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容 第24章 伊拉斯謨 (1)
    每一本書的撰寫都會出現危機,有時在前五十頁危機就出現了,有時卻到稿子即將完成的時候才冒出來。確實,倘若一本書沒有危機,正如一個孩子沒出過天花一樣,說不定這就是問題之所在。在幾分鐘前這本書的危機就出現了,由於我覺得在一九二五年撰寫論述寬容思想的書籍似乎非常荒謬,也因到目前為止我為這本基礎研究而花費的心血與艱辛勞苦或許徒勞無功。我非常想用伯裡、萊基、伏爾泰、蒙田以及懷特的書點火,並想將我自己的書籍丟進火爐。這要如何解釋呢?原因有很多。第一,作者和自己定下的命題如影相隨,一起生活得太久,難免也會心生厭倦。第二是懷疑這類書無任何實用價值。第三是擔心對這本書會不會給那些不寬容的同胞們抓到把柄,運用書中某些不重要的史料給他們自己的可憎行為進行辯護。可是除了上面說到的問題(這些問題在大部分嚴肅書籍中也確實存在),這本書還有一個克服不了的困難,也就是它的「結構」。一本書要想獲得成功,一定要有開頭和結尾。這本書倒是有一個開頭,不過會有結尾嗎?這便是問題的所在之處。我能夠將許多駭人聽聞的罪行舉出來,表面上他們打著公正和正義的旗幟,事實上卻是不寬容導致的。

    我能夠描述那些不寬容被抬舉到了至高無上美德的地位的痛苦日子。我能夠大聲痛斥與嘲弄不寬容,直到我的讀者一齊高呼:「打倒這個可怕的東西,讓我們所有的人全都寬容吧!」然而有件事我做不到。我說不清如何才可以達到我竭盡全力追求的目標。目前有形形色色的手冊給我們講述世界上的諸多事情,從飯後閒談到怎樣表演口技。上星期天我看到一張函授課程的廣告,學院保證學生的水平能登峰造極,有不少於二百四十九個題目,並且費用非常少。可是至今沒有人提出有四十(或四千)個課時中怎麼講明白「如何做到寬容」。據說歷史是可以解開很多秘密的鑰匙,但卻不能幫助我擺脫這樣的危機情況。確實,人們可寫出大部頭的專業書籍,談談奴隸制度、自由貿易、死刑以及哥特式建築,由於這些問題相當明確和具體。就算無任何資料,至少我們還能夠研究在自由貿易、奴隸制度以及哥特式建築中大顯身手或極力反對的男女們的生平。從這些優秀人物探討他們命題的方法,從他們的個人愛好、社會圈子,從他們對食品、飲料以及煙葉的喜好,又或是從他們穿哪樣的馬褲,我們都能夠對他們熱情擁護或惡毒詆毀的理想得到一些結論。但是沒有人將寬容當做是自己的職業。

    熱情從事這項偉大事業的人具有很大的偶然性。他們的寬容不過是個副產品。他們追求的是其他的東西。他們是政客、作家、國王、物理學家或是謙虛的美術家。在國王處理的事務中,在行醫與刻鋼板中,他們有時間讚美寬容幾句,可是為寬容而奮鬥卻並非他們畢生的事業,他們對寬容的興趣彷彿對下象棋與拉小提琴的愛好一樣。這夥人十分古怪混雜(想想斯賓諾沙、弗雷德裡克大帝、托馬斯、傑弗遜以及蒙田竟會成為知己!),要發現相互間性格中的共同之處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即便通常來講,做相同工作的人都有共同的性格,無論這個工作是從戎、探測還是將世界從罪孽中解救出來。因而,作家極易想求助於警句。世界上各種進退維谷的困境都能用一句警句來應對。可在這個特殊問題上,《聖經》、莎士比亞、艾薩克·沃爾頓又或是老貝哈姆都沒留下任何東西給我們。或許喬納森·斯威夫特(依我的記憶)接近這個問題,他說,大部分人憑借足夠多的宗教信仰去憎恨旁人,卻無法愛別人。讓人遺憾的是,我們目前的困難這條真理還不能完全解決。有些人對宗教的熟悉不比任何人差,也從心裡仇恨別人。有些人對信仰宗教不感興趣,卻對野貓、野狗以及和基督世界的人類傾注了許多愛心。

    不,我一定要得出自己的答案。經過完全充分的思考(不過把握不大),我要論述一下我所認為的真理。但凡為寬容而戰的人們,無論彼此有何不同,都有相同的一點,他們的信仰一直都伴隨著懷疑;他們能真誠地認為自己是正確的,卻又無法讓自己的懷疑轉化成堅固的信念。在現今這個超愛國主義的時代,我們總是熱情洋溢地叫嚷要百分之百地相信這,百分之百地相信那,可是我們不妨去看看大自然帶給我們的啟示,它好像對標準化的理想一直很反感。單純依靠人養大的貓與狗是眾所周知的傻瓜,因為假如沒有人將它們從雨裡抱走,它們便會死去。百分之百的純鐵早已被淘汰,取代它的是混合金屬:鋼。無任何一個珠寶商會花費精力地去搞百分之百的純金、純銀手飾。不管小提琴有多好,也絕對是經六七種不同木材構造而成的。至於說一頓飯,倘若是百分之百的蘑菇湯,十分感謝,鄙人實難下嚥。簡單來說,世間絕大部分有用的東西都是含有不同成分的混合體,為什麼信仰要例外我無法理解。要是我們「肯定」的基礎裡沒有點「懷疑」的合金,則我們的信仰便會如純銀的鐘錶一樣總是叮噹做響,或如銅製的長號一般刺耳。正是因為深深地讚賞這些,寬容的英雄們才同別的人分道揚鑣。

    在人品的正直上,比方說對信仰的真誠,對職責的無私盡責,還包括別的人們所共知的美德,他們中絕大部分人原本能夠被清教徒法庭看成十全十美的完人。我想講得再明白一些,他們中最少有一半人活著與死了之後本能夠進入聖人行列之中的,然而他們的特殊意識迫使他們變成某一機構可怕的公開敵人,可這個機構自稱只有自己才有權力將一般的百姓加封到聖人的行列當中。這些英雄有著懷疑天國神靈的精神。他們明白(就像前輩古羅馬人與古希臘人),他們所面臨的問題廣闊無邊,正常的人絕不期望可以解決。一方面他們希望而且祈求自己所走的路能最終可能將他們引到安全的地方,另一方面卻又不認為這一條是唯一正確的路,其他的全都是歧途,他們覺得儘管這些歧途十分動人,完全能夠將頭腦簡單的人陶醉,卻有可能是通向毀滅的罪惡之路。聽起來這同《教問答手冊》以及倫理學教科書上的觀念完全相反。這些書弘揚的是經絕對信念的純潔火焰點亮的世界擁有的絕對美德。可能是這樣。不過整整幾百年裡,雖然一直以來那團火焰都以最強的光熊熊燃燒,可一般大眾卻不能夠說是美滿幸福的。

    我並不贊成搞激進的變革,不過為了轉換一下,可以試一試其他的光亮,寬容行會的兄弟們一直憑藉著它在審視世界的事情。假如這試驗不成功,我們還能夠回到父輩的傳統上去。假如新的光芒可以將一縷宜人的光芒照射在地球上,帶來多一點仁慈與自制,讓社會遠離醜惡、貪婪與仇恨的騷擾,則收穫絕對會非常大,我敢打包票,所付出的代價也會小得多。這不過是我的一點衷言,待價而沽。下面我還是接著講歷史的話題。在最後一個羅馬人被埋葬之後,地球的最後一個公民(取最佳最廣泛的意義)也消失了。古代世界到處都是人道的古老精神,這在當時是一個先進的思想,只不過是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它才得以平安地重返大地,社會才重新有了安定的保障。就像我們看到的,這所有的一切是在文藝復興時期發生的。國際貿易的復甦給西方貧窮潦倒的國家注入了新的血液。新的城市拔地而起,一批新的階層出現了。他們資持藝術、解囊購書,還給隨著繁榮而興起的大學投資。

    膽大妄為的一些「人道思想」的支持者用整個人類作為對像來進行試驗,高舉反叛的旗幟,將老式經院哲學的狹小局限給打破,同原來的虔誠之徒分道揚鑣,由於後者將他們對古人智慧與原理的興趣看成骯髒邪惡的好奇心的具體表現。有一部分人站到了這一小隊先驅的前端,這本書剩下的部分講的都是他們的故事,其中最值得讚頌的要數那個溫順的靈魂:伊拉斯謨。固然他很溫順,可也參加了當時全部的文字大戰,而且將各種武器中最厲害的一種——幽默遠程大炮精確地操縱著,因而成為了敵人的眼中釘。裝著由他的智慧製成的芥子氣的炮彈徑直射向了敵人的國土。伊拉斯謨式炮彈的種類很多,十分危險。乍一看似乎毫無害處。它無辟叭作響的導火索,反而像是絢麗的花炮,然而,讓上帝保佑那些將這些東西拿回家給孩子玩的人們吧。毒氣絕對會進入幼小的心靈,並且根深蒂固,花了差不多四個世紀都沒有讓人類擺脫後遺症的困擾。讓人奇怪的是,這樣一個人竟出生於北海淤泥沉積的東海岸的某個索然乏味的小鎮上。十五世紀時,那些被水浸濕的地區還未能達到獨立富饒的時期,僅僅是一些無足輕重的小公國,處在文明社會的邊緣地帶。

    那兒長年累月散發著鯡魚味,那是因為鯡魚是他們的主要出口品。就算是來一個客人,也只可能是走投無路的水手,他的船在昏暗的岸邊觸礁失事了。如此讓人討厭的環境會給童年形成恐懼,可是也會激勵好奇的孩子奮力掙扎,最後從中擺脫,成為那個時代赫赫有名的人物。一生下來他就事事不順。他是個私生子。人們在中世紀與上帝和大自然非常親密,真誠友好,對這樣的事情比現在的我們更為計較。他們很是覺得遺憾。既然這樣的事不該發生,當然他們也就相當不贊同。可是除此以外,他們的頭腦太過簡單,並沒像過去懲罰搖籃裡的小生命,他們覺得這不是孩子的過錯。不正規的出生情況並未給伊拉斯謨造成很大不便,這只能說明他的父母太糊塗,無法應付局勢,不得不將孩子與他的哥哥留給了不是笨蛋便是流氓的親戚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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