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久蓄大志,平時在傳教的時候,他已暗中研究兵法。再加能有籠絡人心的手段,所以凡是他的手下弟兄,無不誠心悅服,個個都肯替他去出死力。這天秀全打發韋昌輝和石達開兩路人馬,次第去後,便將眾位弟兄請出道:「韋石二位賢弟,他們都已巴巴結結地替我辦理大事去了。我在此地安守營基,心下很是過意不去,如何是好?」
羅大綱首先對著秀全說道:「兄弟蒙大哥的錯愛,特命雲山大哥前去再三招致兄弟。兄弟自從來到大哥手下,毫沒尺寸之功,現在烏軍的糧道所在,兄弟業經探得,兄弟打算趁他新敗,軍心渙散之際,出其不意,前去劫他一些糧草。不知大哥以為怎樣?」
秀全聽說大喜道:「大綱兄弟,你本是一位大將之才,我所以不肯輕易用你,留作將來獨當一面之需。此刻你既願去劫糧,糧草之事,原為軍中命脈,我也不好阻止。但是話雖如此,你得速去速回,免我惦記。」
羅大綱瞧見秀全如此重視於他,當場客氣幾句,早已欣欣然的率了本部人馬,出營去了。
秀全這裡,一連幾天,各處都沒甚麼喜信報到,正在十分盼望的當口,突見蕭朝貴單身一個人,滿身重孝的,哭奔進來。秀全一見這種形狀,不禁大吃一驚,慌忙迎了上去,急問甚麼事故,又戴誰人孝服。朝貴不待秀全問完,一把緊握秀全的雙手,更加跺腳狂哭起來。
宣嬌快步上前,先將朝貴的雙手推開,跟著問道:「你可是由平隘山來此,莫非那裡有了甚麼變故不成。」
朝貴見問,方始一壁拭淚,一壁很傷感的說道:「雲山大哥已經陣亡。」
秀全急問此話可真。
朝貴大聲答道:「此事怎好有假。」
秀全一聽這個惡信,頓時大叫一聲道:「天亡我也。」不料尚未出聲,隨即砰的一跤,跌倒在地,暈了過去。眾弟兄見了,大家手忙腳亂的,先將秀全救醒。方始一齊掩面而泣,都在悲痛雲山。宣嬌、三娘兩個,不好再哭,只得一個去替秀全拍背,一個去替朝貴抹臉。
鬧了一會,朝貴方對秀全以及大眾詳詳細細的說出道:「我自同仁發哥哥跟了雲山大哥去到平隘山之後,秀清大哥一見我等三人,疾疾約至內室,緊皺雙眉的對著我們說道:『你們三位,來得最好沒有。此地的新任縣官,接印之後,已經疑心我與秀全大哥兩個暗通聲氣,謀為不軌。那知我手下的四個哨官都是武藝有餘、涵養不足的人物,一見官府疑心我們,大家便一齊跳了起來,立即就要攻入縣城。我因除了日綱兄弟回來時候,說過秀全大哥已同眾位弟兄,前住金田幾句說話外,其餘毫沒一絲消息,故此不敢輕動。」宣嬌、三娘兩個忙不迭的岔嘴問道:「到底是哪幾個哨官,這般沒有涵養,幾乎闖禍。」
朝貴道:「一個就是秦日綱,一個叫做李開芳,還有兄弟兩個,一名林鳳翱,一名林鳳翔。」
秀全對著宣嬌、三娘兩個揮手道:「你們且莫打岔,快快讓他講了下去再說。」
朝貴聽說,又接續說道:「當時雲山大哥便把去的意思,完全告知秀清大哥。秀清大哥聽了,方才膽大起來,便和我們三個商酌,究竟先攻何處為是。又是雲山大哥教他直攻全州,就好依照東平大哥的主張,再進湖南。秀清大哥聽說,馬上一口答應。於是點齊人馬,就向全州進發。臨起身的時候,鄰近各處的保良會,都說滿洲官府虐待民眾,情願投效。秀清大哥也不拒絕,這樣一來,憑空又添三五千人,合計固有的總數,將近有二萬人了。說到雲山大哥,真是一位天才,可惜為國捐軀,我們弟兄從此少了一座泰山之靠了呢!」
大眾正在聽得要緊關頭,忽見朝貴突然夾著幾句慨歎的閒文,方想催促再往下說的當口,宣嬌更比眾人性急,忙去阻住朝貴道:「你還是快講正文。至於雲山大哥,既已人死不能復生,將來只有替他報仇雪恨了。」
朝貴聽他妻子催促,方又接說道:「當時雲山大哥,只教我們和秀清大哥率眾先行,他要留下幹樁公事。秀清大哥問他甚麼公事,不見得還比大軍出發的事情要緊。雲山大哥單單說了一句,往後自知。說完這句,只催我們先行。秀清大哥沒有法子,只得率了大軍先走。哪知沒有兩天,雲山大哥已經追了上來。秀清大哥問他究竟在幹甚麼事情。雲山大哥方才和大眾說道:「我所幹的事情乃是學著張子房火燒棧道的故智,業將平隘山的一帶房屋,統統燒去,以絕眾兵士的歸心。』當時秀清大哥聽了他的說話,說是此計好是好的,不過將來這班兵士,知道房屋是我們燒的,豈不因此而生怨心,反而阻礙大事。雲山大哥聽說,又和大眾輕輕說道:『此著我早已經防到。我們且上前走,再過幾天,不待兵士們知道,索性由我們告知他們,放火燒屋之事,統統推在官府頭上。如此一來,兵士們都去怨恨官府,豈不是格外替我們出力了麼?』大眾一聽此言,個個的拍手稱讚。
「等得走未數天,雲山大哥果去對著眾兵士們忿忿的說道:『我有一個惡消息報知諸君。諸君聽了,可是不必生氣。』眾兵士們聽得雲山大哥說得如此鄭重,一齊摩拳擦掌的問道:『可是官兵前來剿辦我們了麼?』雲山大哥又說道:『官軍前來剿辦我們,乃是奉上差遣,還在情理之中,我此刻報告的是,他們一等我們離開平隘山後,立即去把諸君的房屋,燒個乾乾淨淨。』眾兵士們不等雲山大哥說完,個個咬牙切齒的大喊道:『滿洲官府,如此殘忍,我們大家若不一心一意地殺盡胡奴,誓不為人。』雲山大哥一見眾兵士在恨官府,他又忙去勸慰大眾,說是諸君能夠如此記仇,若能殺走胡奴,我當設法,各給造屋之費若干,一個不少。眾兵士們聽了此言,更加歡聲雷動。
「雲山大哥與秀清大哥二人,一見軍心可用,並不去攻桂平縣城池,一直就向恭城殺去。及至殺到恭城,幾個老弱殘兵,何濟於事。一座恭城縣城,不費吹灰之力,已被我們佔了下來。那時周撫台天爵,業已接到桂平縣的飛報,知道反了團練,再加添上各地的保良會,聲勢不小。正在嚇得無兵可派的當口,第二次又接到恭城縣失守文書,只好飛檄駐紮此地江口的那個向提台,命他親率大兵去救恭城。當時秀清大哥一聽向提台親自去敵我們的消息,不禁擔憂起來,趕忙去和雲山大哥商酌,打算放棄恭城。雲山大哥聽說,反而大樂特樂,秀清大哥不解雲山大哥之意,忙又問道:『向榮乃是一員老將,無人不知他的戰術。他既親自前來,只有可憂,何故反樂。』雲山大哥聽說,復又大笑道:『秀全大哥,此次出兵,雖有石譚羅韋諸位弟兄幫助,到底要算孤軍深入,自然很是危險。現在我們此地,能放向榮親自前來,秀全大哥那裡,便少一個勁敵。這種調虎離山的好事情,我們正在求之不得,試問如何不樂?』」
朝貴說到此地,還待再說。忽見秀全,陡把他的一雙手緊緊的握住,兩隻眼眶之中的眼淚,真比潮水氾濫時候,還要厲害一些。一壁淌著淚珠,一壁哀聲的說道:「朝貴兄弟,我方才聽了你一直說到此地,只覺你們那位雲山大哥,才長心細,有守有為,還不過對於國家大事,能夠忠心罷了。此時一聽你說雲山大哥對於為兄如此關切,如此注重,這般的好弟兄,真正勝過同胞萬倍。就是當年的那位關夫子,他老人家對於劉玄德,也不過如此。這般一位可敬可感的好弟兄,一旦先我而去,教我怎不傷心。」秀全真的說了又哭,哭了又說,引得大眾都又傷心起來。
還是他的宣嬌妹子前去勸著他道:「哥哥你方才不是教我不打岔的麼?此刻何故你自己也來打岔了呢?快莫傷心,且聽他講完再說。」
秀全聽說,一邊拭著眼淚,一邊指指朝貴道:「這末……這末你……你……你……就說下去吧。」
朝貴正待再說,宣嬌眼見三娘篩上一杯熱茶,給與秀全解渴,她也忙去篩上一杯,微紅其臉的遞給朝貴手上道:「你也說得口乾了,快喝一杯熱水吧。」
朝貴接到手中,一口喝乾,遞還宣嬌道:「我真講得口乾了,最好再給我一杯。」
宣嬌一邊接了杯子,一邊微瞪了朝貴一眼道:「你這個人呀,不能給你面子的,吃了還要討添,現在沒得喝了,等你說完,才給你喝。」
朝貴便不再討,仍又接著說道:「當時秀清大哥,自然十分佩服。雲山大哥即命林鳳翱、林鳳翔兄弟二人,作為先鋒,直取灌陽、興安一帶。又命我和仁發哥哥,作為游擊之隊。他和秀清大哥,率著李開芳、秦日綱二人,作為後援隊伍。哪知一連又佔了灌陽、興安,正擬直取全州的時候,向榮的大軍,已經迎頭直撲的來了。向榮本是一位名將,他的軍中,竟有一隊洋槍隊,有人說是教堂裡借來的,有人說是他自己化錢向外軍買來的。這隊洋槍隊,委實教人無可奈何。豈知我們那位最親最愛的雲山大哥,竟喪在這個無情彈子之下。哀哉痛哉。」
朝貴說到此地,又和秀全二人對哭起來,大眾自然幫同流淚。仍是宣嬌、三娘二人,勸著大眾。
朝貴方始又說下去道:「那時雲山大哥,他明知道彈子厲害,他因要作表率,所以每每身先士卒,去沖頭陣。有一天,又和向軍大戰,雲山大哥正在得手之際,忽見仁發哥哥,已被一個名叫張必祿的記名提督,生擒過去。雲山大哥連忙奮不顧身,上前搶了回來。當時搶雖搶了回來,不幸忽被一粒彈子打入前胸。雲山大哥還怕因此淆惑軍心,當下帶著疼痛,仍和向軍廝殺。那時林鳳翱、林鳳翔二人,正在前軍得手,並未知道雲山大哥受傷之事,所以向軍支持不住,只好大敗而去。雲山大哥直到營中,方將胸前的彈傷,指給我和秀清大哥兩個去看。秀清大哥因見雲山大哥似有性命之虞,打算退兵回到恭城。又是雲大哥指天誓日,不許為他一人退兵,誤了軍情大事。我也勸著秀清大哥依了雲山大哥之言,使他安心將養,秀清大哥方始強勉應允。誰知雲山大哥就在當天晚上,呼吸頓促,自知無望,臨終之際,單和我與林鳳翔兩個私下說道:『秀全大哥,只要事事依著東平大哥的主張做去,滿洲皇帝,不難逐走。但是一有功勞,不可封王。一得天下,不可為帝。』雲山大哥說到此處,已經不能再說,等得將要斷氣的當口,忽又睜目單對我一個人說道:『將來誤事之人,必是秀清。朝貴兄弟如果有心永遠跟隨秀全大哥,此語須要替我轉達,我才瞑目。』雲山大哥說完這句,嘔血數升而亡。」
朝貴的一個亡字,剛剛出口。宣嬌第一個又嚶嚶的哭了起來。秀全等人,當然哭得不亦樂乎。
大家哭了一陣。朝貴又岔岔的說道:「雲山大哥死的第二天,我便親去細細打聽,方才知道那粒彈子,就是那個甚麼記名提督張必祿打的。我便從此釘著那廝廝殺,直到三天之後,那廝方才被我生擒過來,報了大仇。現在秀清大哥怕要入全州的了。我的戴孝,也為這個。」
宣嬌此時本來還在哭泣,一聽這句方始破涕為笑起來。不禁贊上朝貴一句道:「這還罷了。你竟能夠替我雲山大哥報仇雪恨,為妻第一個感激你的。」宣嬌說到此地,夾忙中又去篩了一杯熱茶,遞與朝貴。
朝貴忙把手一擋道;「此刻我可不要喝茶,非有幾杯胡奴之血,不能解我之渴。」
宣嬌隨手把茶喝畢,放下杯子,忙去和朝貴挨排坐下,就將大家和朝貴兩個別後之事,從頭至尾,一句不漏的講給朝貴聽了。
朝貴一等宣嬌說完,急向秀全說道:「大哥,令妹既說昌輝、達開、大綱三位哥哥,去了幾天,都沒有信息回來。兄弟有些放心不下,快請大家給我一千人馬,讓我前去接應他們幾個。」
宣嬌接口對著秀全道:「大哥倘若給他人馬,我可不甚放心他一個人前去。他往後每次出仗,我也得每次同去。」
秀全聽他妹子這般說法,不禁笑上一笑道:「你們兩個,自此以後,能夠同心,一齊出去打仗,為兄豈不歡喜。不過今天朝貴兄弟可也講得太乏力了,你可將他勸住,由為兄另外派人前去接應他們三個就是。」
宣嬌不及答話,忽見幾個探子,接二連三的來報喜信:第一個報的是、韋昌輝今晨殺入烏軍大營,手刎烏蘭泰和參領陳國棟,都司陳國恩三個。現正追殺烏營兵士。第二個報的是、羅大綱昨夜將烏軍的糧草統統劫來。現正督率兵士搬入大營。第三個報的是、石達開昨午業已佔領永安城池,並把總兵張敬修殺退。秀全等人聽了這三個大好消息,怎不歡喜。當下重賞報子之後,秀全又問朝貴道:「達開大哥既得永安,昌輝兄弟又將烏軍殺潰,為兄這裡,已經沒甚危險。老弟還是就在此地幫助為兄呢?還是仍須趕回秀清大哥那邊。」
朝貴接口道:「雲山大哥,既有請大哥留心秀清的遺囑,兄弟還是回他那裡為妙。」
宣嬌忙又接口道:「這末為妻須得一同前往,方始放心。」
秀全聽說,躊躇半晌道:「雲山大哥既是對於秀清大哥有些不滿,或是各人的政見不同,也未可知。你們二人,且俟他們三個回來之後,商量再走不晚。」
朝貴聽了,也不反對,於是先和眾弟兄敘敘手足之情,繼與宣嬌、三娘二人,敘敘夫婦、兄妹之樂。
又過兩天,羅大綱和韋昌輝兩個先後回營繳令,秀全分別記過二人的大功。忙把雲山亡過之事,說知二人聽了,二人不等秀全講完,也都一同痛哭起來,大眾勸上一番。秀全即命開出酒筵,酒筵之上,朝貴又對羅韋二人提起雲山的遺囑,羅大綱聽了倒還平平。獨有韋昌輝聽了大不為然,正擬上個條陳,要請秀全斷絕秀清。
忽見石達開一個人,飛馬入營,走將進來,即與秀全道喜。秀全慌忙一面慰勞,一面便請石達開一同入席。石達開甫經坐下,陡見蕭朝貴全身素服,忙問朝貴沒了何人。朝貴又將雲山亡過之事,再述一遍。石達開整整完完的聽畢,方才微喟其氣的說道:「雲山大哥為國捐軀,當然使人十二萬分可敬可感,不過臨終之言,或為亂命,也難說的,即使被他料中,此刻乃是用人之際,基礎尚未立定,哪能管到將來的事情。」
石達開說到此地,又對朝貴道:「朝貴大哥,我勸你還是馬上回到秀清大哥那邊為要,也好做他一個大大的幫手。」
秀全接口對著石達開道:「連我妹子也想同去,我正等你前來斟酌。」
石達開聽說,連說快去快去,越早越妙。說著,又對朝貴、宣嬌二人說道:「我們已佔永安,沿途既少阻隔,通信也極便當,以我之意,秀清那邊,更比此地重要。」
宣嬌目視朝貴道:「達開大哥,他的識見,還在雲山大哥之上,既是如此說法,我們說走就走,不必牽延。」
石達開聽了,忙將他的大拇指一豎道:「宣嬌妹子,真正可稱一位巾幗英雄。」
秀全一等席散,即令朝貴夫婦二人就此起程,石達開送走朝貴夫婦,始和秀全促膝談心道:「此地三路人馬:第一路是烏蘭泰,已被昌輝將他消滅。第二路是張敬修,也被兄弟殺退。第三路是向榮,既與秀清大哥前去開仗,倒是一個勁敵。大哥趕緊率隊同我進駐永安,再由兄弟設法前去幫助秀清大哥。」
秀全聽畢,自然一口應許。及至到了永安,秀全因為思念雲山,竟至咄咄書空起來。石達開忙又細細勸解一番。秀全垂淚的答道:「達開賢弟,你是一位人才,也該知道雲山大哥一死,明明天在亡我。」
石達開忽然連搖其頭道:「這倒不然。常言說得好: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兄弟有個故人,名叫李秀成,現住此地籐縣新旺村中,他的本事,確在兄弟與雲山大哥兩個之上,大哥莫憂,兄弟即刻起身前去邀他來抵雲山大哥之缺何如?」
秀全聽說大喜,催著石達開立刻起身。正是:
當年三顧茅廬後
此日單騎土屋中
不知石達開去找李秀成,究竟如願與否,且閱下文。