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容 第26章 拉伯雷
    動盪的社會產生了奇怪的同伴。伊拉斯謨的名字能夠印在所有令人起敬的書裡,供全家閱讀,可假如在眾目睽睽之下提到拉伯雷卻會有失大雅。是的,這傢伙非常危險,在我國還通過了一項法律,防止天真的兒童接觸到他的邪惡書籍,在許多國家裡,只有從膽量更大一點的書販那裡得到他的書。當然,這僅僅是騙人的官僚貴族運用恐怖統治強加於我們的許多荒唐事件中的一件。首先,對二十世紀平民來說,拉伯雷的書同《湯姆·瓊斯》與《七面山牆的房舍》一樣索然無味。極少有人能將冗長不堪的第一章讀完。其次,他的語言當中並無意圖清晰的暗示。在當時拉伯雷用的言辭很通俗,現在卻不常用。可是,在那片碧藍的田園時代,九成人和土地有不解之緣,所以鐵鍬還是鐵鍬,母狗也絕對不會被誤認為是「貴夫人的狗」。現今對這位著名的外科大夫的著作持反對意見的人,不單單局限於反對他所用的豐富卻又太過坦率的言辭,還要深刻得多。這源於這樣的情行:對凡是屬於打擊生活的人,相當多優秀人物都會無比厭惡。按我的分析,可以將人類劃分為兩種:一種是對生活說「是」,另一種則說「不」。前者接受生活,無論命運賜予他們的是什麼都會接受,並且盡力做好。

    後者也接受生活(他們如何自拔呢?),卻對賜予嗤之以鼻,並且為之煩惱,就彷彿原本小孩想得到的是木偶或小火車,卻獲得了一個小弟弟。「是」派的人們對悶悶不樂的鄰居給自己的評價非常樂於接受,也忍讓他們,就算「不」派把悲傷與失望撒滿人間,堆起可怕的高山,也不去阻攔。可是,「不」派的同伴卻很少給第一種人獻慇勤。「是」派要想走自己的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派就會馬上將他們清除掉。這是很難做到的,因而為了滿足嫉妒心,「不」派便一刻也不停地迫害那些認定世界屬於活人而不是屬於死者的人。拉伯雷大夫屬於前者,他的病人,還有他的思想,對墓地從未嚮往過。這無疑來說是件憾事,不過人們也不可以都去做挖墓人。應該有一些樂觀派,假如世界上到處都是哈姆雷特,那這個世界該是多麼嚇人哩。再說拉伯雷的生活,也沒有什麼神秘的地方。經他的朋友編撰的有關他生平的書中被遺漏了的少量情節,在他敵人編撰的書裡能夠找到,所以他的一生,我們可以有個十分準確的瞭解。拉伯雷是緊接伊拉斯謨的那代,不過他降生的世界依然被僧人、修女、執事以及無數托缽僧所掌控。

    他出生芝儂,父親要麼是藥商要麼是酒販(這兩種職業在十五世紀並不相同),家境富裕,可以供兒子讀好學校。年輕的拉伯雷在學校同杜貝拉-蘭格家族的後裔結識了。在當地那個家族非常有名氣,他們和其父一樣,略有天賦,善寫作,時不時也去打仗。他們都很世故——「世故」這個詞容易被曲解,在這兒我說的是褒意。他們是國王的忠實侍從,擔當過數不清的公職,可是單單一個頭銜就能夠讓他們擔當眾多責任與義務、卻沒有樂趣的生活。他們變成了主教、紅衣主教以及大使,翻譯古文書籍,編寫炮兵步兵訓練素材,把貴族應做的很多有用勞務都出色完成了。後來杜貝拉家族對拉伯雷的友誼說明,拉伯雷並不單單是一個同他們飲酒作樂的食客。他的一生非常坎坷,可總能得到老同學的幫助與支持。只要他和上司產生矛盾,杜貝拉家族古堡的大門便會為他敞開;在法國偶爾會出現對這個年輕倔強的道德主義者不利的事情,便總有一個杜貝拉家族的人恰好奉命去國外,迫切需要一個秘書,要求不但懂點醫學,而且還是個造詣極高的拉丁文學者。這裡就不一一細說了。

    不少於一次,我們這個有學問的醫生的生涯彷彿就要突然在不幸中了結了,可老朋友通過他們的勢力又將他從巴黎大學神學院與加爾文主義者的憤怒與怒火中解救了出來。原本加爾文主義者將他看成是他們的同夥,可他卻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加爾文派大師的偏見的熱情進行無情地諷刺了,正如他在楓蒂南與馬耶薩斯諷刺老同事一樣。在兩個敵人之中,巴黎大學神學院無疑危險一些。加爾文能夠無所顧忌地大聲疾呼,可一出小小的瑞土疆界,他的閃電便像爆竹一般失去了威力。相反,巴黎大學神學院,還包括牛津大學,則堅決擁護正統派與「舊學」,一旦他們的權威受到挑戰,他們就毫不留情,並常常會同法蘭西國王與絞刑吏有心合作。哎呀,拉伯雷一離開學校,就成了焦點人物。這並非由於他愛好喝酒、喜歡講別的僧人的趣聞軼事。他做得還要糟。他屈從了邪惡的希臘文的誘惑。他的修道院的院長一聽傳聞,便下令搜查他的處所。他們發現了大量的文字違禁品,一本是《荷馬史詩》、一本《新約》還有一本希羅多得的書。這個發現著實可怕,他那些有權有勢的朋友多方活動,他才脫離困境。在教會發展史上,這是個奇特的階段。

    早先,如同前面我所講的,修道院是文明的最前端,在提高教會利益上僧侶與修女作出了不可估價的努力。可是,並非一個教皇預見到了,修道院體制太過強大會非常危險。然而一如既往,正由於大家都明白應該對修道院採取些措施,故而遲遲不見有所行動。新教徒中似乎存在著一種看法,天主教會這個組織相當穩定。由一小部分目中無人自高自大的貴族悄無聲息、自然而然地控制著,內部從沒發生過動亂,而別的所有經普通大眾組成的組織則肯定和內訌如影相隨。人世間的萬物,只有真理離我們最遠。也許同前面所講的一樣,這個觀點是因錯誤地理解了一個字。聽說有「一貫正確的人」充滿民主理想的世界就大吃一驚。人們這樣認為:「一個大組織只要有一個人可以拿主意,他說了算,而別的所有人都跪著喊阿門,服從於他,這樣的話管理起來就會易如反掌。」對這個錯誤複雜的問題,在新教徒國家長大的人有一個正確全面的認識,那真是難於上青天。然而,假如我沒有搞錯,教皇「一貫正確」的言論正如美國的憲法修定案一樣寥寥無幾。

    何況,重大決策都是經過充分討論,可最後的決定未作出之前的爭論常常會對教會的穩定造成動搖。這樣的宣言是「一貫正確」的,就像我們的憲法修定案也一直正確一樣,由於它們是「最後」的,只要明確地歸入最高法律,一切爭執都到此為止。誰要是認為管理美國十分容易,由於人們在緊急情況下都會站在憲法這邊,那便大錯特錯,彷彿是在說在重大的信仰問題上既然天主教徒承認教皇的絕對權威,那樣的話,他們一定是一群溫順的羔羊,放棄了自己擁有的獨特想法的權利。倘若真是這樣,那生活在拉特蘭與梵蒂岡宮殿裡的人就有好日子過了。然而,只需粗略地研究一下一千五百年的歷史,就會明白事情恰好相反。那些堅持信仰改革的人在寫書的時候,彷彿認為羅馬執政者對路德、加爾文以及茨溫利充滿仇恨譴責的那些罪惡渾然不知,事實上他們才是真正對事情的真相有所不知,或是說無法處埋好他們對美好事業的熱情,有失公正。艾德裡安六世與克萊芒七世這樣的人對教會有重大弊病瞭如指掌。

    可是,抖出丹麥王國裡的一些腐敗現象是一碼事,想改正弊病卻是另一碼事,就算可憐的哈姆雷特最後也承認這點。那個不幸的王子以為靠一個誠實的人以無私的努力就能在一夜間顛覆幾個世紀的錯誤統治,他不過是最後一個美好幻覺的受害人。好多機智的俄國人明白操縱他們的舊式官僚結構已腐敗,沒有效率,給民族安全構成威脅。他們做了狂風巨浪般的努力,結果失敗了。有多少同仁經過很短的時間思考之後就會看清民主式的而不是代表式的政府(如同共和國的創立者們嚮往的那般)到最後會造成一系列的混亂。可他們能怎麼辦?自從這些問題引起大家關注以來,一直極為複雜,除了經歷一場社會大動亂可行之外,不然想得到解決相當難。可是這種社會大動亂又很是可怕,它讓許多人望而卻步。這樣的人寧可不走極端,而是將古老的和衰退的機器修理一下,同時祈禱出現機器能再開動的奇跡。憑借教會建立與維持專橫的宗教社會專制體制,是中世紀末期的罪行當中最為臭名昭著的。在歷史的河流中,軍隊往往最後跟隨司令一起逃跑。說得直白一點,形勢讓人無法掌握。

    教皇可以做的無非是穩穩腳跟,改進教會組織,同時安慰那些惹起他們共同的敵人——對行乞修道士不滿的人的情緒。常常伊拉斯謨受教皇的保護。無論是盧萬刮起狂風驟雨還是多明我會勃然大怒,羅馬從不讓步,指著這個不聽指揮的人悲哀地表示:「隨這老頭去吧!」經上述的有關介紹,對下面所講的情況我們就不會覺得驚訝:頭腦靈敏可叛逆成性的拉伯雷在上司想對他進行懲處時常得到羅馬教廷的大力支持,在他的研究工作接二連三受到干擾,對生活忍無可忍的時候,總是可以順利地得到允許,離開修道院。他鬆了一口氣,拂去腳上的塵土,到蒙彼利埃和里昂學習醫術。他的才幹的確超群。兩年時間不到,這個獨居的僧人便成了里昂市醫院的主治內科大夫。可是他一旦得到新的榮譽,不安定的靈魂就開始找尋新的樂土。他沒有把藥粉和藥片放棄掉,但除了學習解剖學外(這是與希臘文同樣危險的新學科),他還弄起了文學。里昂坐落於羅納河谷的中心地帶,對從事純文學的人來說是個理想的地方。離意大利很近。輕輕鬆鬆地走幾天就可以來到普羅旺斯。

    即便在宗教法庭手中特魯巴杜爾的古代樂園化為烏有,可宏偉的古老文學傳統卻沒有消失盡矣。何況,里昂的印刷廠非常出名,產品優質、書店還藏有最新出版物。一個名為塞巴斯蒂安·格裡弗斯的人是主要印刷商中其中的一個,他想找人編輯他中世紀的古收藏品,自然而然地想起到這個自稱學者的新醫生。他僱用了拉伯雷,讓他開始了工作,卡朗與希波克拉蒂教派的論文問世之後,緊接著便是歷書與註釋。正是從這樣一個毫不起眼的開頭中那個奇特的大卷本產生出來了,它讓作者一躍跨入當時名作家的行列之中。對新奇事物追求的天資不僅讓拉伯雷成為傑出的醫生,還讓他成為了著名的小說家。他做了前人不敢嘗試的事情:開始用一般大眾的語言寫作。他把那個持續了千年的舊傳統打破了,即,有學問的人寫書應該要用粗俗的平民看不懂的文字。他運用的是法語,且採用一五三二年的方言,無任何修飾語。

    至於拉伯雷何時、何地、怎樣發現了他的兩個心愛主人翁,卡岡都亞與龐大固埃,我很願意將這個留給文學教授們去研究,有可能這兩人是古代異教的上帝,依靠本性,煎熬般地度過了一千五百年來基督教的迫害與鄙視。也許拉伯雷是在一陣狂歡後發現了他們的。不管如何,拉伯雷給民族的歡樂作出了極大貢獻,人們稱讚他給人類的笑聲添加了顏色,沒有別的作家得到這麼高的殊榮了。可是,他的書同現代的可怕字眼「趣味書」有所區別,它有它嚴肅的一面,通過對人物的描寫給寬容事業打出的漂亮的一拳。書裡的人物是對教會恐怖統治者的嘲諷性的完美寫照,而這種恐怖統治卻也正是導致十六世紀早期無以計數的痛苦的罪魁禍首。拉伯雷作為訓練有素的神學家,成功地躲避了會引火上身的直接評論。他堅持的原則是:監獄外面一個開朗的幽默家,勝過鐵窗裡面一大片臉色暗沉的宗教改革者。所以他避免太過表露他的非常不正統的觀點。不過敵人還是清楚地知道他的目的。巴黎大學神學院明確地斥責了他的書,巴黎的國會也將他的書拉進了黑名單。把管轄範圍內可以找到的所有文本全部沒收和焚燒。

    然而,即便絞刑吏非常猖獗(那時的絞刑吏也被官方指派出去焚燒書),《巨人傳》依舊是暢銷的古典精品。差不多四百年以來,它總是啟迪著可以從善意的笑聲與嘲弄的智慧的結合品中獲得樂趣的人們。有些人覺得一旦真理女神嘴邊掛出一絲微笑,就不會是個好女人,所以《巨人傳》常常讓他們煩燥不安。對作者本人而言,從過去到現在他都被看成是「一本書而聞名世界」的人。朋友杜貝拉家族一直對他忠心不二。可是拉伯雷生平都很謹慎,儘管他是因為得到了大人物的「特殊照顧」才可以發表自己惡毒的著作,可他一直與他們敬而遠之。

    他冒險去了一次羅馬,並未遇到困難,反而卻深受友好的歡迎。一五五○年他回到法國,在默頓住下,三年後離開人世。要對這樣一個人的正面影響進行準確衡量肯定是不可能的,畢竟他是個人,並非電流與汽油。有人說他不過是在摧毀。可能是這樣吧。然而在他從事這項工作的時代,正是人們大聲疾呼迫切需要一支可以摧毀舊社會的隊伍之時,帶領他們的也正是伊拉斯謨與拉伯雷這樣的人。誰也預見不到,他們想建立的諸多大廈中的很多東西,依然會如同舊房子一般齷齪,令人討厭。不管怎麼說,那是下一代人的罪過。下一代人我們應該責備。他們原本有機會重新開始,能得到這樣良機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可他們將主要的機會忽視了;還是讓上帝去寬恕他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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