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容 第22章 基督教的改革 (1)
    當今心理學教給了我們一些有用的東兩,其中之一便是,我們很少出於某種純粹單一的動機而做某件事情。不管我們是給一所新大學慷慨捐贈一百萬美元,還是連一個銅板也不願給忍饑挨餓的流浪漢,無論是宣稱說真正的自由生活只有在國外才能得到,還是發誓永不再離開美國海岸,不管是堅持將黑說成白,還是把白當做黑,總不會是出於一種動機促讓我們作出決定,在心裡面也明白。不過,要是我們真敢對自己以及身邊的人老實承認這點,則我們在眾人面前的形象可就顯得寒酸可憐了。因為天性,我們還是要從諸多動機中選出一個最值得欽佩最有價值的一個加以修飾,好迎合大眾口味,然後公佈出來,把它稱為「我們做某事的真正原因」。然而即便這能夠在多數場合下蒙蔽大家的眼睛,卻無任何方法蒙騙自己,就算是蒙騙一分鐘都不行。這條讓人尷尬的真理大家都心知肚明,因從有了文明開始,人們便狡滑地達成共識,在一切公共場合都不將它戳穿。我們內心如何想,這是完美自己的事。只需外表保持道貌岸然的樣子,就會打心眼裡感到滿足,因而就很願意遵守這樣的原則:「你相信我的謊言,我也相信你的。」大自然卻無禮儀的限制,在我們的普通行為準則中它是個例外,所以它很少可以被准許跨進文明社會的神聖大門之中。由於歷史迄今為止,不過是少部分人的消遣物而已,因而名為克萊奧的可憐女神到現在都還過著百無聊賴的生活,特別是同不如她體面的姐妹們相比的話,更是這樣。自開天闢地以來她的姐妹們就能夠自由地唱歌跳舞,被邀請參加所有的晚會,這當然會讓可憐的克萊奧產生無比的憤恨,她不停地施展手段,試圖報復。報復屬於人的天性,但卻很危險,在人類的生命與財產中往往索價昂貴。每每這位老婦人同我們揭露幾百年流傳下來的大量謊言之時,整個世界的安寧幸福就被打亂,人們陷入了動盪之中,狼煙瀰漫,成百上千的戰場將世界包圍。一排排騎兵團開始橫衝直撞,一隊隊步兵緩慢地爬過大地。後來,全部的人都回到自己的家中或墓地,整個國家陷入荒涼的境地,數不清的金銀珠寶枯竭成最後一文錢。就像前面所講的,現在我們的同行已開始認清,歷史不但是科學,還是藝術,它受一成不變的自然法則的支配,而迄今這種法則卻只在化學實驗室與天文台得到推崇。因而,我們開始進行十分有用的科學大掃除,這無疑是造福子孫後代。

    這終於將我帶入了本章開頭的題目,即基督教改革運動。直到不久之前,對這場社會與思想的大變革僅有兩種觀念,一種是全盤肯定,另一種是全盤否定。持前種看法的支持者覺得,這是一次宗教熱情的突然爆發,教皇齷齪統治與受賄令有些品德高尚的神學家大為震驚,自己建起獨立的教堂,向真心實意要當基督徒的人傳授真正的信仰。依然忠於羅馬的人一定不會有這麼高的熱情。依據阿爾卑斯山另一端的學者的觀點,宗教改革是一場可憎可惡的叛亂,若干個齷齪的王宮貴族不想結婚,還想得到本應屬於教會聖母的財產,於是密謀鬧事。通常來講,雙方都對,卻又都錯。宗教改革是各色各樣的人出於種種不同的動機造成的。直到前不久我們才開始明白,宗教上的不滿僅僅是這次大叛亂的次要原因,事實上它是場避免不了的社會與經濟改革,神學的背景可忽略不計。假如要教導我們的子孫,讓他們相信,菲利浦王子是開明的統治者、對改革後的教旨他相當感興趣,這絕對要比同孩子們解釋說一個無恥政客是怎樣通過陰謀詭計,在向別的基督徒宣戰時接受異教的土耳其人的幫助要簡單得多。

    所以幾個世紀以來,這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伯爵被新教徒打扮成仁慈慷慨的英雄,事實上他想看到的結果是黑森家族取代一直以來執政的世敵哈斯堡家族。另一方面,假使克萊門特主教能夠被比為可愛的牧羊人,將他的最後精力都徒然地用在保護羊群上,不希望它們跟隨錯誤的領頭羊而誤入歧途,較之將他描繪成典型的美第奇家族的王子更容易讓人們所接受,由於宗教改革被美第奇家族看成是一群酒後鬧事的德國僧人的不光彩打鬧,並利用教會的力量擴大意大利的利益。所以,倘若在天主教的課本裡,我們看到這個傳說中的人物朝我們微笑,我們絲毫無須訝異。在歐洲這種歷史應該是必要的,可是既然我們在新世界上幸運地站穩了腳跟,就不用堅持歐洲大陸祖先的錯誤觀點,而應自由地得出自己的結論。菲利浦是路德的好友與支持者,儘管他有著強烈的政治抱負,在宗教信仰上卻不能說他不虔誠。他完全不是這樣。一五二九年當他簽訂著名的《抗議》書時,他同別的簽名者都明白,他們會「受到狂風暴雨般的嚴酷打擊」,說不定會在斷頭台上了結一生。倘若他沒有非凡的勇氣,就無法將他實際上扮演的角色扮演好。

    可是我要說明的是,歷史人物得到啟發做了某些事情,也不得不放棄一些事情,可假如不深切明白他的各種動機,要給他(或是對我們所熟知的人)下斷語是非常困難的,也可說是沒有可能。法國人有句諺語:「瞭解一切便是寬恕一切。」這樣的解決方法似乎太過簡單。我想作點補充,修改為:「瞭解一切便是理解一切。」在幾百年以前善良的主已將寬恕的權利留給了他自己,我們還是讓他去學著寬容吧。我們可低就一點,盡可能去「理解」,對人類有限的能力來說這樣的要求已經很高了。現在還是讓我回到宗教改革上面來,這個題目令我把話題扯遠了些。我的「理解」,早先這個運動是種新精神的體現,它是前三百年裡經濟與政治發展的結果,後來被人們稱做是「民族主義」,因而它同外來的國上之國是不共戴天的仇敵。過去的五百年裡歐洲各國都不得不看那個國上之國的臉色行事。要是不同仇敵愾,就不會讓德國人、芬蘭人、丹麥人、瑞典人、法國人、英國人以及挪威人緊密團結起來,形成某股強大的力量,把長期監禁他們的監獄圍牆摧毀掉。

    要是沒有一個偉大的理想暫時將各自的險惡嫉妒之心加以收斂,超脫於個人的仇視與野心,宗教改革也不可能會成功。相反地,宗教改革將會成為一連串小規模的地方性起義,單單一支僱傭軍團與幾個精力充沛的宗教法官就能夠將他們輕而易舉地鎮壓下去。宗教改革的領袖就會重複胡斯的厄運,他的追隨者們也會如同曾經被殺的沃爾登學派與阿爾比格學派的人一般被下令處死。教皇統治集團會將又一次輕而易舉的勝利記錄下來,接連而來的就是對「違反紀律」的人們施加施雷克裡克式的恐怖統治。雖然改革運動勝利了,不過成功的範圍卻小得可憐。一經勝利,對反抗者生存的威脅便解除了,新教徒的陣營便馬上瓦解成無數敵對的小組織,在已極大縮小的範圍之內重複敵人當政時的全部的錯誤。某個法國主教(遺憾的是我忘卻了他的名字,他是個聰明絕頂的人)曾說過,不管人類處於何等境地,我們都必須熱愛它。我們以局外人的身份回顧一番,在近四百年的時間內,人們曾充滿著希望,可同時卻也陷入了更大的絕望當中。

    多少善男信女懷著崇高的勇氣,為了自己的理想,在斷頭台與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可是理想卻並未得以實現。我們也瞧一瞧上百萬默默無聞的小市民,為認定某些聖神的東西而犧牲;還包括新教徒的起義,他們本來的意願是想建立更加自由開明的世界,卻失敗了。人們的博愛之心因此受到極為嚴峻的考驗。實話實說,新教義上剝奪了這個世界許多美好、高尚的東西,又添加了不少狹隘、可惡以及醜陋的貨色。它非但沒能讓人類社會更加簡樸和諧,反而讓它更加複雜、毫無秩序可言。可是,要說這是宗教改革的過失,還不如說是大部分人生來具有的弱點導致的。他們不想慌張行事。他們完全跟不上領導者的腳步。善良的願望他們並不缺乏,他們最終會跨過通向新天地的天橋。不過他們要選擇最好的時機,並且還不想放棄祖宗留下來的傳統。原本宗教大改革是想在基督徒與上帝間建立某種絕對新型的關係,去除曾經的所有偏見與腐敗,然而它卻被追隨者頭腦中的中世紀的包袱弄得雜亂不堪,既無法前進又不能後退,馬上就發展成一個同它深惡透頂的教廷組織沒有兩樣的運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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