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近衛軍 第48章
    夜是這樣的漆黑,即使把臉緊緊地湊在一起彼此也看不見。潮濕的寒風滿街刮著,到十字路口就變成旋風;它把屋頂刮得嘩啦啦地響,它在煙囪裡呻吟,在電線中間呼嘯,碰到電線桿就發出呼呼的聲音。非要像他們那樣熟悉這個城市,才能踏著寸步難行的泥濘在一片漆黑中絲毫不差地走到門樓……

    從伏羅希洛夫格勒公路到高爾基俱樂部的這一段大路上,夜裡通常有一個值班的「警察」在巡邏。但顯然是泥濘和寒冷把他趕到什麼地方的屋簷底下去了。

    門樓是磚砌的,——這不是門樓,而是一座塔,上面像城堡一樣有著垛口,下面有一個小辦公室和一條通往礦井區的過道。門樓左右兩面是磚砌的高牆。

    寬肩膀的謝爾格和身輕似燕、兩腿有力的劉勃卡,他們倆好像是生就了搭配著來完成這個任務似的。謝爾格弓起一隻膝蓋,向劉勃卡伸出雙手。她看不見他的手,但是她把小手一下子就搭在他的手上,輕輕地笑起來。她把一隻穿著高腰套靴的腳踩在他的膝蓋上,在同一剎那已經到了他的肩膀上,接著就把手放在磚圍牆上。他牢牢握住她的高腰套靴上面的小腿,免得她跌下來。她的衣服像旗子似的在他頭頂上飄拂。她用胳膊緊緊攀住牆的那邊,肚皮貼在牆頭上:要她用手把謝爾格拉上來,力氣還不夠,但是用這種姿勢她就能支撐得住,於是他牢牢地抱住她的腰,兩隻腳抵著牆,靠兩臂之力把自己提上來,然後迅速有力地把兩手先後挪上牆頭。現在劉勃卡只要騰出個地方給他就行了,——他已經到了她的旁邊。

    厚厚的磚牆的面是傾斜的,又潮濕,非常容易滑下去。但是謝爾格把額頭貼到塔牆上,再把雙臂伸開平貼在牆上,站得很穩。現在劉勃卡自己已經順著他的脊樑爬到他的肩上,——他畢竟是非常有力的。塔的垛口跟她的胸部一般高,所以她很容易爬到了塔上。風非常猛烈地刮著她的連衣裙和短上衣,似乎眼看就要把她刮倒。但是現在最困難的已經過去了……

    她從懷裡掏出一卷東西,摸到了橫頭貼邊裡穿的細繩,不等它迎風展開就把它綁在旗桿上。她剛一鬆手,風就非常猛烈地把它吹開,使劉勃卡的心都激動得撲通撲通地跳起來。她再取出比較小的一卷,把它綁在旗桿腳上,讓它掛在垛口裡面。她還是照老辦法順著謝爾格的脊樑下到牆上,但是不敢往爛泥裡跳,只好耷拉著腿坐下。謝爾格跳了下去,伸出了手,在下面輕輕喚了她一聲。她看不見他,只從聲音上感覺到他。她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動,——她向前伸出手去,瞇起眼睛往下跳。她正好落在他的手上,摟住了他的脖子,他就這樣把她抱了一會。但是她掙脫出來,跳到地上,呼吸的熱氣噴到他的臉上,她興奮地低聲說:

    「謝遼查!我們去拿吉他好嗎?」

    「行!我還要換件衣服,你的套靴把我渾身都踩髒了。」他幸福地說。

    「不用,不用!就是這副樣子他們也會接待我們!」她高興地笑起來。

    派給華麗雅和謝遼薩的城中心,是最危險的一區:區執委會大廈和職業介紹所前面都有德國哨兵站崗,第十辦事處旁邊有「警察」值班,山下是憲兵站。但是黑暗和風對他們有利。謝遼薩選中了「瘋老爺」的空屋,當華麗雅在房子對著區執委會的那一面望風的當兒,謝遼薩就爬上了大概還是「瘋老爺」在世時安放的通閣樓的、現在已經腐朽的梯子,——在十五分鐘之內一切都搞好了。

    華麗雅感到冷得厲害,可是她很高興一切這麼快就完事了。但是謝遼薩彎下身子湊著她的臉,笑瞇瞇地輕聲說:

    「我身上還存著一面呢。讓我們到辦事處去!」

    「那麼『警察』呢?」

    「不是有消防梯嗎?」

    不錯,消防梯是在對著大門的那一面。

    「走吧。」她說。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他們往下走到鐵路支線上,在枕木上走了好久。華麗雅覺得,他們已經是向著上杜望納雅那邊走,但實際上並非如此:謝遼薩像貓一樣,在黑暗裡也看得清楚。

    「就在這裡。」他說,「不過你要跟著我走,不然左面就是一個斜坡,你會一直滑到『警察』學校裡去……」

    風在公園裡的樹木中間怒號,刮得禿枝互相撞擊,枝上的冷露水滴了華麗雅和謝遼薩一身。謝遼薩很有把握地、迅速地帶她沿著林蔭道走過去,華麗雅猜到他們已經快到學校了,因為屋頂嘩嘩地響得厲害。

    現在已經聽不見謝遼薩走上鐵梯時鐵梯的震動聲。他老是不下來……在黑暗裡華麗雅一個人站在鐵梯腳旁。禿枝發出碰擊聲。這個夜晚是多麼淒涼可怕啊!她的媽媽、她華麗雅、還有小劉霞在這個可怕的黑暗世界裡又是多麼軟弱無助……還有父親呢?他這個幾乎雙目失明的人,萬一無處容身,此刻還在什麼地方躑躅呢?……華麗雅想像著頓涅茨草原的整個無垠的空間,炸掉的礦井,駐紮著憲兵的,沒有燈光的、潮濕的城鎮和鄉村……突然她覺得謝遼薩永遠不會從這個嘩啦啦響著的屋頂上下來了,她失去了勇氣。但是就在這一剎那她感到梯子的震動,她的臉上便又露出了冷冷的、毫不在乎的神氣。

    「你在這兒嗎?……」他在黑暗裡微笑著。

    她感到他向她伸出一隻手,便把自己的手也伸過去。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樣。這個瘦削的青年,穿著那雙在泥濘裡已經走了好幾個小時的百孔千瘡的皮鞋(裡面一定都是水),破舊的短襖敞著,——他有什麼事沒有經歷過啊?……她雙手捧住他的面額,面頰也冷得像冰一樣。

    「你完全凍僵了。」她並不把手從他臉上縮回,說道。

    他立刻安靜下來,他們就這樣站了一會。只有禿枝在碰擊著。後來他輕輕地說:

    「我們不要再繞彎兒了……我們往後退,翻籬笆進去……」

    她縮回了手。

    他們從奧列格的鄰居住的那邊向奧列格家走過去。突然謝遼薩抓住華麗雅的手,他們倆都把身子貼著牆。華麗雅被弄得莫名其妙,就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

    「對面有兩個人走過來。他們聽到我們也站住了……」他輕聲說。

    「這是你的想像!」

    「不,他們站在那兒吶……」

    「我們就從這兒走進院子吧!」

    但是他們剛從鄰居那邊繞過房子,謝遼薩又讓華麗雅站下:那兩個人在房子對面也做了同樣的動作。

    「一定是你的想像……」

    「不,他們站在那兒。」

    奧列格家的門開了,有人走出來,正碰上了謝遼薩和華麗雅要避開的那兩個人。

    「是劉勃卡嗎?你們怎麼不進來?」是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的低低的聲音。

    「噓……」

    「是自己人!」謝遼薩說了就抓住華麗雅的手,把她拖了進去。

    在黑暗裡只聽到劉勃卡吃吃的笑聲。她和拿著吉他的謝爾格跟謝遼薩和華麗雅都笑得透不過氣來,互相抓住了手,跑進了奧列格家的廚房。他們一個個都像落湯雞似的,渾身稀髒,可又是這樣歡天喜地,所以維拉外婆一看見他們就舉起罩著花衣袖的瘦長的胳膊,說道:

    「哎喲,我的老天爺!」

    像這樣在德國人已經統治了三個多月的城市裡,在沒有生火的房間裡,在油燈光下舉行的這個晚會,他們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參加。

    真奇怪,一張沙發上怎麼能坐得下他們十二個青年人。他們互相緊挨著,低著頭,輪流出聲地讀著報告,他們的臉上不自覺地反映出一部分人今天坐在收音機旁,以及另一部分人在這次踏著泥濘的夜征中所體驗到的心情。他們的臉上反映出將他們中間某些人聯繫在一塊、又像電流似的傳給別人的愛,同時又反映出年輕的心靈在接觸到人類的偉大思想、特別是在接觸到能夠表達他們目前生活中最重要事物的思想時所產生的那種共同的無比幸福之感。他們的臉上流露出友情、燦爛的青春、以及前途光明那種幸福的表情……置身在他們中間,連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都感到自己是年輕而幸福的。只有維拉外婆因為年紀大,閱歷多,只是用淺黑的手掌托著瘦削的臉,懷著某種擔心和突如其來的愛憐凝望著這些年輕人。

    青年們讀完了報告,都沉思起來。外婆的臉上露出了狡猾的神氣。

    「噯,小伙子們和姑娘們,」她說,「我望著你們,心裡就想:這哪行呢?這麼偉大的節日!你們朝桌上看看!那瓶酒可不是為了擺樣子的!應當把它喝掉!」

    「啊,我的姥姥,你是最好的姥姥!……來吧,來喝吧!……」奧列格叫起來。

    要緊的是別大聲地嚷。誰一提高嗓門,大伙就齊聲噓他,這使大伙覺得非常好笑。他們決定還是要輪流在房子附近望風;最有趣的是,誰要是向旁邊的男同伴或是女同伴獻慇勤或是得意忘形,就會被趕出去望風。

    在正常情況下,白頭髮的斯巧巴很能高談闊論,但是如果他喝了一點酒,他就只能講他心愛的東西。他的滿是雀斑的小鼻子上覆滿了汗珠,他開始對他旁邊的妮娜大講其紅鶴。大伙都噓他,於是他立刻被趕到外邊望風去了。他回來的時候正好大伙把桌子推到一旁,謝爾格正拿起吉他。

    謝爾格彈奏的姿勢是俄羅斯工人中間特別流行的那種俄羅斯式的、輕鬆隨便的姿勢,彈奏時彈奏者的整個姿勢,特別是面部,對發生的事情要表現出漠不關心的神情:他既不看跳舞的人,不看觀眾,當然也不看樂器,他並不特別看著什麼,而他的手卻要自然而然地彈出令人非常想跳舞的曲子。

    謝爾格拿起吉他,彈起戰前很流行的一支外國波士頓舞曲。斯巧巴向妮娜衝了過去,他們就旋轉起來。

    這種外國舞當然數「女演員劉勃卡」跳得最好。男子中間卻推杜爾根尼奇第一。他身材修長勻稱、態度瀟灑,是一個真正的軍官。所以劉勃卡先跟他跳,然後跟奧列格跳,奧列格在學校裡也算是一個最優秀的跳舞能手。

    可是斯巧巴老是不肯放開一聲不吭的、變得好像木頭人似的妮娜,跟她跳各種舞,一面沒完沒了地向她解釋,雄紅鶴和雌紅鶴的羽毛有多大的差別,雌紅鶴會下多少蛋。

    突然妮娜的臉漲得通紅,變得難看起來,她說:

    「斯巧巴,跟你跳舞真彆扭,因為你太矮,老要踩我的腳,而且你盡說蠢話。」

    她掙出他的懷抱,逃跑了。

    斯巧巴想趕到華麗雅那裡去,可是她已經跟杜爾根尼奇跳起來了。於是他只好拉住奧麗雅。這個姑娘安靜嚴肅,比妹妹更不愛說話,所以斯巧巴盡可以隨心所欲地對她大講其不平凡的紅鶴了。

    可是他對於剛才受到的委屈還是耿耿於懷,在一個適當的機會就用眼睛搜尋了一下妮娜。她正在跟奧列格跳舞。奧列格從容沉著地轉動著她的豐滿健美的身體,她的嘴唇上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眼睛裡也閃現著喜悅,使她顯得異常美麗動人。

    維拉外婆忍不住嚷起來:

    「這算是什麼舞!外國人怎麼會想出這種東西!謝遼查,來一個『高巴克』1!……」——

    1「高巴克」是烏克蘭的一種民間舞。

    謝爾格連眉毛都沒有動就改彈起「高巴克」來。奧列格兩下就跳過整個房間,過去摟住外婆的腰。外婆毫不忸怩,輕快得出人意外地蹬著鞋子,馬上跟他一起跳了起來。只要看她的深色裙邊怎樣平穩地在地板上旋轉,就可以看出外婆舞藝的高超——她跳得很穩,她的那股衝勁與其說是在腿上,還不如說是在胳膊上,尤其是在她的面部表情上。

    民族特色無論在哪裡都不如在歌唱和舞蹈裡那樣發揮得淋漓盡致。奧列格的襯衫領子敞著,額上的頭髮底下冒出了汗珠,他帶著一副調皮的神情,這種神情不是流露在他的嘴唇上,甚至不是在眼睛裡,而是流露在微微抖動的眉梢上。他隨便地、幾乎是一動不動地昂著他的大頭和肩膀,帶著一股不要命的勁頭,用蹲著跳的姿勢跳起來,使人在他身上,也像在他外婆身上一樣,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真正的烏克蘭人。

    明眸皓齒的美人兒瑪麗娜為了過節戴上了所有的項鏈。她憋不住了,把鞋後跟一蹬,雙手一攤,彷彿放出什麼法寶似的,就旋風似的繞著奧列格跳起來。但是柯裡亞舅舅追上了她,於是奧列格又抱住外婆的腰,他們就蹬著鞋後跟,分成兩對跳起來。

    「噢,累死人了,老骨頭不成了!」外婆滿臉通紅,忽然叫了一聲就倒在沙發上,用小手帕不住地扇著。

    大家亂哄哄地動起來,鼓起掌來,跳舞中斷了,但是對一切都無動於衷的謝爾格還在彈著「高巴克」,好像這一切跟他完全無關似的,後來他把手朝弦上一放,樂句彈到一半就戛然終止。

    「烏克蘭佔上風了!」劉勃卡叫起來。「謝遼查!來一個咱們自己的吧!」

    謝爾格還沒有來得及撥動琴弦,她已經跳起「俄羅斯」舞,馬上就那樣抑揚有致地蹬著她的鞋跟,使人們除了望著她的腳,已經無暇旁顧。她就這樣平穩地昂著頭和雙肩走了一圈,來到謝遼薩面前,把一隻腳一蹬,又朝後退了幾步,讓一塊地方給他。

    謝遼薩帶著俄羅斯工人無論在演奏或跳舞時特有的那種超然物外的面部表情,輕輕地蹬著那雙修過多次的破皮鞋,態度隨便地向劉勃卡走過去。他就這樣恰如其分地走了幾步,重又向劉勃卡走過去,接著把腳一蹬,後退了幾步。她掏出小手帕,向他走去,蹬了一下腳,又輕盈地繞了個圈子,非常巧妙地昂著她的端然不動的頭,只是偶爾幾乎使人不可覺察地、隨隨便便地向觀眾略一回顧,在這回顧裡,似乎只有鼻子在動。謝遼薩衝過去追她,兩腿瞬息萬變地倒動著,臉上仍然帶著那種超然的表情,垂著雙手,但是他對跳舞的那股忘我的熱情,卻是由他的兩腳以隨便的、有點滑稽可笑的勁頭表現出來的。

    劉勃卡隨著吉他加速的節奏陡地變換了拍子,猛然朝謝遼薩轉過身來,但是他仍舊向她進攻,帶著這樣不顧一切的神氣、這樣熱烈的絕望的愛蹬著皮鞋,蹬得鞋子上小塊的乾泥巴都四下飛散。

    他跳舞的特點是登峰造極的節奏感,——這是一種大膽,然而是深藏不露的大膽。劉勃卡卻用她那豐滿有力的腿做出鬼知道是什麼樣的動作,她臉上泛出了粉紅色,金黃色的鬈發起伏著,好像是純金製成的一般。所有望著她的人,臉上都露出了這樣的表情:「真不愧是『女演員劉勃卡』!」只有對劉勃卡一往情深的謝爾格並不看她,他的臉好像老僧人定似的,只有他那剛健的神經質的手指迅速地在琴弦上移動著。

    謝遼薩做了一個不顧一切的手勢,彷彿把帽子在地上扣了一下,毅然決然地向劉勃卡走過去,一面隨著音樂的節奏用小手掌拍著膝蓋和鞋底,就這樣把劉勃卡趕進包圍著他們的觀眾的圈子,然後他們倆同時把鞋後跟一蹬,都停下了。周圍響起了一片笑聲和鼓掌聲,劉勃卡卻突然感傷地說:

    「這就是咱們自己的……」

    後來她就不再跳舞,只坐在謝爾格旁邊,把一隻雪白的小手搭在他的肩上。

    這一天,「青年近衛軍」總部得到地下區委的准許,發了一筆救濟金補助某些經濟最困難的軍屬。

    「青年近衛軍」的經費來源與其說是隊員繳納的隊費,還

    不如說是靠暗中出售他們從德軍卡車上偷來的香煙、火柴、襯衣、各種食品、特別是酒精得來的錢。

    午後,沃洛佳去看他的姑姑瑪魯霞,交給她一包蘇聯紙幣:它們和馬克同時流通,不過價值非常低。

    「瑪魯霞姑姑,這是我們地下工作者送給你和卡列麗雅-亞力山德羅夫娜的。」沃洛佳說,「給孩子們買點東西慶祝一下偉大的節日吧……」

    卡列麗雅-亞力山德羅夫娜是瑪魯霞姑姑的鄰居,也是一位指揮員的妻子。她們兩家都有孩子,兩家都非常貧苦:德國人非但把她們搶劫一空,還用卡車搬走了大部分傢俱。

    卡列麗雅-亞力山德羅夫娜和瑪魯霞姑姑決定用請客來慶祝節日,她們買了點私釀燒酒,烤了一點白菜和土豆餡的麥餅。

    卡列麗雅-亞力山德羅夫娜跟母親和孩子住在一起,到八點鐘的時候,沃洛佳的母親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他妹妹劉西雅、瑪魯霞帶著兩個小女孩,都在她家會齊。青年人推說要到同學家裡去,答應晚些來。大人喝了一點酒,因為這樣的節日卻不得不偷偷地慶祝而嗟歎了一陣。孩子們輕輕地唱了幾支蘇聯歌。母親們都流了淚。劉西雅覺得非常無聊。後來她們打發孩子們去睡了。

    若拉來得相當晚。他渾身爛泥,一到光亮的地方,就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加上青年人都沒有來,他只好坐在劉西雅旁邊。由於不好意思,他只喝了劉西雅端給他的半杯燒酒就醉了。等沃洛佳和「雷響」托裡亞來的時候,若拉神情非常抑鬱,連同學們的到來都沒有能使他擺脫這種失望的狀態。

    兩個青年人也喝了點酒。大人們只顧自己談話。劉西雅聽了這幾個青年人交換的一言半語,就已經明白,他們並不是做客去的。

    「在哪兒?」沃洛佳隔著「雷響」托裡亞向若拉彎過身去,輕聲問道。

    「醫院。」若拉陰鬱地回答。「你們呢?」

    「我們的學校……」沃洛佳的狹長的深色眼睛閃耀著大膽和狡猾的光輝,把身子更彎向若拉,興奮地湊著他的耳朵說起來。

    「怎麼樣?不是假的吧?」若拉有一霎時擺脫了原來的狀態,問道。

    「不,是真的!」沃洛佳說,「學校很可惜,不過沒關係,將來我們再蓋新的!」

    劉西雅因為他們瞞著她在幹什麼秘密活動很生氣,就說:

    「你要是約了人來,就該待在家裡。整天有一些男孩子和女孩子跑來打聽:『沃洛佳在家嗎?沃洛佳在家嗎?』」

    沃洛佳笑起來,打岔說:「我——就像瓦西卡-布斯拉依1一樣:『大伙都到瓦西卡家裡來!』」——

    1瓦西卡-布斯拉依即瓦西裡-布斯拉耶夫,古代諾夫哥羅德壯士歌中的主人公,勇敢豪邁,酷愛自由。

    生著一頭灰色的鬈發、四肢骨骼粗大的「雷響」托裡亞突然站起身來,不十分清晰地說:

    「我向大家祝賀偉大十月革命二十五週年!」

    他因為喝醉了,膽子壯起來。他兩頰通紅,眼睛裡露出狡猾的神氣,開始拿一個叫費莫奇卡的姑娘來打趣沃洛佳。

    若拉並不專對著什麼人,用他的亞美尼亞人的黑眼睛陰沉地望著面前的桌子,說道:

    「當然,這並不合乎時代,但是我很瞭解畢巧林1……當然,這也許不符合我們社會的精神,但是在某些場合,他們正是罪有應得……」他沉默了一會,又陰鬱地加了一句:「我指的是女人……」——

    1畢巧林是俄國作家萊蒙托夫(1814—1841)所著長篇小說《當代英雄》中的主人公。

    劉西雅引人注意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雷響」托裡亞面前,溫柔地吻著他的耳朵,一面說道:

    「親愛的托裡亞,你完全醉了。」

    總之,出現了這樣不協調的氣氛,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就帶著她素有的急躁和處理問題的實際態度說,該各自回家了。

    瑪魯霞姑姑因為要料理家務和照顧孩子,一向是天一亮就醒。她把腳伸進拖鞋,披上家常的衣服,很快地生起爐子,放上水壺,一邊想著心事走到對著空地的窗前。空地左面是兒童醫院和伏羅希洛夫學校的校舍,右面山崗上是區執委會和「瘋老爺」的房子。突然,她發出一聲輕輕的叫喊……在陰霾滿佈、奔馳著低低的碎雲的天空下面,在伏羅希洛夫學校的校舍上,迎風招展著一面紅旗。風時而非常有力地把它拉緊,使它整個伸展成一個抖動的長方形,時而又把它微微放鬆,那時它就打著皺褶垂下來,它的邊緣不住地捲起又展開。

    在「瘋老爺」的房子上飄揚著一面更大的紅旗。一大群德國兵和幾個穿便服的人站在擱在房子旁邊的梯子附近,仰望著旗子。梯子上站著兩個兵士,一個站在梯子搭著房頂的地方,另外一個站得低些,他們時而望望紅旗,時而跟站在下面的人交談幾句。但是不知為什麼他們誰也不肯再往上爬,去把紅旗拔掉。在這最高點上,紅旗莊嚴地飄揚著,全城都望得見。

    瑪魯霞姑姑糊里糊塗地甩掉拖鞋,把腳伸進皮鞋,連頭巾也不披,頭也不梳,就跑去找她的鄰居去了。

    卡列麗雅-亞力山德羅夫娜穿著貼身的襯衣,微腫的腿正跪在窗台上,兩手抓住窗框,臉上帶著欣喜欲狂的表情望著紅旗。眼淚順著瘦削、黝黑的面頰滾滾地流下來。

    「瑪魯霞!」她說,「瑪魯霞!這是為我們蘇聯人掛的。他們記得我們,我們並沒有被我們的人遺忘。我……我祝賀你!……」

    於是她們就互相撲過去擁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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