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不僅在「瘋老爺」的房子和伏羅希洛夫學校上面飄揚。紅旗也在第十辦事處,在以前的區消費合作社,在十二號、七至十號、新二號、新一號等等礦井上面,在五一村和克拉斯諾頓村的礦井上面飄揚著。
老百姓從城區的四面八方彙集來看紅旗……一些大廈和放行亭旁邊擠得水洩不通。憲兵和「警察」為了驅散人群,累得筋疲力盡,但是他們誰也不敢去把旗子取下;每面旗子底下都繫著一塊白布,上面寫著黑字:「埋有地雷」。
芬龐軍士爬到伏羅希洛夫學校校舍的頂上,發現有一根電線從紅旗那裡通進閣樓的窗口。閣樓的房頂下面果然有一枚地雷,甚至沒有遮蔽起來。
憲兵站或黨衛隊裡都沒有人會排除地雷。憲兵站長勃柳克納派自己的汽車到羅文基的區憲兵隊去接地雷工兵。但是連羅文基也沒有地雷工兵,於是汽車又直駛伏羅希洛夫格勒。
下午一點多鐘,從伏羅希洛夫格勒來的地雷工兵排除了學校閣樓上的地雷,可是其他地方卻都沒有發現地雷。
在克拉斯諾頓有人懸掛紅旗來慶祝偉大十月革命節的消息,傳遍了頓涅獲礦區所有的城市和鄉村。德國憲兵站的這件丟臉的醜事已經瞞不過在尤佐夫卡的本州野戰司令克列爾少將。所以勃柳克納憲兵站長奉命無論如何要破獲地下組織,否則就要取消他肩章上的銀線,把他降為士兵。
勃柳克納憲兵站長對於他要去破獲的組織毫無概念,他採取的辦法是任何憲兵隊和秘密警察處於他的地位都會那樣做的,那就是他又撒下了他的「密網」(以前謝爾格曾這樣稱呼過它):在城裡和區裡逮捕了好幾十個無辜的人。但是不管這個網有多密,它仍然沒有能捉到懸旗事件的主使人——區黨委裡的什麼人,也沒有捉到「青年近衛軍」的一個隊員。德國人再也沒有料到,實際上完成這件工作的組織竟會是由一批男孩和女孩組成的。
確實也是令人難以料到這一點,如果在最恐怖的逮捕之夜,出色的地下工作者斯巧巴卻歪著他的長著白髮的腦袋,吮著鉛筆在他的日記本上寫下了這樣的話:
五點鐘謝尼卡來找我,叫我到「鴿房」去做客,他說:那邊有漂亮姑娘。我們去了,坐了一會,有兩三個姑娘還不錯,可是其餘的都不行……
十一月下半月,「青年近衛軍」從各個莊子裡的自己人那裡獲悉,德國人正把一大群牲口,有一千五百頭之多,從羅斯托夫州趕到後方去。這群牲口已經在卡緬斯克附近過河到了頓涅茨河右岸,在頓涅茨河與卡緬斯克—貢多羅夫斯卡雅大道中間移動。押送這群牲口的除了幾個來自頓河的烏克蘭牧人之外,還有一個攜帶步槍的警衛隊——後勤部隊裡十二三個上年紀的德國兵。
就在得到這個消息的當天夜裡,謝遼薩、彼得羅夫和莫什柯夫的三個小組都帶著步槍和自動槍,集中在流入北頓涅茨河的一條小河河岸上的林木郁茂的山谷裡,待在那條大道通過的木橋附近。偵察員報告說,在離他們約莫五公里的地方,牧人和兵士們扒開了糧垛來喂牲口,就讓牲口在這些糧垛中間過夜。
下著冰冷的夾雪的大雨,雪融化著,在腳底下變成稀泥漿。青年人的腳上從草原帶來的爛泥有幾普特1重,他們擠做一團,靠身上的熱氣來互相溫暖,一面開著玩笑說:
「真不錯,進了療養所了!」——
1普特是俄國重量單位,一普特合十六-三八公斤。
黎明顯得這樣陰暗、朦朧、昏沉,久久沒有清醒過來,它好像在猶豫:「天氣這樣惡劣,值不值得起來,要不要回去再睡上一覺!……」但是責任感在黎明心裡戰勝了早晨種種貪懶的念頭,於是黎明來到了頓涅茨大地上。在雨、雪和霧的混合物中可以看得見三百步以內的東西。
這三個小組都由杜爾根尼奇率領,青年人奉了他的命令,埋伏在小河的右岸,——德國人應當從那邊走出來過橋,——用凍得彎不過來的指頭端著步槍準備著。
奧列格也來參加這次行動。斯塔霍維奇也來了,他們把他帶出來,以便在戰鬥中考驗他。他們倆也趴在那邊岸上,不過在下面一點的河灣上。
自從斯塔霍維奇被開除出總部以來,在這一段時間裡他參加了「青年近衛軍」的許多工作,差不多已經恢復了他的好名聲。他能做到這一點並不難,因為在「青年近衛軍」大多數隊員的心目中,他的名譽根本就沒有喪失過。
即使原則性很強的人,有時也難免會犯溫情主義,因此,人們如果對某人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的固定看法,就非常不願意改變它,甚至認為似乎不便改變它,儘管不容駁斥的事實已經證明,此人根本不像他表面給人的印象那樣。「他會改好的!……我們誰也不是沒有弱點。」人們在這種場合總這樣說。
非但是對於斯塔霍維奇的為人一無所知的「青年近衛軍」的普通隊員,就連大部分接近總部的人,對斯塔霍維奇的態度也照舊沒變,好像他沒有出過什麼問題一樣。
奧列格和斯塔霍維奇默默地趴在一座遍地落葉的灌木叢裡,觀察著濕淋淋的、光禿的、小丘起伏的地形,透過在迷霧中飄動的雨雪之網,盡目力所及望得遠些。而迎著他們,已經越來越響地傳來了千百頭牲口的各種各樣的哞哞聲,這些聲響融成一片刺耳的噪音,好像是魔鬼在吹他的風笛。
「它們渴了。」奧列格輕輕地說,「他們會讓它們在小河裡喝水。這對我們正合適……」
「你看!你看!」斯塔霍維奇興奮地說。
在他們的左前方,在迷霧中出現了一片紅色的頭:一個頭、兩個頭、三個頭、十個頭、二十個頭、許許多多的頭,都生著古里古怪的細角,這細角幾乎是筆直往上長,尖尖的角端再朝裡彎。頭倒是像母牛的頭,但是普通的母牛,即使是無角母牛,雖沒有角,在兩耳中間也有兩個像瘤一樣明顯隆起的地方,而角就是由這裡長出來的。隔著瀰漫在地面的濃霧雖然還看不見這些動物的軀體,可是看得出,它們的角是直接從光滑的頭頂長出來的。它們,這群動物,就像喀邁拉1一樣從迷霧裡出現了——
1喀邁拉是古希臘神話中獅頭蛇尾羊身的吐火的巨怪。
它們大概不是這個畜群中的第一批,而是左翼最靠邊的一批。在它們後面很遠的地方,可以聽到一片有力的吼聲,可以感到有無數互相磨蹭著的軀體的有力的移動和上千隻牛蹄震撼著大地的聲音。
就在這時,奧列格和斯塔霍維奇又聽到從前面大路右方漸漸臨近的興致勃勃的德語談話聲。聽他們的聲音就可以感覺得出,這批德國人已經休息過了,情緒很好。他們精神飽滿地在爛泥裡走著,皮靴發出咕吱咕吱的響聲。
奧列格和斯塔霍維奇傴著身子,幾乎是奔跑著轉移到青年們趴著的地方。
杜爾根尼奇左臂掛著自動槍,站在岸上一個粘土質的小峭壁旁,離橋不過十米,他從濕漉漉的枯草叢中微微探出頭來望著大路的遠方。他腳邊坐著好像是怒沖沖的、淡紅色頭髮的莫什柯夫。莫什柯夫脖子上圍著毛線圍巾,左臂也掛著自動槍,朝橋上望著。青年人一個跟在一個後面趴著,跟河岸形成一條對角線。這條線上最前面的是謝遼薩,最後一個是維克多,他們倆也都帶著自動槍。
奧列格和斯塔霍維奇在莫什柯夫和謝遼薩的中間趴下。
那批上年紀的德國兵的悠然自得的談話聲似乎已經到了頭頂上。杜爾根尼奇屈下一膝,端著自動槍準備著。莫什柯夫趴了下去,拉好捲起來的濕棉衣,也端起自動槍。
奧列格帶著天真稚氣的神氣望著橋上。忽然橋上響起一陣皮靴聲。一群德國兵,穿著泥污的大衣,有的隨隨便便地抓著步槍的皮帶,有的把步槍甩在背後,走上橋來。
在前面的幾個兵士中間,有一個蓄著中世紀德國僱傭兵1式的濃密淺色鬍子的高個子上等兵。他邊走邊講著什麼,不時回過頭去,好讓後面的人也能聽到他的話。他四面張望著,常常朝趴在岸上的青年人那邊轉過臉去,兵士們也懷著行人對陌生地方的不自覺的好奇望著橋下左右兩面的河水。但是他們沒有料到會在這裡發現游擊隊,所以也就沒有看見他們——
1德國僱傭兵是十五至十七世紀常被德國諸侯用來鎮壓農民起義的軍隊。
就在這一瞬間,杜爾根尼奇的自動槍已經發出一連串尖銳的、震耳欲聾的響聲,跟著他開槍的是莫什柯夫,還有別的人,接著步槍的子彈也紛飛起來。
這一切發生得這樣突然,而且跟奧列格想像的不一樣,所以他竟沒有來得及開槍:在最初一瞬間,他是懷著孩子般的驚奇望著這一切,後來他心裡一動,才想起他也該開槍,但是在這一瞬間,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橋上已經看不到一個兵士;大部分兵士都倒下去了,剛上橋的兩個兵士正回身朝大路上逃跑。謝遼薩,後面跟著莫什柯夫,再後面是斯塔霍維奇,都一躍跳上河岸的上部,開槍把他們打死。
杜爾根尼奇和另外幾個青年跑到橋上。那邊還有一個德國兵蜷縮著,他們把他也幹掉了。然後他們拖著這批兵士的腿把他們全部拖到矮樹叢裡,以免被大路上走過的人看見,武器就隨身帶走。牲口在河邊排著,長達幾公里,它們都在喝水——有的就站在岸邊喝,有的把兩條前腿或者四條腿都站到水裡去喝,有的涉水到對面去喝,——它們喝著水,扇動著潮濕的鼻翼,發出非常有力的、連續不斷的吸水聲,好像這裡有幾隻水泵在開動。
在這個浩浩蕩蕩的畜群裡,夾雜著紅色的、藍灰色的、有花斑的、行動非常遲緩的普通耕牛;粗角、寬胸,好像用鐵鑄在分趾蹄上的種牛;品種不同的母牛,姿態優雅的沒有生過牛犢的母牛和兩脅鼓起、奶沒有擠掉、乳房膨脹、紅紅的乳頭鼓脹著的、正在發情期的母牛;形狀奇怪、不跟別的牛混在一起、顏色淺紅適中、兩隻角直接從平坦的頭頂長出來的牛;高大的、白毛上帶著黑花和紅花的荷蘭牛,它們帶著這一身花紋,樣子莊重,好像它們是頭上戴著軟帽、身上圍著圍裙似的。
趕牛的牧人都是些年邁的老大爺。他們在自己的生涯中好像染上了他們放牧的牛群的慢吞吞的脾氣,再不就是在戰爭中習慣了命運的變幻無常,所以他們並不注意就在近旁發生的射擊,卻在畜群後面的一塊濕地上團團坐下,抽起煙來。
但是他們一看到這批帶槍的人,馬上就站了起來。
青年人恭敬地脫帽向他們問好。
「你們好,同志先生們!」一個樣子像蘑菇、兩腳朝外撇的老頭說,他穿的麻布襯衫上加了一件沒有鞣過的羊皮背心。
他手裡拿的是短柄皮鞭,跟別人拿的很長的趕牛鞭不同;從這一點看來,他大概是他們的領隊。顯然,他想讓他的夥伴們安心,就扭過頭去對他們說:
「這是游擊隊!……」
「對不起,諸位。」奧列格又把帽子略微提了一下再戴好,說道:「德國人的警衛隊已經被我們解決了,請你們趕快把牲口趕到草原上去讓它們散開,免得落到德國人手裡……」
「唔……趕散!」沉默了一會之後,另外一個樣子靈活的矮老頭說,「這是我們自己的牲口,從頓河趕來的,我們幹嗎要讓它們流落在外地?」
「怎麼,你們還打算把它們趕回去嗎?」奧列格咧開嘴笑著說。
「不錯,趕是趕不回去了。」矮老頭馬上憂鬱地對奧列格的說法表示同意。
「要是把它們趕散,也許還會被自己人牽去……」
「哎—喲—喲!這麼一大群!」矮老頭捧住了頭,突然又是絕望又是得意地說。
大家這才懂得,這些老頭被迫把大批牲畜從故鄉趕往人地生疏的德國,心裡是什麼滋味。青年人不禁可憐起牲畜和老頭來了。但是事情又不容拖延。
「老大爺,把你的鞭子給我!」奧列格說了就從矮老頭手裡拿過趕牛鞭,朝畜群走去。
這群閹牛和母牛慢慢地喝足了水,解了渴,逐漸走到對岸去。一部分牛分散開來,朝光禿潮濕的地面呼著氣,搜尋殘留的乾草。一部分牛讓雨淋著脊背,沒精打采地站著或是四面張望著,好像在說:牧人們,你們在哪裡,今後我們怎麼辦呢?
奧列格彷彿是駕輕就熟,非常有把握地、不慌不忙地在有的地方用手一推,有的地方拍拍牛的肚子或是脖子,有的地方打著響鞭,在畜群中間給自己開出一條路。他過了河,擠進牲口最密集的地方。穿羊皮背心的老頭拿著鞭子過來幫忙。
其餘的老頭和全部青年人也都跟了過來。
他們吆喝著,用鞭子抽著,花了不少工夫才好不容易把這群牲口分為兩股。
「不,這不是辦法。」穿羊皮背心的老頭說,「還是用自動槍掃射吧,反正是個完蛋……」
「哎—喲—喲!……」奧列格好像痛苦得皺著眉頭,可是幾乎在同一剎那,他臉上就不自覺地露出了殘忍的表情。他從肩上摘下自動槍,朝牲口群裡掃了一梭子彈。
幾頭閹牛和母牛倒了下去;另外有幾頭受了傷,吼叫著呻吟著向草原上直奔。整個這一半的牲口嗅到了火藥味和血腥氣,也扇形地朝草原上擁過去,震得大地都發出隆隆的聲音。謝遼薩和莫什柯夫也用自動槍朝另外一半畜群開槍,那一半牲口也跑走了。
青年人跟在後面跑著,碰到有幾十頭牛擠在一塊,就朝它們開槍。整個草原都充滿了槍聲、牲口的哞哞聲和吼叫聲、牛蹄的頓踏聲、鞭子的抽打聲,以及人們的可怕而淒厲的吆喝聲。有一頭種牛在奔跑時中彈,突然停下來,慢慢地彎下前腿,鼻孔朝下重重地向前栽下去。有一些中彈的母牛哞叫著抬起它們美麗的頭,又無力地垂下去。周圍這一帶,遍地狼藉著牛的屍體,在籠罩著迷霧的黝黑的土地上呈現著一片紅色……
在青年們一個個地散開、各自回家的時候,他們還久久碰到在草原各處流浪的閹牛和母牛。
過了一會,在草原上空升起一縷裊裊的細煙。這是謝遼薩受杜爾根尼奇的委派,放火燒那座直到如今還奇跡般完整無恙的木橋。
奧列格和杜爾根尼奇一路回去。
「你注意到沒有,這些母牛的角好像是直接從頭頂上長出來的,到了上面又朝裡彎,幾乎要碰在一起?」奧列格興奮地問道。「這是薩爾斯克草原東部的牛,說不定還是阿斯特拉罕草原的牛呢。這是印度種……還是金帳汗國1時代留下來的……」——
1金帳汗國是十三世紀上半葉蒙古的汗拔都在中亞細亞和東歐廣大地域上建立的封建汗國。
「你怎麼會知道的?」杜爾根尼奇將信將疑地問道。
「我小時候,我的繼父每逢為了這些事情東奔西走的時候,總帶我去,他在這方面是個行家。」
「今天斯塔霍維奇倒表現得挺好!」杜爾根尼奇說。
「是—是的……」奧列格遲疑地說。「那時候我跟著繼父到處跑。你知道嗎,德涅泊河、陽光、草原上的大牲畜群……那時候誰能想到我……想到我們……」奧列格又好像痛苦得皺著眉頭,把手一擺,一直到家都沒有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