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次展開狙擊「柴家府」的行動之前,錢來發算是學了聰明,他料知—場搏殺之後,極可能會有傷亡情況出現,而有了傷亡,應該就近處理,不合長途跋涉,端等回家交待,因此便在離著「紅河套」不遠的地方,事先找妥了—棟房子,並且預約了一位隱醫留守,言明只等三天,過時可以不候,為什麼他叫人家只等三天呢?道理十分簡單,但凡豁命拚鬥主事,時間決拖不長,往往一兩個時辰間即塵埃落定,生死分明,就算加上途中來回及等待的消磨,一日光景也儘夠了,如今,他們人疲馬乏的抵達這棟位處董莊的三合院房舍門口,算算時數,可不正好湊合先前得算計?
那位隱醫相當守信,果然仍在屋裡候著,不但他自己,還帶有兩名亦僮亦僕的下手,錢來拉一行人甫始下馬,他已迎將出來,更用不著望聞問切了,單憑觀顏查色,已趕忙著令他的兩名手下把受傷的錢來發,盧毓秀、焦二順三人分別扶進房中躺下。
所謂「隱醫」,顧名思義,自然是習得—番歧黃之術、而平日裡又不公然懸壺濟世的郎中?似這等郎中,醫術大半都有其特到之處,或為提高自家身份,或忌厭於市囂,總有他們不願掛牌應診的理由,然而除非個性過於孤僻抑別有苦哀者,私下裡亦大都接受邀約看病,當然,價碼可就比尋常郎中要高多了。
錢來發請來的這位隱醫,姓季,叫季斌,快六十歲的年紀了,白髮皤皤,卻紅光滿面,醫道是一等一的,錢來發經過幾次打聽才找到他,相候三日,預付的醫金藥費,也是—等一的。
季斌的經驗老到,驗斷迅速,手眼並用的查看過三人傷勢之後,馬上交代兩名下手準備—應物品,就從錢來發開始治療起來。
三合院裡的正屋分為一明四暗五間,三個傷者佔了二間,另外—間原是季老郎中自己住的,他領著兩名下手在分房施醫,楚雪鳳就只好坐在堂屋中枯候,燭光搖曳下,俏麗的臉蛋微顯著—抹輕愁。
照料過馬匹,魯元標拍著手大步走了進來,他先衝著楚雪鳳齜牙一笑,又探頭塑了望燈火灼亮的側室,壓低嗓門問:
「開始診治了?」
楚雪鳳點點頭,不自覺的歎了口氣。
順手拉了條板凳坐到楚雪鳳身邊,魯元標以安慰的語氣道:
「不用著急,我說楚姑娘,錢大爺的傷勢不算很重,礙不了事?那個姓季的草藥郎中據說挺有幾手,這點傷痛,決難他不住……」
楚雪鳳澀澀的一笑:
「我知道,我心裡忽生感觸,不單是為了錢大佬的傷,還另有別的……」
魯元標愣愣的道:
「另有別的,那又是為了什麼?」
楚雪鳳秀眉輕蹙,神色悵郁:
「你和錢大佬的關係很深,自然也明白他的為人處世;這大半輩子以來,他替自己想得少,替別人想得多,一年到頭水裡來火裡去,上刀山下油鍋,整日價盡在為道義為原則賣命,他歲數不小了,如此凶險的日子還打算過多久?俗語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每—看到他受的苦,遭的累,我一顆心就揪緊了……」
怔了—會,魯元標連連頷首:
「楚姑娘說得也是,你要不提,我還沒有想到這上面去哩。」
楚雪風低吁—聲,道:
「跟他這—陣子,雖然辰光並不很長,已經親眼目睹他與人搏殺過許多次,而幾乎次次都不是為了他自己的事,只要他認為值得,認為無欺於心,不管什麼交情與淵源,他都會挺身而出……執著於公議,於良知當然並沒行錯,問題是,一個人的力量究竟有限,他也該替將來打算打算啊。」
搔搔頭,魯元標笨嘴笨舌的道:
「我可是不大會講話,不過,錢大爺的性子一向就如此,但凡他認為悖情缺理的勾當,便必得伸手去管,他還時常告誡我們,跑江湖,混世面,表的就是個替天行道,行什麼道?無非是幫著老天爺懲奸鋤惡,維護天下善良,保一點忠義之氣罷了……錢大爺的話,在我們聽來就和金科玉律一樣,從沒有反思過,方纔,楚姑娘一提,我才想到,大爺一把年紀,也的確要為自己合計合計了……」
目光中映著兩點燈影,楚雪鳳一時沉默下來,形容帶幾分怔忡彷彿心事極重。
魯元標抹了把臉,咧嘴笑道,
「楚姑娘,憑我老魯和大爺的交情,有句話,不知能不能問?」
楚雪鳳緩緩的道:
「你要問什麼?」
魯元標沉吟了片歇,好像在思考著如何措詞,他又搔著腦瓜道:
「呃,楚姑娘,依我看,大爺對你相當不錯,你呢?對大爺也貼得緊,只是不曉得,呃,你們二位有沒有什麼打算?」
無奈的一笑,楚雪鳳坦然道:
「這個問題不該問我,應該去問你們的錢大爺才對——」
魯元標忙道:
「我看不必了,楚姑娘,大爺的意思寫在臉上,流在嘴裡,表現在他的—舉—動上,明明白白的事,又何須問?」
楚雪鳳搖頭道:
「不,你錯了,你只是知其一,不知其二,這中間還礙著一層。」
魯元標不解的道:
「中間還礙著一層?奇怪,我怎的不知道?礙著哪一層呀?」
楚雪鳳垂首無語,只把雙手絞扭著衣角,是一種自慚難言的模樣。
尋思了一下,魯元標自做聰明的「哦」了一聲:
「是了,楚姑娘,你怕大爺早有了女人?這一樁你可以大大放心,以我所知,大爺不但身邊沒有女人,甚且平常也很少沾那個色字,朋友是多,卻全是男的!」
楚雪鳳抬頭注視著魯元標,靜靜的道:
「我知道他沒有女人,我指的不是這個,是說我自己。」
魯元標打量著楚雪鳳,更是滿頭霧水,他迷惘的道:
「楚姑娘,你自己還有什麼可挑剔的?一不缺眼,二不歪嘴,蔥白水淨的大姑娘,真正打著燈籠也找不到,莫非,呃,是你自己不願意?」
歎了口氣,楚雪鳳道:
「你看我像是不願意的樣子嗎?我是擔心你們大爺嫌我……」
魯元標打著哈哈:
「楚姑娘,你也未免太過自謙了,似你這樣一位標緻人物,不但冰雪聰明,更且文武雙全,錢大爺不曾叫豬油迷了心,他如何還會嫌你?」
楚雪鳳咬著嘴唇,好半晌,才幽幽的道:
「我已不是處子之身,而且,以前尚有過一段感情上的創傷與糾纏,這些遺憾,我一直想盡力彌補,又怕大佬不會忘記——」
魯元標雖然較為憨直莽撞,究竟他也在江湖上打滾了許多年,對於世事人情方面固不敢說已有圓熟妙達的體悟,至少還有幾分閱人的經驗,從開始起,他注意到楚雪鳳的風韻,舉止,體態,再加上年齡的推斷,就猜測過這位姑娘可能已不是黃花大閨女,而且往昔的另一段情緣牽扯,他就益為諱莫如深了;遲疑了須妗,他正色道:
「承蒙楚姑娘不棄,沒有將我當外人看待,連這等不易啟齒的私隱都直言相告,我雖是個粗人,也瞭解姑娘你的苦楚,其實,我們大爺見人見事經歷多了,本身又出自武林,對於一般的世俗觀點看得極淡,如果他有計較之心,也早就表露出來,姑娘你更不會毫無感受,但直到目前,大爺一直以誠相待姑娘,尤其呵護有加,細微末處俱露真情,我看,姑娘是過慮了……」
楚雪鳳道:
「我承認你所說的這些,但是,他為什麼一直沒有肯定的向我表示過呢?」
魯元標笑道:
「會不會是——大爺怕碰釘子啊?」
搖搖頭,楚雪風道:
「不,我已向他暗示過好幾次,每一次他的反應總是笑,笑,笑,笑得好溫和,好深沉,好慈祥,就像一個父親在呵慰他的女兒一樣,一想到他那種笑,我就恨透惱透了!」
搓搓手,魯元標道:
「也可能大佬不大好意思吧?」
哼了一聲,楚雪鳳道:
「我就只差沒把言語拿明,魯元標,再怎麼說,我好歹是個女人,大佬不該非逼著我先去求他不可,這多羞煞!」
魯元標道:
「說得是,楚姑娘,你願不願意我在大爺面前敲個邊鼓?」
沉吟著,楚雪鳳臉兒微紅的道:
「好是好,可別太露骨了,顯得我沒有人要似的……」
魯元標笑道:
「放心,楚姑娘,這邊鼓該怎麼敲法,我自會斟酌,我這個人哪,好有一比,叫做張飛賣豆腐,粗中有細哩!」
楚雪鳳忍不住笑了起來:
「也不知怎的,今晚會和你談了這麼多,許是一股怨氣在心頭憋久了,不宣洩出來老覺得胸膈脹悶難受……」
魯元標道:
「心裡有彆扭,還是說出來好,楚姑娘,若是我老魯撮合得成,可是大功一件,這輩子裡,總算幹過正事了!」
望著燭影,楚雪鳳面靨上漾著一抹淡酡,像是正在憧憬著一個美好的未來,雙眸朦朧而幽邃,模樣兒好美……
季斌的醫術的確不凡,用藥也有他的獨到之處,不及一個月,錢來發與盧敏秀的傷勢已痊癒多半,表面上且和常人無異了,焦二順的傷,雖然當時穿洞大腿,卻因未曾嚴重波及筋骨,好得更快,他小子已開始四處溜躂啦。
這天天氣不錯,初冬的陽光暖暖和和的擁抱著大地,沒有風,空中只幾片雲絮在慵懶的飄蕩,院子裡,錢來發半臥在一張躺椅上,正舒適的享受這片刻的溫煦,楚雪鳳陪在一邊,靜靜的拿著一柄小銀刀在替錢來發削切一隻冰梨,氣氛安祥而平和。
滿足的長吁一聲,錢來發懶洋洋的問:
「焦二順呢?又野到哪裡去了?」
輕輕細細的削著梨皮,楚雪鳳的聲音也是輕輕細細的:
「大早就出門了,焦二順說前面『孫家埠』有他一個好朋友住在那兒,也是同他一個道上的,焦二順還講,這趟出來好些天,說不定有些什麼相關事情發生,他就便去踩探踩探……」
錢來發嘿嘿笑道:
「會有什麼相關的事情發生?不外是這小子閒不住,藉詞遊逛去了,昨天我才給他五百兩銀子今天就開始騷包啦。」
切好一片冰梨給錢來發,楚雪鳳也笑著道:
「乾焦二順這一行,就是要腿快身子活,能跑能鑽才行,一個人勞碌慣了,愣叫他閒下來實在也叫受罪,出去消散消散,總比關在屋子裡好。」
嘴裡咀嚼著冰梨,錢來發不停的「唔」「唔」點頭,楚雪鳳道:
「大佬,你這種表示,是指我話說得不錯,還是冰梨的味道美?」
一砸舌頭,錢來發笑道:
「都好,都好,來,再來一片。」
又順手遞過一片冰梨,楚雪鳳邊道:
「你的傷,自覺痊癒幾成了?」
錢來發瞇著眼道:
「八成有了,楚姑娘,我想再養息個三兩天,就可以上路回家嘍。」
楚雪鳳低聲道:
「盧毓秀的身子也恢復得挺快,這姓季的老郎中,還真有一手呢。」
咬了半片冰梨,錢來發道:
「花了大把的銀子豈能白搭?老子的診金藥費,比起—般郎中,足足要貴上好幾倍,如果還治不好傷痛,成麼?」
楚雪鳳若有所思的道:
「回去以後,你打算先辦哪些事?」
錢來發數著指頭道:
「要辦的事可多了,第一,鋪子大概已經修整竣工,重新開張,得看看帳,算算金材出入,第二,親家那邊的情形該過去造訪一番,我他娘還留有幾個人在,須不須撤走,要做個決定,第三『返璞堂』的梁子,總歸得結算,第四,『飛蛇會』、『九賢堂』那一干老夥計,新仇舊恨也應做個了斷;只這幾件事,就夠我忙活的了……」
楚雪鳳迎面朝向陽光,又迅速低下頭來,和煦的冬陽,似乎並沒有替她的臉龐增加多少亮麗,相反的,她的形色竟然黯淡了:
「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錢來發不由怔了怔,稍稍坐直了身子,雙眼探索似的瞧著楚雪鳳:
「為什麼冒了這句話出來?當然要你幫忙,楚姑娘,近些時來,哪—件事缺得了你?我漸漸發覺,對你的依賴竟是與日俱增……」
楚雪鳳把弄著手上的小銀刀,語氣裡透著—股委屈:
「其實,你也不用故意拿話抬高我的身價,我有自知之明,在你心目中,我的份量並沒有你口頭上所說的那樣重要……」
一下子平坐起來,錢來發詫異的道:
「你是怎麼啦?莫名其妙就犯了性子?是誰又惹得你不高興?」
楚雪鳳淡淡的道:
「沒有人惹我不高興,我也不是犯性子,我只是在想,情形照這樣下去,我究竟算什麼?」
錢來發急道:
「姑奶奶,你別打啞謎,有什麼話何妨直說?我們兩人之間,還怕有不能溝通的?」
楚雪鳳道:
「這兩天,魯元標可曾向你說過什麼?」
尋思了一陣,錢來發道:
「有呀,他不停的誇你好,說你如何秀外慧中,文武全才,又說你反應多快,心思多密,對你讚譽有加,奉承得不得了……」
楚雪鳳冷冷的道:
「你以為他是在奉承?」
錢來發趕緊道:
「不,不,魯元標講的全是實話,楚姑娘,我的意思是,你的長處我清楚得很,還用得著他來嘮叨?」
猛然一摔頭,楚雪鳳逼視著錢來發,字字清晰的道:
「大佬,你剛才說過,我們兩人之間,用不著打啞謎?」
錢來發肯定的道:
「不錯,你和我,如果還兜著圈子說話,豈不大大的荒謬?」
楚雪鳳似是豁了出去,直截了當的問:
「對我,你到底有什麼打算?」
愣了一剎,錢來發對吃剩的半片冰梨也失去胃口了,他謹慎的道:
「楚姑娘,請你再說得明白點,因為我還不能確知你所謂的『打算』,是個什麼含意,萬一弄扭了,大家都尷尬。」
楚雪鳳面無表情的道:
「好,我就更明白的問你,大佬,你愛不愛我?」
胖胖的一張臉孔頓時脹紅了,錢來發十指交叉,頗忸怩的道:
「這……這個,楚姑娘,呃,我,我……呃,卻叫我是怎麼說是好?」
楚雪鳳乾脆的道:
「有言在先,不須要兜圈子,大佬,把心底的感受直說就好。」
嚥著唾沫,錢來發的神態就如同一個偷窺大姑娘洗澡而被當場發現的半大孩子,那等窘迫,又那等不安法:
「天爺……我這把年紀,談到這個題目,實在是有點,呃,有點匪夷所思,怪難為情的……」
楚雪鳳毫不含糊的道:
「大佬,我是個女人,連我都能拉下臉來,不顧自己的尊嚴直言無忌,你堂堂一個男子漢,還怕什麼難以為情?你一向是個爽快的人,理該明來明去,何須如此婆婆媽媽?」
咬咬牙,錢來發移開視線,口中宛若唸唸有詞:
「好吧,呃,愛,當然愛,你向來鬼怪精靈,莫非還看不出來?」
楚雪鳳突兀感到一陣暈眩,她閉了閉眼,心中卻充滿了喜悅,充滿了安慰,覺得有種好落實,好幸福的況味,多日來的幽怨、彷徨、苦悶,像是忽的一掃而空,抬頭看看陽光,陽光也似乎更明亮了。
錢來發仍然是那副窘迫模樣,話說出口,臉孔更紅的發紫,怪逗人的。
長長「嗯」了一聲,楚雪鳳接著道:
「還算你有良心,大佬,我起先以為你對我—直無動於衷呢?」
透了口氣,錢來發期期艾艾的道:
「老天可以做見證,我又不是塊木頭……我記得,上次我們談過一陣,應該可以表明我的意願了……」
哼了哼,楚雪鳳道:
「我要的是明確的答覆,不是模稜兩可的虛詞,你當我是什麼人,就這麼容易打發?」
錢來發第—次察覺自己的口舌竟然如此笨拙,他陪著笑道:
「別誤會,我從來沒有這個意思……」
楚雪鳳打鐵趁熱:
「再問你,既然愛我,要不要我?」
初冬的時令,錢來發的腦門上卻已見了汗水,他不停的點著頭道:
「要,要,怎能不要?」
楚雪鳳放輕了聲調:
「不嫌我殘柳敗花,不怨我曾經滄海?」
錢來發福至心靈,脫口而出:
「他娘,情到多時無怨尤。」
楚雪鳳全身一顫,立時淚如泉湧,她咽噎著道:
「大佬,我向你發誓,今生今世,我只認定你一個男人,永不會做出任何玷辱你,違悖你的事,我要以我的全生命來報答你,我要用十倍的好來回饋你對我的好,我保證……」
錢來發溫柔的輕拍著楚雪鳳的雙肩,喃喃的道:
「別哭,別哭,我知道你所想的,這就夠了,足夠了……」
冬陽的光輝,暖暖的映灑於週遭,於每一偶,它不只使有形的萬物呈現在一片寧靜和祥之中,更把人們的心靈都溫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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