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伯關了吉普車門以後就往小屋那兒走,行動非常緩慢。他還是穿著戴維的騎服。
途中他摔倒過,褲子上還沾著泥。頭髮已淋濕,緊緊地貼到了腦殼上。走路的時候右腳
有些跛。
露西離開窗戶,跑出臥室,下了樓。先前她把槍放在門廳的地板上。她拾起槍,突
然覺得槍很沉重。她從來沒有放過一槍一彈,也不知道如何檢查槍裡面有沒有子彈。如
果時間允許,她可以慢慢想出辦法,但是眼下已刻不容緩。
她深深吸了口氣,把大門打開,一聲大叫:「站住!」那叫聲比她想像的還要響,
很刺耳,像是歇斯底里了。
費伯和悅地笑著,並不停步。
露西用槍對準了他。她左手抓住槍管,右手托著槍座,手指放在扳機上,吼叫著:
「我要崩了你!」
「別說傻話了,露西。」他和藹地說,「你怎麼可能傷害我呢?我們畢竟在一起度
過了那麼多歡樂時光,我們不是彼此相愛嗎,有點……」
這是事實;她曾告訴過自己,她不能與他相愛,這也是事實。不過,她的確對他有
些什麼感情,如果那還不是愛,多少也和愛有點相似。
「今天下午,你已經瞭解了我,」這時他與她相隔只有30碼了,「但是對你還是一
樣,是嗎?」
這話有部分是事實。一時間,她想像出自己騎在他身上那種生動的場景。她抓住他
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前,當時她意識到他要幹什麼——
「露西,我們可以了結這件事,彼此還能——」
——她摳動了扳機。
一聲震耳的爆裂聲過後,她手中的槍躍了起來,槍托的後坐力撞傷了她的臀部。槍
差點掉落下來。她根本沒有想到過,放槍是那麼一種滋味。響聲發聾振聵,一時間她什
麼也聽不見。
子彈從費伯頭頂上飛了過去,但他仍然縮著頭,忽左忽右地跑回吉普車那兒。露西
本想再放一槍,但她及時制止了自己,因為她意識到:他一旦知道兩根槍管都是空的,
那就沒什麼能阻擋他轉身回來。
費伯猛地打開車門,縱身上去,急速下坡。
露西知道他會再來的。
她突然間感到很幸福,幾乎是欣喜。第一次較量她取得了勝利——她把他趕跑了……
但是他還會再來。
儘管那樣,她仍然處在有利的地位:她在屋裡,她有槍,她還有時間做準備。
做好準備。一定要做好對付他的準備。下一次他會更加狡詐,一定會對她採取突然
襲擊的方式。
她希望他天黑以前不要來,這樣她就有時間……
首先,她得給槍裡裝子彈。
她來到廚房。湯姆的東西都放在廚房裡——吃的食物,燒的煤,使用的工具以及備
用物品。他有一支槍,和戴維的一模一樣。她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戴維是在看過湯姆的槍
以後才叫人照那種式樣買的。他們倆喜歡在一起談論武器,一談就是好半天。
她找到了湯姆的槍,還有一盒子彈。她把兩支槍和子彈都放在廚房的桌子上。
她相信,機械一類的東西操作起來比較簡單。女人在碰到機械方面的事時顯得笨拙
是因為她們害怕,而並不是因為她們愚蠢。
她胡亂撥弄著戴維的槍,但槍口始終對外,終於拉開了槍栓。接著她就思考自己是
怎麼打開的,領悟其中的道理,然後又反覆練習。
操作實在簡單,真是意外。
她把兩支槍分別裝上了子彈。然後,為了確認一切都弄好了,她用湯姆的槍對準廚
房的牆,放了一槍。
牆上的泥灰落下了一些,鮑勃在亂叫,像是發了狂一樣。後坐力又撞傷了她的臀部,
耳朵也震得一時嗡嗡響,但是她已得到了武裝實踐。
她一定要記住,摳扳機的時候動作要輕,這樣就可以避免槍的震動,也不會影響瞄
准。男人們在部隊裡可能受過這一類的教育。
下一步幹些什麼呢?亨利要進屋,得想點辦法不要讓他輕易地就能進來。
兩道門當然都沒有裝鎖。在這個島上如果一幢房子遭了竊,那麼盜犯明顯地就住在
另一幢。露西翻找著湯姆的工具箱,找到一把亮閃閃的斧頭,刀口很鋒利。她站到了樓
梯上,開始劈樓梯扶手。
這麼干使得雙臂很疼痛。但是,她劈了五分鐘,畢竟砍下了六小截,那都是用又結
實又經過加工的橡木做的。她又找到了錘子和一些鐵釘,把砍下的橡樹條橫釘在前後兩
道門上,每扇門釘三根,每根用四顆釘子。這些事幹完以後,手腕已疼痛難忍,錘子拿
起來就像鉛塊一樣沉重。然而她的事仍然沒幹完。
她又找到一把光亮的4英吋長的釘子,把房子周圍的每一扇窗戶都釘死。在幹活中
她有了新的發現,懂得男人釘釘子時為什麼把釘子街在嘴裡:這是因為釘釘子要用兩隻
手,要是把釘子揣在口袋裡它們會扎破你的皮膚。
工作幹完以後,天色已黑,她沒有開燈。
他自然還是可以進屋的,但是那時她至少會聽到動靜。他進門時總會撬開什麼東西,
那就會驚動她——她一聽到響聲便可以做好開槍的準備。
她提著兩支槍到樓上去看看小喬。他還在湯姆的床上睡著,身上裹著毯子。露西劃
了根火柴,照一照他的臉。安眠藥果然有效,但是他臉色健康,體溫也似乎很正常,呼
吸均勻。她輕聲說著:「小寶貝,就這麼睡下去吧。」突然滋生的對孩子的體貼,更增
加了她對亨利的憎恨。
她在房子裡四處巡視,心裡很不安,還察看著窗外那黑洞洞的夜色,每到一處,狗
總是和她形影不離。她只拿著一支槍,另一支放在樓梯口,但是她把斧頭勒在了褲腰帶
上。
她想起了無線電收發報機,把呼救信號SOS又發了好幾次。至於有沒有人聽到她的
呼救,這台發報機還管不管用,她都不知道。她也不懂更多有關莫爾斯電碼的知識,因
此無法發出別的什麼信號。
突然間她又閃出了這麼一個念頭:這個莫爾斯電碼,就是湯姆可能也不懂。一定在
哪兒有使用說明書吧?如果能把這兒的情況告訴其他人……她在屋子裡到處搜尋,劃掉
幾十根火柴。每當劃亮一根火柴而能看到窗戶時,她就膽戰心驚。結果什麼也沒有找到。
算了吧,他可能真的懂得莫爾斯電碼。
不過反過來想想,湯姆要莫爾斯電碼幹什麼?如果發現敵機,他只要向大陸報告一
聲就行了,沒有理由不通過電波傳遞消息……戴維經常使用的口頭語是什麼……「全明
白了。」
她走到臥室,又打量著發報機,就看到機身的一側有個麥克風——先前由於匆忙,
她忽略了。
如果她能和別人說話,別人也會和她交談。
另一個人的聲音——來自大陸上的人的聲音,是那麼正常而清醒。突然間,這聲音
似乎成了她在這世界上最渴望得到的東西。
她拿起麥克風,試著按電鍵。
鮑勃輕輕在叫。
她放下麥克風,伸出手在黑暗中摸著狗。「鮑勃,怎麼啦?」
狗又在叫。她能感覺到,狗已經豎起了耳朵在聽著動靜。她嚇得心驚肉跳——本來
她充滿了信心,因為有槍對付亨利,懂得了如何裝子彈,堵塞了門,窗戶也釘死了……
可是狗的警覺的叫聲,把她那種信心一掃而光。
她小聲說:「到樓下去,輕一點。」
她抓住狗的頸圈,牽著狗下了樓。她忘了先前砍掉了樓梯扶手,這時下樓還在暗中
伸手扶欄杆,差點失去了平衡。她趕忙穩住自己,還吮了吮被扎破的手指。
到了門廳,狗停了片刻,然後叫得更響,還使勁拖著露西往廚房那兒走。她把狗抱
起來,摀住它的嘴,不讓它出聲,悄悄走過過道,溜進廚房。
她兩眼直盯著窗子,可是什麼也看不見,眼前只有黑乎乎的一片。
她在聽著動靜。窗戶有嘎吱聲——開始聲音很小,幾乎聽不到,然後聲音大了一些。
他要進屋。鮑勃在威脅似的低哼,聲音卡在喉嚨裡,不過它好像明白了露西為什麼要突
然摀住它的嘴。
夜晚變得更加安寧。露西覺得風暴已有所緩和,儘管這緩和還不太明顯。亨利似乎
已放棄了從廚房的窗戶進屋的打算。她也來到了起居室。
她又聽到了那種嘎吱聲,是老木板受到壓力而發出的響聲。亨利現在的決心似乎更
大:只聽到三聲問響,他似乎在敲打窗框,手掌根上還套有護套。
露西放下了狗,把槍舉起來。這差不多完全是憑著想像,因為她所看到的窗戶僅僅
是一片黑暗中的灰色方塊。如果他撬開窗戶,她立即就開槍。
撞擊的響聲更大了。鮑勃失去控制,忍不住狂吠起來。外面有拖著腳步行走的響聲。
接著聽到了人聲。
「露西?」
她緊咬牙關。
「露西?」
他的聲音低沉、溫柔而親切——在床上也是這種聲音。
「露西,我在叫你,你聽到了嗎?你不用害怕,我不想傷害你,請跟我說說話。」
她真想摳動扳機,制止那可怕的聲音,消除那聲音帶給她的回憶,但是她還是忍住
了。
「露西,親愛的……」她聽到的像是低沉的哭泣聲。「露西,他對我襲擊——我不
得不殺了他……我殺他是為了我的祖國,你不該因此而恨我——」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說得真是荒唐可笑。過去兩天裡,他那麼親切和善,難道是一
種偽裝?難道他精神不正常?可是實際上他比許多人都顯得更清醒——而且,他已犯下
了殺人罪……雖然她還不清楚前因後果……別胡思亂想了……她的心腸已漸漸軟了下來,
這當然正中他的下懷。
她有辦法了。
「露西,只想你和我說說話……」
他的聲音漸漸消逝,因為這時她踮起腳走進了廚房。如果亨利有什麼進一步的舉動,
鮑勃一定會警告她。她摸著了湯姆的工具箱,從裡面找到一把鉗子。她走到廚房窗戶邊,
手指摸到了先前釘的釘子。然後,她小心翼翼地、盡量輕聲地把釘子拔出來。拔釘子用
盡了她全身的力氣。
拔過釘子以後,她回到起居室,注意動靜。
「……別給我添麻煩,我不會動你……」
她極其輕聲地把廚房窗子拉起來,悄悄走進起居室,抱起了狗,又回到廚房。
「……傷害你是我最不願意的……」
她撫摸了幾下狗,喃喃地說:「朋友,我實在迫不得已,只好這麼做了。」說著,
她就把狗推到了窗外。
她立即把窗子關起來,找到了釘子,使勁敲了三下,換了地方把釘子重新釘上。
她放下錘子,拿起槍,跑到前屋,貼在窗戶旁邊,身子緊緊靠著牆。
「……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話音一落,露西就聽到鮑勃急速奔跑的響聲,接著是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吠叫,她
從來沒有聽到過一隻牧羊狗發出那種慘叫;然後是混戰聲,有人摔倒的響聲。她聽到亨
利在大口大口地喘氣,還不停地嘟噥;接著又是鮑勃在亂蹦亂跳,同時在慘叫。她還聽
到外國語的咒罵聲以及又一陣可怕的狗吠。
鬧聲漸漸低沉,變得遙遠了,接著突然停息。露西等待著,身子緊靠在窗戶邊的牆
上,密切注意著動靜。她想看一下小喬,想再試試發報機,又想咳嗽,可是她不敢移動。
鮑勃可能與亨利奮戰了一回,那血淋淋的景像在她腦中忽隱忽現。她很想聽一聽鮑勃在
門外大口大口的喘息聲。
她往窗戶那兒張望……過了一會才意識到自己望的是窗戶。她看到的不僅僅是微微
閃光的一塊灰色方塊,而且還能看清窗框上的橫檔。現在仍然是夜晚,但是夜不會長久
了。她知道,如果她看一看窗外,天空會吐出熹微的晨光,不再是一片漆黑。黎明就要
來臨,她會看清室內的傢俱,亨利不可能在暗中闖進,使她感到出其不意——
窗玻璃突然嘩的一聲被砸破了,離她的臉只有幾英吋遠。她跳到一旁,臉上感到一
陣刺痛,手一摸,就知道被濺出的碎玻璃刺破了。她把槍舉起來,等著亨利破窗而入。
可是什麼動靜也沒有。等了一兩分鐘以後她覺得很奇怪:究竟是什麼東西砸碎了窗戶的
玻璃?
她對著地板上看看,在一堆碎玻璃中有一大團黑影。她覺得從側面看反倒清楚些。
她認出來那是她熟悉的狗。
她閉上眼,然後把目光移到別處。她的情緒一點也沒有波動,因為一系列的恐懼和
死亡,她的心已經麻木:首先是戴維的死,接著是湯姆的死,然後這一整夜的緊張氣氛,
沒完沒了……現在她惟一的感覺就是飢餓。昨天一整天,由於緊張,她吃不下。她已經
有大約36個小時沒吃東西了。說來既不適時又可笑,她現在居然渴望吃到一塊奶酪三明
治。
窗戶上又有什麼東西伸了進來。
她先從眼角瞥了一眼,接著就轉身正視著。
那是亨利的手。
她看著那隻手,困惑了:手指纖長,沒戴戒指,白淨的皮膚上泥跡斑斑,指甲精心
修剪過,食指上還紮著繃帶;這隻手曾經親暱地撫摩過她,曾經把她的身子當成工具一
樣玩弄過,也曾經把匕首刺進了老牧羊人的心臟。
那隻手把一塊玻璃打碎了,接著又打碎了一塊,窗框上的洞變大了。不一會兒,它
就直接伸進了窗裡,連胳膊肘也伸進來了,在窗框上上下摸索,尋找著開窗的插銷。
露西盡量不出聲,動作緩慢得使她難以忍受。她把槍放在左手,右手把腰帶上系的
斧頭抽出來,舉過頭頂,然後使盡平生的最大力氣朝亨利的手砍去。
斧頭落下的風聲,他一定是感覺到或者聽到了,要麼他是看到了富後模糊的鬼一般
的影子,因為就在斧頭落下的那一剎那間,他突然把手挪動了地方。
斧頭砰咚一響,砍進了窗台,還陷了進去。這一瞬間,露西以為沒有擊中目標;接
著,她聽到外面一陣疼痛的尖叫;她又看看斧子旁邊,在上過清漆的窗台上有兩根砍斷
了的手指頭,躺在那兒就像兩條毛蟲。
接著又傳來了奔跑的腳步聲。
她嘔吐了。
這時她感到精疲力竭,緊接著就自悲自憐:上帝可以作證,她受盡了苦難,難道不
是嗎?像她這樣的事,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警察和士兵才會經歷——誰也不能指望一個普
普通通的家庭婦女、一個母親毅然決然地抵抗一個殺人兇手。如果她此刻罷休,誰又能
苛求她呢?誰能說他們也許幹得更好、堅持得更長久、能精力更充沛地再支持片刻?
她的能力已發揮到了極限。應該有別人來代替她——外部世界的人,警察,士兵,
處於發報機另一端的任何人。她本人已經盡了力,實難……
她把目光從窗台上那兩個奇形怪狀的東西上移開,拖著疲憊的身子往樓上走。她撿
起另一支槍,帶著兩支槍進了臥室。
小喬還在睡著,真是謝天謝地。整整一夜,他差不多連動也沒有動,根本不知道就
在他身旁發生了一場與惡魔的搏鬥,這真是他的福氣。但是,她能看得出來,他此刻睡
得並不是很沉,從他那臉上的表情以及呼吸的樣子就知道,他很快會醒過來,要吃早飯
了。
她呢,此刻正想著那些成了慣例的家務事:早上起來以後做早餐,給小喬穿衣,洗
東西,打掃房間,修剪院子裡的草,沏茶……這些家務瑣事簡單枯燥,但卻是安安全全
的呀。過去,她竟然對戴維的無情,對漫漫長夜,對草地、歐石南植物和雨水這些無止
境的蕭瑟景象……對這一切竟然感到不滿,現在想起來似乎不可思議。
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她曾經嚮往城市,想聽聽音樂,置身在人群之中,見識新的思想。這些願望現在已
經離她而去。她怎麼會產生那樣的渴望,連她自己也無法理解。在她看來,一個人最需
要的應當是和平。
她在發報機前坐了下來,認真看著那些按鍵和調節器。這件事她還得干,幹好了就
休息。她竭盡全力,迫使自己去思考、去分析,想了又想。按鍵和調節器的結構不可能
有多複雜。她發現,有個旋鈕上有兩個位置。她撥了一下旋鈕,又接了莫爾斯鍵,沒聽
到聲音,這可能意味著麥克風已經接通了。
她拿起了麥克風,對著它說:「喂,喂,有人嗎?喂!」
有一個開關的上面標的是「發射」,下面標的是「接收」。現在它處在「發射」狀
態。如果外面有人給她回話,那顯然要把開關撥到「接收」的位置。
她叫著:「喂,有人聽見我說話嗎?」說過以後,她把開關調到「接收」位置上。
沒有任何反應。
不一會兒,有了:「『風暴島』,請說話。聽到了你的呼叫,聲音又響亮又清楚。」
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年輕而有力量,能幹又叫人放心,那麼生氣勃勃,那
是正常的人呀。
「『風暴島』,清說話。我們整夜都在呼叫你……你究竟到哪兒去了?」
露西把開關調到「發射」的位置。她想說話,卻未語淚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