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只要人們有自己的道德與信念,就算沒有朋友的贊同,沒有金錢、妻子以及家庭,也都是可以成功。可倘若不完全研究問題的前因後果,誰都不可能得出正確的結論,所以必須有討論一切問題的充分自由,完全不受官方的干涉才行。」可惜的是,該被告是在錯的時間闡明了錯的論斷。且伯羅奔尼撒半島戰爭以後,雅典富人和窮人、主人和僕人之間的關係一直處於緊張的狀態之中,蘇格拉底是「溫和派」——一個既看到雙方利弊,又試圖找到折中方案以滿足所有有理智人士的自由主義者,這自然而然哪一方的好感都得不到,不過那時雙方勢力相當,沒有時間來對付他。到公元前四○三年,那些絕對的民主派徹底控制了王國,趕跑了貴族,蘇格拉底也便在劫難逃了。他的朋友知道這一切後,勸告蘇格拉底早點離開這座城市,這是相當明智的。蘇格拉底的敵人不一定比他的朋友少。在大半個世紀中,他總是扮演「口頭評論家」的角色,作為一個聰明絕頂的大忙人,將那些自我標榜為雅典社會支柱的人的假面具以及思想騙術在光天化日之下揭露出來,當成一種樂趣。慢慢的時間長了,在希臘他的名字家喻戶曉。上午他談到的趣事,到晚上全城老老少少便都知曉了。有人專門為他排演了戲劇。 在他入獄的時候,關於他一生中的大大小小的瑣事全希臘人都瞭如指掌。那些在審判中起主導作用的人們(比方說那個不會讀寫、只因通曉上帝旨意而在起訴中最賣力的糧販子)對他們審訊蘇格拉底是在為社會盡職盡忠,為城市除掉一個所謂「知識界」中的最危險分子深信不疑,他們認為蘇格拉底是一個只會教給奴隸懶惰、犯罪以及不滿的人。十分有趣的是,儘管在這樣的環境裡,蘇格拉底依舊用精湛的口才為自己辯護,並且這讓陪審團的絕大部分人傾向於釋放他。他們提議,只要蘇格拉底摒棄爭吵、辯論、說教那些可怕陋習,對別人所偏愛的東西不再加以干涉,不再用無休止的疑問去糾纏他們,就能夠被赦免。可是蘇格拉底不接受這些。
「這肯定辦不到!」他喊,「只要我的良心以及我微弱的心聲還在引導我繼續向前,把通往理智的真正道路指引給人們,我就要繼續拉住我所見到的每一個人,把我的想法告訴他們,毫不顧慮後果。」這樣的話,除了判處這個囚犯死刑以外,法庭沒有其他辦法。蘇格拉底被緩刑三十天。一年一度去戴洛斯朝聖的船隻還沒有返航,依據雅典法律,在此期間是不可以行刑的。整整一個月,這位老人安詳地待在監獄裡,研究怎樣改進他的邏輯體系。他有多次逃跑的機會,但都被他拒絕了。他覺得自己已不虛此生,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他疲憊了,打算離開人世。直到行刑時,他仍在同朋友們談話,用自己堅持的真理勸解他們,告誡他們少花點心思在物質世界上,而要注重精神世界。隨後,他飲下那杯毒鴆,躺在床上,至此以後,所有爭論都伴隨著他的長眠而塵埃落定。
勢不可擋的公眾憤怒曾一度讓蘇格拉底的門徒嚇破了膽,認為還是離開過去的住處一段時間比較好。等一切都平息了下來。他們便又回來,重操舊業,公開講學。當這位老哲學家死後的十多年內,他的思想傳播得比以前更廣泛了。同時,這座城市經歷了十分困難的時期。奪取希臘半島領導權的戰爭已結束五年了,雅典人在這次戰爭中敗下陣來,斯巴達人取得了最後勝利。這是一場體力與智力對抗獲勝的戰役。不用說,這種狀況持續的時間不長。斯巴達人從未寫過一句值得記下的話,對人類的知識也未作出過一點的貢獻(除一些軍事戰術以外,今日的足球比賽裡已經沿用到了這樣的戰術)。斯巴達人覺得,對手的城牆被推倒了,雅典的艦隊也剩餘沒多少,便已大功告成。然而,雅典人的思想卻未因這而喪失敏捷的天賦。可羅奔尼撒半島戰爭結束後的十年,古老的比雷埃夫斯港就又聚集了世界各個地方的船隻,雅典的海軍將領又一次身先士卒,統領了希臘聯合艦隊。
何況,儘管伯裡克利的努力並未得到同代人的注意,卻讓雅典變成了世界文化的中心,正如公元前四世紀的巴黎一般。羅馬、西班牙以及非洲的有錢人家都希望孩子得到時髦的教育,即便孩子只被允許參觀一下衛城周邊的任意一所學校,家長也會覺得是無上的光榮。要正確理解古代社會對於我們現代人來說是相當困難的,在古代社會,生存被看得尤為重要。在早期基督教的影響下——那個時候的基督教是所有異教文明的公敵——希臘人和羅馬人被人們看成是天良盡失的傢伙。他們總是崇拜那些不倫不類的天神,其餘的時間便用來大吃大喝,飲整罐整罐的薩萊諾酒,聽埃及舞女的細語纏綿,偶爾還奔赴戰場,把屠殺作為樂趣,殘忍的殺害無辜的日耳曼人、法蘭克人與達西雅人。不容置疑,不管在希臘還是在羅馬,有特別多的商人和戰爭販子,可能在羅馬更多一些。蘇格拉底在法官面前精闢闡述的倫理道德被他們拋到九霄雲外,積累起萬貫傢俬。正由於這些人十分富有,人們才必須對他們忍氣吞聲。不過,在社會中這些人一點威信都沒有,所以無法推崇他們為當時文化的代表人物。埃帕菲羅迪特的公寓被我們發掘了,這傢伙和尼祿大肆掠奪羅馬及其殖民,謀取數以百萬計的家財。
望著這個老投機倒把商用不義之財造起來的有著四十間房屋的宮殿的廢墟,我們不禁搖頭歎息:「好腐敗啊。」隨後,我們坐下來品讀愛比克泰德的書籍。曾經愛比克泰德當過埃帕菲羅迪特這個老壞蛋的奴僕。可是讀他的書後,我們卻深刻感受到自己是同與一位古今少有的高尚的靈魂為伍。我明白,人們喜歡關在家裡隨意對自己的鄰居或鄰國說三道四,可是要記得,哲學家愛比克泰德當之無愧的是他所生活的時代真正的代表,正如朝廷中的勢利小人埃羅菲羅迪特也擁有他的代表性一般。二十個世紀之前的人們對盡善盡美的生活的追求慾望也不亞於現今的人們。毋庸置疑,當時的盡善盡美和現在的盡善盡美在概念上差異性是很大的,這一點無可厚非。那個時候的盡善盡美是某個深深歐化了的產物,同東方社會沒有任何干係。可是,那些有著自己的見解、將其當做生活中追求的最崇高目的的所謂「野蠻人」,恰恰是我們的祖先,他們緩緩地發展了某種生活哲理,廣為人們所認可。倘若我們覺得良心純正,生活簡樸,外加身體健康以及收入適足就是知足常樂的最好證明,那這樣的哲理我們也應該給予認可。靈魂的歸宿並沒有引發那些「野蠻人」的極大興趣。
他們不過是將自己當做是有知識的哺乳動物,高踞在地球別的生物之上,假如說他們經常談到上帝,不過那僅僅是我們現今常用的詞彙「原子」、「電子」、「乙醚」一樣。他們覺得,萬物的起源應該有個名稱,因而愛比克泰德提及宙斯時,那僅僅是全部還未得出答案的難題的代號而已,正如歐幾里德在解題時用X和Y一樣,含義或大或小。那時人們對生活最感興趣,可僅次於生活的,就是藝術。他們研究千姿百態的生活,而且依據蘇格拉底開創推廣的分析方法,獲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他們有時為了尋求完美精神世界的熱情,而走到荒誕的極端,這確實讓人遺憾。可是人人都會犯錯,這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在古代眾多理論家中柏拉圖卻是唯一一個出於對完美精神世界的熱愛而鼓吹不寬容學說的人。人們都知道,這位年輕的雅典人是蘇格拉底的心愛學生,是蘇格拉底文字的執筆人。他把蘇格拉底曾經說過或想過的一切都收集起來,編成對話,這能夠當之無愧地成為《蘇格拉底福音書》。在他完成這項工作之後,對他老師的理論中的一些晦澀難解之處他便開始進行詳盡的解釋,寫了一系列文采飛揚的文章。後來他開設了許多課,讓雅典人公正與正義的主張越過希臘國界,流傳到四面八方去。
在一切活動之中,他所表現出來的忘我精神簡直能夠同聖徒保羅相媲美。可是,聖徒保羅的一生都很驚險,他從北到南,從西到東,將上帝的福音傳遞到地中海的各個角落,可是柏拉圖卻從來沒有離開過他舒適花園的坐椅,都是世界各地的人來拜見他的。顯赫的家世以及能夠讓他自立的財產讓他可以這麼做。首先,他身為雅典人,他母親的血統能夠追溯到索倫。再者,他到法定年齡便得到了一筆足以維持富裕生活的財產。最後,他有著出眾的口才,所有獲準可以聽他在柏拉圖大學授課的人們,即便僅僅聽過很少幾次課,都願意跋山涉水來到愛琴海。至於別的方面,柏拉圖擁有很多當時青年人的特質。他入過伍,可對軍事毫無興趣。他酷愛戶外運動,是一個摔跤和賽跑的高手,但從未榜上提名。他與那個時候的青年一樣,也花很多時間在國外旅行上,曾經跨越愛琴海,在埃及北部暫短停留過,再次走過了他大名鼎鼎的祖父索倫曾走過的歷程。可是他回國後就沒再外出了,在雅典郊區賽菲薩斯河畔一座風景秀麗的花園的陰涼角落裡講授他的學說達五十年之久,「柏拉圖學園」也因此聞名於世。最初的柏拉圖是數學家,後來慢慢轉向政治,在這個領域,他給現代政治機構奠定了理論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