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容 第48章 萊辛 (1)
    一七九二年九月二十日的夜裡,法國的革命軍同前來剿滅這場可怕暴亂的君主同盟軍之間的戰役打響了。這一次的勝利戰果輝煌,可是獲勝方不是聯盟軍,在瓦爾密村滑溜溜的山坡上,聯盟軍的步兵沒法施展。戰鬥變成了持續不斷的炮轟,然而叛軍的射擊比皇家軍隊還要猛烈迅速,如此後者便早先撤離戰場,晚上朝北方開始撤退。參與這場戰役的有個名為歌德的人,他的身份是世襲魏瑪王子的助手。幾年之後,這位青年出版了有關那天的回憶錄。那時的他雙腳都在洛林又稠又黏的泥漿裡,卻成為了一個先知。他預言說經過這次戰役,世界將會改變原來的樣子。他說得很對。在值得永遠紀念的那天,受上帝垂愛的君主政權成為了垃圾。人權運動的參與者並不像人們預計的那般如同小雞一樣逃之夭夭。他們扛著槍,翻山越谷,將「自由、平等、博愛」的思想傳播至到歐洲最邊遠的地方。曾經他們的馬拴在所有大陸的每座城堡與教堂中。我們寫一寫這樣的言辭一點也不困難。革命的領導人已死去大約一百五十年,我們能夠隨意取笑他們。甚至我們還可以對他們為這個世界做的好事表示感謝。

    可是從那段時期熬過來的男女們——曾經在某一天的早晨他們聚集在自由之村的下面興高采烈地跳舞,可在之後的三個月中又如同城市下水管裡的耗子一般被趕得四處逃竄——不能對這場騷亂採取作壁上觀的態度。他們從地窖與閣樓裡爬出來,整理一下似雞窩一樣的假髮,就開始盡可能地避免再次上演這樣可怕的災難。為了抵禦敵手的成功,首先他們必須掩蓋過去。這並非歷史學意義上的那樣一個含糊不清的過去,那時他們自己偷偷摸摸地閱讀伏爾泰書籍且公開表明對百科全書派的無比欽佩。現今伏爾泰先生的書被他們堆集在閣樓裡。將狄羅德先生的書籍賣給了收廢品的,曾經他們畢恭畢敬拜讀的揭示真理的小冊子也被扔進了煤箱。用盡一切辦法掩蓋可能暴露他們曾經在自由主義領域裡停留過的線索,真可謂是用心良苦。就像經常發生的摧毀全部文字材料的情況一樣,這些懺悔的人們忽視了一件重要的事,這便是戲劇舞台,它比那些眾說紛紜的謠傳還要壞。曾經他們給《費加羅的婚禮》說了大量的恭維的話語,而今又宣佈他們從未相信過人人平等的理想有實現的可能,未免稍稍有些幼稚。

    曾經他們為「聰明的南森」淚流滿面,因而目前也沒法再證明宗教寬容一直被自己看成是政府軟弱的具體表現。這齣戲與它的成功所說明的和他們所說的剛好相反。這出著名戲劇迎合了十八世紀後期民眾的情感。作者是德國的戈思霍爾德·伊弗雷姆·萊辛。他是一位路德派牧師的兒子,在萊比錫大學學習神學。然而他不想將宗教作為自己的職業,時常逃課。父親得知後,叫他回家,讓他選擇是立即退學還是寫份轉到醫學系的申請。可是他當醫生的興趣並不比當牧師大,於是戈思霍爾德保證做到父親的所有要求。儘管他又回到萊比錫,卻還是給好多他喜歡的演員朋友做保借貸。以後這些人從城裡消失得無蹤影了,為了避免因負債纍纍而被捕入獄,萊辛不得不逃到維騰貝格。逃跑代表著他要長時間的步行還要忍饑挨餓。他首先來到柏林,好幾年裡他給幾個神學刊物寫稿,報酬很低。後來他一個打算環球旅行的有錢朋友聘請他當私人秘書。然而他們剛起程,就開始了七年戰爭。朋友被迫從軍,坐第一輛馬車回到故鄉。萊辛再一次失業,流落在萊比錫城。不過萊辛非常善於交際,過了沒多久又找到了一個名叫艾德華·克裡斯蒂娜·克萊斯特的新朋友。

    這位朋友白天當官,夜裡寫詩,極為敏感,他給了這位飢餓的神學家以洞察力,讓他看到了緩緩進入這個世界的新精神,不過在庫內道夫戰役中克萊斯特犧牲了,萊辛被逼得走投入路,當了一名報刊專欄作者。隨後,萊辛又給佈雷斯勒(現弗羅茨瓦夫)城的一名指揮官做了一段時期的私人秘書,因為駐防生活很枯燥,他就仔細研究起斯賓諾莎的著作來打發時間,直到這位哲學家去世一個世紀以後,他的著作才流傳到國外去。不過全部的這一切依然解決不了日常生活問題。這時的萊辛已差不多四十歲了,他想建立自己的家庭。朋友建議任他為皇家圖書館的館員。可是好多年之前發生的事已讓萊辛很受普魯士宮廷歡迎。他首次訪問柏林時便與伏爾泰結識了。這位法國哲學家相當慷慨,完全沒有架子。他准許這位青年借閱當時已打算出版的《路易十四的世紀》的手稿。不幸的是,在萊辛匆忙離開柏林之時,將手稿帶到自己的行囊當中(完全是偶然)。原本伏爾泰就對小氣的普魯士宮廷的低檔咖啡與硬床大感惱火,於是立刻大喊大叫說自己被偷了,年輕的德國人把他最重要的手稿偷走了,警方要監視邊界等,儼然一副客居外國的激動萬分的法國人的樣子。

    幾天內,郵遞員帶來了他丟失的手稿,可是裡面還附著一封萊辛的信,在信中這個坦率的年輕條頓人對敢於懷疑他誠實的人給出了自己的想法。這場小風波應該極易被人們忘卻,然而十八世紀一個巧克力罐在人們的生活中發揮很大作用的時期。直到二十年之後,弗雷德裡克國王依舊不喜歡那位愛找麻煩的法國朋友,因而也便不同意萊辛進入宮廷。因而萊辛告別了柏林,前往漢堡。這裡謠傳說要新建一所國家大劇院。開始這項規劃沒有實現,在絕望之中萊辛接受了這份在世襲大公爵布倫斯威克的圖書館當館員的工作。那時他住的沃爾芬布泰爾城並非一個真正的大城市,不過在德國大公爵的圖書館卻是可圈可點的。裡面的手稿有一萬多部,其中好幾部是基督教改革之運動的最為重要的歷史文獻。無聊是故意中傷與流言蜚語的主要來源。在沃爾芬布泰爾城,曾經做過藝術批評家、報刊專欄作家以及戲劇小品家的人是非常可疑的,不久萊辛就再次陷入了困境。這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事,不過有傳言說他幹了些事情,也就是出版諸多攻擊舊派路德神學正統言論的作品。

    事實上這些布道(因為它們確實是以布道的形式出現的)是漢堡一名前任教長所寫的,可是布倫斯威克大公爵大為惶恐,他擔心自己的領地中要開展一場宗教戰,於是下命他的圖書館館員小心行事,躲避所有爭論。萊辛依照主人所希望的那樣做了,可是那個時候沒有人鮮明地探討過這個問題,所以萊辛開始工作,以戲劇的形式再一次閘述他的觀點。在小鎮子一部名叫《聰明的南森》的戲劇誕生了。它的主題相當古老,在前面我就提到過它。愛好古典文學的人可以從薄伽丘《十日談》中將它找到,在那兒它被稱做是《三個戒指的悲慘故事》。大致情節是這樣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伊斯蘭教的王子希望可以從他的一個猶太臣民那兒撈到一大筆錢。可是讓他苦惱的是沒有正當的理由剝奪他的錢財,於是想出一條計謀。他派人將這位受害者找來,大大讚賞他的學識與智慧,然後就問他——土耳其教、猶太教和基督教——這三種流傳廣泛的宗教中,他覺得哪個最真實?這個值得人們尊敬的老人並未正面回答王子,卻說:「噢,偉大的蘇丹,讓我講個小故事你聽吧!很久以前,一個有錢人,他有一枚很漂亮的戒指。

    在遺囑裡他寫道,在他死後,哪個兒子手上戴著這枚戒指,哪個兒子便可以繼承他的全部家產。後來他的兒子也立了相同的遺囑,子孫後代也一樣,如此幾個世紀來,戒指代代傳承,完美無缺。可是最後有一個主人,三個兒子他都很喜愛,真的沒法決定誰能夠得到這無價之寶。所以他跑到一個金匠那,要他做了兩個與自己手上相同的戒指。彌留之際他躺在床上,把三個孩子都叫了過來,給每個人送上祝福,於是他們都覺得自己是那枚戒指的繼承人。父親下葬之後,三個兒子都宣稱自己是繼承人,原因在於他們都有戒指。這造成了許多的紛爭,最後不得不交給法官處理這件事。可是這三個戒指長得一模一樣,就算是法官也確定不了哪個是真的,因此這一案件就拖了很久很久,一拖再拖,有可能要拖到世界毀滅的那天。阿門。」萊辛運用這樣一個古老的民間故事來闡明自己的信念:沒有一種宗教能夠將真理壟斷。人的內在靈魂遠比附著在他表面上所信奉的規定的儀式與教條有價值得多,所以人們要做的就是和平共處,誰也沒有權利將自己視為完美的偶像讓別人膜拜,沒有權利宣稱「我比別的所有人都好,因為只有我懂得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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