是,瞳仁的光輝卻在擴散,他的牙齒依舊陷於下唇,在一陣翳窒的喉頭「咯咯」聲中,這倔強的江湖好漢,又在一陣短促的抽搐裡落下了他的兵器,「嗒」的脆響一起即息,也象徵著一條生命的消逝,悄逝得如此快速,如此爽落,這條生命從開始便已像現在這樣了。
禹宗奇沒有任何一絲憐憫的表示;因為,他見得太多了,他非常清楚生命是怎麼一會事,尤其是生活在江湖風雲裡的生命,日出時,你可能還在頤指氣使,前呼後擁,而日暮時,你或已幻做黃土一-,無限淒涼,今朝你令人刀頭濺血,明天,說不定別人也會使你變成刃下之鬼,在武林中,講的就是這一套,闖的也是這一套,這和讀書人十年寒窗為了金榜提名,官場裡吹拍捧騙為了高昇牟利都是一樣的道理。
淡淡的瞥了那黑衣人兩脅已經洞穿的可怕傷口一眼,禹宗奇連刀上是否沾染血跡都不屑一視,又沉著步子走向「旋隼環」范標的這邊。
方纔,黑衣人死在禹宗奇刀下的一切情形,古澄大略已看在眼中,但是,他的面孔卻深沉如昔,毫無悲憤與哀痛的形態,出手之間,依然是凌厲狠辣得攻守有度,矯健如飛。
寒山重猝進猝退中,冷冷的道:「古澄,那黑衣人可是你的手下?」
古澄沉默著沒有說話,招式連串銜結綿綿不盡,他的每一出手,每一投足之間,俱有著無限的嚴密與長遠,好似一個棋術佳絕的棋士,在一步子落盤之間,就已經佈署到十步子之後了,令人興起一股難攻難防,施展不開的感覺。
寒山重自然明白對方的功力深厚老練到何種程度,但是,他卻並不擔心,因為,假如對方譬作棋士,能布子於十步之外,那麼,寒山重則可以縱橫看出十五步以上,敵人乾坤雖大,他的日月更長,老實說,在二人快逾電光火石般的交掌攻拒中,古澄能猜測出寒山重下兩著的招式,而寒山重卻可以摸擬出古澄後五手的招法!
毒蛇紅信似的猝閃倏退,寒山重突出九斧,他淡淡的道:「你不說話,古澄,可見那黑衣人是你帶來的同夥,因為,你在悲傷了。」
「白袍玉簫」古澄雙目暴睜,嘶厲的大吼道:「寒山重,今夕不是你,就是我,姓古的拚了這條性命也要為羅坤雪仇!」
「羅坤?」寒山重嗤嗤笑了:「我知道他,他是你的忠心跟隨,淮河一帶響噹噹的『御風客』!」
古澄雙眼滿佈血絲,此刻,在寒山重的言語挑刺下,他再也壓制不住心頭的悲憤與痛惜,偽裝的鎮定再也包不住火樣的怨毒,他的白色長袍驟然嘩嘩自動,像是無限的暗流在他身體裡激盪,他的青玉九孔簫也在這時,忽地發出一片奇異的聲音,那是九種粗細不同,音律迥異,韻調相逆的聲音,這九種聲音同時發出,竟然是如此驚心動魄,震人五內,像是冤鬼齊號,地獄翻轉,那麼恐怖,那麼尖厲,這聲音,簡直不像是在人世裡可以聽見的韻律,可怕極了!
圍立週遭的五十餘名浩穆壯士,個個臉色大變,目光散亂,手中的弦弩利刀,砰砰碰碰,霎時落滿一地!
寒山重大吼一聲,怒叫道:「掩住耳朵!」
戟斧在皮盾的盤旋下霍霍掠閃,自四面八方斜正不均的劈去,古澄神色深邃得宛如老僧聽禪,那麼守心靜慮,毫不旁騖的揮展著他的青玉九孔簫,像是名士探筆,一劃劃,一鉤鉤的消打著對方的隼利攻勢,怪的卻是,他的招術雖然變得緩慢異常,但威力之強卻陡然增加上數倍!
寒山重知道敵人這一手,乃是內家氣功含蘊著五脈真力的一種極高武技顯露,實非易與,他很清楚,現在,已不能再有絲毫拖延纏戰了,否則,只怕後果堪虞;瘦削的身形一飛沖天,寒山重厲嘯入雲,貼地反撲而下!
看去緩慢,卻又來得如此迅速,古澄的青玉九孔簫在一片深厚得幾乎凝結成形的勁氣中呼轟壓來,微顫的簫端,正指向寒山重的太陽穴!
貼地的身軀倏然斜飛而起,在飛出的同時,分不出先後的又折轉而回,寒山重大吼一聲:「陽流金!」
「陽」字尚在空氣裡翻滾,「金」字還在他舌頭上迸跳,「蓬」的一聲沉響方才在人們的耳膜中有了響應,鋒利得足足可以橫斬八馬的戟斧已呼的奔到了古澄頭前,快得像是千百年的時間完全在-那間突然停頓了!
古澄驀地「嘿」了一聲,青玉九孔簫急顫急抖,令人頭腦都可以崩裂的異聲陡然更形加強,彷彿已變成了有形之物,直將人們的心肝肺臟一把自耳朵裡扯出,青玉簫帶著猛烈無匹的威力,在一片流爍瀉舞的瑩瑩光華中迎向戟斧!
「嗆」的一聲悶響,戟斧「嗡嗡」彈起,在浩瀚的勁氣中與青玉簫強硬的撞擊了一下,古澄面色突然轉成血紅,但是,寒山重的戟斧卻沒有奏功的重新返回到它主人的手中。
沒有奏功,是的,在寒山重的「雙陽式」之下,尚是首次遇到能活著擋開他這招「陽流金」的人!
真正的憤怒了,像一把熊熊烈火在心頭燃燒,寒山重斷叱一聲:「陽爍芒!」
戟斧猝然自他脅下倒穿而出,他的大臂猛力回展,整個人-時暴轉了一度圓弧,似是這一轉之間,已將乾坤籠罩,戟斧在皮盾的翻閃中,像是斬自左邊,又像砍向右邊,宛如彈仰向天,又似俯劈於地,沒有一點辦法捉摸──而根本又來不及稍有捉摸空間的暴揮而到!
「白袍玉簫」古澄仍然神色深沉,彷彿不視不見,青玉九孔簫霍的舒展,宛如一面扇子的半圓光輝,那麼青瑩剔亮的反捲過來,在這片瑩瑩青光中,怪嘯之聲更烈,似是千萬惡鬼,全已隱於那片光芒中向寒山重索命!
於是──「嗤……嘶……」一聲裂帛扯錦的響聲,在銀青二色的光輝晃閃中拋向九宵,一片像是琉璃碎玉的脆晌,如冰珠子砸在水晶盤上,千百點青瑩瑩的光點四濺飛散,那股令人斷腸的恐怖之音霎時寂息,白袍玉簫古澄正歪斜不止的向後退出,在他退出的瞬息裡,寒山重的戟斧正染滿血跡的從他右大腿根部拔出!
右澄全身抖索著,目光毫無意識的掃過自己斷去三指的右手,血濺白衣的大腿,再望向遍地碎屑的青玉九孔簫,緩緩地,像是衰老了三十年似的坐倒地下。
寒山重一步一步逼了上來,像一尊冷血的魔神,他冷酷的道:「古澄,你能再戰,你便起來,否則,寒山重不會饒你!」
古澄雙眸空洞而虛無的望向寒山重,他那雙原來稜稜有威的凌厲眼睛,這時已是一片迷茫,一片淒楚,一片絕望,是的,寒山重已斬斷了他的左腿主筋,從今而後,他便是能活著,右半邊身子也將永遠無法動彈,他已殘廢了!
寒山重的戟斧緩緩舉起,緩緩落下,落下──
「院主──」
一聲清亮有力的呼叫,在這時忽然傳來,寒山重冷然轉目望去,「承天邪刀」禹宗奇正向他祈求的凝視,目光裡,有一股他極為瞭解的「識英雄,重英雄」的神韻,這種神韻,深遠而悠長。
寒山重冷漠的道:「縱虎易,收虎難,禹殿主,你定然明白。」
禹宗奇歎了一聲,道:「古澄已不為其虎了,院主,便恕在他一生功名得來不易的份上吧。」
寒山重雙目一冷,道:「禹殿主,他人當不恕我一生功名得來不易。」
禹宗奇垂下目光,緩緩的道:「便請院主恕他於本殿名下。」
寒山重一跺腳,回頭叱道:「來人,送此敵於銀河堂,療傷後遣專人押出湘境!」
四名神態姿頓不堪,彷彿大病初癒般的浩穆壯士蹣跚行到,吃力的將古澄自地下扶起,慢慢行向黑暗之中。
寒山重十分不悅的哼了一聲,「承天邪刀」禹宗奇已行向前來,躬身道:「院主,本殿主自院主幼年之時即已跟隨左右,院主心性本殿主焉得不知?這古澄身為淮海之王,素有小皇帝之稱,家有妻小數十人,倚其為生之江湖朋友為數更伙,此人功力高強,平素為人行事寬大無私,在武林中闖蕩了二十多年,得來『白袍玉簫』之名,確實不易──」
寒山重淡淡的道:「禹殿主,你不能忘記他的武功精博到什麼程度,而且,他今夜偕強敵來此助紂為虐,若吾等失敗,禹殿主,你我早已成為他簫下之魂,浩穆院上上下下,全成他任宰任割之物!」
說到這裡,寒山重又緩緩的道:「古澄與今夕任何來敵無異,他目的在取吾等生命,而如到那時,將沒有人會在吾等濺血之前代為說項留命,禹殿主,山重一直敬你重你,但這件事,你想錯了。」
禹宗奇太息一聲,道:「他有妻小,有聲名──」
寒山重冷然道:「今夜,浩穆院戰死的兄弟,有幾個沒有妻小?有幾個沒有聲名?」
禹宗奇抬起頭來,語聲出奇的平靜:「他事親至孝,難出其右,據手下弟兄傳報,古澄每日對其母必晨昏定省,三餐親自督廚後自奉母前,其母有命,雖死不違,其母所好,雖難必求,其母於三年前臨終之際,聞醫雲以活人心煎肉一方調藥可醫,古澄親自剖己身之肉調藥奉母,其母逝世後,古澄淚盡續血,痛不欲生,蘆墓三載,日跪夜叩,恭順孝親一如生時,聞說其母墓前之一塊葦蒲,已經磨穿成洞,──」
禹宗奇微微一頓,歎道:「為此一端,這孝親之情,已足可恕他,院主,天下或有惡人,但如惡人知孝,也就惡之有道了。」
寒山重微微怔在那裡,半晌,他低沉的道:「弟兄們的傳聞,是真的?」
禹宗奇誠摯的頷首,目注自己院主:「不會有錯,本殿乃綜匯各方面共同的消息,因為本殿主一直就在注意古澄此人,本殿不會忘記,他是狼山派掌門人孫明的生死摯交!」
寒山重彷彿已陷入一個遙遠的夢境裡,一個過去的空間裡,他的神色有些茫然,有些沉痛,而在那茫然與沉痛裡,更流露出無限傷感,那雙澄澈的眸子,宛如浮起一片蒙-的追憶光彩,追憶於多年以前所失的,追憶如今所想為而不能為的。
禹宗奇深摯的注視著他,沉緩的道:「院主,你沒有不舒服吧?」
寒山重淒然抬頭,道:「沒有,我只是覺得,禹殿主,我連割一塊肉孝敬雙親的機會也沒有了,假如雙親在世,我想,我待二位老人家必不會較任何人稍差。」
禹宗奇的目光裡流露著信任與瞭解,他緩緩的道:「本殿相信如此,院主,若老太爺與老夫人在,院主,本殿可以斷言,院主一定是個天下事親最為孝誠之人。」
寒山重落寞的笑笑,他振作了一下,強顏道:「禹殿主,大敵未滅,我們卻在這裡談論著已經過去之事,除了徒增傷感,於事何補?現在,禹殿主,范標可以斬了!」
禹宗奇躬身答應,返行而去,若非方才古澄突然展出內勁簫音,使禹宗奇停步戒備,只怕范標此刻早已化為刃下遊魂了。
協助「生濟陀羅」常德的三韋陀,已有一人受創退出戰圈,另一人也肩上掛綵,他們原本打得很好,但只在極短的時間裡卻已見血了兩人,禹宗奇心裡有數,這定是剛才古澄那「魔音回天大九式」施展時驚懾了他們心神的緣故。
而現在,禹宗奇已隱含微笑的來到眾人激鬥處五步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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