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決計將蘇元春留在省垣坐鎮,以及籌劃接濟糧餉之事,當下便極鄭重其事的說道:「現在伊犁、烏魯木齊、肅州等處既失,我確有些處分,這還是說的公話;若說私話,我對於深信那個黃自信的小賊,以至未能先事預防,出了亂子,我的良心上更加講不過去,我的決計親自出關,便是為此。你可代我坐鎮此地,軍糧軍餉,你須負責替我辦理。」
蘇元春也極誠懇的答道:「爵帥吩咐,標下不敢不遵辦。」
蘇元春說了這句,還待再說,忽見戈什哈自作主張的導入一個武弁,對著左宗棠說道:「此人是劉錦棠劉總統那兒派來的,說有萬分緊急公事面稟,沐恩故此將他導入。」左宗棠忙問那個武弁,有何緊急公事。
那個武弁屈著一膝稟明道:「回爵帥的話,沐恩奉敝上劉總統的面諭,命沐恩漏夜趕來稟知爵帥。敝上說:白逆彥虎,膽敢佔據伊犁和烏魯木齊,必致引起俄國併吞之心,已經萬劫莫赦,又敢進佔我們肅州,害得爵帥和敝上都有處分。敝上業已預備舒徐,只候爵帥公事,他願先克肅州,然後大舉出關,再行收復其餘失地。」
左宗棠聽完,一面連連點頭,一面很高興的答道:「你們貴上,真是本部堂的股肱,本部堂還沒前去通知他,他已派你來此,你就出去候著,帶了照會回去,你再通知你們貴上一聲,本部堂還得親征白逆呢。」
那個武弁是了一聲,又請了一個安,方才退出。左宗棠立命辦了照會,交與那個武弁帶走,又切切實實的吩咐了蘇元春一番,擇日祭旗,預備前往會同劉錦棠之後,再向肅州進攻。
剛要動身之際,不料他的長子孝威,忽由家鄉到來,一見了他,傷心得不能講話,左宗棠的父子天性本厚,此時瞧見孝威哭得已成淚人,更加想老妻過世,不能見著一面,也就老淚涔涔的,一邊歎聲歎氣,一邊前去握著孝威的左臂,想要說話。
那知孝威一被左宗棠捏著他那左臂,痛得忙不迭的縮了開去,左宗棠見了,不禁很詫異的問道:「我兒臂上怎麼?」孝威只是搖頭不答。
左宗棠愛子心切,急去勒起孝威的左袖一看,更覺大駭道:「我兒曾經割過股的不成?」左宗棠說了這句,又連連跺足道:「唉唉唉,這是愚孝。我兒曾讀詩書,為何做出此事。」孝威至此,不便再瞞,只好老實認帳道:「兒子明知這是愚孝,甚非讀書人應為的,但是當時兒子因見母親沒有藥醫,只好冒冒失失的這樣一辦。」
左宗棠聽說,又去輕輕的撫著孝威的傷處道:「趕快醫治,趕快醫治。這個傷處,直到現在尚未收口,還得了麼!」
孝威不答這話,只把周夫人害病之事,以及臨歿之言,統統稟明老父。左宗棠不忍再聽,忙不迭亂搖其手的說道:「我兒此刻莫談此事,為父聽得心裡已如刀割的了。現在又要出發,我兒還是同到前方去呢,還是就在省垣等我。」
孝威忙問此去何時可回。
左宗棠皺眉的答道:「為父此去,委實不能預定日子,我兒還是同到前方去吧。」
孝威聽說道:「兒子送到肅州,打算回去。」
左宗棠想上一會道:「這樣也好。」說著因為軍事緊急,不能久留,即帶孝威同走。
及至會見劉錦棠的時候,左宗棠先命孝威見過劉錦棠,然後問明一切,劉錦棠急答左宗棠的說話道:「敝總統之意,打算立即進攻肅州,威哥身體單薄,不能同往,還是回省為妥。」孝威接口道:「毅哥,兄弟本與家父約定,送到此地,即行回湘。」
劉錦棠聽說,很詫異的望了孝威一眼道:「這是甚麼道理,威哥既是遠道來此,如何可以馬上回去。」
左宗棠因見孝威,每日只是咳嗽,似乎得了弱症,又因曾接孝寬來稟,提過孝威大有殉母之志,想起兩樁事來,也以劉錦棠的主張為然,當時就接了劉錦棠的話頭,對著孝威說道:「你們毅齋世兄的說話不錯,我兒還是回省候著為父回去。」
孝威驟然垂淚的答道:「兒子既是暫時不能在此定省,還是回去為是。因為母親的葬事,雖有三個兄弟料理,兒子總覺眼見好些。」
孝威說到這裡,忽又想起一事,忙對左宗棠說道:「爹爹,滌生伯父,靈柩回湘的時候,兒子曾去弔奠,並遵爹爹訓諭,做了誄詞一篇,此稿還在身邊,說著,一邊摸出稿子呈與老父過目。
左宗棠雖然接到手中在看,本已沒有心思,還要想到孝威和他一路同走多日,竟會將這稿子之事,一點記不起來,直到此時,方才想著,這種心神恍惚的現象,更加證明,病入膏肓,豈不可怕。左宗棠想到此事,竟會手拿搞子,一字不能入目,當下出神一下,勉強看畢,可憐還去竭力獎誇孝威文字做得很好,以慰這位病子之心。
孝威此時真被他的老父料到,對於人生一切之事,除去一位老父,一位亡母之外,萬事真的有些恍恍惚惚,當時瞧見老父誇他文字,方始偶爾鼓起稍許興致,一邊接回稿子,一邊忽問他的老父道:「爹爹此刻和毅哥,有無緊要公事商量,兒子想將滌生伯父將要過世幾年的事情,稟知爹爹。」
劉錦棠不等左宗棠答話,忙不迭的接口道:「沒有甚麼公事,沒有甚麼公事。這個軍情,非得到了肅州相近,方能見機行事呢。」
左宗棠因為曾國藩數年所做之事,雖有官報可憑,私人函件可查,但是均不十分詳盡。聽見他的愛子,要把這位亡友之事,說給他聽,不覺很高興的,對著孝威說道:「你講,你講,為父本要聽聽這些事情。」
孝威聽見他的老父如此說話,心下一樂,便詳詳細細的稟知道:「滌生伯父的大學士,還是周治四年補授的。那年十月裡,滌生伯父,因為積勞成疾,奏請開去協辦大學士及兩江總督之缺,並請別簡欽差大臣接辦軍務等情,旋蒙溫諭慰留,賞假一月。十一月裡,又有上諭,命少荃伯父接辦欽差大臣事務,仍命滌生伯父速到兩江之任。」
孝威說到這裡,已經微微地氣喘起來。左宗棠見了,忙說道:「我兒倘怕吃力,慢慢再談,為父此地,還有一兩天耽擱。」孝威又咳上幾聲道:「兒子只要一說話,就要氣喘,這個毛病,已經長久的了,沒甚礙事,爹爹放心請聽。」
左宗棠聽說,即把他那五官蹙在一起,又搖頭,怪著他那次子孝寬道:「這就是寬兒的不是了。這個毛病,也是大事,家信之中,何故不來稟明為父。」
孝威接口道:「這件事情,不能怪二弟的,起先是母親的主意,後來是兒子的主意。」
孝威生怕他的老父,還要怪他二弟,急又接著說下去道:「滌生伯父既到兩江之任,他老人家所辦的軍務,爹爹大概已經知道,兒子就不再說了。只有曾娶一位如君,卻被雪琴伯父逐走的。」
左宗棠微微點首道:「此事為父似乎聽人說過,這些小事,不必提它。」
孝威又說道:「這末滌生伯父是同治七年的秋天,調補直督的;兩江之缺,放了馬新貽接任。滌生伯父到京之日,已是年底,第二年元旦那天,以及十六十七幾天,都蒙兩宮先後召見,垂詢軍務很詳,二十那天,他就出都,行抵保定,1接篆任事。九年三月,滌生伯父的左目,忽然失明。四月間,天津民教相訌。」
左宗棠聽到此地,不禁連連的點首道:「這件事情,你們滌生伯父,辦理也還不錯,不知怎麼一來,很受民間的閒話。」孝威接說道:「這件事情,因有幾個教民,很覺跋扈,民間又有洋人挖取小兒心肝製藥之謠,好事的人們,便將教堂燒燬,於是釀成國際交涉。那時京中,已設總理衙門,派了恭王總理其事,恭王倒命滌生伯父持平辦理。滌生伯父查明之後,確是錯在百姓,始將天津府縣,革職充發極邊贖罪,又辦幾個肇事的百姓。」
左宗棠正待說話,劉錦棠忽岔嘴道:「這就是中國太覺自大的壞處,從前海禁未開,我國閉關自守,甚麼天朝呀,甚麼夷狄呀,鬧得很被文明國家非笑。」劉錦棠說到此地,又單朝左宗棠說道:「文正一到兩江之任,首先就派刑部主事陳蘭彬,江蘇同知容閎,伴送聰穎子弟出洋留學,這正是他的眼光遠大之處,單看這樁事情,文正辦理交涉的手段,我說只有爵帥和李少帥能夠及他。」
左宗棠陡然掩耳道:「毅齋不必當面在此地恭維我,我是最倔強,最惡洋人的,還有甚麼外交手段可言。」孝威不顧這些說話,仍舊接著說道:「那時江督馬制軍,突被張汶祥所刺,兩宮便命少荃伯父,升補直督,滌生伯父,仍回兩江。那年十月十一那天,正是滌生伯父六十歲的整生,皇太后還賜親筆壽字,十二月初上出京,二十那天,到的金陵。」劉錦棠忽然對著孝威笑上一笑道:「威哥記得真是詳細。」孝威只報以一笑,又接說道:「滌生伯父既回江督之任,首先便辦馬故督的案子,其時皇太后因見張汶祥膽敢行刺現任總督,太沒法紀,特派鄭敦為欽差大臣,專辦馬案。嗣見張汶祥確替義兄報仇,並無主使之人,僅將張汶祥凌遲處死,不曾累及旁人。次年十月,滌生伯父出省巡閱,親至吳淞口,觀看試演恬音、威靖、操江、測海四隻兵輪,是月十五回寧。第二年的正月,滌生伯父忽患肝氣,右足麻木;疼勢雖劇,二十六的那天,因為前任河督蘇廷魁行過金陵,他還出城迎接。二月初二那天,滌生伯父在閱公事,雙手大顫起來,要想說話,口噤不能出聲,當日又愈。那個時候,-剛世兄,本來隨侍左右,滌生伯父自知不起,遺囑喪事宜尊大禮,不用僧道。初四那天的午刻,猶同-剛世兄周歷督署1花園。傍晚回至內室,到了戍刻,端坐而薨,全城百姓,無不驚傳火起,又見大星墜地。」孝威一直說至此處,忽問他的老父道:「爹爹,你老人家說說看,滌生伯父的古文,倒底可成名家。兒子一生為人,只有他的筆墨,非常欽佩。」
左宗棠不答這話,卻是笑著去對劉錦棠說道:「你這孝威世弟,自從中舉之後,獨於古文用功。」
劉錦棠也含笑的接口道:「我們威哥,本是家學淵源、自然是好的。」
左宗棠父笑著微微搖首道:「我這癡兒,他是連他老子的文學,都不佩服。一生一世,只是欽佩他那滌生伯父。」
孝威見他老父笑著在說,尚無怪他的意思,便朝劉錦棠笑上一笑道:「兄弟的筆路,不過稍與滌生伯父相近,便會不期而然的學他筆墨。」孝威說到這裡,又笑問劉錦棠道:「毅哥,曾國華世叔,那年戰死三河的時候,各處所送的輓聯,不下三百副之多。滌生伯父說,內中要算唐鶴九的那副最佳。毅哥可還記得麼?」
劉錦棠笑答道:「怎麼不記得。」
左宗棠忽然自顧自的先念了出來道:「秀才肩半壁東南,方期一戰成功,挽回劫運;當世號滿門忠義,豈料三河灑淚,又殞台星。」
孝威一面笑著點頭說道:「爹爹記性真好。」一面又去對劉錦棠說道:「滌生伯父當時還把成功二字,改為功成;灑淚二字,改為痛定。」
左宗棠因見他這愛子,一經談到文字,便覺精神抖擻起來,也去助他的興致道:「難道為父那個知人之明謀國之忠的一聯,還不切貼不成?」
孝威和劉錦棠兩個,一同接口道:「這副自然出色,真與唐鶴九那副輓聯一般悲壯。」
左宗棠聽了呵哥大笑道:「不知挽文正的,除我之外,誰的好些。」
孝威搶說道:「當時輓聯,雖有一百二十七副之多,兒子卻愛國璜世叔那副。因為以弟挽兄,說得十分沉痛。」劉錦棠忙問怎樣做的。
孝威便朗聲背誦道:「無忝所生,病如考,歿如妣,厥德有常,更如王父,孝友式家庭,千里奔臨空自泣;以古為鑒,文似歐,詩似杜,鞠躬盡瘁,殆似武鄉,功名在天壤,九原可作耐人思。」
左宗棠撚鬚點首道:「此聯很有手足之情,文亦古雅,還有其餘的呢。」
孝威想上一想,又念上一副道:「承國家二百年孝養,翊贊中興,濟艱難,資倚畀,攙槍迅掃,瀛海胥恬,偉績炳千秋,錫爵尤宜降帝眷;救東南億萬姓瘡痍,維持元氣,崇節讓,釀休知,卿月重來,大星忽殞,群生同一哭,感恩況是受公知。」孝威念畢道:「這是曾任此地鞏秦階道台,那位金國琛金觀察送的。」
劉錦棠道:「這副很好,也和彭雪琴侍郎那副——為國家整頓乾坤,耗完心血,只手挽狂瀾,經師人師,我待希文廾載;痛郯城睽違函丈,永訣顏溫,鞠躬真盡瘁,將業相業,公是武鄉一流——不相上下。」
孝威忽向劉錦棠一指,又笑著說道:「毅哥,你那副——五百年名世挺生,立德立功立言,鍾成旆常銘不朽;數十載闔門銜戴,教忠教義教戰,江淮河漢溪同深——還不切貼不成。」劉錦棠連連謙遜道:「我的辭藻不好,完全是個武人口吻,那裡及得上何紹基那副——武鄉澹定,汾陽樸忠,洎於公元輔,奇勳旆常特炳二千載;班馬史裁,蘇黃詩事,愴憶我詞垣,凱誼風雨深設四十年——的好呢。」
孝威笑著道:「這副固是不錯,毅哥的也不讓他。還有滌生伯父的令坦聶仲芳觀察,他的長聯是,出師律以定中原,想百戰芒銷,金甌再鞏,九重枚卜,錫爵增榮,卅年來緯武經文,總歸夕惕維寅,吐握公誠如一日;登泰山而小天下,念衡湘地接,忝蔭桑扮,褒鄂門高,謬施蘿蔦,五嶺外御輪親迎,豈意早違半子,音容彷彿遽千秋。」
左宗棠插嘴道:「這些雖好,未免總有些阿諛之詞。我平生最愛滌生在日,他那年挽賀映南的夫人一聯,以及挽那胡信賢的太夫人一聯,都能文情並勝。」
孝威忙問道:「爹爹,兒子怎麼沒有知道呢。」
左宗棠笑著道:「你那時正在用你的舉業功夫,或者未曾留心。」
劉錦棠道:「爵帥還記得麼?」
左宗棠點點頭道:「記得,挽賀夫人的上聯是,柳絮因風,閫內先芬堪繼武。因賀夫人姓謝,下聯是,麻衣如雪,階前後嗣總能文。以武對文,還不工整典雅不成。挽胡太夫人是,元女太姬,祖德溯二千餘載;周姜京室,帝夢同九十三齡。因為胡太夫人歿時,已經九十三歲了。」
孝威忽然聽得胡太夫人壽至九十三歲,仍舊難免一死,為人在世,有何趣味,於是將他那個殉母之念,復又濃厚起來,當下突對左宗棠說道:「兒子倘若不幸,只要也有許多輓聯,那就瞑目的了。」
左宗棠聽了不覺大吃一驚道:「癡兒這是甚麼說話。你的老父,這般年紀,還不預備死呢。」
孝威極自然的答道:「只是白頭人送黑頭人的很多呢。」左宗棠一聽他這愛子越講越現不祥之兆,不要弄得真成懺語,急把說話拉開,去對劉錦棠說道:「你們威弟媳婦很覺賢慧,舍下一切的家務,都是她經理,我那亡荊未曾下世之光,也虧她能帶著三個小嬸服伺婆婆。現在你們威弟,身子既不好,我說讓他回去,有人服伺也好。」
劉錦棠聽得左宗棠如此說,照所謂知子莫若父的老話講來,自然不便反對,當下一連應了幾個是後,又與孝威談上一陣文學之事。後來也見孝威,說不到幾句說話,總要講出一個死字,聽了使人很覺汗毛凜凜,只好藉著去和左宗棠商量軍事,打斷他與孝威的話頭。左宗棠也知劉錦棠之意,真的又和劉錦棠計劃了一會進攻肅州之策,方去叮囑孝威一番家事。第二天大早,他們父子兩個,便實行了『君往瀟湘我往秦』之句起來。現在不講左孝威一個人遄回湖南,單講左宗棠同著劉錦棠二人,統率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直向肅州進發。一天到了肅州附近那個名叫得勝集地方紮下行營,本地耆紳,都來犒賞軍士的牛酒。左宗棠忽問那班耆紳道:「此地得勝集的名字,還是新的舊的?」原來那時常有官兵和土匪打仗之事。會巴結官府的紳矜,往往更換地名,以便好得將帥的歡心,左宗棠到甘已經多年,深知此弊,因此一見就問這句說話。當時那班耆紳,一齊答道:「這個地名,還是前朝時候,相傳下來,爵帥今天駐節於此,真等得送走那班耆紳之後,可巧探子來報,說是佔據肅州城池的匪類,就是白彥虎手下的元帥熊飛鵬,副元帥正是那個黃自信,左宗棠不待探子言畢,早把他的鬍子氣得翹了起來。正是:
遣歸愛子心方定
聞得仇人眼更紅
不知左宗棠一氣之下,對於肅州地方,究用何法進攻,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