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容 第30章 再洗禮教徒
    每代人都有他們自己的怪物。我們有「赤黨」。父輩他們有社會主義者。祖輩們有莫利·馬圭爾。曾祖輩他們有雅各賓派。三百年以前的祖先並不比現在的好。他們有再洗禮教徒。十六世紀有一本最流行的「世界之書」或編年表,它的名字叫《世界史綱》,作者塞巴斯蒂安是一位肥皂匠,禁酒主義者,生活在烏爾姆城;這本書的出版時間是在一五三四年。塞巴斯蒂安對再洗禮教徒很瞭解。他同一個再洗禮教徒家庭的女兒結成連理。他和他們的信念不一樣,原因在於他是位堅定的自由思想者。不過關於他們,他是這樣寫的:「他們僅僅教授愛、信仰以及十字架殺身,在一切苦難中都可以持有耐心與謙遜,互相真誠幫助,稱兄道弟,還覺得大家能夠分享一切。」應該不苟言辭地對他們進行誇獎,可一個世紀以來他們卻如同野獸一般被獵取,最血腥時代中的最殘酷的處罰強加於他們身上。這似乎是件怪事。不過有個原因,應該理解它,要記往宗教改革的某些事。事實上宗教改革沒有解決任何事情。

    宗教改革帶給世界的是兩個監獄而並非一個,把一本一貫正確的書製造了出來,用以代替某一一貫正確的人,建立了(倒不如說是企圖建立)黑袍教士的統治用來代替白袍教士的統治。歷經半個世紀的努力與犧牲,僅得到了如此貧乏的成果,這確實令千百萬人心都涼了半截。本來他們期望以後可以有一千年的社會穩定與宗教安定,對付迫害與經濟奴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改革者本想做一次大的冒險,結果卻發生了一件事。他們不小心掉到碼頭與船的空隙地,拚命地掙扎,以便盡可能露出水面,獲得生機。他們處於十分危險的境地,已不再是舊教會的成員,良知又不讓他們加入新的信仰。官方覺得他們已不復存在,然而他們依舊活著,依然在呼吸,如果說繼續活著與呼吸是他們應盡的責任,他們便希望從愚昧中將邪惡的世界解脫出來。到最後他們活了下來,可是對於是怎樣活的就請不要再問了。他們舊的關係被剝奪了,就不得不組成一個新組織,找到新的領導人。可是正常人怎麼會去管這群神經錯亂的瘋子呢?結果,有預知力的鞋匠和抱有幻想以及歇斯底里的接生婆擔任了預言家的角色。

    他們祈福、禱告、說胡話,在虔誠信徒的讚美聲中開會用的小黑屋的椽木都在不停顫抖,直到村子裡的法警來視察這不合適宜的干擾時才罷休。隨後,好幾個男男女女被捕了,村裡的議員們開始進行他們所認為的「調查」。這些人既不出入天主教堂,也不進新教徒的蘇格蘭教會。所以不得不讓他們講清楚自己是什麼人、有什麼樣的信仰。老實說,那些可憐的議員的處境著實尷尬,原因在於囚犯是一切異教徒中最不幸的,對宗教信仰虔誠。好多受人仰慕的改革者十分世故,只要是可以過上舒服安逸的生活,做些退讓妥協也不是不可以的。不過真正的再洗禮教徒卻是另外的一類人,他對一切不徹底的措施都心生厭惡。耶穌曾對他的追隨者這樣說,當遭受敵人毆打的時候,要將另外半邊臉也轉過去讓他打,拿著劍的人必定也會死在劍下。在再洗禮教徒看來,這就代表著絕對的命令,不能運用武力。他們有條不紊不停地小聲嘀咕著怎樣的環境會讓情況有所改變,他們固然反對戰爭,然而這場戰爭不同以往,丟幾顆炸彈,時不時使用一下,就一回,上帝應該不會介意。畢竟聖令是聖令,不過如此。他們不同意應徵,拒絕扛槍。

    在他們由於提倡和平主義而被捕入獄時(他們的敵人就是如此稱呼這類實用基督教徒的),他們總是逆來順受地接受命運,誦讀《馬太福音》的第三十一章第五十二節,直到用死亡將他們的苦難告終。可是對好戰主義的反對不過是他們怪異行為中的一小部分。耶穌教導他們說,上帝王國同凱撒王國相距甚遠,彼此不可以也沒法融合為一體。非常好,說得清清楚楚。由此,一切好的再洗禮教徒都小心翼翼躲避了國家的公職,不想當官,將別人花在政治上的時間都用來研究《聖經》。耶穌勸告他的信徒不要有失體統地去爭吵,再洗禮者寧願丟掉財產所有權,也不會在法庭上提出異議。還有另外的幾點讓這些怪人與世隔絕,然而這幾個怪異行徑的例子卻讓過著舒適生活的肥胖鄰人心生疑心與厭惡,他們常常將「待人寬則人亦待己寬」的好心的教旨與虔誠混為一談。就算是這樣,假若再洗禮教徒可以保護自己不被朋友傷害,也能夠同洗禮徒還有別的好多觀點不一致的人一樣,找到與官方進行調解的方法。不過作為一個教派,人們懷疑他們有很多奇怪的罪行,並且有憑有據。首先,他們認認真真地讀《聖經》。當然這不是罪責,可是讓我把話說完。

    再洗禮的教徒在研究《聖經》時一點偏見都不帶,可要是誰非常喜歡《天啟錄》,那就相當危險了。就算是到了十五世紀,這本怪書依舊因有一點「虛偽」而受到抵制,不過對容易感情衝動的人來說,這本書相當的受歡迎,流放中的帕特莫斯說的話語,這些被捕的可憐人完全能夠理解。當微弱的怒火讓他沉浸在當今巴比倫的歇斯底里預言的時候,全部的再洗禮教徒就齊聲大呼「阿門」,祈求新天國新大地能夠快些到來。軟弱的頭腦屈服於高度狂熱的壓力之中,這並非頭一回。每次對再洗禮教徒的迫害差不多都伴隨著宗教改革瘋狂的爆發。男男女女赤裸裸地衝向大街,宣告世界的末日,竭盡全力希望在怪異的犧牲中讓上帝的怒火得到平息。老巫婆閃入另外的教派正在舉行的儀式,把會議打斷,大聲地嚎叫著,胡說八道,說魔鬼馬上就要來了。這樣的苦惱(程度不深)當然一直與我們如影相隨。讀讀日報,你便能看到在俄亥俄州、衣阿華州或者是佛羅里達州的偏僻小村莊內,一個女人用刀將丈夫砍成好幾塊,因為天使的聲音「要她這樣」;或者是理智的父親預見七支號角聲,就把妻子和八個孩子殺死了。可是,這是絕不會再有的例外。

    當地警察很容易抓住他們,對國家的生活與安定也不會帶來影響。然而一五三四年在風景宜人的小城蒙斯特發生了一件不同往常的事情,依照再洗禮教徒的嚴格的理論來說,新天國是在那個地方宣佈建立的。只要一想起那恐怖的冬春裡的一切北歐人便會渾身發抖。這件事中的主人翁是個好看的裁縫,名叫簡·比克斯宗。史書上稱他為萊頓的約翰,由於約翰是生活在那個勤奮小城上,童年是在髒亂的萊茵河畔度過的。同當年所有的學徒一樣,東漂西走,南奔北跑去學習裁縫那一行的要訣。他的讀寫能力只夠時不時玩玩,沒接受過正規的教育。好多人對自己社會地位的下賤與知識的匱乏認識得很深刻,有種自卑感,可他沒有。他年紀輕輕,漂亮,臉皮又厚,愛慕虛榮。在他離開英國和德國很長時間以後,又回到了家鄉,做起服裝生意。同時他加入了宗教,開始了不一般的生涯,變成了托馬斯·芒澤爾的信徒。芒澤爾是個以做麵包為業的人,頗為著名。一五二一年有三個再洗禮的預言家突然在維騰貝格出現,要給路德指出通向拯救的真正的道路,芒澤爾就是其中的一位。他本意很好,可不受賞識,從新教徒城堡中被趕了出來,再也不允許他出現在撒克森尼公爵的管轄範圍內。

    到一五三四年,再洗禮教徒已有了許多次失敗的經歷,因而他們孤注一擲,將一切押在一次大規模的大膽行動上了。威斯特法倫的蒙斯特被他們選中作為最後的嘗試點,這倒不足為奇。這個城市的公爵主教弗朗茲·范·沃爾德克是個粗俗魯莽的醉漢,長年與六個女人公然姘居,十六歲開始就由於生活的糜爛墮落而把全部的正派人物得罪了。城市興起新教時他作了讓步。不過他是個大名鼎鼎的十足大騙子,他的和平條約並未讓新教徒產生安全感,但無安全感的生活非常令人難受。所以蒙斯特的居民都鼓足了勁,等待下一次的選舉。這給他們帶來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城市政權又一次落入了再洗禮教徒的手中,主席是一個名叫伯納德·尼普多林克的人,白天他是布商,晚上他就是預言家。那個主教看了看新長官,便悄悄離開了。這個時候萊頓的約翰出場了。他來到蒙斯特,以簡·馬希茲的聖徒的身份自居。馬希茲創辦了一個教派,被擁立成為聖人。當聽說正義事業進行了一次有力的出擊之後,約翰便就留下來慶祝勝利,並把原主教在教區裡的影響清掃乾淨。為了斬草除根,教堂被再洗禮教徒變成採石場,為無家可歸之人所建的女修道會被沒收了,除《聖經》以外的全部書籍都焚燒盡矣。

    還有人,他們將所有不願意依照再洗禮教徒的儀式再一次進行洗禮的人都趕到主教營地,要麼砍頭要麼溺死,原因在於,他們全部都是異教徙,死了對社會造成不了任何損失。這不過是個序幕而已。而戲劇本身的可怕程度卻有增無減。信仰幾十種新教旨的上層教士都朝著這個新耶路撒冷湧了進來。在那裡他們遇到了一些人,他們覺得自己對虔誠、正直、積極向上的人們很具有號召力,可一旦說到政治與手段便如同孩子般愚昧無知了。在蒙斯特被佔領了五個月的這段期間,一切社會與宗教復活的計劃、制度與議程都進一步作了嘗試,在議會上所有羽翼初成的預言家都炫耀了一次。可是一個到處都是逃犯、瘟疫氾濫以及飢餓的小城顯然不是個合適的社會學實驗地。相異宗派之間的分歧與爭吵將軍隊首領的努力削弱了。在這緊要時刻,裁縫約翰挺身而出。他輝煌的曇花一現的時刻來到了。在飢腸轆轆的人們與受苦受難的孩子中,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的。約翰將他在《舊約》裡讀到的舊神學政府的形式照搬不誤,開始建立起自己的王國。蒙斯特的自由人民被分隔成了以色列的十二個部落,他自己成為了一國之主。

    他本已與預言家尼普多林克的女兒結婚了,如今他又迎娶了一位寡婦、他曾經老師約翰·馬希茲的妻子。隨後他又想起了索羅門,於是又加了兩三個妃子。自此以後一出讓人厭惡的滑稽劇開場了。約翰成天坐在商貿區的大衛寶座之上,人們圍在他的身邊,聽宮廷的牧師宣讀最新的命令。這突如其來,十分迅猛,由於城市的命運越來越惡化了,人們急切地需要它。不過約翰是個樂觀派,對於一紙條令的無上權威性他深信不疑。人們埋怨太過飢餓,約翰於是許諾幫他們解決問題。隨後國王陛下簽訂了一道聖旨,城裡的一切財產在富人與窮人之間平分。把街道整改為菜園,一切餐館都共同享用。到現在為止還算順利。可是有人說,富人把一部分財富藏起來了。約翰要臣民別太著急。下達第二次法令,誰要是違反任何一條法律便馬上被砍頭。

    注意,這樣的警告並非是隨便的恐嚇,因為這個皇室裁縫手裡一直握著劍與剪刀,常常自己動手行刑。隨後到了幻覺時期,人們都沉湎於形形色色的宗教狂熱,數以萬計的人不分晝夜地擠在商業區,等待著報喜天將吹起號角。然後就是恐怖時期,這位預言家憑借嗜血成性積累起來的勇氣,割破了他的一個王后的喉嚨。下面就是得到報應的可怕時刻,兩個絕望透頂的市民為主教的軍隊把城門打開了,預言家們被囚禁在鐵籠內,在威斯特法倫的所有鄉間集市上示眾,直到最後被折磨而死。這是個古怪的結尾,可對諸多害怕上帝的樸素靈魂卻有著可怕的後果。從此以後,一切再洗禮教徒都受到通緝。在蒙斯特大屠殺中逃過一劫的首領也如同野兔一般被逮捕,就地正法。

    在各個講壇上,大臣與牧師都對再洗禮教徒進行譴責,惡意詛咒他們的叛逆,他們企圖推翻現今的秩序,狼狗都比他們更值得同情。對異教分子的圍剿做到這樣成功的是很少的。作為一個教派,再洗禮教徒不復存在了。不過有一件怪事,他們的思想留存到現在。被別的教派汲取,融進各種各樣的宗教與哲學體系之中,變得讓人肅然起敬,現今成為所有人精神與智力遺產的一部分。講述這件事倒不難,可是要想解釋原因卻非常困難。再洗禮教徒差不多無一例外的甚至將墨水瓶都看成是沒用的奢侈品的階級。在過去,編撰再洗禮教徒歷史的人都將這樣一個教派看成是惡毒的宗教激進派。只有在一百年後的今天,我們才開始明白,這些平賤農民和藝術家的思想在把基督教發展成更為理智、寬容的事業中時,他們起到了如何大的作用。不過,思想如同閃電,沒有人能知道第二個霹靂會落在哪個地方。當狂風驟雨在錫耶納的天空迸裂而下之時,蒙斯特的避雷針還有何用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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