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容 第29章 舊時代的新招牌 (3)
    為了尋求適合於他那個耶和華的詞句,他把《舊約》翻了個遍,隨後讓日內瓦人接受他對猶太曆史的解釋,將它作為上帝意願的直接呈現。差不多是一夜之間,羅納河的這座迷人的城市成為了可悲的罪人雲集的地方。由六個教士與十二個長者構成的城市宗教法庭日日夜夜監聽市民的私下議論。倘若要是有人被懷疑有「受禁的異教觀點」的傾向,就會被傳訊到長老會法庭,檢查他的全部論點,解釋從哪個地方、如何得到那些灌輸有害思想令他迷失方向的書籍的。要是被告有悔過之意,就可免刑,可是他必須要到主日學校旁聽。假如他頑固不化,就會在二十四小時內離開城市,不允許再在日內瓦聯邦管轄範圍內出現。可是同所謂的「教議會上院」產生分歧,並不單單是由於缺乏一點正統感。下午在周邊的村子玩一下滾木球,假如被控告(經常會這樣),就有被狠狠責罵的理由。玩笑,無論是否有用,都被認為是最壞的行徑。婚禮上說些玩笑話就足夠鎯鐺入獄了。慢慢地,新天國裡到處都是法律、法令、規則、命令以及政令,生活變得複雜無比,沒有了昔日的風采。

    不許跳舞、不許唱歌、不許打撲克牌,賭博當然就更不允許了。不許舉行生日宴會,不許開設鄉間市場,不許有絲綢以及一切外表華麗的裝飾物。只允許去教堂,去學校,因為加爾文是個思想鮮明的人物。胡亂的禁止能夠消除罪孽,可沒法強迫人熱愛美德,美德來源於人們內心深處的啟迪。因而建立了優秀學府和一流大學,倡導所有治學活動。還建立了相當有趣的集體生活,用來吸引大家的剩餘下的精力,讓一般人忘記苦難與限制性。假使加爾文的制度一點都不顧及人的情趣,就無法存在下去,在近三個世紀的歷史中也就不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可是,全部的這些都是一本論述政治思想發展的書的功勞。目前我們感興趣的是寬容事業,日內瓦做了些什麼,下的結論是,新教徒的羅馬一點都不比天主教的羅馬強。在前面我已經歷數了能夠減輕罪行的情況。那時的世界有諸如聖巴陀洛梅大屠殺與剷除幾十個荷蘭城市的野蠻行為,此時期許一方(並且弱的一方)實現美德完全是無稽之談。可這並不可以開脫加爾文煽動法庭殺害格魯艾與塞維圖斯的罪惡行徑。

    在第一個人的案件中,加爾文還能夠說雅克·格魯艾有煽動市民暴動的重大嫌疑,是企圖推翻加爾文主義的政黨。可是,很難說塞維圖斯是對社會安全,即對日內瓦造成任何威脅。依照現代護照的規則,他不過是「過境者」,過二十四小時之後便離境了,可他誤了船,因而喪命。這是個十分可怕的故事。麥格爾·塞維圖斯是西班牙人,父親是位令人尊重的公證人(歐洲有半法律的地位的職業,不單單是拿著蓋章機看人家簽了字就索取兩毛五的青年)。麥格爾也想從事法律工作,就被送往土魯茲大學。那段日子很幸福快樂,全部教學用的都是拉丁文,學習範圍遍及各行各業,全部世界的智慧對人們敞開大門,只要學會五個詞尾變化以及幾時個不規則的動詞便可以了。在法國大學裡塞維圖斯結識了胡安·德·金塔那。不久之後金塔那成為了查理五世皇帝的懺悔教父。中世紀的皇帝加冕非常類似於現代的國際展覽會。一五三○年,查理在波羅那加冕的時候,麥格爾被金塔那帶去做秘書。

    這個聰慧的西班牙青年看到了全部的一切,他同當時的許多人一樣,有無盡的好奇心,在隨後的十年當中和形形色色的學科打過交道,醫學、天文學、占星術、希伯萊文、希臘文、還有最為要命的神學。他是個很有潛質的醫生,在研究神學的時候忽而產生了血液循環的想法。這在他的反對三位一體教義的第一本書第十五章能夠找到,對塞維圖斯著作進行檢查了的人竟沒有看出他做了如此偉大的一項發現,這充分闡明了十六世紀神學思想的偏執。要是塞維圖斯堅持醫學研究那該多好啊!那樣的話他就可以活到老年平安死去。可他無法躲避那時被激烈討論的重要問題。他發現了里昂的印刷廠,於是開始對各種各樣的題目發表自己的觀點。現在一個慷慨的百萬富翁能夠說服一所學院將「三位一體學院」改成某一流行煙草的商標,並且還安然無事。媒體報道:「丁古斯先生這樣慷慨解囊,難道不好嗎?」大家於是說:「阿門!」在今天對褻瀆神明這樣的事情似乎已不再感到震驚,所以想描繪以前的情況——在那個時候,一個市民僅僅被懷疑對三位一體說了一些不敬之言,便能夠讓整個社會陷入驚恐之中——這確實不是件易事。

    可我們對這些要是沒有充分的體會,就無法理解十六世紀上半期塞維圖斯在善良的基督徒心目中所形成的恐慌。他完全不是激進派。他是現今我們所稱的自由派。他摒棄新教徒與天主教徒都認可的三位一體舊觀念。因為他確信自己的看法的正確性,於是寫信給加爾文,希望自己可以到日內瓦同他進行私人交談,將整個問題徹底討論一番。他寫信犯了很大的錯誤。他沒有得到邀請。事實上他也無法接受邀請,里昂的宗教法庭大法官已插手這件事,塞維圖斯被捕入獄了。這個青年的褻瀆行為法官早已聽聞,因為他秘密收到了一封受加爾文指使的日內瓦人送來的信。不久之後,又有幾份手稿證實了對塞維圖斯的指控,這也是加爾文秘密提供的。似乎加爾文並不在乎誰絞死這個傢伙,只要他被絞死就可以了。然而宗教法官玩忽聖職,塞維圖斯逃跑了。起初他想穿越西班牙邊境,可他的名字為人所共知,長途旅行穿過法國南部會給他造成困難,因而他決定繞道日內瓦、米蘭、那不勒斯以及地中海。一五五三年八月某個星期六的傍晚,他抵達日內瓦。原本他想乘船到湖對岸去,然而在安息日即將到來之時是不開船的,必須等到星期一。

    第二天是星期日,當地人與外地人都需進行宗教禮拜式,做禮拜,否則就被視為行為不端。塞維圖斯也去了教堂。有人認出了他,遭到逮捕。塞維圖斯是西班牙人,沒有違反日內瓦的任何法律。不過在教旨上他是自由派,不敬神明,竟然對三位一體發表異端言論。這樣的人妄圖得到法律的保護才荒唐可笑哩。罪犯或許能夠,可是異教者卻不行!他不由分說被關到一個污濁潮濕的小洞,錢財和所有個人物品都被沒收了。兩天之後,他被帶到法庭上,要求回答列單上的三十八個不一樣的問題。審判一直延續了兩個月零十二天。最後,他被控告有「反對基督教基礎的異端邪說」罪。在談到他的個人觀點時,他的回答讓法官惱怒萬分。通常對這類案件的判處,特別是對外國人,是永久地趕出日內瓦城,可塞維圖斯的案子卻是個例外。他被判處活活燒死。與此同時,法國法庭也重新審理了這個逃亡者的案子,和新教徒達成相同結論,宣判塞維圖斯死刑,並派司法長官到達日內瓦,要求將罪犯交給他帶回法國。這樣的要求被回絕了。加爾文也可以執行火刑。走進刑場的路程舉步維艱,一群牧師跟著這個異教者走完最後的行程,嘴裡還絮絮叨叨地進行說服。

    極度的痛苦一直持續了半個多小時,直到人們因對這個可憐的犧牲者的同情朝火焰裡扔出一把剛采的柴為止。在喜歡這種事情的人看來,這讀起來倒是很有意思,可是還是略過不談的好。在宗教狂熱肆無憚忌的年代死刑多一個或少一個又有何區別?然而塞維圖斯事件不會事過境遷,它的後果相當可怕。已經赤裸裸地體現,即便那些新教徒口口聲聲地叫喧「保留已見的權利」,事實上無非是偽裝的天主教徒,心胸狹隘,對不同己見者如同對敵人一般凶狠殘酷;他們僅僅是在等待時機,建立自己的恐怖統治。這樣的指控是嚴肅的,不可以只聳聳肩膀無所謂地說「咳,你還能指望什麼」便一了百了。我們有關於這次審判的諸多材料,也深刻地明白外界是如何看待這次判決的,讀起來確實讓人痛心。曾出於一時的仁慈,加爾文也建議過不燒死塞維圖斯,改成砍頭。塞維圖斯對他的慈悲表示感謝,卻要希望另一種解決方法。他要求獲得自由。他堅定地認為(道理全在他這邊)法庭對他無裁判權,他不過是追尋真理的正人君子,所以有權利在眾目睽睽之下同對手加爾文大夫辯駁。可加爾文不想聽這些。

    他已發誓,一旦這個異教徒落入手中就一定不會讓他活著逃走,他要信守自己的誓言。想給塞維圖斯判罪,就不得不同頭號大敵——宗教法庭合作,不過這無關緊要,假如教皇有能夠進一步給那個可憐的西班牙人加罪的文稿,他甚至也願意和教皇攜手。還有更加糟糕的事情。在臨死的那天早上塞維圖斯求見加爾文,加爾文於是來到又黑又髒的監獄裡。此時此刻,他應大度一些,也要有些人性。可他都沒有。站在這個過兩個小時後即將去見上帝的人的面前,他爭辯著,唾沫橫飛,陰沉著臉,大發雷霆,卻一句憐憫仁慈的話都沒有,一個字都沒有。

    有的只是無盡的仇恨:「罪該萬死,頑固不化的流氓。燒死你這該死的!」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塞維圖斯死了。一切的塑像與紀念碑都不能讓他重獲新生。加爾文也死了。成百上千卷咒罵他的書也觸及不了他那不為人知的墳墓裡的骨灰。在審判時那些狂熱的宗教改革者不停戰慄,生怕褻瀆的地痞流氓逃走;在行刑後教會的忠誠支持者讚美歡呼,彼此寫信道:「日內瓦萬歲!行動已經採取啦。」他們都死了,說不定最好也被人們遺忘。我們僅需留心一件事。寬容就彷彿自由。然而乞求是得不到的。只有一直保持警惕才可以將它保住。為了子孫後代中的那些新的塞維圖斯,讓我們記住這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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