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德國人用欺騙手段把第一批城裡的居民趕到德國去之後,人們都學乖了,懂得這對他們有怎樣的危險,就設法逃避,不到職業介紹所去登記。
德國人到他們家裡和街道上搜捕他們,好像奴隸制時代在叢林裡搜捕黑人那樣。
由野戰司令部第七科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出版的《新生活報》,逐期登載被趕往德國的子女們寫給他們親人的信,從信上來看,好像他們在德國過著豐衣足食的自由生活,工資也很優厚。
克拉斯諾頓偶爾也接到青年人的來信,他們大多是在東普魯士做最低下的工作——當雇工和女僕。來信沒有經過檢查機關的塗改,從字裡行間可以猜出許多言外之意,但是信裡只簡略地談到生活的表面情況。不過大多數的父母卻根本接不到來信。
在郵局工作的一個女人告訴鄔麗亞,從德國寄來的信件都歸憲兵隊專派到郵局的一個懂俄語的德國人檢查。他把信件扣留下來,鎖在桌子的一隻抽屜裡,等積壓多了再把它們燒掉。
鄔麗亞受「青年近衛軍」總部的委派,來負責反對招募青年人以及把他們趕往德國的全部工作:鄔麗亞寫傳單,散發傳單,把有被趕走危險的青年們安頓在城裡工作,或是靠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幫忙取得因病豁免的證明,有時甚至把登了記又逃跑的人藏在各個莊子裡。
鄔麗亞來做這件工作不僅因為是受委派,同時也是出於一種內心的責任感:大概,她因為未能幫助瓦麗雅逃避可怕的命運而感到有些內疚。加上她和瓦麗雅的媽媽都得不到瓦麗雅的任何消息,這種內疚的心情便愈來愈使她苦惱。
十二月初,靠郵局裡那個女人幫忙,五一村的青年人夜間從檢查員的桌子裡偷出一批沒有投遞的信,現在這些信就放在鄔麗亞面前的一個布袋裡。
隨著寒冷的到來,鄔麗亞又搬回屋子裡和全家住在一塊。像大部分「青年近衛軍」的隊員一樣,鄔麗亞也把她參加組織的事瞞著家裡。
當父母為她擔驚受怕,要設法為她找工作的時候,她曾經歷了不少痛苦的時刻。母親臥病在床,一會用她那雙大野鳥似的黑眼睛狂亂地望著她,一會哭起來。而老馬特維-馬克西莫維奇卻多年來第一次斥罵了女兒。他的臉直到愈來愈禿的頭頂都漲得發紫。儘管父親的骨骼魁偉,拳頭很大,但是看了他的愈來愈禿的頭上剩下的鬈發和他對女兒無可奈何的情景,卻使人覺得他十分可憐。
鄔麗亞說,只要父親和母親再說一句嫌她在家吃閒飯,她就要離開這個家。
馬特維-馬克西莫維奇和瑪特遼娜-薩維裡耶芙娜都著了慌:她是他們的愛女啊。於是第一次看出來,老馬特維-馬克西莫維奇已經管不住女兒,母親也因為病重,不能堅持自己的主張。
鄔麗亞因為要隱瞞自己的活動,所以對於做家務事特別賣力。如果她出去的時間久了,就推說因為生活備受屈辱、內容貧乏,只有跟女友們談談才能一吐積鬱。可是她愈來愈經常地發現母親對她的悲哀而長久的凝視,——母親好像望進了她的靈魂。而父親甚至好像怕見鄔麗亞,有她在場的時候他大都是一聲不吭。
阿納托裡的情況就不同了:自從父親上了前線,阿納托裡就成了一家之長。母親塔伊西雅-普羅柯菲耶芙娜和小妹妹都崇拜他,樣樣事情都聽他的。所以現在鄔麗亞並不是在自己家裡,而是在阿納托裡家裡,——這一天他到蘇霍多爾去看李麗亞去了,——她坐在這個信袋面前,把細長的手指伸進被檢查機關剪開的一封封信,取出信箋,草草地瀏覽一下頭幾行,就丟在桌上。
一個個的姓名、對父母姊妹的樸實動人的稱呼以及習慣的問候在鄔麗亞眼前閃過。信多極了,單把它們瀏覽一下也花了她不少的時間。但是其中並沒有瓦麗雅的來信……
鄔麗亞傴著身子坐著,雙手放在膝蓋上,臉上帶著一籌莫展的表情望著前面……屋子裡靜悄悄的。塔伊西雅-普羅柯菲耶芙娜和阿納托裡的妹妹已經睡了。小小的燈火和從火焰端冒出的一縷油煙隨著鄔麗亞的呼吸搖曳著,時起時落。她頭上的掛鐘用它那難聽的聲音數著分秒:「滴—答……滴—答……」阿納托裡家的小房子和鄔麗亞家的小房子都是跟村子隔開的,所以鄔麗亞從小就有著一種他們的生活是和外界隔絕的感覺,尤其是在秋天和冬天的夜晚。阿納托裡家的小房子結構堅固,已經略帶冬意的尖細的風聲勉強能透過百葉窗傳進來。
在這個充滿神秘險惡的音響的世界裡,對著這時起時落的燈焰,鄔麗亞覺得自己完全是孑然一身,形單影隻……
造物為什麼要這樣安排,使人永遠不能向別人傾吐衷腸?……為什麼像鄔麗亞和瓦麗雅那樣從幼年時代心靈就融洽無間,而她鄔麗亞卻不能拋棄自己的家,排除日常對家務的操心,放棄種種的生活習慣,拋下親人和朋友,全力以赴地去營救瓦麗雅呢?為什麼不突如其來地在那裡出現,到她身旁去,擦乾她的眼淚,替她打開通向自由的道路呢?……「因為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你把你的心不單獻給了一個瓦麗雅,——你把它獻給了祖國土地的解放事業。」內心的聲音這樣回答她。「不,不,」她自言自語地說,「你不要尋找借口替自己辯護,甚至在還不嫌晚的時候你也沒有去做這件事,因為你心裡沒有感情,你原來也跟大伙是一樣的。」
「但是這件事難道現在就辦不到了嗎?……」鄔麗亞心裡想。於是她陷入了天真的幻想:她找到一批勇敢的、樂於服從她的號召的人,他們克服了重重障礙,騙過了一個個德國警衛司令,於是在那裡,在那可怕的國家裡,鄔麗亞找到了瓦麗雅,對她說:「我盡了一切力量,我不惜自己的生命來救你,現在你自由了……」啊,要是能夠這樣就好了!……但是這是不可能的。沒有這樣的人,而她鄔麗亞又勢單力薄……不,一個朋友——一個男青年——就能辦到這件事,要是瓦麗雅有這樣的朋友的話。
但是她,鄔麗亞自己又何嘗有這樣的朋友呢?要是鄔麗亞落到這種地步,有誰肯來為她這樣出力?她沒有這樣的朋友。恐怕世界上也找不出這種朋友……
但是世界上不是總有一個人會被她愛上的嗎?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描繪不出他的模樣,但是他活在她的心裡,——他高大、強壯、真誠、目光勇敢而和善。一種難以言傳的對戀愛的渴望使她心潮澎湃。閉上眼睛,忘掉一切,獻出自己的一切……在她的反映出朦朧的金色燈焰的黑眼睛裡,這種感情的強烈的、歡樂的反光時而閃耀,時而消失……
忽然有一聲好像是呼喚似的低幽的呻吟傳入鄔麗亞的耳朵。她全身顫抖了一下,她的輪廓纖細的鼻孔也顫抖起來……不,這是阿納托裡的妹妹在睡夢中發出的一聲呻吟。大堆信件仍放在鄔麗亞面前的桌上。一縷縷游絲似的油煙從小火舌上冒出來。從百葉窗外面微微傳來低低的風聲。掛鐘老是在數著它的「滴—答……滴—答……」
鄔麗亞的面頰上泛出了紅暈。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有什麼事情需要感到羞愧:是因為她沉湎於幻想放下工作不做呢,還是因為在她的幻想中有某種她不好意思再往下想的念頭呢?於是她對自己生起氣來,開始細心翻閱,尋找可以利用的信件。
鄔麗亞站在奧列格和杜爾根尼奇面前,說:
「唉,要是你們能把那些信讀一遍哪!真是可怕!……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說,在這段時間裡,德國人已經從城裡弄走了將近八百人。而且已經又擬定一張一千五百人的黑名單,有地址和其他種種材料……不,應當採取恐怖手段,或是在他們要送走一批人的時候進行襲擊,或是把這個施普利克打死!……」
「打死他是應該的,不過他們還會派一個新的來。」奧列格說。
「消滅這些名單……我知道怎麼辦:應當放火燒掉職業介紹所!」她帶著復仇的表情突然說道。
謝遼薩和劉勃卡由維佳協助來一同完成的這件工作,是「青年近衛軍」所做的最難辦的工作之一。
這幾天已經有了冬意,到夜裡凍得相當厲害,街上的泥塊和汽車在爛泥裡壓出的溝槽也凍得挺硬,一直到晌午太陽曬得暖洋洋的時候,才有些融化。
集合地點在維佳家的菜園裡。他們沿著鐵路支線走,然後在沒有路的山崗上走。謝遼薩和維佳帶著一桶汽油和幾隻燃燒瓶。他們都帶著武器。可是劉勃卡的全部武器卻只有一瓶蜜汁和一份《新生活報》。
夜是這樣地靜,連最輕微的聲音都聽得見。只要絆一下或是不小心把油桶弄得發出丁當的響聲,就會把他們暴露。夜又是這樣地黑,像他們那樣熟悉地形的人,有時都不能確定他們是到了什麼地方。他們跨一步,站下來聽聽,然後再跨一步,又站下來聽聽……
時間拖得無窮無盡的長,好像永無盡頭。儘管這種情形非常奇怪,但是等他們聽到職業介紹所旁邊哨兵的腳步聲,他們反倒不大害怕了。在黑夜裡,哨兵的腳步聲時而清晰可聞,時而完全消失,也許這時候他是站下來傾聽,也許不過是在台階旁邊休息片刻。
職業介紹所的正面很寬,台階面對著農業指揮部。他們還沒有看到它,但是根據哨兵的腳步聲,知道他們已經來到職業介紹所的側面,所以他們就從左面繞過它,打算從長長的後牆那邊進去。
為了減少響聲,維佳就留在這兒離職業介紹所大約二十米的地方,謝遼薩和劉勃卡倆悄悄地走到窗前。
劉勃卡在下面一扇窗子的長方形玻璃上塗滿了蜜,再貼上報紙。謝遼薩用力壓玻璃,使它破裂而不碎落,然後把碎片取下。做這種工作需要有耐性。他們用同樣的辦法處理了第二扇玻璃窗。
搞完這個他們休息了一會。哨兵在台階上踏步,顯然他覺得很冷,因此他們只好耐心等他走開:他們怕他在台階上會聽見劉勃卡在屋子裡走動的腳步聲。哨兵一走,謝遼薩就把身子略微往下一蹲,把雙手十指交叉,伸到劉勃卡面前。劉勃卡抓住窗框,一隻腳踩在謝遼薩的手上,把另一隻腳跨過窗台,又用一隻手抓住裡面的牆,騎上了窗台,這時她感到窗框下部的板條硌她的腿。但是她已經顧不得這些小事。她把那條腿慢慢地伸下去,讓它碰到地板。現在劉勃卡已經進到裡面了。
謝遼薩把汽油桶遞給她。
她在裡面待得時間相當久。謝遼薩非常擔心,生怕她在黑暗裡撞在桌椅上。
等劉勃卡又在窗口出現的時候,她身上已經散發出強烈的汽油味。她對謝遼薩笑笑,把一條腿跨過窗台,再把一隻手和頭伸出來。謝遼薩夾住她的胳肢窩,幫她爬出窗口。
謝遼薩一個人站在發出汽油氣味的窗口,一直等到他估計劉勃卡和維佳已經走得相當遠的時候。
那時他從懷裡摸出一隻燃燒瓶,使勁把它扔進窗洞裡。爆燃的火光非常強烈,有一霎時竟照得他眼花繚亂。他沒有再扔其餘的幾瓶,就沿著山崗朝鐵路支線奔去。
哨兵喊叫著,在他後面開槍,有一顆子彈高高地在他頭頂上噓的一聲飛了過去。周圍的地形一會被一種死白色的光照亮,一會又隱入黑暗。突然一根火柱騰空而起,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這一夜鄔麗亞和衣躺著。她有時躡手躡腳地(免得驚醒別人)走到窗前,微微掀開黑窗簾的一角。但是周圍是一片漆黑。鄔麗亞在為劉勃卡和謝遼薩擔心,有時她覺得她不該想出這個主意。長夜漫漫,鄔麗亞疲不可支,不覺打起盹來。
突然她醒了過來,向門口衝去,轟隆一聲撞倒了椅子。母親也醒了,吃驚地、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但是鄔麗亞沒有回答她,只穿一件單衣服就衝到院子裡。
山崗後面的城市上空紅光滿天,可以聽到遙遠的槍聲,鄔麗亞覺得她還聽到了喊叫聲。火光的反照甚至把這遼遠城區人家的屋頂和院子裡的邊屋都從黑暗中顯現出來。
但是火景並沒有在鄔麗亞心裡引起她所期待的那種感覺。天空的火光和它在邊屋上的反照、叫喊聲、槍聲和母親的驚駭的聲音,——這一切在鄔麗亞心中交織成一種模糊的擔心的感覺。她是在為劉勃卡和謝遼薩擔心,她特別擔心的是:怕在這樣搜索他們的時候會影響到他們的整個組織。她又擔心,怕在這次迫不得已而採取的危險的破壞活動中會使她喪失存在於世界上和她在自己心靈裡感到的那種至高至善的東西。這種擔心害怕的滋味,鄔麗亞還是初次體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