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尼俄柏是希臘神話中的底比斯王後,因哀哭自己被殺的子女而化為石頭。一般比喻喪失親人而終身哀痛的婦人。本文中指一船頭雕飾。
一九三八年,關稅提高,波蘭與自由邦之間的邊界暫時封閉。我的外祖母不能再乘窄軌火車到朗富爾來趕星期集市了,現在好似一只母雞,坐在蛋上,無心孵化。自由港內,鯡魚臭氣熏天,貨物堆積如山,國家首腦會晤,達成一致意見。唯獨我的朋友赫伯特躺在沙發上,內心矛盾,沒有工作,像真正遇到麻煩的人似的在那裡苦思冥索。
到海關工作,有薪水,有飯吃,還發綠色制服,因為那條綠色邊界需要人去把守。赫伯特不去海關,也不想再當侍者,只是躺在沙發上苦思冥索。
不過人總得要有工作做才行。不僅特魯欽斯基大娘這樣想。她雖然不同意按照老板施塔布施的意思說服她的兒子再去新航道當侍者,可是她同意設法誘使他從沙發上爬起來。赫伯特自己過不多久也覺得這個兩間一套的房間太膩味,他的苦思冥索也僅僅是裝模作樣而已。有一天,他動手翻閱《最新消息報》上的招工欄,還非常勉強地翻起《前哨報》1來,翻閱前還微微打了一陣寒顫——
1《前哨報》,但澤的納粹報紙。
我要是能幫他忙就好了。像赫伯特這樣的人,有必要放棄適合他干的工作,在這個港口城市的郊區去找輔助性的活干嗎?去當碼頭裝卸工,去當臨時工,去埋爛鯡魚?我可不願看到赫伯特站在莫特勞河的橋上,對著海鷗啐唾沫,並降低身份,成為一個嚼煙草的。我想出一個念頭,我可以同赫伯特合伙。每星期,甚至每月,只要集中精力干它兩個小時,我們的生活就有了保障。在這方面積累了長期經驗並因此而更有頭腦的奧斯卡,可以用他那種一直還像金剛鑽一樣的聲音,割開陳列值錢樣品的櫥窗,同時站在那裡望風,而赫伯特馬上就可以得手。我們既不需要噴燈、萬能鑰匙和工具箱,也不需要指節銅套1和手槍。囚車同我們無緣,竊賊的守護神和掌管商業的神墨丘利庇護著我們,因為我是在太陽正處於室女宮時誕生的,我有這個星座的印章,有時把它蓋在堅硬的物體上——
1指節銅套,套在四指關節上的銅套,握拳時銅套向外,用於打人,可致人於死命。
這段插曲,略而不談倒也不必。我簡單提一筆吧!但是,讀者諸君切莫當做是本人的坦白交代。在赫伯特失業期間,他和我對熟食店進行過兩次不大不小的盜竊,還對皮貨店干過一次,油水挺大,贓物計有:三張青灰狐皮,一張海豹皮,一個波斯羔羊皮暖手筒,還有一件漂亮的、可也不是貴得了不起的駒皮大衣,我可憐的媽媽要是活著的話,肯定會喜歡穿的。
我們洗手不干了,其原因並非由於那種毫無必要的卻又時時襲來的犯罪感,而是由於贓物越來越難脫手。為能多賣些錢,赫伯特就非去新航道不可,因為只有在這個港口區才有用得著的中間人。可是,那個地方總使他想起那個瘦弱的、患胃病的拉脫維亞船長。所以,他哪兒都去就是不去新航道,而偏偏在那兒皮貨像黃油一樣地容易脫手。他寧可在席哈烏巷,在哈克爾工廠旁,在比格爾維森兜售。因此,我們的贓物久久賣不出去。最後,熟食店的東西進了特魯欽斯基大娘的廚房,那個波斯羔羊皮暖手筒他也送給了她,說得確切點,赫伯特企圖送給她。
特魯欽斯基大娘一見暖手筒,臉上頓時收起了笑容。熟食店的東西,她一聲不吭地收下了,也許她想到的是民間的說法,偷點食品不算犯法。但是,暖手簡意味著奢侈,奢侈即輕率,輕率就要蹲班房。特魯欽斯基大娘的想法既簡單又正確,眼睛瞇成縫,活像耗子眼,從發卷上拔出編織針,拿在手裡說:“你會像你老子一樣完蛋的!”接著把《最新消息報》或《前哨報》推到赫伯特面前,那意思是說:你去找個職業吧!我說的是規規矩矩的職業,否則我就不再給你做飯了。
赫伯特又躺在沙發上胡思亂想了一個星期,非常難受,既不願別人問他傷疤的由來,也不願去光顧可以讓他撈一把的櫥窗。我諒解這個朋友,聽憑他去飽嘗自己最後剩下的痛苦,便到鍾表匠勞布沙德和他那些揮霍時間的鍾表那裡去消磨時光,還去找了一次音樂家邁恩。可是他不再飲酒,只是照著黨衛軍騎兵隊樂隊的樂譜吹他的小號,服裝整潔,精神抖擻,而他的四只貓——這是他喝得醉醺醺、但卻顯露出高度音樂才能的時期的遺物——由於沒有好好喂養,奄奄一息,快要完蛋了。另外,我經常發現馬策拉特在夜深人靜時獨自坐著,面對一小盅酒,目光呆滯;我媽媽在世的時候,只是逢到有客人來,他才喝點酒。他翻看照相簿,就像我今天那樣,想讓那些曝光或強或弱的四方形小照片裡我可憐的媽媽復活。他哀泣直至午夜,隨後同掛在對面牆上、目光越來越憂郁的希特勒和貝多芬攀談,親切地用“你”來相稱,似乎那位耳聾的天才反倒回答了他,相反,主張絕對禁酒的元首卻緘默不語,因為馬策拉特這個醉醺醺的小小支部領導人不配領受天意。
在一個星期二(全仗我的鼓,我才能記得這樣確切),赫伯特打定了主意,盛裝打扮,也就是說,他讓特魯欽斯基大娘用冷咖啡刷干淨那條藍色的、上窄下寬的鈴鐺褲,兩腳硬擠進他那雙輕便鞋,穿上有錨形鈕扣的上裝,在那條從自由港弄來的白色綢領帶上灑上科隆香水,這同樣也是自由港垃圾堆裡的免稅商品,戴上藍色大簷帽,筆挺整齊,准備出門。
“我出去找找工作看。”赫伯特說著,把帽子往左邊一推,露出點冒險的勁頭。特魯欽斯基大娘一松手,報紙就掉到桌上。
次日,赫伯特有了工作和制服。他穿的不是海關的綠色制服,而是深灰色的;他當上了航海博物館的管理員。
正如這個本身就值得保存的城市裡一切值得保存的東西一樣,航海博物館的珍寶陳放在一座古老的、本身就可以進博物館的貴族宅第裡。這座宅第,外有石砌門廊和結實的、有浮雕的、已引不起人們好感的正面裝飾,裡面是雕花的暗色橡木和回形樓梯。這裡陳列著這個海港城市的歷史,分門別類,甚是精細。該城能引以自豪的,始終在於它能處在許多實力強大、但大多數是貧窮的鄰國之間,使自己越來越富,並且保持下去。瞧這些煩瑣的條文,煩瑣地規定著從條頓騎士團和波蘭國王手裡買下的特權!瞧這些彩色雕刻,它們再現了對魏克塞爾河口海防要塞的歷次圍困!瞧那城牆裡站著的不走運的施坦尼斯勞斯-萊茨欽斯基1,他與薩克森反王交戰,兵敗逃回。從油畫上可以確切地看到,他是何等驚魂未定。大主教波托斯基和法國公使德-蒙蒂也是驚慌失措,因為俄軍在拉斯西將軍率領下包圍了該城。這些畫面,都附有確切的文字說明,甚至停泊處鴦尾花形紋章旗2下的法國船只的名稱也清晰可見。箭頭所指的一條船,是八月三日放棄該城後,施坦尼斯勞斯-萊茨欽斯基逃往洛林時所乘。可是,大部分陳列品是歷次打贏的戰爭中的戰利品,因為打輸的戰爭甚少,更何況吃了敗仗是不會給博物館留下什麼戰利品的——
1施坦尼斯勞斯-萊茨欽斯基(1677∼1766),1704年在瑞典國王卡爾十二影響下被推舉為波蘭國王;1709年卡爾十二在波爾塔瓦戰敗,施坦尼斯勞斯逃回;1725年起為法王路易十五的岳父;1733年波蘭國王奧古斯特二世死後,他又返回波蘭稱王;1734年薩克森反王奧古斯特三世圍困但澤,他出逃,並於1735年退位,為洛林和巴爾公爵領地領主。
2法國王室紋章。
收藏品中能引以自豪的東西,是一艘佛羅倫薩大帆船的船頭雕飾。這艘船是佛羅倫薩商人波蒂納裡和塔尼的,本港在布魯日。一四七三年四月,但澤市的首領兼海盜保羅-貝內克和馬丁-巴德維克在澤蘭沿岸斯勞伊斯港外巡航時,虜獲了這艘大帆船。搶占以後,船長、軍官和為數甚眾的水手都被他們殺盡。船和船上的貨物被弄到但澤。出自畫家梅姆林1之手的一張可折疊的畫《最後的審判》和一個金制洗禮盤——這都是受佛羅倫薩人塔尼的委托,為佛羅倫薩某教堂制作的——成了聖馬利亞教堂的陳列品。據我所知,《最後的審判》今天仍使波蘭的天主教徒得以一飽眼福。至於那具船頭雕飾,戰後就下落不明了。在我那個時候,它可是保存在航海博物館裡的——
1漢斯-梅姆林(約1440∼1494),畫家,可能是德國人,居住在布魯日。
一尊綠色的木雕女像,裸體,豐滿,舉起雙臂,懶洋洋地叉起十指,果敢地挺著乳房,凹陷的琥珀色眼睛直視前方。這個女人,這件船頭雕飾,帶來了不幸。它是商人波蒂納裡委托一個制作船頭雕飾出名的雕刻匠所刻,模特兒是同波蒂納裡親近的一個佛蘭芒姑娘。這件綠色雕像剛掛到大帆船的第一斜桅下面,那個姑娘就因施巫術而受到審訊——這在當時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在燒死她之前,審問了她,她把自己的保護人、那個佛羅倫薩商人牽連了進去,連那個在當地拿她當模特兒的雕刻匠也未能幸免。據說,波蒂納裡由於害怕火刑,上吊死了。那個雕刻匠則被他們砍去了靈巧的雙手。這樣一來,他今後就沒法再拿女巫做船頭雕飾了。當審訊還在布魯日進行,又由於波蒂納裡是個富商而引起轟動的時候,那艘安上船頭雕飾的大帆船已經落到了保羅-貝內克為首的海盜手裡。二老板塔尼先生在海盜的長柄戰斧下一命嗚呼。下一個受害者輪到了保羅-貝內克。沒過幾年,他失去了故鄉顯貴們的恩寵,在塔樓院子裡被溺斃了。貝內克死後,那條船把這件雕飾安在船頭,沒過多久,船還未出港,就著起火來,火勢蔓延到別的船上,統統燒成灰燼,只剩下那件不怕火的船頭雕飾。盡管如此,由於它那迷人的造型,在船主中始終不乏愛慕者。可是,這個女人剛被安到船頭,原先非常安分的水手們突然嘩變,人員因此大減。一五二二年,但澤艦隊在天資甚高的埃貝哈德-費貝爾率領下遠征丹麥無果,導致費貝爾倒台和市內爆發流血起義。歷史書上雖然談到宗教爭端——一五三二年新教牧師黑格,帶領一群聖像破壞者沖擊了七所教區教堂——但我們還是要把這場影響深遠的災禍歸咎於那個船頭雕飾,因為它安在費貝爾所乘船只的船頭上。
五十年以後,斯特凡-巴托裡1徒勞地圍困但澤,奧利瓦修道院院長卡斯帕爾-耶施克在懺悔布道時,歸罪於這個邪惡的女人。但澤人把她當做禮品送給了這位波蘭國王,他把她帶回軍營,並聽取了她所出的壞主意。至於這個木制女人對於瑞典人遠征但澤,以及對於長期監禁埃吉迪烏斯-施特勞赫博士究竟起過多大影響,就不得而知了。施特勞赫博士是個宗教狂熱分子,他暗中勾結瑞典人,並主張焚毀那個不知怎麼一來又返回但澤的綠色女人。據一種含糊的傳說稱,一個從西裡西亞逃亡來的詩人,名叫奧皮茨,在但澤避難數年,他死時還年輕,因為他在一個倉庫裡找到了這個毀壞了的雕像,便嘔心瀝血地作詩贊美它——
1斯特凡-巴托裡(1522∼1586),1576年為波蘭國王。
直到十八世紀末,波蘭被瓜分的時候,用武力強占但澤的普魯士人才發布一項普魯士王國的命令,禁止“木雕像尼俄柏”。這是第一次在官方文件上提到它的名字,並且立刻把它搬進或者不如說監禁到那座塔樓裡。保羅-貝內克就是被人溺死在這座塔樓的庭院裡的,而我也是在它的走廊裡初次成功地試驗了我的歌聲的遠程效果。面對人類想像力的高級產品——刑具,它老老實實地度過了整個十九世紀。
當我於一九三二年攀登塔樓並用我的聲音對市劇院門廊的窗玻璃施行打擊時,尼俄柏——俗稱“綠色小姑娘”或“綠姑娘”——被人從塔樓的刑訊室裡搬走已有多年了。真是感謝上帝,要不然的話,誰知道我對那座擬古典主義建築所施的打擊能不能成功。
一個從外地遷來的、無知的博物館館長把尼俄柏從控制她任意發洩怨恨的刑訊室裡搬了出來,並在自由邦建立以後,又把她搬進新設的航海博物館裡。過不多久,這位過分熱心的館長在釘一塊小木牌時不慎弄破手指,血液中毒,不幸亡故。小木牌上寫道,上方陳列的是一具船頭雕飾,名叫尼俄柏。他的後任,通曉但澤的歷史,小心謹慎,又想把尼俄柏弄走。他打算把這個危險的木刻姑娘送給呂貝克市,恰恰由於呂貝克人沒有接受這件禮品,這座特拉弗河畔的小城市連同它的磚砌教堂,雖經日後戰爭期間的轟炸,損失卻微乎其微。
因此,尼俄柏或“綠姑娘”便留在航海博物館裡,在建館以來的短短十四年間,造成以下數起死亡事件:兩名館長——不包括那位小心謹慎的,他已經要求調離——一個年歲較大的神甫倒斃在她的腳下,一名工業大學學生和兩名剛幸運地通過考試的聖彼得中學畢業生自殺,還有四個可靠的博物館管理員(其中三人已婚)死於非命。
所有這些死者,包括那個工業大學學生在內,在被人發現時都容光煥發,胸口插著只有在航海博物館裡才有的利器,諸如水手短刀、奪船鐵鉤、魚叉、黃金海岸的細鏤矛頭、制帆匠用的鋼針等;只有最後一個中學畢業生,是先用自己口袋裡的小刀,後用圓規,因為在他死前不久,博物館裡的全部利器不是用鐵鏈鎖著,就是放在玻璃櫃裡。
雖說謀殺案偵緝委員會的刑警們聲稱,死者可悲,均系自殺,但是但澤市內謠言頓起,各家報紙也應聲重復,說什麼這些都是“綠姑娘親手干的”。人們當真懷疑尼俄柏弄死了這些活生生的成年與未成年男子。到處議論紛紛,報紙專辟一欄,供市民就尼俄柏案件自由發表意見。但澤市政當局說,搞迷信已不合時宜,又說,在未證明確實發生了所謂不可思議的事情之前,不考慮匆忙采取行動。
因此,這塊綠木頭仍舊是航海博物館的珍藏品,而奧利瓦的區博物館、設在屠夫巷的市博物館以及阿圖斯宮1的管理處,都拒絕接受這個使男人發瘋的東西——
1阿圖斯宮,中世紀的建築,系騎士們仿效傳說中的圓桌騎士阿圖斯尋歡作樂的場所。但澤的阿圖斯宮(建於1480∼1481年)最為有名。
博物館管理人員短缺。拒絕關注這個木雕少女的還不僅是這些人。參觀者也不走進陳列這個琥珀色眼睛的女人的大廳。有很長一段時間,文藝復興式樣的窗戶後面靜悄悄的,唯有從窗戶裡透過來一點光線,從側面照射在那個完全照真人仿制的雕像身上。塵土積存。清潔女工也不再來打掃。攝影記者們也一樣,他們一度糾纏不休,後來,其中一人在給這個船頭雕飾拍照後不久死去,雖然是自然死亡,可是他的同事們卻把他的死同給尼俄柏攝影聯系在一起。於是,他們不再向自由邦、波蘭、德國甚至法國的報刊提供這個殺人雕像的照片,並且把自己檔案裡的尼俄柏照片銷毀。他們只替來往但澤的形形色色的總統、總理和流亡國王攝影,靠給飛禽展覽、全國黨代會、汽車比賽和春天的洪水拍照謀生。
情況就是如此,而這時,不願再當侍者也不想進海關的赫伯特-特魯欽斯基卻穿上了博物館管理員的鼠灰色制服,坐到那個老百姓稱之為“綠姑娘閨房”的大廳門口的皮椅子上。
赫伯特上班的第一天,我跟著他一直走到馬克斯-哈爾貝廣場的電車站。我實在替他擔心。
“回家去,小奧斯卡。我可不能帶你去呀!”可是我仍舊背著鼓,拿著鼓棒,站在我的大朋友面前,纏住他不放。於是他說:“好吧,我帶你到高門,你就乘車回去,你可要聽話呀!”到了高門,我還是不願乘五路電車回去。赫伯特只好帶我走進聖靈巷,他又想到了博物館的台階上把我打發走。結果,他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在售票處買了一張兒童票。雖說我已經十四歲,應該買全票,不過他們才不管呢!
我們過了安靜而愉快的一天。沒有人來參觀,也沒有人來檢查。有時我敲半個鍾頭鼓,有時赫伯特睡上半個鍾頭。尼俄柏的琥珀眼睛凝視前方,挺起兩個乳房,朝著一個目標,那可不是我們的目標。我們根本不注意她。“她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赫伯特不屑地一揮手說,“你瞧瞧,這一道道的肥肉,瞧她的雙下巴。”
赫伯特腦袋一歪,開始冥想:“瞧她的後背,像一個家庭用的小衣櫃。赫伯特更喜歡苗條的女人,像小娃娃似的小巧的娘兒們。”
我傾聽著赫伯特詳詳細細地描述他所喜歡的那種類型的女人,瞧著他用鐵鏟似的大手比劃出一個窈窕的女性身材來。多少年來,直到今天,他所描繪的,即使用護士服遮掩起來,也始終是我理想中的婦女形象。
我們在博物館的第三天,就大膽地離開了門旁的皮椅子。我們借口打掃衛生——這個廳也確實髒透了——擦去塵土,掃掉天花板橡木鑲板上的蜘蛛網,使這個地方煥然一新,真正成為“綠姑娘的閨房”,一邊走近那個在陽光照耀下投射陰影的綠色木雕人像。要說尼俄柏完全引不起我們的熱情,情況倒也不是這樣。她體態豐滿,卻不臃腫,只是過分突出自己那種美了。我們觀賞她,但並不用那些貪婪地想把她據為己有者的目光,而是用鑒賞家客觀精明、仔細琢磨的眼睛。赫伯特和我好似兩個美學家,既為抽象的美所陶醉,又頭腦清醒冷靜,用目測法研究這個女性身材的比例。尼俄柏除去大腿稍短而外,身長正好相當於頭的八倍,完全符合古典的理想尺度標准;髓部、肩部、胸腔的寬度,則合乎荷蘭的標准而不是希臘的標准。
赫伯特翹起拇指說:“我覺得她要是躺在床上就顯得過於主動。赫伯特在奧拉和新航道見識過的角斗可多了。我要女人可不是為了同她摔跤。”赫伯特可是吃夠苦頭的。“如果她是柳條細腰,一碰就會折斷的話,別人就得當心。這樣的姑娘,赫伯特倒不反對。”
如果非把問題說穿的話,我們自然也不是不喜歡尼俄柏和她的摔跤運動員的體型。赫伯特當然知道,在裸體和半裸的女人身上他喜歡或不喜歡的被動性和主動性問題,並非體態苗條優美的女人才有,而不算苗條也不算胖的和體態豐滿的女人就沒有;有的很溫柔的姑娘,一躺下來就不太平;而像柏油桶那樣的女人,反倒像內陸的死水,一點也不流動。我們是故意簡化,把全部問題縮減為兩項,並根據原則侮辱尼俄柏,而且越來越不留情。於是,赫伯特把我抱了起來,讓我用鼓棒敲這個女人的乳房,直到從蛀蟲洞——由於噴了防蛀藥水,因此蛀蟲無法容身,可是蛀蟲洞仍然不計其數——落下一團團可笑的木屑雲。我敲的時候,我們盯著她那雙琥珀眼睛。它們不眨也不動,沒有流淚,更不用說淚水盈眶了。她也沒有像威脅似的把眼睛瞇成一條縫,流露出仇恨來。那雙磨光的、與其說是淡紅色不如說是淡黃色的琥珀眼珠,反映著這個展覽廳裡的全部陳設和部分被陽光照射的窗戶,盡管是凸面體成像所產生的畸變。琥珀是騙人的,誰不知道呢!我們也懂得這種被抬高為裝飾品的木膠的騙人手腕。然而我們堅持以呆板的男人的方式把女人身上的一切劃分為主動的和被動的兩種,並以這種有利於我們的方式來解釋尼俄柏明顯的冷漠無情。我們感到自己很安全。赫伯特不懷好意地咯咯笑著,把一枚釘子敲進了她的膝蓋骨裡。他每敲一下,我的膝蓋就感到一陣疼痛,而她卻連眉毛都不動一動。在這個豐滿的綠色木雕像的眼前,我們胡鬧了好一陣子。赫伯特穿上一個英國海軍上將的大衣,把一個望遠鏡掛在脖子上,戴上了與大衣配套的海軍上將帽。我則穿上一件紅背心,戴上垂到肩背的假發,扮作海軍上將的小聽差。我們玩特拉法爾加海戰1,炮轟哥本哈根,在阿布基爾殲滅拿破侖的艦隊2,繞過這個或那個海角,裝扮成歷史人物,隨後又裝扮成當代人物。我們在尼俄柏的眼前玩著,在這個按照一個荷蘭女巫的身材制作的船頭雕飾的面前。我們認為,她要麼同意我們這樣胡鬧,要麼根本就是視而不見——
11805年10月21日,納爾遜率領的英國艦隊打敗法國和西班牙艦隊。納爾遜陣亡。
21789年拿破侖進軍埃及,軍隊登陸後,法國艦隊停留在阿布基爾港,8月1日至2日被納爾遜率領的英國艦隊發現並殲滅。
今天我才知道,樣樣東西都在看,沒有一樣不被它們看在眼裡,連壁毯的記憶力都比人強。那不是敬愛的、無所不見的上帝。一把廚房的椅子,一個掛衣架,一個半滿的煙灰缸,以及名叫尼俄柏的女人的木雕像,今天都可以當見證人,對我們當時的一舉一動都記得一清二楚。我們在航海博物館裡工作了十四天或者更長一些時間。赫伯特送我一面鼓,並給特魯欽斯基大娘帶回兩次周薪,外加危險津貼。博物館星期一閉館。第三周的星期二,售票處不賣給我兒童票,拒絕我入內。赫伯特問是什麼原因。售票處那個男人雖說愁眉苦臉,但還算友好。他告訴我們說,有人上了呈文,要求不准幼兒入內。這個孩子的父親不同意。如果我留在售票處等候,他本人並不反對,不過他有公務在身,又是個鰥夫,沒有工夫照管我。但要讓我進展覽廳,進“綠姑娘的閨房”,那可是不行的,因為沒人對我負責。
赫伯特已經想讓步了,我就推他,逼他。於是,他一方面說,售票員講得有道理,另一方面說我是一個能給他帶來好運氣的吉祥的人,是他的保護天使,還說,兒童的天真無邪能對他起保護作用。總而言之,赫伯特已經同售票員差不多交上朋友了,並獲得他的允許帶我進博物館,不過,如售票員所說,這可是最後一次了。
就這樣,我拉著我那位大朋友的手,登上裝飾華麗的、不斷刷新油漆的回形樓梯,到了尼俄柏所在的三層樓。上午靜悄悄地過去了,下午更加靜悄悄。她半閉著眼睛,坐在有黃色飾釘的皮面椅子上。我蹲在她的腳邊。鼓也無聲地待著。我們瞧著縱帆船、三桅炮艦、克爾維特式輕巡航艦、五桅炮艦、西班牙大帆船、單桅小帆船、海岸帆船以及快速帆船,這些船全都懸掛在天花板橡木鑲板下等待著刮起順風來。我們瞧著這些船只的模型,同它們一道守候著清風的到來,對這綠色閨房裡寂靜無風感到害怕。我們瞧著這些船只的模型,害怕那裡無風,只是為了不去瞧尼俄柏,不為她而感到害怕。要是我們能聽到蛀蟲蛀木頭的聲音就好了。那就證明蛀蟲正慢慢地、但卻堅定不移地往這塊綠木頭裡面鑽進去並把它蛀空。那樣,尼俄柏就要朽壞了。但是,我們聽不到蛀蟲蛀木頭的聲音。博物館的保管員給這個木頭身體上了防蟲藥,使她永遠不會朽壞。因此,我們唯一的解脫的辦法,便是瞧著那些船只的模型,守候著刮起揚帆的風來。我們要這種花招來擺脫對尼俄柏的恐懼。我們硬是不瞧她,使勁地忘掉她的存在。如果不是午後的太陽光正好照射在她的左眼上,使琥珀發出光亮的話,我們還真能把她忘了呢。
不過,琥珀發光並不使我們感到吃驚。我們非常熟悉航海博物館三層樓每到下午陽光是怎樣移動的。當陽光照射到緣飾或縱帆船上時,我們便知道這時是幾點鍾或者將敲幾點。周圍的教堂,右城的、舊城的、普菲費爾城的,都在盡自己的一份力量,用鍾聲來配合灰塵飛揚的陽光的移動過程,用歷史性的鍾聲來同歷史性的收藏品做伴。如果我們覺得太陽是歷史性的,陽光是我們博物館裡的一項陳列品,並且我們開始懷疑陽光和尼俄柏的琥珀眼睛在搞什麼陰謀的話,那也是不足為怪的。
可是,那天下午,由於我們既無興致也無膽量去做游戲或者胡鬧挑釁,這個本來很遲鈍的木頭人的目光卻以雙倍的亮度照射著我們。我們心情壓抑地熬過了還得堅持的半個小時。五點正,博物館閉館。
翌日,赫伯特獨自去上班。我陪他到博物館門口,但不想在售票處等候,便到這所貴族宅第對面找了一個地方。我帶著鼓坐在一個花崗巖圓球上,那背後長著一根成年人當做欄桿用的尾巴。不用說,台階的另一側也有同樣的圓球,攔著同樣的鑄鐵尾巴。我很少敲鼓,可是敲起來就響得可怕,多半是對過路的女人表示抗議,因為她們都樂意在我身邊停留下來,問我的姓名,用出汗的手撫摩我那時已經很美、雖然短但微微鬈曲的頭發。上午過去了。在聖靈巷的盡頭,在肥胖、臃腫的鍾樓下,聖馬利亞教堂像一只綠尖頂、紅黑色的磚砌的母雞在那裡孵蛋。鴿子在鍾樓的牆縫裡互相擠著,不斷地有鴿子被擠出來,落到我的近旁,咕咕地呼叨不休。它們也不知道孵化的時間還要持續多久,孵化出來的又會是什麼,時間已經過了幾百年,最後會不會變成為孵化而孵化。
中午,赫伯特來到小巷裡。他從飯盒裡——特魯欽斯基大娘給他裝得滿到蓋不上蓋——給我拿出一塊豬油面包,夾著手指粗的一片血腸。我不想吃,他機械地朝我點頭,鼓勵我。我終於吃了起來,赫伯特卻什麼也不吃,只是抽香煙。他回博物館之前,鑽進布羅特本肯巷一家酒店裡,喝了兩到三杯杜松子酒。他舉杯飲酒時,我瞧著他的喉結。我不喜歡他這樣把酒往喉嚨裡灌。他又上了博物館的回形樓梯,我則坐到那個花崗巖圓球上去。過了好久以後,奧斯卡的朋友赫伯特上下活動的喉結還浮現在我的眼前。
下午的陽光悄悄爬過博物館淡彩色的正面建築。它從一個上楣跳到另一個上楣,騎在寧芙1和實心號角上,吞噬了伸手抓鮮花的胖天使,使畫上成熟的葡萄串完全熟透,闖入鄉村狂歡節的人群,玩捉迷藏,跳上飾有玫瑰花的秋千,把穿扎腳燈籠褲、正在做買賣的市民封為貴族,抓住一只被獵犬追逐著的鹿,最後到了三層樓的那扇窗戶。這扇窗戶始終允許陽光透進去,並照亮一只琥珀眼睛,盡管時間很短——
1寧芙,希臘神話中居於山林水澤的仙女。此處指建築物上的雕飾。
我慢慢地從花崗巖球上滑下來。我的鼓在頑石上狠狠地撞了一下。鼓框上的漆碰裂了,從白色的底漆和紅色的火焰上掉下好些碎片,紅紅白白地落在石台階上。
也許我講了點什麼情況,咕噥著哀求了幾聲,比劃了幾下。沒過多久,一輛救護車開到了博物館的大門口。過路行人圍住了入口處。奧斯卡設法跟著急救人員一起溜進了博物館。我比他們先找到樓梯,照道理講,經過前幾次事故,博物館裡的門路,他們是應該很熟悉的。
一見到赫伯特時,我使勁忍住不笑出聲來。他面對面地掛在尼俄柏身上,他准是想同那木雕交配。他的頭掩住了她的。他的胳膊抱住了她那高舉的交叉十指的胳膊。他沒有穿襯衫,後來找到了,整整齊齊地疊好了放在門旁的皮椅子上。他的背脊布滿了一道道的傷疤。我念著這些手跡,數著這些字母。一道也沒有少。但看不清有新留下的印記。
跟在我後面沖進展覽廳裡來的救護人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赫伯特同尼俄柏分開。這個情感沖動的男子拉斷了保險鎖鏈,拿起一把船上用的雙刃斧,一面刃砍進尼俄柏的木頭身子裡。當他向這個女人撲去時,斧子的另一面刃也嵌進了他的肉裡。就這樣,他們的上半身完全連在一起了。下半身,在他的褲子解開處,在沒有了理性卻始終僵硬地挺出的地方,他卻未能替他的鐵錨找到可以固定的陸地。
他們用印有“市立急救站”字樣的布單蓋到赫伯特的身上。這時,奧斯卡一如往常他失去什麼的時候那樣又敲起他的鼓來。當博物館裡的男人們把奧斯卡領出“綠姑娘的閨房”,下了樓梯,並用一輛警察局的汽車送他回家時,這一路上,他一直用拳頭擂他的鼓。
現在,在這所療養院裡,當他要回憶這番木頭和肉體間的愛的嘗試時,他也不得不用拳頭擂鼓,再一次去探索赫伯特-特魯欽斯基背上傷疤的迷宮。這些隆起的疤痕五顏六色,堅硬而敏感,預示著並預感到比這些傷疤更堅硬、更敏感的一切。奧斯卡像一個盲人似的讀著赫伯特背上的字體。
當他們把赫伯特從他那無情的雕像上抱下來時,布魯諾,我的護理員,這才扛著梨子形腦袋失望地來到我床邊。他小心翼翼地把我的拳頭從鼓上移開,把鼓掛到金屬床腳橫頭左邊的床柱上,拉平了我身上蓋的毯子。
“馬策拉特先生,”他勸告我說,“要是您再這樣響地敲下去,別處的人就會聽見這兒有人敲鼓敲得大響了。您是不是歇一會兒,要麼敲得輕一點怎麼樣?”
好的,布魯諾,我想試著對我的鼓口授下面這寧靜的一章,盡管這一章的主題是需要由餓慌了的、咆哮著的人組成的樂隊來演奏的1——
1指下一章將采用童話的公式與套話,這可以引入不同的主題並使之交替重復出現,在結尾作壓縮性的總結,這種敘述方式類似音樂上的賦格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